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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花园

2017-05-26李为民

野草 2017年3期

李为民

我是个可怜的人,经历了一场人生浩劫和磨难后,变得更加萎靡消沉。平时除了看书、快六十岁的人了,还打着光棍,在这个世界里苟且地活着。

不过,我念过大学,曾是上海外语学院的高才生,也有过婚史,但儿子生下来,老婆就得了癌症过世了,儿子已经23岁,名校毕业,曾给我卑微的人生抹上一点微弱的亮光。

因为贪污,八十年代我被银行开除后,一直住在西花园,守着老爷子留下的钟表店过活,兼做古玩、字画和钟表的收藏。西花园在光绪年间是李鸿章开的商铺和妓院,有点历史。街的西侧是天主教堂,东侧范罗山上有英国税务司遗址,从马路的岔口往里走,便是集装箱码头和堆场。隔着堆场,每天有人像江边的潮水漫上来,钓鱼,闲逛,买地摊便宜货,看江边日落。我在马路岔口开了家眼镜店,那天凑巧遇见邻居吕红。

她扑了刺鼻的香水,我蹙眉问,昨天我从南京进镜片回来,在火车上,就坐在你后排,我看到你哭了,怎么啦?她有些厭倦地说,我漂泊在外,像只小鸟,没有归宿。她望着江面缓缓驶过的挖黄沙的机帆船,像个老熟人,喷着一嘴热气,旁若无人地招手喊,哎——,你们回来啦。

没生意的时候我喜欢饶舌,继续追问她为什么流眼泪了,是不是遇到什么心酸的事。她表情茫然,说,有时候向火车窗外看的时候,一片漆黑的田野里,忽然闪过一盏灯,这个地方竟然还有人住啊,想着就心酸了。大哥,你有过这种感觉吗?我故作感慨地点头,是啊,灯光渐渐离我们远了,也许是客厅里的孩子们做完作业都睡了,只有老奶奶带着老花镜,在灯下看韩剧,要不在收拾孩子们的书包。吕红望着高耸而尖细的教堂的塔顶矗立在错落有致的楼群中,一群白信鸽成群地绕着塔顶飞翔,有些惆怅地问,鲁大哥,你说我们这些人整天东奔西走的,和普通人不一样,怎么说好呢?倒像是个气泡。我点头,还不是什么高档的气泡,而是后面放出来的屁。我俩都笑了。她轻柔地拍了下我的肩膀,说鲁大哥,和你说话,心里就像开了一扇窗户。我问为什么呢?

她低下头,在西花园的任何犄角旮旯,我都是个角儿,可一和你在一起,我就成了陪衬,你可是极品混混。我嘿嘿一乐,你马屁拍得过头了,不过我还是爱听。

一个女人要是对男人动了心思,就等于把地狱之门打开了,除了受折磨,不会有其它结果。我以为她失恋了,便劝她想开点。她亮晶晶的眼睛望着我,说,鲁大哥,您要是年轻一点就好了,我故作无知地问,为什么?那我就嫁给你了呗。我说好。她身子摆动着,类似撒娇的样子,然后翩然而去。

吕红父母在新疆打工好多年,一直杳无音信,外婆患有老年痴呆症,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每年我给些钱,将老人安置在敬老院,去年老人去世了,家里没一个人回来,后事是我帮着张罗料理的。所以平时吕红把我不当外人。关键是我老婆不在了,吕红一直照料我儿子,我在店里忙,我儿子像个跟屁虫,甚至吕红上厕所,他就傻乎乎地在外面守着。我儿子嘴甜,长得乖巧,吕红那时 19岁,早就辍学,先在风月场上混,后来到餐馆打工。不过晚上回来再迟,我儿子都要把小脑袋拱到她胸前,嘟囔着要喝奶,还吵着说人家小朋友都喝过妈妈的奶。吕红佯装生气,说,小坏蛋,再闹姐不带你睡觉了,我儿子像个小馋猫,抿了抿嘴唇,歪到一边乖乖闭上眼睛。

我盯着她的背影,她穿着一身低胸铁灰色连衣裙,脖颈上系着一条粉色丝巾。因为身材和皮肤白净,连衣裙完美地衬突出她的窈窕和妩媚。说起来,吕红二十岁就和我同居了。

吕红原来有个男朋友,和她是职高同学,就在西花园不远的摩根100商厦边的烤鸭店打工。这个烤鸭店是个百年老店,很多外地客人慕名而来。那天我正和南京的一个客户谈一笔生意,我请一位老者在烤鸭店品尝烤鸭,她男朋友在客人面前一刀刀地将烤鸭切片,小心翼翼地摆进闪着银光的瓷盘里,旁边还摆上小碟的甜面酱、香葱和卷鸭肉的薄饼。吕红银牙利齿,向那位大仙介绍果木炭火烘烤的鸭肉色泽红润,味道醇厚,肥而不腻,还特别强调烤鸭含有不饱和脂肪酸,在人体内不积蓄,能软化心脑血管,鸭的表皮含有胶原蛋白,是美容佳品。因为事先我偷偷告诉她老家伙刚犯脑梗病出院,老者频频点头,带着满意啧啧地咂着歪嘴。我故作惊讶地问,小姑娘,如果我没认错,你不是吕谷祖家的二姑娘吗?吕红羞涩地低下头。我继续一惊一乍地说,唉,你爸妈还以为你在市里读高中呢,要不我联系个技校,学门手艺,端盘子不是长久之计啊,我瞅了一眼小伙子,他长得阳光帅气,面孔显得腼腆,嘴角有颗痣。听了我的话,默默低下头,收拾好刀叉,飞快地走出包厢。我添油加醋向老者讲吕红的身世,老者慈眉善目,也唏嘘不已。后来我那台从吕红奶奶老家花50元淘来的德国“保星”座钟,竟然以五千块钱的价格成交,老者叹口气说算是募捐吧。

吃完饭,送走老者,我将钱塞给了吕红。她没有拒绝,眼神里流露出羞愧和不安。那种扎扎实实的忐忑笼罩着她。那晚是中秋,吕红没有和小伙子回他俩的出租屋。我只觉得浑身灼热又灼痒。我和吕红在霓虹灯和人流中感受西花园的妩媚和繁华。

回到眼镜店,吕红将我儿子鲁楠抱进怀里,把手里的棉花糖递给他。鲁楠偷偷解开了吕红的一个衣扣,把小手伸进她的衣襟内,去摸她的乳房。吕红“呀”地叫了一声,此刻鲁楠的手还没来得及抽出来,还把头撞在了吕红的胸口,头拱了又拱,像一只要藏起来的小兔子。

我酒灌多了,脑袋云山雾罩,靠在床上打呼噜。吕红垂下头,把嘴唇印在鲁楠的脸蛋上,深深地亲了一口。鲁楠似乎受了鼓励,看着吕红问,大姐姐,你晓得我妈在那里吗?我爸不告诉我。

吕红略微犹豫后,笑着说,我就是你妈,你看我不像吗

鲁楠眼泪吧嗒落下来,你就是我妈妈。

吕红忍不住搂紧我儿子问,我漂亮吗鲁楠点点头,撅着小嘴说,别的小朋友说我长得漂亮,所以你就是我妈。我儿子凑到了她脸上,回敬了她一口。

吕红被亲吻之后,眼泪流了出来。我故意咳嗽一声,虎着脸说,楠楠,你该睡觉了。

我儿子撅起小嘴说,爸爸,我跟妈妈一起睡行吗

我不耐烦地点头,行行,快去洗澡。

鲁楠从来没有跟女人一起洗过澡,所以当吕红雪白如玉的身体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的目光就盯住吕红的乳房,有些好奇地看。吕红被她看的心酸,把鲁楠的两只小手放在自己胸前了,起初儿子的小手不敢动弹,眼珠子紧盯吕红的脸,大概看到了吕红一脸的温柔,便怯怯地伸出胳膊,两只小手慢慢地抓挠了两下,然后把她的脸蛋贴在乳房上,像要吃奶,又像是撒娇。吕红的眼泪又流了出来。夜深了,儿子睡熟后,吕红穿了一身苏绣真丝睡衣,显得圆润丰沛。她钻进我床上,撩拨得我失去了控制。

由于很少管儿子,孩子从小到大,都由吕红张罗,我们父子俩的关系像朋友。因为我大学同学的女儿从美国回来,想在国内开个公司,于是我让儿子毕业后回到老家,在摩根100商厦里面一家世界500强的台资公司上班。一方面协助小姑娘,另一方面让两个孩子有个接触。

吕红也三十多了,催着我和他结婚,目的想要个孩子。我說白粉会导致不孕或流产。她说不要孩子也行,就要个名分,一下子把我逼到墙根。我很犹豫矛盾,毕竟是读书人,和一个没受过教养的女人厮混一辈子,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所以,我有意无意问我儿子他和吕红姐姐的往事是否还记得。他坏笑地说吕红就是自己的性启蒙老师,因为她银铃般的笑声让他听了浑身发痒,浑身软绵绵的,尤其她的吻像电流传遍下身,把内裤都支撑起来,有种飘飘欲仙的感觉。我试探地问他如果我和吕红结婚,他会怎么看。他认真地看了我一眼,擤了下鼻子说,爸,小时候您就经常指着电视里的《新闻联播》,说那个站在国家领导人后面的谁谁翻译是您的同学。见我没吭声,他又补充了一句,爸,您是个清高之人。高级的哲人独处,并不是因为他想孤独,而是因为在他周围找不到他的同类(尼采)。我表达了自己的态度:你吕红姐头脑简单,需要我来点拨,而我是个书呆子,对简洁有着特殊心理需求。

儿子理解我。他心里有吕红,可是这位大姐姐不争气,进戒毒所好多次了,都是我花的钱。我这么做也是报答她这十几年亲人一般的关照,更深层次原因是我心里一直有个疙瘩,她父母在她奶奶脑中风病危之际回了一趟家,我干了件愚蠢的事。快80岁的老太太躺在重症监护室里,每天一万块钱的护理费。吕红死活拉着我从病房去他们家,商讨老太太的后事,说白了父母逼女儿要摊多少钱给老人治病。我去了,冲她父母拱手,那意思不关我的事。

她父亲冷笑一声,要说这些年吕红对你们父子怎么样,你心里有数,现在呼吸机、血透机都用上了,你不是把咱妈送给你的那台落地钟卖了吗?多少钱?

大哥的意思我明白,从血缘关系上讲,咱妈不是我妈,我没有责任尽孝。你们从不回家,这些年吕红忙前忙后地伺候老人,如果她在想你们也是她的亲人,那她心里平衡得了吗?我平静地望着她父亲。

她父亲显然急红了眼,像条拦不住的跳墙狗,我和她妈都知道你和吕红的事,你有责任,既然都在一个锅里吃饭,你出个数吧!

讲责任本来就已经错了,这是血缘关系的本质,本该如此,和我无关,至于那台落地钟卖了多少钱,你们可以问吕红。原则上讲,老人的医疗费我承担一部分。我继续平静地望着他。

她父亲跳起来,声音又高又尖,别兜圈子,现在怎么办?

继续抢救,决不放弃,如果确认是植物人了,那就停止缴费,我代表吕红把管子拔了。虽然国内安乐死没有立法,但我愿意承担法律责任。他父亲暴跳如雷,就差没掐我的脖子。吼着不能让别人戳脊梁骨。吕红低头一直在啜泣。她母亲鼻子一酸,掉下泪来,鲁大哥,拔管子这种绝情的话你也敢开口,我闺女跟着你也算倒霉了。唉,养儿防老,她奶奶就落了这么个下场。生儿育女有什么用啊!

我搀扶住她母亲的手,脸上依旧平静,大姐,母爱的伟大就是上为下,您这么做还是为了交换。碰到我这个不孝顺的您算倒霉了。纠缠了半天,老人的生命如摇曳的油灯,在“顺其自然”中被我偷偷拔掉了管子,并在医院出具的死亡证明书上替吕红签了字。她父亲眼睛瞪得和铜锣似的,拿饭碗砸了我脑袋,我缝了十几针,这还不算,要找律师起诉我。可又不懂法律,都是睁眼瞎。只好暂时作罢。吕红从中周旋,恓恓遑遑地告诉父亲,欠医院五万块钱的债是我垫付了,还给老人买了个简易墓地。她保证将他父亲从新疆私下带回的二十包白粉卖给前街开棋牌室的李彪。言下之意你们干的偷鸡摸狗的非法买卖,万一哪天泄露了,大家都要坐牢。父亲撒泼赖似的躺在地上,尖利地恸嚎,我和你妈还不是怕付不起医药费啊。结果我私下找了李彪,白粉全部出手,但李彪不是省油的灯,前提吕红必须当他的面吸食几次,一来确保万无一失鱼上钩,其次为的是以后他能增加一个进货渠道。吕红就这么染上毒瘾了,所以我对吕红心里一直有愧。

初春的一个晴天,我陪吕红上坟,墓碑边长出盘根错节的抓地龙、扯秧子连蔓蔓的绞股蓝,还有车前子,又繁密又茂盛。树叶笼盖四起,把墓碑遮得严严实实。吕红眼圈红肿,跪在奶奶墓碑前,埋怨我不该顶撞她父母,哪家不是养儿防老这么过来的。我说,那父母就是你天然的债权人。你永远想的就是还债报恩。吕红站起身,眼神直逼我,那要是奶奶就差一万块钱就能活命,我们是不是该砸锅卖铁?我轻声说,顺其自然。我的话像箭镞一样穿过她的胸膛,泪水顺着面颊绵延而下,她恨恨地说,去死吧你。我叹口气,请原谅,我不适合小市民绕弯子的生活方式,我看中你的,就是什么都不在乎。

因为我就是个什么都不在乎的人。所以我俩的关系就这么拖着。

另外我心里还有个结。九十年代中期,我从中国银行下来后,在大学睡下铺的同学郑恩霖的帮助下,利用以前的人脉资源,做融资生意。用国际融资来扰乱国内游资市场,这是脑袋瓜拴在裤腰带上的买卖,风险极大,既要偷鸡摸狗,防着别人拿砍刀追你,还要脑袋后面长着眼睛,时刻关注政府宏观经济杠杆的调控。所幸我修成正果,第一桶金算挖到手了,但先决条件是资金必须在国外银行冻结若干年后方可划拨到我的账上。所以这些年我一直低调寡言,守着老爷子的店面,什么经营范围都不扩大,再过两个月,银行的钱一解冻,我也算脱贫了,我认为这个秘密只有西花园教堂里的耶稣知道。所以郑恩霖的姑娘郑剑秋回国做保税物流生意时,我带着郑剑秋,拎着一个仿清代的青花瓷找到李彪,他白道黑道都有些朋友,交游甚广,泼墨挥毫、赋诗酬唱也能来两下,我那个假冒玩意正中他下怀。

在藤萝架子下,他让老婆摆了些酒菜。郑剑秋很有些酒量,陪着李彪连干了两大杯52度的台湾高粱酒,李彪冲她竖起大拇指,我虽然云山雾罩,但意识到这事成了一半。李彪咬下一大口粉蒸肉,油汁顺着嘴角留下来,郑剑秋手脚麻利地扯下纸巾,很温顺地递给他,亲热地说,李叔,您不用担心,我们只是用您的名字在综保区注册一个物流公司,盈利对半分成,亏损归我。

李彪眼里射出一道冷漠森然的光亮,哈哈乐起来。这么好的事为什么是我呀?你们自己干不更好吗?

我赶紧接过话茬,我有犯罪记录,工商、税务过不了关,也没钱。郑小姐是外国籍,最主要你有名望,老兄我承诺,即使公司破产,我不会因为公司的行为给你带来任何经济损失。另外我给你一只股票,你拿30万投进去,保证明年4月份你的股票本利相加不会低于100万。要是亏了呢?李彪忽然阴冷着脸。我站起身,笑眯眯地回应说,我死在你面前。郑剑秋拽了我一下胳膊,李彪戳腔道,泥彩匠不给佛像磕头,知道他是哪块泥呢?又是股票,又是公司,你们都有东西,姓鲁的,人情是把锯子,你来我往才有热乎劲儿,别忘了吕红还在继续向我供货呢。

彪哥,我都这样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我从挎包里掏出一个纸卷儿,里面露出一把明晃闪亮的宰牛刀。这是把剔骨头的带血槽的尖刀,我把刀拿在手里比划了一下,左手半截小指头半耷拉着挂在手掌心里,鲜血飞溅。我煞白着脸说,不破不立,唱戏的拿鞭子,咱们走人!郑剑秋浑身颤抖,双手死死攥住我的手腕,目光盯住李彪,带着哭音哆嗦地乞求,李先生,求您打个给电话医院!我竭力平静而温和地对这个婀娜身材、鼻梁挺拔的姑娘半开玩笑地说,这是道,是规矩,和意志、智商无关,是吧彪哥?李彪嘿嘿直乐,挠挠头。

在呼啸的救护车里,郑剑秋不停地拿手纸擦我脸上的冷汗,我忍着剧痛,推开她的胳膊,继续给她分析:必须以李彪的名字作为控股方,哪怕注册资金200万的门槛费我出都可以,另外,法人代表和税务登记证上的名字也必须是李彪。这样,公司的运作才有实质意义。郑剑秋以为我借说话来平息内心恐惧和肉体上的疼痛,便竭尽摆出柔和的表情问,鲁叔,您知道我在纽约读书也是刚毕业,我爸妈在我6岁的时候离婚了,我爸虽然有点经济实力,可那必须靠自己挣啊。我艰难地摆摆手,钱你不用操心,我来垫付,你只要以独资方的身份组织货源,不要挂名,报关报检的具体业务由你实际掌控就可以了。

这些都没问题,可那笔钱是您等了十几年才到手的,吕红大姐会答应吗?我心里咯噔一下,你爸还告诉你什么?她摇摇头,凑近我。我发觉郑剑秋那张鹅蛋形的脸上嵌着的一对大眼睛是那么清纯,透明,略显含蓄,又流露出梦一般的迷茫。她的额头微高,带出点任性的样子,或许是幻觉,我感觉她看我的眼神里,温柔之中含着幽怨、羞涩和沉静的光亮。我喘息着打岔,和鲁楠咋样了?郑剑秋略显沉吟,说,Oedipus complex(恋母情结),她给我打了个埋伏。尽管三个小时的手术,医生尽了最大努力,手指仍没有接上。

可我心里却冒出几丝欣慰,这么做,也算给老同学一个交代或者算是报答吧。可吕红不干了。那次是鲁楠陪她去三亚旅游散心,也算治疗她的心瘾。一到冬至前后,她浑身大面积起鸡皮疙瘩,面色青黄,两眼呆滞,无端摔盆子掼碗。所以这次我刻意安排,趁她出远门之际找李彪,没料想,我胳膊裹着绷带,从医院的病床上艰难地爬起来,领着郑剑秋在高铁站迎接这一对姐弟俩时,鲁楠开车出现在地下车库的出口黄色栏杆处,郑剑秋挥手之际,惊惑的眼光回望我一下,吕红靠在儿子肩上,面色疲惫。见到我俩,吕红亲昵地说,还是楠楠对我最好。这句话是讲给我听的。面上是不讲理的娇痴,内里却是深不见底的嫉恨。儿子一脸尴尬,讪讪地解释,大姐第一次坐高铁,有点头晕。郑剑秋憋不住笑了,伸手接过吕红手里的肩包,亲热礼貌地喊了一声,吕大姐好。

我忽然意识到,儿子稚嫩的嗓音让我敏感地意识到这两个孩子是两条平行线,不会到一起。郑剑秋的一犟一笑,举止神态是那么从容自信、理性大方。换句话,她已经把儿子甩掉了几条街。果然,回到家,吕红找了个机会在我的病床前,她把郑剑秋拉到自己身边坐下,细细地端详郑剑秋的脸,我微微撑开眼皮,两个女人目光对视,我的脑海里忽然闪现出那次在救护车里郑剑秋凑近我时的眼神。可眼下这个眼神变得孤傲和冷峻。

吕红是个见惯风浪的人。她先声夺人,妹妹,我觉得你心里有人了,是你鲁叔。郑剑秋诧异地一激灵,怎么会呢?大姐,您多虑了,我还是个孩子呢。

怎么不会呢?鲁楠告诉我你崇拜有高度的人。

郑剑秋不动声色地回应,那又怎样呢?

吕红冷哼一声,我说不过你们念书人,至少你动过这种心思。

大姐,我还喜欢克林顿呢,您高估了我,也低估了我。我还没有清高到不知道自己是谁,还没有天真到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吧。郑剑秋扬起他任性的额头,话里带着刺。

女人哪,好多贱东西都是从骨子里生出来的,是女人都扔不掉。像我這样的女人都明白这个,更何况你鲁叔是个明白人呢。无论他怎么尊重女人,都免不了骨子里鄙视女人,他是个书呆子。站在女人的角度,他不实惠,没有女人想要的那些东西。这种人只能做朋友。再近一点,就没意思了。妹妹,劝你不要下地狱。灯影下,吕红的眼睛有些潮湿,似乎与岁月深处那些最深最暗的东西迎面遇上了,清晰而残酷。我不清楚是不是该插进来,只觉得胸口像堵了块石头。

我如果现在已经在地狱了,怎么办?郑剑秋半开玩笑地问,目光咄咄逼人,我爸告诉我,说他永远不会和任何人争执,因为他的每个毛孔里都渗透着对世俗文化居高临下的宽容,宽容到玩世不恭。甚至让你自己觉得低俗和自卑。大姐,您说得对,是女人,就有女人的天性,一旦陷进去就难以自拔。

吕红悲切地剜了她一眼。一瞬间病房显得苍凉的安静。

灯光下的吕红是那么虚弱和衰老。这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为了我,从女人堆里一路厮杀过来,翻山越岭,出于对岁月抵抗的本能,把自己的脸弄成三十岁以内的标本,脸的下面却是雪崩一样无声无息的坍塌和侵蚀,现在还得和我儿子一般大的孩子较劲,她的直觉没有错,可我搞不清楚究竟什么时候自己让这个小女孩如此青睐?看来我不得不断了她的念想。

我虚弱地挣扎着坐直身体,拉着郑剑秋的手,以长者的口吻对她说,过些日子你爸还要回来,剑秋,你是一块美玉,不是随便什么人就可以珍藏的。不知谁说的,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很适合我,我不过是一个略懂投机的混子。充其量,是因为你的父亲的鼎力相助。你需要赤诚善良的男人来保护,我做不到。接受你,就等于接受了一种高度。我老了,不需要了。但我不得不承认,你的圣洁让我感受到天下女人的良善。我转过脸,冲着吕红说,等我出院,我们就领证吧。几句掏心掏肺的话,吕红低下头,眼圈红了。我抚摸着郑剑秋苍白细瘦近于僵硬的手,我猜测她的全身上下都是硬而冷的,像一只不肯张开的河蚌。可她竟然抽出手,嘻哈地一乐,鲁叔,我随便瞎起哄,吕大姐,你可千万别在意啊。男人和女人的事永远说不清。再说我和鲁楠好着呢。她抿嘴一笑,站起身,转身走了。她扎着马尾辫,穿了件锈色皮夹克,一条低腰水磨蓝牛仔裤,裤腰像挂在屁股上,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蛮腰。我忽然感觉像过了趟山车,和吕红的关系顷刻间又回到了从前,像根头发丝那么脆弱。吕红凑近我,眼里还泪光,她有些迟疑地问,你没说假话吧?我说,我不想被人拒绝,所以得先拒绝人。吕红嘎嘎笑出声,狗屁,听不懂。

可我还是和吕红领了结婚证。这一切鲁楠不知道。

两个月后,我在国外解冻后的钱如数汇到银行的账户上,李彪没有食言,郑剑秋的物流公司在综保区注册成立。第一票稳压电源板在西花园的集装箱码头装船后,顺利运抵旧金山。从海关报关、商检熏蒸验舱、理货配载到最后的装船离港,都是郑剑秋和我儿子一路跑下来,我松了口气。我没敢怠慢,郑恩霖的货款和代理费还没有电汇过来,我从银行取出11万块钱用报纸包了赶到他家,他眼角睃了一眼那团报纸,掏出烟,抽出一根递给我,点燃猛吸一口,说走,上范罗山。站在山顶,雄浑博大的江水迅疾且勃健地在阳光下闪耀着细碎的光芒,望着银白色的江面上一艘艘外籍轮和挖黄沙的水泥船缓缓地驶过,李彪拍拍我的肩膀,有些豪迈地说,老弟,你永远改变不了长江的水运航道,可咱们能借着它发财,这个简单的道理没错吧?我说,也对也不对,天道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有些事,还是顺其自然。妈的,马屁还是拍在马腿上。李彪示意我将报纸包的钱散给身边的几个青皮愣头青。我这才注意到几个光头摆了一个神案,上面架了香炉,李彪亲手在香炉里插上香,点燃,双手合十,朝东南西北行祭拜礼,我将报纸团扔到神案上,李彪煞有其事地对身边的手下喝道,鲁哥是我兄弟,今天算上道了,谁要是不听他的,就是这条狗的下场。我象征性地拱拱手。一个后生当场宰了一条狗,把狗血往神案脚、香烛和黄土上用力泼洒过去,泼出一片暗红。李彪在寒风中凝然耸立,像在思索什么,我乘机在他耳边嘀咕了好一整子。他点头说,行,水泥船的事儿包在我身上,记住,干这一行,别把自己当人,也别把别人太不当人。我拱手,天下乌鸦一般黑。他踹了我一脚。

接下来我让郑剑秋去了一趟省工商局,将营业执照上的经营范围扩大到不仅可以从事机械、化工和电子等领域配送和简单包装,还可以扩展为钟表字画和文房四宝、宣纸等带有浓郁地域特色的文化产品。别看就这么几句话不起眼,从政策层面上看,涉及海关和外经贸部门的贸易管制,就是要办各种许可证件和批复,方可报关出口。可我们的货只要进了综保区,所有的贸易管制都将取消。我关注的是钟表这二字。这二字赫然出现在执照上,我便可以合法合理地将我的钟表产品出口到东南亚和欧洲,这也是郑恩霖回来见我一面的主要缘由。不过他姑娘这趟去省城,我儿子没跟着,而是和我吵了一架。起因是吕红告诉他我俩领了证。他开车领着我去了离教堂不远的神仙台墓地。车子拐过几个弯,绕过几个石碑,东一块断碑,西一蓬杂草,来到我前妻的墓地。看来是儿子请来的,一个风水大师在作法事,翻开破书,摆出罗盘,挥动拂尘,舞剑,念念有词。吕红神色凝然,我只好靠在一棵树边,呆看着姐弟俩。

我平静地问儿子要干什么。儿子不吭气,工人欲抬起铁铲挖土。儿子扑通跪倒在地上,咕咚磕头,嚎啕大哭。吕红也急忙跪下,我没挪身子,回想起郑剑秋那天和我说的那个英语单词。磕完头,我呆望着几个工人顺着我老婆的墓碑处斜插进铁铲,几下就挖得看见了遗骨,鲁楠伸手进墓穴,捧出一块遗骨,用事先准备好的红布裹着,满脸泪痕,走到我跟前,我慢慢张开嘴,遗骨上布满极细极密的植物的根须,细如发丝,密密麻麻,顽强地钻进骨缝里,我晃了晃脑袋,望着墓穴,仿佛亡妻的骨骼、皮肉乃至整个身体滋遛滋遛爬上来,皮肉、骨头爬上来,恩怨、思念和疑问爬上来。我说楠楠,昨天给你打电话,为什么不接?

我不想听。他冷哼一声。

你怎么啦?

我怎么啦?我问你怎么啦?

我知道你恨我,我抬眼看了看低下头的吕红,不过有句话要告诉你,爸爸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

我就是恨你!不要因为你是父亲,就让我接受不能接受的现实!他几乎狂吼。

是现实你只有接受,你需要心理治疗。我继续平静地说。

放屁!吕红姐嫁给谁我不管,但你是我老子,不行!

所以你恨我,对吧?我夺过他手里的遗骨,弯腰塞进墓穴,招呼工人重新填埋土。

我恨我自己行了吧?我恨我当初就不该听你的话回到老家,我完全可以干自己的事!

我叹口气,扶住儿子的肩膀,楠楠,爸爸没有错,郑剑秋年轻漂亮,有海外背景,难道配不上你吗?无论对感情或者对生活的品质要求,都不是一般女人的需求能满足她的,她需要有这么个人来理解她,照顾她的一切,这个人是你,你要感激爸爸为你做的铺垫。你扪心自问,即便能离得开郑剑秋,回到你吕大姐身边,你能找到的是什么感觉?吕红捂住脸,蹲下身。鲁楠咬紧牙关,紧蹙眉头。儿子,爸爸把你拉扯大,有很多地方对不起你,知子莫如父,所以只有爸爸替你去保护你吕红大姐,你的心里才会舒服一些。

鲁楠冷眼审视着我,问那你爱她吗?我不缺乏对女人的爱。我和他对视。

我让你回答我的问题!鲁楠的目光在我的脸上游弋。看结果吧。我拉住吕红,说走,咱们去教堂看看。作為受过西方文化影响的人,我希望和吕红在教堂举办婚礼。而且越快越好,也纠偏儿子不正常的心态。吕红带着几丝怜爱惆怅的目光深深看了一眼鲁楠,搂紧我的腰身走了。鲁楠长长叹口气,轻声说爸,你会后悔的。

可郑恩霖的不期而至,打乱了我终生大事的安排。还是在摩根100的旋转餐厅,我订了个大包厢。又是两年没见,老同学象征性地和我握了下手,我盯住他,脸上木雕一样深刻的皱纹显得更加儒雅沧桑。他说,上次没来西花园,这里感觉像伊斯坦布尔古老的街道,我记得西方文学史里讲,土耳其人发源地应该在中国的新疆阿尔泰山一带,鲁楠接过话茬,郑伯伯,突厥人在14世纪建立了奥斯曼帝国,了解这段历史,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新疆话和土耳其语有那么多相似地方了。郑恩霖满意地拍拍他的肩膀,问小伙子,我听剑秋介绍你学的是——我上的是南大的工商管理学院。儿子有些腼腆地侧过脸。

正闲聊着,侍者端上菜肴。腰果虾仁、清蒸鲤鱼、青豆牛腩、鸡蓉莼菜汤,地道的家乡风味。侍者象征性地弯了下腰,我注意到他嘴角的那颗黑痣,恍然醒悟,吕红曾经的男朋友,只是比过去显得更加稳健。我低下头。郑恩霖端起红酒杯,乐呵呵说,都是自家人,客套话就免了,万事开头难!祝贺大家,尤其我的老同学,劳苦功高,明天你陪我去趟九华山,燃柱香,拜个佛,求个心安。我点头,包厢的窗户正好旋转到集装箱码头,我指着窗外说,郑兄,我很看好地域文化特色产品,虽然不像房地产那么火,但这是个细水长流的项目,现金回收快,如果能打开销路,公司一定能做大,尤其剑秋将经营范围作了变更,今后我们就能名正言顺地在法律的保护下开展业务,鲁楠,咱俩敬一下剑秋,辛苦啊。

爸,你不就想倒腾你那点古玩和钟表吗?鲁楠端起杯子,挪揄我一句。

弘扬民族文化嘛,郑剑秋笑意盈盈和我们父子俩碰了一下高脚杯,她穿着一件半长灰色风衣,脚蹬高跟靴,有些妖娆。她转过脸,嗔怪地问父亲,爸,您不是说要奖励我吗?郑恩霖慈爱拍了下女儿的肩头,我答应过吗?我微醺,立马纠正说,哎,老同学,你姑娘接电话我可在旁边啊。郑恩霖抿了一口龙井茶,温热的茶水顺着喉咙漫入身体深处。他微笑地偏过头,问,假如我把这笔奖金兑换成一个人,可以吗?

什么人这么便宜啊,她身子往前一倾,眼睛柔柔地看着父亲,鼓励着他。

你鲁叔啊!鲁楠惊异地微张开嘴,白皙的面孔倏地涨红了,这是一个出乎任何人意料的回答。我一愣,反应还算快,哈哈一乐,天下的事儿无非是柴米油盐,人生的冷暖论到极致无非是男女之间的一个情字。我不敢冒犯,不过我又多了个女儿,剑秋,如果你不介意,咱俩共同敬一下你爸。郑恩霖意味深长地望着女儿。郑剑秋把头一下子扭到窗外,又转回来,直直地望着我,目光似乎在探寻。我端起杯子示意她。她有些无奈,拉住身边的鲁楠。

鲁楠没有动,调整好情绪,直勾勾地盯着我说,爸,文化产品项目不宜马上投入经营。

为什么?第一票红木座钟的合同我已经签过了。

为什么你那么固执?按公司目前的实力,只能先做没有贸易管制的商品才对。因为投资小,风险也小。

我不缺资金!我的嗓门高起来。

可你违反了市场规律,中国的民营企业家他们要的是最大化的利润回报!利润和风险是共存的。儿子蔑视地拍了下我的肩膀。

我从来不怕风险。我笑眯眯地回应。

当你一无所有的时候,不怕,反正一无所有,后来你越做越大,越做就越输不起,不是吗?所以必须控制好投资比例!儿子针锋相对。

我同意,虽然公司已经入驻综保区,但不是保险箱,即便是规避合理的贸易管制,隐匿之中的风险也防不胜防。这次我们的货海关抽查比例是5%,完全把我们当C类(信誉差)企业对待。郑剑秋面色潮红地望着我,目光坚定,显然她站在儿子一边。鲁楠鼻子里有股浓烈热辣的气流直冲而上,内心的傲骨忽然膨胀起来。你不用管,第一批出口的合同副本你郑叔叔已经给我了。我冷冰冰地瞥了儿子一眼。鲁楠猛然站起身,绕开桌子掉头走了。郑剑秋急切地欲拉住他,我摆摆手。她是个机敏的女孩,为了掩饰尴尬的气氛,故作天真无辜的样子问我,鲁叔,请教您,您怎么知道那只股票明年4月份能盈利?那个李彪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啊。

我说,这里面有很多技术层面的问题,比如产业结构、政策的宏观调整等等,有点像禅,知之為不知,不知更非知。我和郑恩霖对视了一下,会心地一笑,说,算了,你爸电话里总警告我别教你学坏。她扬起下巴,娇嗔地撅起嘴,哼,书店里的股票书都是蒙人的啊。那么神秘?我感慨地说,丫头,能挣钱的秘方书里能告诉你?简单点吧,你既要盯住大盘的那条业绩线,不管真的假的,偶尔也得听一下股评家怎么信口雌黄,最后嘛,车轮滚滚,民工的送粮队,跟着庄家这个大部队,肯定能打赢淮海战役!郑剑秋羡慕地说,难怪吕红大姐那么死心塌地要嫁给你啊。郑恩霖端起酒杯和我碰了一下,半开玩笑地说,姑娘,别听鲁叔瞎扯,他和爸爸合作不过是想挣点钱,把西花园打造成一流的步行街。因为从小到大,他是吃百家饭长大才得以念大学,鲤鱼跳龙门,不容易,这叫回报。我放下杯子,咂巴一下嘴,说,丫头,你爸抬举我,不过呢,你爸提醒得对,有些事儿,你还是不清楚的好,你不知道的,才是你自己,等你知道了,你就不是你自己了。郑剑秋愈发迷人陶醉地望着我,我有点自得,继续调侃,你不像鲁楠,胆大、心细有主见,他的将来是不会让我掌控的。

郑恩霖第一次去九华山,天台、百岁宫都在山上,乘缆车从高处往下看,河水像蜿蜒的银线绕着爬满红黄秋叶的山峦不断闯入眼帘,让视线舍不得离开。缆车经过的小土丘,不期而遇会冒出个山鸡和野兔,他不住赞叹这里的生态环境能和黄石公园媲美。我指着肩包里采的山里红、丁香和野蒜,告诉他野蒜和肥牛尾巴一煨,蒜瓣比肉还还香。据说能解毒,吕红每次从新疆进货回来,我都要做这道菜。郑恩霖不温不火地看了我一眼,她安全吗?我点头,等货囤聚得差不多了,这个小女人吵着要和我生个孩子,这才是我的心病呢。我挠挠头。郑恩霖嘴边漾起一丝微笑,具体点,告诉我。

为什么?我不解地望着他。这关系到我女儿的一切。他的眼神像锋利的匕首,直刺我的眼睛。我只好无奈地低下头,每次回来,和下地狱差不多,她拖着半死的躯体钻进我的小阁楼,人还没爬到床上,食指已经插进咽喉,伴着阵阵呼噜的吼声,身体抽搐成一只被割断气管的母鸡,哗啦一声,痛苦和快感使她浑身战栗,一堆蜡封的玩意裹着黏糊糊的胃液滚落在床单上,我的两个拇指死死摁住她后脖颈的穴位,再来一下,又是一阵吼啸,咽喉像产道一样柔韧,又喷射出一堆巧克力。我再摁穴位,什么也呕不出来,只有带血丝的粘液。万一还有吐不出来的呢?郑恩霖递给我一根烟,我点燃香烟,漠然地说,她喘息着,嘴角还挂着拉长的粘液丝,紧张地清点数目,总会缺几个,甚至十几个,已经进入更深的消化系统。只能顺着肠道排泄出来。所以只有不停地吃面条和油腻的肉食品,东西才能出来,这些年她哼哼唧唧总说胃痛,能不痛吗?像个行李包似的,不过行李包从没辜负她,总是完好无损地分娩出所有的东西,也难为了这个女人了,我眼眶有点酸涩。

这个女人需要给她划上一个句号了,你应该给她找到一个灵魂的归属地,而不是婚姻。缆车停住,郑恩霖面无表情地跨出缆车门,我扔掉烟头,说,权当死马当作活马医,再不济,死马还能再死一回吧。他转过脸问,你说她还有再利用价值?我没有作答。

快走到百岁宫,远远看到一尊“天然睡佛”和几座寺庙,我俩进入其中的主殿堂,梵乐悠扬,佛像辉煌,郑恩霖双手高放,缓慢伏地,满怀敬仰。待燃香祭拜结束后,我将事先准备好的牛皮信封袋交给一个小和尚,他点点头,领着我俩走进殿堂隔壁的禅房,一个干瘦的老头,双手合十早已站在门口迎候。一对尖利的眼睛分外明亮。我向郑恩霖介绍,这位就是昌妙法师,我的老朋友了。一番寒暄入座后,我单刀直入地说,大师讨教,晚辈斗胆妄言了,这次来主要想求个心安。我将公司入驻综保区开展外贸业务、西花园的建设改造,包括出口文化产品,一些禁限类的产品出口等等,直言不讳地挑明,当然我没有具体到点明毒品交易。法师面无表情。我不失时机地补充,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法师微微一笑,依贫僧看,施主无需烦恼,诸法无我,诸行无常,涅槃寂静。我欠身作揖,大师,惭愧,我只是装了斯文,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法师没看我,继续说,施主的神机妙算,想必胸有成竹,依贫僧看,一旦不测,后果自负吧,所谓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我俩对视了一下,起身作揖。法师给我们续上茶水,叹口气,算啦,不谋其前,不虑其后,不念當今才是心安。我说,大师所言极是,晚辈能否理解为看破、放下和自在呢?法师微笑不语。

开车回家的路上,郑恩霖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呆望着窗外秀丽的绿色,喃喃自语,没有地狱焉有天堂?算啦,咱俩还是在地狱里安心待着吧。我手握方向盘,嘿嘿乐了,不要悲观嘛,你我都是庸人,不必自扰。郑恩霖点燃根烟,深吸一口,说,本来我想撤资,公司也不做了,反正你这辈子也够了,可是剑秋非要留下来,理由是母亲的老家在这里。可这次回来,她滔滔不绝和我聊了许多关于你的事儿,说你是个难驾驭的男人,她喜欢挑战。她还说女人不是因为被爱才可爱,而是可爱才被爱。我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这演得又是哪一出戏?那要问你,她搞不明白你对女人敬而远之,可为什么又选择婚姻?

我平静地说,佛说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我只是如佛祖如实观照,看吕红是吕红嘛。郑恩霖笑叹口气,古有千金一笑一说,和你比这算得了什么呢?郑恩霖又点燃只烟,衔在嘴上,有些伤感地说,这些年刀光血影的,不想做了,我在长岛买了两套别墅,又找了个潮州女人。我魂牵梦萦的就是女儿,她6岁时我和她妈就离婚了,不管怎样,你这个王老五不能拐骗她,我警告你,我感受到他犀利的目光里辐射着热力。

无需提醒,不过,一次邂逅就是一辈子的伤。什么意思?他问。没什么意思,我答。

鲁楠是个好小伙子,他说。我吸了口烟,说郑剑秋也是个好姑娘。

郑恩霖回去后,来年的春天,我和吕红紧锣密鼓筹备履行座钟出口的备货事宜,为了不让两个孩子了解其中的玄机,我让他们去趟省商务厅,签批一下通关所需的通关单和两用物项出口许可证。临别时,我请郑剑秋去了一趟紧靠江边的上岛咖啡馆。我随口问她和鲁楠的关系究竟发展到哪一步了。她呛了一口咖啡,咳得猛烈至极,似乎那一滴误入气管的咖啡是辣椒水,呛得眼泪都流出来。我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她摇摇头,灯光里,两只耳坠闪闪的,泪珠一般。我说你着相了。她问什么意思。我说佛教的术语,偏离了本质,而执迷于表象。她从挎包里掏出唇膏,往嘴上补了点唇彩,淡淡地说,那一次在摩根100他的公寓,我做了一桌子菜,他吃得很尽兴,也体贴叫我坐到他身边一起吃。我问他怎么看女人,他愣怔了一下,说停留是刹那,转身是天涯,我们还年轻,没有资格谈这个话题,我无意冒犯女人,也不愿被冒犯,还是免谈了罢。我爸说红颜知己自古有之,这不是为之而可为的事。再说,如果你是我种下的前因,我又是谁的果报呢?咱们别文艺范儿了,就这样挺好,能混就混吧,然后他讪讪地笑了。

怎么你们父子俩都一个德行呢?郑剑秋气恼地望着我。

我点燃根香烟,憨厚地笑笑,无意低头发现侧面桌子的拐角有一双女人的腿,穿了一双尖头高跟鞋,单薄而风骚,上面闪闪烁烁的缀的东西跟碎冰块似的。

我没吱声,郑剑秋继续说,鲁楠你是个明白人,我不愿兜圈子了,今天咱俩履行个程序吧。我在卫生间里换上手绣的真丝浴衣,光脚走到他跟前,脱下浴衣,说我把一个女人该做的都做了,他呆愣地望着我,有些无可奈何地摇头,我冷冷地说你可以走了。他叹口气,站起身,替我披上浴衣说,别把无关的人请进你的生命里来,有些事还是不要履行程序为好。再说,我也没这个自信。我说,你没自信,可你有恋母情结。他转过身拉开门,我说一个不能超越雄性的男人不算好汉。他看着我泪眼婆娑的样子,还是走了。

我唏嘘不已,姑娘,也难为你了,话音刚落,先前那双尖头高跟鞋叩击地板的笃笃声撞击着我的耳膜。吕红从天而降,坐到面前。郑剑秋紧咬嘴唇,她感到胸间激了一下,随之血液急促地往脸上涌,怔怔地看着我。我脑子也有些晕乎,觉得面前的一切像在做梦。手里像抓了团乱麻线,必须扔掉,于是站起身,说我去趟洗手间,然后向咖啡馆门口走去。

吕红脸上风轻云淡,温存地拉住郑剑秋的手说,剑秋,我们都是女人,各自都有自己的优势,应该都会受到别人的追捧,很遗憾我们却爱上同一个男人。让我们无可选择地做了对手。也许你会说爱情不需要买票,没有先来后到之分。吕红说话的时候一直细细端详着她。面对眼前的珠光宝气,郑剑秋只觉得一阵炫目,咬了下嘴唇说,吕大姐,您说的没错,从我见到鲁叔第一眼起,我就忘不了,每个人都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利。

可如果发生了不可挽回的事实呢?吕红从挎包里掏出一张尿检化验单推到郑剑秋面前,我怀孕了,你鲁叔没告诉你吗?吕红炯炯的目光始终注视她,似乎在欣赏玩味。郑剑秋的眼神被逼得四下躲闪,像个受到羞辱的小女孩,泪水顺着眼角滑落下来,就好像在窒息的胸腔流出了一道出口。咖啡馆的塑料门帘被风掀开,风吹进来,江水一般的委屈,像烟似的散开,再散开。

郑剑秋逃也似地匆匆走出咖啡馆,眼圈红着,迎面二十多米远岔口处,她望见我的钟表店门紧闭着,忽然门开了,鲁楠走出来,锁好门,不安地四下张望了一下,他似乎瘦了不少,头发有些乱,一副落魄的神情,郑剑秋刚想喊他,鲁楠低头沿着马路向咖啡馆方向走来,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一辆棕色的宝马越野车顺着坡道突然加速,疾驰而下,将他一下撞出三四米远,紧接着他的右侧大腿裤管被车前的挡板硬生生撕拉开三十多公分的口子,鲜血飞溅,整个人像个弹簧一下蹦到老高,又重重地摔在马路牙子边。鲁楠的眼睛望着宽广的天际,眼神恐怖,阴森,充满血丝。郑剑秋声嘶力竭地惊叫一声,然后捂住嘴。

我从咖啡馆出来,就接到李彪的电话,他告诉我,分管城建的副市长领着几个市政建设和规划设计院的负责人、民营企业家正在西花园的步行街、临江桥的建设工地勘察调研。让我也参加一个。我暗自感叹,李彪无论白道黑道都混得春风得意、游刃有余。我有点受宠若惊,连忙点头说好。灵光一闪,郑恩霖告诉我的那只股票一定让他赚了不少,他可能觉得我这个人够处,真的上了他的船。

上了中巴车,车队先沿着西花园周边,拐上便道,直驱江边和造船厂,李彪附在我耳边,示意我坐在前排驾驶员后面的就是那位女常务副市长。我有点忐忑,电视新闻天天看,今天算近距离接触。我关掉手机,仔细打量了一下,她中等身材,脸面光洁,线条精致,眼光锐利而执着,动作显得有些疲惫迟缓。车沿着江边土路一直开到尽头废弃的造船厂。江水拍打着岸边的礁石,涛声震耳欲聋。下车的时候,那位女副市长穿着软底高跟鞋,下车鞋跟没踩稳,身体忽然一晃,重心失衡,我和李彪在后面跟着紧急出手相扶,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她站稳后,冲我微微一笑,当时正值初夏,我穿着单衬衣,一时觉得胳膊火辣辣的。李彪不失时机向领导简单地介绍了一下我。她露出职业的微笑,哦了一声,随口问我对西花园整体规划布局有什么新的看法,捞干货,不要重复电视报纸上宣传的那一套。

我清了一下嗓子,指着造船厂说,这块地约1.1平方公里,石多土薄,江风大,植物也长不好,不如将这里开发成集装箱码头的集散地,将内外贸船舶停靠在岸边,上游靠近西花园,建一个滨江公园,供市民休闲娱乐,下游作为产业链,建一个集装箱货物的场站和一个江底隧道,这么规划,既能将大江南北的货物集中堆放、配送,又能解决综保区物流货物到码头几十公里海关监管失控的问题。时间效率提高,物流运输成本也降低了。李彪会意地冲我微微一笑,他理解我的意图,这样一来,今后我们的货可以不经综保区绕一圈,体外循环,黄沙水泥船往外籍轮边上一靠,就齐活了。

女市长蹙着眉头,吩咐身边的综保区管委会主任,和规划设计院对接一下,拿一个可行性研究报告出来。那位胖头主任犹豫地说,海关特殊监管区域的货物必须实施封闭式管理,和区外监管是有本質区别的。这个政策瓶颈恐怕不能突破。女市长厉声问,那我建一个橡胶加工基地怎么样?马拉西亚的一个客户已经看好这块地,愿意前期投资3亿美金,弄好了年内就可以投产出口,她抖了下肩膀,甩脱风衣,建委主任接过风衣说,田市长,这里土质疏松,搞房地产开发肯定不行,建钢构的简易厂房倒还行,但橡胶厂的烟囱竖起来,下游的二十万市民怎么生活?女市长重重叹口气,那也不能荒了这块黄金宝地呀,今年外贸数据还差5个亿怎么办?她转过身,视线投向我,李彪示意我大步跟上。她的眼神锐利犹如刀片,泊位能建在哪儿?我指着左侧江岸突出部,那是出口,离堆场的位置约5公里,可以建五到七个泊位。那海关的场站需要多少平米?她问。至少六千平米外加一个危化品仓库,这样就符合海关对特殊监管区域监管的建设标准了,从那次自残之后,我就开始经常上海关官方网站查资料备课。

她饶有兴趣地问,你为什么能这么想?我一时语塞。李彪立刻在她耳边低语几句话,她微笑了一下,哦,感谢为家乡做贡献。说完这句套话,她抬眼又和建委主任对着江对岸指指点点。我恭谦地刚刚退后几步,一抬头,我傻了眼,女市长突然佝偻着腰,面色苍白,大口喘息,歪倒在地上,浑身抽搐。女秘书扑到在她身边,大喊,快打120!我和李彪对视了一下,箭步冲到秘书跟前,秘书轻声而又急切地说,领导患有甲亢,引发窦性心动过速。我年轻时插过队,学过赤脚医生手册,使劲掐住她的左手腕和虎口。李彪在一边对手机连声大吼,救护车!

搞不清什么缘故,两个半月后,李彪通知我,规划设计院、海关和管委会等职能部门召开联席会议,部分采纳了我的建议,项目可行性报告已报国家几个部委得到批复。简易码头和场站的设计施工图已经出来了,很快就会进入施工阶段。讲白了,我的钟表店离我提出的新建几个泊位不到两公里。我心里敞亮起来。

李彪的眼睛巫师一样盯着我,想什么呢?我递给他一根烟,说没想什么。我故作平静地应答他。货备齐了?我点头。共计143公斤,都分别塞在座钟里。还有些字画和唐三彩。好吧,月底我们做一票。这条船名叫“大马士革”,是专跑香港的班轮,船员都是中国和越南人,船长和大副是我老乡,应该没什么问题。他点燃根烟,深吸一口,眼中腾起气恼,说妈的,官场上的事总像个谜团,上次你见到的那位田市长和我私下有深交,现在调离外经贸口子分管公检法,这不是让弹钢琴的学跳芭蕾舞嘛。我面露惊讶,那对咱们不更有利吗?李彪摇头,虽说现在国家提倡简政放权,可那么多印章巴巴不是你儿子和那个小姑娘都能盖上的。我心头掠过一丝寒意,这个魔头不会以为我儿子和郑剑秋也掺和进来了吧。我赶紧补充,他们只知道面上的事儿,彪哥,我总不会把这掉脑袋的活计让亲骨肉去干吧。李彪没有应答,望着江面来往穿梭的大小船舶,面无表情地说,不用解释,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是完美的,无论什么人都不可能没有缺点,有的人苦于疾病,有的人受制于心病,本以为刀枪不入,到头来还没修炼到那种程度。我一时无法领悟到活鬼话里含义,因为我心里火急火燎的还有个结,儿子鲁楠还有两天就出院了,我这边和吕红结婚的日子也定了。

出车祸的那天,郑剑秋将鲁楠送进西花园边的二院,先打我手机,关机,只好联系吕红,她在电话那头嚎叫了一声,风风火火赶来。在重症监护室,鲁楠头上裹着纱布,身上插满了管子,手掌伸出被子,乘着护士给他手腕扎针之际,主治医生指着X片,严肃而生硬地强调右膝盖骨粉碎性骨折,不截肢至少要坐轮椅。吕红不愧在这一带混得还行,打电话人托人,又塞了红包,不锈钢手推车立刻将鲁楠推进手术室。手术做了整整七个多小时,等我赶到,儿子已经又回到重症监护室。见我赶来,郑剑秋什么话也没说,长长舒口气,拔腿就走。我疯子一般什么也不管了,不顾医生劝阻,套上防菌服,冲进监护室,伸手摸了下儿子的额头,滚烫,他的面部微微浮肿,眼神直勾勾盯着我,锐利而执著,似乎有话要说,眼光闪了一下,神态疲惫而无助,慢慢又闭上眼睛。后来,吕红愀然难过地告诉我,腿虽然保住不需要截肢了,但保不住要瘸。警方调查结果,肇事宝马车挂的是外地牌照,沿着江边的205国道逃逸,那一段路的监控头被江水锈蚀,已无法恢复视频画面。

她望着我,幽幽地说昨晚她做了个梦,梦见床边站着的都是戴面具的小鬼,拿着刀叉、棍棒,像说好了似的一起上来撕她,差点把她撕成碎片。她惊喊我的名字,让我帮她打鬼,我没搭理她,她到处抓我的手。我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她是个倔强好面子的女人,就像那次傍晚在我小店聊坐火车看黑夜田野上灯光的感受。我说等鲁楠出院,我们立刻就去教堂把仪式办了。她呆望着我,没什么反应,可眼圈还是红了。

郑剑秋离开病房后,像从人间蒸发了似的,在随后的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我动用了所有的资源和关系,为了不让吕红起疑心和误解,我换了个手机号码。去了几趟外地,该找的地方都找了,依旧毫无线索。我不敢给郑恩霖打电话询问她的下落。我脑子蹦得紧紧的,回忆那次我俩在咖啡馆里聊天的每个细节。

我们在聊到鲁楠之前,我曾问她去过国外的哪些地方。她漫不经心地说欧洲线路基本上都走过了,最喜欢还是莫斯科、红场和特威尔大街。我建议她有机会去以色列转一转,世界三大宗教的所在地都在那儿,特别是wailing wall(哭墙)值得朝拜。她嫣然一笑,说我在印度的一个寺庙里许过愿:如果我遇不到那个对的人,那就不要给我婚姻了。然后她双手托住下巴,很清纯地说要研究一下我。我说值得吗?她问我为什么在西花园图清净了大半辈子了,不像她爸一样出国留学?我抿了一口咖啡,敷衍说我有案底,你爸没告诉你?再说境界不同。她吃吃地笑着,打趣地说,所谓境界,我理解就是出家,你就是没剃光头发的和尚,要不,我以美色来舍身相救?我就汤下面,说我也纳闷,怎么老是遇不上涅槃呢?原来是等你这个红粉知己啊。

她两腮忽然潮红,亮晶晶的眼睛望着我说,我活得简单,你活得复杂,不是平行的两条线,是交叉而过,我期待交叉的那一刻。我说,平平淡淡才是真,你是自性作为,不昧因果。我呢,总觉得有两下子,老是探究人生的意义,结果把自己弄到死胡同里。她脸上腾起两朵红云,盯住我,有些任性地说,你不老实,你在回避我的问题。我像喝高纯度白酒似的,“吱溜”一口苦得舌尖发麻的拿铁,慢悠悠地说,撇开你父亲,我是你的父辈,没错吧,我有鲁楠也没错吧,我要把百分之百的爱都给他,要尽责任,即使你和鲁楠走不到一起,你还有远大前程,再说我是太阳快要落山的人。她幽幽地问,不能试试吗?我嘿嘿一笑,摇摇头,我不是新衣服,无需试穿,再说我已经和吕红订婚了,请原谅我不能给你任何暧昧的空间。她说,说来道去,你是个怯懦的人,别人的世界有我们,随他们说去,和我们无关,我们的世界一定不能有别人。这句文青的话让我心里咯噔一下,难道她心里真的有我?真是赌气为我而出走?我嘲笑自己自作多情,可又左右不定,儿子又在恢复期,我不愿放下身段,拿這个话题来刺激他,我只好找了一个开锁的,在一个寂静的黑夜,打开了她在摩根100的公寓。

我像个小偷,半截身子藏在廊柱后,直到觉察到周围空无一人,才踅身进入姑娘的房间,关紧防盗门。房间透着女性的暖色。我打开灯,闭目深吸了一口气,像吸烟似的将烟雾卷进腹腔,过滤掉香水、沐浴液、化妆品等杂味,准确地嗅住了那一缕女性荷尔蒙的气息,我打开她精致的衣柜,最后将头埋进带着芬芳的衣物里,一一嗅遍,如此缓慢许久,我躺倒在坚硬的地板上,纹丝不动,脑海里翻腾着莫名其妙的冲动和渴望,手伸进裤裆,但很快又拿了出来,我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站起来,翻看桌上的小物件,指甲油,护手液,唇膏,摸遍了每个小东西,我茫然拉开抽屉,一本红色的日记本骤然让我兴奋,像是饥饿的婴儿吮吸奶嘴般得迫不及待。翻开日记,前面记载的有类似心灵鸡汤的诗句,有对我和鲁楠流露出的一些伤感情绪,都是半夹着英语单词,幸亏我的老本行还没完全丢掉,能猜出其中意思,这些都在情理之中,主要她对父亲毒瘾发作的描述,让我震惊。“父亲的手在空中乱舞,我手里握着的药丸没有递给他,漠然地看着他痛苦地在地毯上翻滚、抽搐,直到奄奄一息。那一瞬间我觉得无比快意,解恨,我在为母亲复仇,一个既虚伪又暴戾的人,必须这样孤独地死掉,还有他的同伙都得死光。他哄骗我回来找鲁家父子做外贸业务,就是要把我和他们推向深渊,他们可是善良又无辜的人啊,我不想牵扯他们,可这儿是母亲的老家,我的出生地,我只能屈服他来到这里,我要带着母亲,离开这里,我还要去读书,去一个没有烦恼的地方”。

我的每根毛细血管都在战栗,一股强烈的凄凉、怜爱、迷离和愧疚,揉搓着我的心脏,让我不能安坐,我只好站起来。她小床对面台灯上挂着一个带镜头类似傻瓜机的小玩意,镜头边的针孔里闪着蓝莹莹的光。接着我从那个小玩意里听到她忧郁而毛绒绒的声音:我用的是监控摄像头,我在手机里看到您了,鲁叔,您要是不介意,就等我一下。我呼吸粗重,神经质地差点坐到地上。十几分钟后,锁眼吧嗒一声,门开了。郑剑秋打扮俏丽,头戴民国风格的巴拿马帽,粉色吊带衫配棉质碎花裙摆,脚蹬一双白色帆布鞋。她扔掉帽子,一下就勾住我的脖颈。

从来没有过的酣畅淋漓。事后她依偎在我的怀里,柔情地说,西花园我迟早要离开的,我不奢望白头偕老,只想和你留个纪念,今天终于明白,长这么大,不过是为你而活着。我搂着她说,其实我俩都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我们却没那么做,因为那通常很难。不过,谢谢你对我这么好。

我就是要对你好,至少能多留你一些日子。

为什么呢?我问。

不为什么,或许在美国有些经历,似曾相识燕归来吧。我心里感慨,这个小女生居然被我的几句话弄得迷醉,沉沉地睡去,我抚摸她一头浓密的黑发,像储存了无数的漆黑的秘密。

醒来后她钻进卫生间冲了个澡,绾着的头发松开了,像涂了油,泛着亮。睡衣裹着弯弯曲曲的身体,胳膊上的皮肤光滑得像鸡蛋清。她跳到我的身边,身体散发出的气味飘过来,像雨后的青草。她甜腻地说我做点吃的给你。不一会儿,她从厨房里端上蔬菜沙拉、凉拌粉皮、基围虾和粉蒸肉,还有一瓶红酒。想到这阵子将吕红、儿子抛在脑后,我有些恐慌和不安。可我还是留下了。她给我斟满酒,日记本你也看了,做完这票货,我决定带着母亲,重新回到纽约的哥伦比亚读书,你会在哪儿?总不能闷在这儿一辈子吧?我知趣地没有问她这些天去哪儿了,都干了些什么,而是喝了个满杯,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我浅笑地反问,你希望我能在那儿?她一脸的率真和爱意,说,我希望你住的地方离126Crosby St.附近的Housing works bookstore cafe不远,那里堆满了书,坐在二楼的阳台上,喝一杯咖啡,手捧着书,是再奢侈不过的时光了。离我也不是很远。近了,我静不下心学习,太远了我又想你。

我用手背象征性地触碰了一下她细瓷般光滑的脸蛋,母亲在哪儿?她狡黠地说,无可奉告。我会租一套房子,边读书边打工,周末我乘地铁去看你,这样每天我都生活在希望里。我端起杯子敏捷地说,那就依你。她板起脸,你又不老实了,我问你,在认识我之前,你有过打算嗎?我靠在椅背上,手臂枕着头,望着天花板说,不是打算,是理想。周游列国,然后找一个清净的地方买一幢房子,慢慢地老去。她面色有些黯然,苦笑地说,尽管不敢奢望,可女人天生爱幻想,我想挽留你,可我又没自信。我假戏真做地说,咱们做笔交易,你父亲在长岛买了两套别墅,我准备花60万美元买下其中一套,我借给你25万美元,利息和折旧按1.3%计算,再过十年,利息、折旧加上借我的钱,你只需要付31万美元,这就是你自信地和我说话的代价,于你而言,是收留我。我坏笑了一下。她脸色红润,俏皮地问,再过几年,如果你嫌我老了怎么办?我点燃根烟说,极有可能,而且是双向的,也许到时候你嫌我像个干巴老头呢?或者把我扫地出门呢?但这不影响我俩的债权债务关系。再说,我不嫌你老,你就可以不老了吗?我寻花问柳,对你也许是求之不得的解脱呢。她端起酒杯,笑意盈盈,好!Make a deal(成交)。

找到了郑剑秋,我的心完全放进肚子里。那本日记本也坚定了我的决心,做完这一票货,带着儿子和吕红远走高飞。再写封举报信,将李彪拉到被告席上,也算替吕红报了仇。从外地回到西花园,我换回原来手机卡,满屏都是吕红的未接电话和短信。我只好拖着疲惫的身体来到儿子的病房床边。见到我,吕红两行眼泪“刷”地就流了下来。鲁楠烦躁地冲她摆摆手,让她出去。带上门,我愧疚地刚想开口,他伸手向我要香烟,我惊异地望着他,你不是不——,他吼了一声,我要!我只好给他点燃。惊异的是,他没发出一声咳呛,娴熟地夹住烟,平静地吸着,“呋——噗”,吸完,将烟头拿到眼前,像欣赏珍宝一样打量着烟头,再次深吸一口,将烟头向窗外扔去,可他浑身一颤,两个手指以不可思议地敏捷和力度死死夹住差点脱手的烟头,揣进病号服的口袋里,冷冷地说,吕红姐什么都告诉我了。我准备花钱找人把座钟里的货全部调换成干燥剂和防腐剂,然后集中藏到货轮底舱的一个消防库里。我几乎捶胸顿足,为什么这么干?不想活了?罪名都在你肩上扛着!他艰难地将身体在病床上挪得端正一点,微笑地看着满脸悲怆的我,爸,她怀了我的孩子,你不在的这两个月里,我和吕红姐达成协议,等明天出院,她要和你解除婚约,和我结婚,这就是交换。我望着他生动的笑容,一屁股坐到地上。

我跌跌撞撞跑到吕红常去的钟表店不远的江边,一把薅住她的胳膊,强硬地问,你还在爱着鲁楠?她未置可否,耸了耸肩膀。这么多年你关心我们父子,鲁楠对你有依恋心理,你对她仍有说不清的情缘,甚至还有幻想。这都怪我。

我不需要心理医生,她茫然地眺望江边上跳跃的灯火。

可是你需要温暖。我目光炯炯地注视她,嫁给我吧,吕红,我现在也是满脑门子官司。

她甩开我的手,满面凄然,眼睛红肿,说,你自找!你以为我不愿意吗为了你,我甚至雇人差点把楠楠撞成植物人,就是为了断了他的念头。她的眼神被一片惶恐的乌云笼罩着。

我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你怎么能!我的脑袋天崩地裂,气得眼睛几乎要渗出血来,只好捶胸顿足,原地打转。

我能怎么样?我要打掉肚子里的孩子,他死活不肯,我要和你要孩子,你说我吸过毒。行了,就算爱你,我也不能原谅自己犯下的愚蠢再次背叛楠楠。你死了这个心吧。你不还有那个姓郑的备胎吗?吕红抬起头,眼眶噙满了泪水,站起身走了。我在背后大喊,如果我不答应呢?她面孔铁青,冷冷回我一句,我去自首,一起死。我一时恍惚,还没有把纷繁的思绪理出个头绪,反而像一只鸣蝉被一道道蛛丝缠得越来越紧。我痛不欲生,脑袋像要裂开。

第二天,我只好和她去了民政局。回家的路上,经过教堂,我说进去看看吧,我的眼神似乎在乞求,领证的时候来过,好聚好散吧。她垂下头,我看到她流泪的面孔。教堂里静默得即使掉根针也听得见。激越圣洁的音乐骤然响起。哥特风的彩色玻璃,庄严的十字架,仿佛置身于婚礼现场。油亮的木长椅上坐满了人,讲台上的教父捧起经书在庄严地诵经:要满怀欣喜地去接受苦难,失去的不一定是福,而得到的有可能是祸。圣母玛利亚得到了圣灵感应,生下了基督耶稣,那是无比的荣耀,而所罗门王富贵天下,却逃不过死亡。上帝赐予我们力量吧。我轻声对吕红说,谢谢你来陪我,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这里。她冷笑一声,别放屁了,以后郑剑秋会穿着婚纱来,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教父取下鼻梁上的眼镜,从讲台上下来,走到我俩跟前,和蔼地问,为什么不到前面去坐?上帝永远为他的羔羊留着位置。就在座位上的人们纷纷回头好奇地打量我俩的时候,我一眼瞥见李彪和鲁楠从座位上站起来向我们走来。鲁楠一瘸一拐,身后跟着两个光头小子,扛着两麻袋鼓鼓囊囊的玩意,我立刻明白了,这些狗娘养的将货藏在教堂里。

我礼貌地冲教父轻轻鞠了个躬,示意吕红先走。哪知一回头,她已经不在了。教父继续诵经。我正有点蹊跷,鬼使神差地,我又看到一个年轻人嘴角的那颗黑痣依旧显眼。我认出了他。李彪介绍,宋贵辉,过去的朋友,自己人。他还是那么腼腆地冲我笑笑,拱拱手,老叔好,哪儿好挣钱在哪儿混。鲁楠身子一转,朝我瞪眼,哼,跑到这里寻求安慰,懦夫在未死之前就已经死了好多次,勇士一生只死一次(莎士比亚名言)。我心跳如鼓,气得脸孔铁青,抡起胳膊要揍他,李彪一把拽着我,走出教堂。我一转身,鲁楠不见了,就剩下李彪和那个黑痣年轻人。

李彪递给我根香烟,半开玩笑地说,大战之前的祈祷吧。这两个月都上哪儿去啦?记住,老弟,咱们阵营里又多出你儿子。他意味深长看了我一眼。一种不祥的预感乌云般升了起来。我警觉地问,什么意思?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吸了口烟。我听出他话里悬念,心头打了个寒颤,我不知从哪儿冒出无名火,指着李彪的鼻尖低吼,我儿子要有什么闪失,我饶不了你!

李彪虎着脸,实话告诉你,他就是个替罪羊!

操你妈的,你混蛋!我忍无可忍,嗷的一声上前,那个叫宋贵辉的小伙子挥拳将我砸倒在地,我两眼冒着金星,半天爬不起来。李彪蹲下屁股,用打火机给我点燃烟,由衷地说,我佩服你公子,掉包计虽高明,可谁跟着去香港交货?总不会是我俩老头吧?你儿子承诺他愿意,我这边是宋贵辉,他嘿嘿干笑一声,用一种强硬的口气说,再明确一下,必须跟船走,人还得窝在底舱里,60度的高温,再难受都得忍着。最后一条,刑法347条规定你回去有空温习一下。李彪用悲悯的目光注视着我,谁都有亲骨肉,我也是迫不得已,儿子在国外念书需要钱,你儿子不会因为我的阻止而放弃,我也不会因为他是你的儿子而没有阻止,我告诉过他,我是警察的线人。

那我他妈还是警察局长呢,我喘息着,吸了口烟,艰难地爬起来,宋贵辉扶着我踉跄地站起身,李彪拍拍我身上的尘土,苦笑地安慰我,当生则生,当死则死,田市长要下来了,我相信我的事儿她不会不管,你呢,我也不会袖手旁观,等老了,咱俩都在镜湖公园遛弯吧。李彪认真地看了我一眼,下星期四晚上八点,“大马士革”轮在八号码头的锚地启程,你如果不去,那就看着办。然后他挥挥手走了。

我像喝醉了酒,行尸走肉地四下转,竟然迷糊地又看到吕红苦巴巴站在我的小店门口,像在等我。我揪住她的胳膊,沮丧地恳求,你不能和楠楠结婚,他如果死了怎么办?吕红目光散乱,喃喃地说,重复的话我不愿再说了,我不怕死,他为了我和肚子里的孩子,也不怕死,所以他要去香港。你要是为了我们好,怎么不香港?你怕死,你要和那个姓郑的小婊子好,顿了顿,她神经质地笑了,姓郑的小姑娘也是女人,我能体谅她,不要亏待她。以后我们还是少来往吧。她掏出纸巾替我擦了擦嘴角的血痕,掉头匆匆走了。我像掉进一个无底洞,感觉身子在下沉。

儿子出院后,立刻和吕红办了结婚手续。俩人温存了不到一个星期,鲁楠便和宋贵辉偷偷地躲过边防检查和海事局的巡逻艇,从水泥船里爬上软梯,上了“大马士革”轮,藏匿起来。

那晚郑剑秋执意要和我一起登轮。我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如果你去,咱俩从此各奔东西。她将手插进我乱蓬蓬的头发里摇晃了一下,说,这条船装的文房四宝、宣纸和文化产品,是我公司代理报关的,我能不去吗?她亲昵地说,再说你现在是我收养的孩子啦。还有个理由,如果我不去,我妈也不会答应啊。我疑惑地直视她,你母亲?

对呀,就是所谓的“田副市长”,她希望事态有个安全平稳的结果。郑剑秋故作轻松地偏着头,样子像个纯情少女,不过那天她没有扎马尾辫,头发染成稻草般的黄色,灰色暗条纹西装裤下踩着一双银色细高跟鞋,不失奢华的耳坠显得贵气逼人又有些风尘的意味。

我猛地张大嘴,近乎失态地欲开口问个究竟。但我忍住了。郑剑秋像猜出我的心思,淡淡地说,我离开你的两个月,都是在我妈的安排下——,打住,别说了,一说就错,我重重地叹口气,我不拦你,投石击水,不起浪花,也泛涟漪,一切随缘吧。

我恍惚地记得,我们的黄沙水泥船“突突突”靠上外轮船舷尾部的一侧时,刚才还和郑剑秋唧唧喳喳轻声说笑的吕红,几乎是拼尽全身力气,猛地将郑剑秋推下水泥船头,“扑通”一声,郑剑秋瞬间就没影了。后来据“大马士革”轮上的轮机长解释,这条船吨位8000吨,不装货吃水深度是12米,满载后吃水度可达20多米,何况又在江中心,水流湍急。意思明摆着,人一旦溺水,几乎毫无生还的可能。

当时郑剑秋挎着我的胳膊,头依偎在我的肩头,冷不防整个人从我身边抽离出去,她微笑地望着我,调皮地张开双臂,就像张开一张渔网,她潜意识里可能以为是开玩笑,我肯定会拽住她,因为我完全有这个应激能力,稍微伸出胳膊,抑或死死抱住吕红就能做到。

但我没有这么干,也没有掏出手机报警,或者找海事巡逻艇搜救,连一个救生圈都没有扔。倒是李彪像条疯狗团团转,雷霆万钧地冲吕红一通咆哮,作孽啊,作孽啊,你们这是送我进号子呦!吕红披头散发,下巴一个劲地抽搐,抱着双臂,一副寻死觅活的样子,又像一枚炮弹,会随时引爆把李彪炸翻。我在心里颤抖,可面无表情地找李彪要香烟。他骂红了眼,不相信似地望着我,嗷的一声,掏出烟狠狠砸在我脸上。可能是在外籍轮的甲板上呛了风,抑或是抽烟的缘故,我开始地剧烈咳嗽,胸腔似有千万根针刺入心脏,火山岩浆般爆发出来的绞痛,撕心裂肺,一口鲜血顺着咽喉喷涌而出。

郑剑秋的尸体一直没能找到,打捞的船工糊弄我,只给了我一缕被染成金黄色的长发,我从坐牢的时候起一直保留至今。连儿子鲁楠的遗物我都没要,因为衣服里裹着的都是烟蒂。他是我服刑期间在广州被执行死刑的,這还是那个宋贵辉探视我时转告我的。他身穿警服,依旧腼腆,有些抱歉地说以前对不住的地方请原谅,见我畏缩在方桌子的拐角,浑身打摆子似地发抖,满脸恐惧。他宽慰我,我儿子被执行前很平静放松,抽了许多烟,还笑着解释感觉就像和父亲在一起抽烟。李彪的刑期比我还多两年,因为他的确是个卧底警察,知法犯法。郑的母亲因为涉嫌毒品走私交易,案子在被移送检察院期间,在自己的寓所心脏病突发猝死。贩毒团伙被打掉,可郑的父亲至今仍逍遥法外,不过他人托人转告我,从此不要去她女儿的墓地祭祀,他失去的是女儿,永远找不回来了,我失去的不过是个女人。我忽然掀翻桌子,怒不可遏地嚎叫,你他妈的因为我们获了几等功?他腼腆地站起身,转身走了。

吕红因为在孕期,保外执行监控,后来生了个痴呆儿,我出狱后,孩子已经长到十岁,搞不清像我还是像鲁楠,见人痴痴地笑,嘴角永远挂着长长的口水。西花园经过改造,变得气势宏伟,这里面有我的一份微薄贡献,所以我一直没走。钟表店早没了踪影,那里建了滨江公园,吕红疯疯癫癫的,路上遇见我,像个陌生人,带着儿子,和从前一样,经常傍晚坐在公园的石椅上,对着江面上来往的船只兴高采烈地吆喝,喂——,你们回来啦。李彪出狱后,在步行街开了个小酒吧,没事我就进去喝两杯红酒,喝多了,脸颊发痒,我会迷糊地问他这世上有缘分吗。他难为情地笑了,说,以前受党教育多年,是个无神论者,后来坐牢,也只好相信随缘吧,缘分是人们最无奈时最好的托词。我端起酒杯,口齿不清地说我想去国外找郑剑秋。李彪摇摇头,现在的你,是静如瘫痪,动如癫痫,呓语着魔,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我醉眼茫然,他笑眯眯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柏林墙在拆迁之前,一个东德卫兵开枪射杀了一个企图攀爬柏林墙逃往自由的年轻人,卫兵不知道,年轻人是这堵墙下最后一个遇难者。法官当庭指出:作为军人,不执行上级命令是有罪的,但是打不准是无罪的,一个心智健全的人,你有把枪口抬高一厘米的权利,这是你应当承担的良心义务。我晕晕乎乎趴在吧台上睡着了。

但后来,我真的去了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