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海口
2017-05-26杨遥
杨遥
大学毕业那年安永哲刚二十出头,相信自己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心里燃烧着蓬勃的火苗,到乡镇教育办公室报到时,马上被打了一记耳光。
那年,县里师范类毕业生的分配政策原则上是,本科生留城教高中,专科生下乡镇教初中,师范生上山教小学,安永哲本科毕业却被分到了乡镇。他本来打算去教育局理论,但一打听本科生下乡镇的也不是他一位,有消息说下去之后只要表現好,一年之后就可以调回城里,安永哲的愤怒也就消失了。他想好好表现,一年后调城里。
那天早上安永哲用飘柔洗了头发,换上新买的白衬衫,衬衫叠放的折子他怎样也抻不平,但那崭新的气味儿和飘柔的香味儿混合在一起他喜欢。一早赶到教育办公室在的乡镇大院,还没有到上班时间。很快,门口来了十几位报到的老师,有与安永哲一起读过高中的胡大海,也有兰晓梅等几位和安永哲一个大学毕业的。熟人一多,那种兴奋不安好像被压制住了,又像互相传染反而更激烈了。他们站在一株细高的柏树旁,柏树的香味儿有些刺鼻,又让人忍不住想多闻几下。柏树里面一只黄嘴黑羽白腹的小鸟不时钻出来尖叫几声,又急忙钻回去。
快到九点钟时,几辆摩托车轰鸣着相继驶到教办门口。门打开后,安永哲他们一拥而进。那是一间破烂、凌乱的屋子,门口摆着两张并在一起的办公桌,上面乱七八糟堆着文件、报表、订书机、曲别针、浆糊、锥子等东西。后面是一个淡黄色的文件柜,柜门没关紧,有几个档案袋露出来。再往后是两张床,床单皱巴巴的,枕头上是发亮的头油。然而这一切在安永哲他们看来,神秘而新鲜。他们把报到证交过去,一位脑袋微秃、脸色晦暗的老头翻着一份事先做好的表格,往出开介绍信。
安永哲!忽然喊到了。
安永哲打了个激灵,接过那张薄薄的有些发黄的纸,启宝小学?!他忽然感觉冷飕飕的,脑袋嗡嗡作响,然后一片空白。后面有人推了他一把,安永哲看清楚上面写着启宝村小学,马上剧烈地反应过来,我不去!我本科毕业留不了城已经够倒霉了,凭什么让我去小学?
一个满脸横肉、眼袋下垂的中年人身子往前一倾,裂开嘴笑着说,谁不去可以去局里反映,这是研究决定的!下一个。
安永哲从教办出来,头还在嗡嗡作响。镇政府院子里的人多了,他却谁也看不清楚,其他拿上介绍信的同学和他打招呼,他只能看见他们的嘴在动,却听不见说什么。他想到教育局去,把不公正的事情马上反映上去,请他们给他做主。
安永哲骑着自行车像踩着风火轮,走了五六里路,快到启宝村时,突然没劲了。他不知道去了局里面能找谁,当初可是他们没有让他留城,打发他到乡镇的。他产生了个奇怪的念头,到学校看看去。
从公路上进村是一段磨得发亮的石子路,路两边高大的白杨树又粗又壮,浓密的树冠从空中长到了路中间,交叉在一起遮住了毒辣的阳光,安永哲感觉清幽起来,怒火没那么大了。走到村口看见郁郁葱葱的沙棘林,挂着米粒大的青色果子,几只肚子雪白的喜鹊在上面跳跃。有人赶着牛进了座古朴的城门洞,他跟进去,新鲜的牛粪冒着热气,安永哲有种时光倒流的感觉。村子里大多是青色的瓦房,街道上有几个女人,正围着用自行车驮着筐子卖菜的人搞价钱。安永哲问清楚学校在哪里,穿过一条铁路下的桥洞,看见同样是青色瓦房的学校。校门的铁栅子关着,有个班的学生大概正在上体育课,在院子里跑闹着大喊大叫,一个男孩突然摔倒在地上,却没有马上往起趴,而是在地上滚了几圈才站起来,身上到处是黄色的土,他也不拍打,还快乐地大笑。安永哲不知道怎样被他感染了,居然也笑了。有个女人抱着孩子走过来,问他找谁?安永哲赶忙摇了摇头,离开这里。望见南面有片树林,走过去。
树林南边不远处就是滹沱河。秋天水势正旺,清澈的水像一团团云块,涌动着流向远方。安永哲忽然有种跃进水里,跟着河流奔跑的冲动。往前走了几步,岸边湿润的泥土松动,有几块掉进水里,不远处的几只水鸟飞了起来。泥块很快融化,一小团水变得浑浊,往前流了几下,便清澈如前,一群脊背发青的鱼猛地向前冲去。安永哲发觉自己有些喜欢这里了。
回家后,母亲知道安永哲被安排到启宝村,生气地说,咱们一定得找个人说一说,不能听他们摆布。
安永哲姥姥家在县城,母亲嫁到镇上后,一直想回城里。安永哲考上师大,她觉得目标近了。没想到先是分配到镇上,现在又被发配到启宝村,母亲当然失望。
安永哲知道母亲只是说说气话,他们没有人可找,亲戚们除了农民还是农民,除了认识五谷杂粮和村里那几百个人,认识谁啊?便劝说道,我今天去哪个村里看了,挺好的,听说表现好明年就可以调城里,我会好好努力,不会一直待在那儿。
母亲叹口气说,我没本事,你爸也无能。
安永哲说真的没事儿,启宝村不错。
母亲开始给安永哲准备去启宝村的东西。学校离家有段距离,安永哲不想每天来回跑浪费时间,想呆在那个地方把学生们教好,再安静地读些书,便打算住校。母亲给他炝了一罐头瓶子咸菜,炼了一罐头瓶子酱,还炒了一斤肉,蒸了馒头,买挂面时安永哲拦住了,说村里有小卖部。
吃过午饭,安永哲把铺盖绑在自行车衣架上,拿上上午准备好的那些东西叮叮当当出发了。穿过那段清幽的石子路,进入古城门洞时,安永哲有种老子出关的那种感觉,又觉得自己应该是入关。到底是“出”,还是“入”,他纠结了半天。
一到学校,上午问过他话的那个女人便怀里抱着孩子走过来。安永哲问报到找谁?咦,你是学校来的新老师?上午问你话怎么不答应?说着,她去叫校长。
很快来了位年龄和她差不多大的老师,穿着浅灰的西服,走路带点儿罗圈腿,扁平的脸上有些浅浅的麻子。抱孩子的女人说,这是白校长。白校长问,你是安老师吧?安永哲说我是。她说我们早就等你来了,说着打开教室旁边的一间屋子说,你就住这儿吧?安永哲说,好。抱孩子的那个女人放下孩子,帮他往里拿东西。屋子里面有一床、一桌、一椅,倒也干净整齐。
东西拿进来,白校长说,你先收拾吧,一会儿我们过来。安永哲把床铺好,下课铃响了,许多孩子趴在玻璃上往里看。再上课的时候,白校长进来了,她说咱们学校五个年级三个班,一、三年级一个班,二、四年级一个班,五年级一个班,你教二、四年级吧?安永哲没有想到学校居然还有复式班,有种从半空掉下来,被什么东西托了一下,又继续往下掉的感觉。他冷笑了一下,想到底看看能掉到什么地方?便答应了。这时抱孩子那个女人又来了,白校长说,这是莲莲,是咱们幼儿园的老师。女人笑了笑说,我没文化,只能哄哄孩子。嘁,幼儿园也是老师呀!白校长说。
几天之后,安永哲熟悉了这种枯燥、单调的生活,有种早早就当上陶渊明的感觉。这所学校真是小,正式老师只有三个,白校长、他,还有位师范毕业的年轻女老师叫刘烨,教一、三年级。而与他最早接触的莲莲,是村里书记的儿媳妇,没事干,便在幼儿园当了民办教师。学校门口的小卖部也是村支书家开的。
莲莲高大俊俏,脸上有几颗雀斑,是那种标准的刀子嘴豆腐心的人,性格爽朗要强,干活儿利索,什么都和信任的人说。没几天她就和安永哲熟悉了,她说她娘家人厉害,她嫁人的时候人们说怕她不好相处,她就发誓自己做了媳妇绝不和婆家的人发生半点儿争执,哪怕再受委屈,现在完全做到了。她很爱跑大车的丈夫,回了家舍不得让他干半点儿活儿,他的衣服只要一换下来,她就赶忙给洗干净。家里什么时候都准备着水果,晚上他躺在被子里说想吃苹果,她就给削好端枕头边;想吃香蕉,她就剥了皮拿过去。除了照顾丈夫,她还照顾两个孩子,丈夫跑车整天不在家,全靠她一个人,但她什么时候都把孩子收拾得整整齐齐,每天不知道洗多少次衣服,她就是要让人们看,她莲莲是好样的!大的那个孩子在安永哲班里读四年级,很调皮,其他调皮的男孩干净整齐的很少,但他总是干干净净的。
刘烨比较小,但师范毕业早,已经教了几个年头。她个子不高,圆滚滚的,说话像炒豆子,讲起以前在山里当老师的经历,真是苦不堪言。交通不便不说了,光是冬天生炉子、劈材、担水就是个大问题。她有个同学吃不了这种苦,被村里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瞄上了,每天去帮她干活儿,时间一长,两人就好了。没想到结婚后,这个男的懒得啥都不愿意干,连以前帮她干的那些活儿也不干了,还要求她工资一发就交给他,不给就打。他拿上去赌,几天不回家,输完回来还不能说,一说就动手。闹过许多次后,她提出离婚,男人说离婚就把她全家都杀了。后来这个同学实在忍受不了,拿上农药把两个人都毒死了,可怜的她死的时候肚子里已经有了他的孩子。刘烨每次讲起这件事情,总是感慨自己总算调下来了。确实,十七八的女孩子,一直上学,大多数什么家务事也不会干,一毕业就分配到山里面,许多是单人校,一个学校就她一位老师,啥也得干,真难!
渐渐地,与安永哲一起报到的那些老师的消息传回来了,分配合适的很少。兰晓梅外语系毕业,居然被她分到一所初中教化学,她从小就对理科发怵,才学了文科。后来他们知道一所学校早就缺英语老师,校长提前就和教办主任汇报过。胡大海留在了镇上的中学,却被安排代体育课,他一直是数学尖子,又是数学系毕业……
一打听,这种乱弹琴都是教办主任在作祟。安永哲想起自己报到时,那位满脸横肉、皮笑肉不笑的人。他故意打乱秩序,不让新分配的老师一步到位发挥特长,美其名曰锻炼年轻人,实际上是让人们求他。因为即使在同一个乡镇教书,其实学校差别也很大。初中和小学的差别不说了,还有一道线、二道线、三道线的说法。对于刚毕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第一个面临的任务就是结婚。分在一道线的,交通便利、学校大、人多,可以在学校里找年龄相仿的异性老师,接触别的有工作的异性机会也比较多;分在三道线的,交通不便,大多是单人校,有的搭配个民办老师,在这里工作的如果几年之内调动不了,又家境一般的话,许多人便娶了当地村里没工作的,或者学校的民办教师。安永哲有个同学在二道线工作,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位镇上的姑娘,是安永哲小学同学的妹妹,她居然拿着对象的毕业证到安永哲家问毕业证是不是真的,力图求证他是不是真正的大学生。
安永哲也面临这些问题,但他不像别人那样着急,因为他始终觉得自己不会一辈子呆在这个地方。
每天吃完晚饭,安永哲喜欢到滹沱河边,看水慢吞吞地一步一步往前流,遇到阻挡它的滩涂、石头、树枝等东西,能冲掉的冲掉,冲不掉的绕过或钻过,继续往前流,结果阻拦水的那些东西或者不在了,或者还停在原地,它却已经流得很远。安永哲觉得自己就是水。
有一天读《水浒》。看到鲁提辖拳打镇关西之后,行了半月走到代州雁门县,安永哲有些吃惊,以前只记得鲁提辖打死镇关西跑到了五台山,没想到到五台山之前到了代州,他为自己家乡出现在古典名著里兴奋。再往下读,鲁达遇到金老父女二人,认识了赵员外,赵员外道:“此处恐不稳便,欲请提辖到敝庄住几时。”鲁达问道:“贵庄在何处?”员外道:“离此间十里多路,地名七宝村,便是。”安永哲心里盘算,离县城十里多路,叫七宝村的地方是不是启宝村?它离县城正是十多里路,除了它,离县城这么远距离的村子再没有叫相似名字的了,而且这儿“启”和“七”的发音一样。有了这个想法,便留了心打听村子的历史。
安永哲发动起学生们,并把它布置成作文。
很多学生写到晋王坟、柏林寺,有的学生还写到柏林寺是五台山的南大门。
启宝村西面,有晋王李克用的墓。去看时,已经被挖掘过,遗迹被围墙拦着,里面长满荒草,中间有个深坑看不到底,坑周围有些石人石马,石人石马旁边几棵高大的柏树,不知道长了几百年,给人森森然的感觉。
循着线索查找,安永哲在《晋王碑》的记载上看到:柏林寺创建于后唐同光三年(925年),元至正十三年(1353年)重修。寺东有李克用墓,寺旁还有东西花园。
晋王墓碑记则称:寺于后唐同光三年,李存勖于墓侧建柏林寺。
再打听,柏林寺在文革期間被毁坏了。这段历史很快在《山西日报》上找到了,有篇当事人写的文章里记载,“大红卫兵在村革命委员会领导的率领下,开始了拆除柏林寺的战斗;红小兵在老师的带领下,和‘恶和尚斗争到底。不久,整座寺院就变成了一片瓦砾,‘恶和尚也被天天戴上高帽子,批斗成了‘聋和尚”。
柏林寺、赵员外、五台山联系在一起,虽然安永哲还说不出七宝村有哪七个宝,但觉得《水浒传》中的七宝村就是他现在教书的启宝村,于是好像挖掘到了一笔宝藏,不知道该向谁分享,心里被撑得满满的。除了去滹沱河,他又多了个去处,晋王坟。每次站在围墙外边,望着荒草蔓延上去的石人石马,有种特别沧桑的感觉。他想鲁智深从这里去五台山做了和尚,后来又上了梁山,他会怎样呢?
开学一周多,过教师节,大点儿的学校都组织聚餐,顺便给老师们发些福利。启宝学校太小,莲莲说,今天中午到我家里吃饭吧,我请大家。
中午放学后,大家一起到了莲莲家。她家住着阔气的五间瓦房,小院里种着苹果树、葡萄树,还有整整齐齐的菜畦。苹果和葡萄都结得很稠密,虽然发青,但已经让人想到成熟后馋人的样子。菜畦里则有西红柿、青椒、茄子、豆角、南瓜,每一样两三畦,姹紫嫣红,甚是好看。莲莲看见同事们在院子里停住赞叹,带点骄傲地说,这些都是我打理的。她说这话的时候,一只脚已经跨进屋里,阳光照在她微笑的脸上,格外妩媚和好看。
屋里的桌子上已经摆上发好的木耳、蘑菇、金针,高压锅里传来排骨的香味儿。莲莲把安永哲他们安顿到沙发上,摁开电视,拿来水果,倒上茶,摆上烟,让他们稍等片刻。人们哪能让她一个人忙活儿,白校长问,做什么饭,我帮你。刘烨闷声闷气说,我不會做饭,我给哄孩子吧。她抱着小的,喊着大的,去了院子里。安永哲拿了个小盆,到院子里把西红柿、青椒、茄子、豆角、南瓜挨个摘了点儿,说吃这就挺好,绿色健康。莲莲说,哪能光吃那呢,得弄点稀罕的,我买了条鱼,谁会做?白校长问,清蒸还是红烧?我来弄。
莲莲准备了满满一桌子菜,还特意炸了黄米面的糕。都弄好后,她说我打个电话。刚拨通电话,门砰地开了,进来一位高大的男人。莲莲脸上马上荡漾出幸福的微笑,高大的她几步跃到男人前,小鸟依人般地抱着男人的胳膊说,这是刘宏的爸爸。原来他就是支书的儿子,莲莲开大车的丈夫。
莲莲让丈夫洗手、洗脸,她在旁边递香皂,递毛巾,果然如她所说的细心周到。白校长在旁边对刘烨说,小刘,嫁人就找这样的男人,然后她站起来,一转身拍了拍莲莲男人的衣服下摆说,这儿有土。莲莲男人进门时,安永哲第一感觉他是个干净的男人,没有发现他衣服下摆上有土,还是白校长心细。
坐座位时,莲莲让白校长先坐,白校长客气了几句在主位上坐下。莲莲让安永哲坐,安永哲跳到了一边。莲莲便让男人挨着白校长坐下。然后安永哲坐到男人旁边,她挨着白校长另一边坐下,刘烨和孩子挨着依次坐好。
莲莲站起来倒酒,安永哲想她男人既然是主陪,为啥不倒酒呢?但马上想到他在家里啥也不干习惯了。莲莲先给白校长倒。白校长说,我不喝酒。莲莲甜甜地说,这酒是他从外面带回来的玫瑰汾酒,度数不高,挺甜。白校长说,那就喝一杯。然后给安永哲倒。给刘烨倒时,她也推辞,还是倒了一杯。莲莲给丈夫倒,安永哲问,刘宏爸爸下午不开车?男人只回答了一句,今天没事儿。安永哲觉得这个男人不爱说话,也许开大车养成的习惯,或者,是不怎么欢迎他们?
酒都倒好后,莲莲说我也不会说话,你们谁说几句?白校长晃了晃肩膀。刘烨说让白校长说吧?白校长眼珠子咕噜噜转了一圈,站起来说,我代表咱们学校说几句吧。第一,感谢莲莲夫妇,安排今天这次大餐热情招待咱们,让咱们感觉到节日的温暖。第二,感谢启宝村刘支书对学校的关心,今天给每位老师发了五十元。大家感觉有些诧异,白校长已经开始掏钱包,边掏边解释说,本来打算下班时发给大家,给你们个惊喜,但既然有这么个形式,现在就发了。人们拍手。第三,感谢教办给我们派来骨干教师安永哲,让我们精诚团结……安永哲的脸热辣辣的,惊讶白校长能在吃饭前说出这么多的话。
开始喝第一杯酒,没想到白校长居然一口就干了。干完之后用舌头舔了舔嘴唇说,好酒,给咱再倒。莲莲忙站起来。
那顿饭,几乎都是白校长在说话,嘴快的莲莲一张嘴,就被她打断。挨个过了一圈,莲莲和刘烨便不再喝了。白校长边说话边一杯杯喝酒,喝得热了,把西服脱去,里面的半袖T恤被乳房撑得鼓鼓的。孩子们很快吃饱,小的困了嚷嚷着要睡觉,大的要去学校,莲莲便下桌子哄孩子去了。刘烨马上也说自己吃饱了。安永哲走也不是,陪也不是,只好尴尬地坐着,又觉得自己是个男人,不喝也不对。
白校长酒意来了,不时端起酒壶自己来倒酒,两条胳膊又白又亮,舌头打卷。
那天下午,白校长的班上了自习。
在学校里,日子除了按星期计算,还按节日计算。中秋节快到时,有教办干事来卖东西。
第一个来的干事就是给安永哲他们开介绍信的那位脑袋微秃、脸色晦暗的老头。他有些神秘地到了白校长办公室,窃窃私语了半天。他走之后,白校长说教办上的人卖月饼,没办法,给咱们每人买了一箱。她交给每人一张白纸上盖章、签字的条子,让大家去镇上的一家商店里去取。过了两三天又来了一位,白校长正在上课,听见摩托响跑出去,这次是位胖乎乎满脸络腮胡子的干事。他和白校长说了几句话,就见白校长把摩托车上的一个箱子搬下来,箱子有些沉,白校长抱着它腰弓下去,走路腿也更罗圈的厉害了。摩托车走了,这次带来的是葡萄,已经给大家分好了,每人十斤。安永哲他们期待着还有教办的人来,带来各种各样的东西,可惜的是一直等到过完中秋节,也再没有人来。
星期五下午老师们回家的时候,都把东西拿上往家里带,奇怪的是白校长没带。
接下来就听到白校长闹离婚的消息。她的丈夫来学校大闹了两次。一次白校长正在上课,一个光头的男人冲进教室,揪着头发把她拖了出来。安永哲他们几个老师赶忙跑出去,安永哲拉住那个男人说,有话好好说。男人喘着粗气用哽咽的声音对白校长说道,别忘了你是怎样从山上下来的?现在老子背时了,你就想跑,门都没有!安永哲明白了白校长早年间也在山里教书,听男人语气是他想办法把她调下来的。在大家的劝说下,男人悻悻地走了,他走的时候,满脸都是泪水和鼻涕,眼睛通红,喷着酒气。走到校门口时,他被门墩绊了一跤,爬起来随意拍了拍屁股,便消失不见了。刚才拉他的时候,安永哲看见他毛衣领子磨得发白,有几处线头开了。他想这件毛衣得重织。白校长一直僵着脸冷笑,男人走后,她恢复了平常的样子,冲大家点点头,就返回教室上课去了。人们觉得没趣,好像无意中窥视到了自己不该知道的秘密,也分别上课去了。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个男人留给安永哲的印象是可怜大于可恶,而白校长让人觉得不像受害者,像催化剂。
与莲莲聊天,知道白校长闹离婚好长时间了,他的男人经常打她。她气不过,还把手指头剁下一截。莲莲说,你留意看看,现在左手中指还短一截,白校长能下了狠心。安永哲问她男人到底是怎么回事?莲莲说男人以前是县里教高中的老师,当年白校长在山里教书,男人有个远房亲戚好像在教育局管人事,他想办法托人家把白校长调到平川,两个人结了婚。后来,男人的学校换了校长,调整老师,不知道啥原因就把男人踢出学校,弄到下边村子里教初中了。男人气不过,经常喝上酒去找校长理论,醉醺醺的哪能解决了问题,每次都是被人家敷衍几句打发出来,清醒时他却一次也不敢去找人家。白校长因为这事瞧不起丈夫,两人便开始打架。
要是真没有感情,不如离了,我说。莲莲说,男人不愿意,白校长态度好像也不坚决。我倒盼他们和好呢!一家人难免牙咬着舌头,磕碰免不了。
这件事件之后,关于白校长的小道消息多了起来。有時去外边开会学习遇到熟人,人们知道安永哲在启宝教书,就问他白校长的情况,还说些白校长的事情。有人说她经常去县城法院找一位当年的同学。有人说她半夜里经常拨打午夜电话,一个月的话费好几百……前面那个消息安永哲觉得有可能,谁心情不好也想找个人倾述,找自己同学不等于出轨。而且说不准白校长是想找自己的同学帮忙离婚呢,谁让他在法院?后一个却觉得不大可能,白校长毕竟是老师,而且每个月工资也就三百多,还得生活,抚养孩子。
但是因为这些消息的堆积,安永哲对白校长的态度渐渐变了。有天晚上,她的房间里突然传来打闹声。住在她隔壁的刘烨跑到安永哲房间说,吓死了,白校长男人又来找她,两人打起来了。她这样说,他们两个却都没有过去拉架的想法,反而交流起各自听到的小道消息。过了一会儿,男人摔开门出来了,白校长弯着腰拾地上的东西,他们听见她好像在冷笑。
这件事情过去不久,忽然听到白校长的男人晚上被汽车撞死了,就在快进城的路口。据说那天风挺大,他又喝了酒,骑着自行车衣服被车卷了进去。但谁也没在现场,也没有抓住大车司机。
那天,白校长一整天都闷着脸,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她一定也听到了消息,要不不至于一整天都闷着脸,但没见她采取任何行动,只感觉她的腰好像比平时挺了点儿。下午放学后,她离开学校,一晚上没回来。
快过春节时,教办的人又来了,这次是卖带鱼和小米,学校照例都买了点儿,不多,每人二斤带鱼、五斤小米。安永哲说这能挣几个钱?白校长羡慕地说,他们要把全镇三十九个学校都跑遍,那些大学校有几十个老师,买的也多。
这半年中,除了学生,与安永哲接触最多的是莲莲。她热心,而且正直,对于正儿八经的大学生有种发自内心的尊重。在安永哲刚来启宝小学的那段日子,经常有种被发配的感觉,她却不止一次说安永哲是她们村有史以来来的第一个本科生老师,学生和家长们对他都反映很好,这种话使人心里十分温暖。她经常给安永哲带些稀罕的食物,火烧、油糕、包子……,也拿些瓜果素材,她说本来想请安永哲去她们家吃饭,但怕人们说闲话,把学校老师一起请上吧,又不想叫白校长。
莲莲还怂恿安永哲去追刘烨老师,她说发现刘烨老师喜欢安永哲,一追肯定到手。
寒假过后,春天来了,美术课上安永哲教学生们做风筝。三月三的时候,领着他们去滹沱河岸边放。学校院子里还是一片土黄色,河岸上却已一片绿意。青草发了芽,一簇簇顶破土,像掀开盖头的新娘,中间间杂着白色的蒲公英花、黄色的野菊花,偶尔还能发现几棵小蒜,剥了外面的皮,刚嚼有些发苦,越吃越香。学生们的风筝做得不大合适,能飞起来的很少,但他们在河滩上跑啊、跳啊、笑啊,都很开心。
晚上,莲莲给安永哲拿来些煎果,告诉他儿子回去说上了这么多年学,从来没有这样开心过,他要好好学习,以后去更大的世界闯闯。你说他是在树立理想吗?莲莲走后不久,白校长进来了,她看见桌子上的煎果,问莲莲给的?安永哲感觉有些难堪,意识到莲莲没有给白校长,支吾了一下,把椅子挪出来让白校长坐。白校长坐下后,安永哲发现她还穿着上班时间穿的浅灰色西服,有点儿太正式的感觉。他不知道白校长找他来干什么?正琢磨间,白校长开口了,安老师,今天你领上学生去滹沱河边放风筝了?安永哲愣了一下说,嗯。白校长问,你不怕出事?安永哲回答,能出什么事啊?出了事情我负责!不能老把学生关在教室里背书,春天来了,应该让他们多出去玩玩,和大自然亲近。梁簌溟先生搞乡村教育时……白校长突然打断他的话,站起来说笑吟吟地说,没事就好。然后就走了。安永哲感觉她来得突兀,走得突然,说话阴阳怪气,有些不舒服。把凳子推回去,吃起煎果来,已经发凉。
学校的生活虽然充实,但有些单调,为了打发时间,安永哲买了台凤凰205机子,很快迷上了摄影。闲暇时候,滹沱河的日出日落、流水、沙滩、晋王坟、学生都成了他拍摄的对象。边研究,边实践,竟很快就拍出些不错的片子。
转眼间五年级快毕业了,白校长对安永哲说,看你的照片拍得挺不错的,今年的毕业照你来拍吧。安永哲说好啊,我一定用心拍。
安永哲给学生们拍了毕业照,还有些学生想与老师和要好的同学合影留念,安永哲一一满足。那些天,安永哲的空暇时间基本上都用来拍照了。他拍完之后,拿到照相馆洗出来,算了一下成本,告诉白校长。白校长说,没必要算这么低,照相馆平时照相要多少钱你算多少好了。安永哲说,我拍照是为了好玩,也不是为了赚钱,都是老师和学生。白校长说,学雷锋,那好!
没想到几天之后教办那位胖乎乎的络腮胡子干事来了,说要给学生照毕业相。白校长说,安永哲已经给照了。胡子干事哼了一声,脸马上就黑了,然后一声不吭骑上摩托车走了。几天之后,白校长通知安永哲去教办。安永哲去了之后,胖乎乎的络腮胡子干事问他拍照多长时间了?安永哲说刚学会。胡子干事问他是不是嫌当老师收入低,拍照想挣点钱?安永哲说只是爱好,为了打发时间。胡子干事鼻子哼了一下,一幅不相信的样子问道,你拍一张照片收多少钱?安永哲说一块、八毛不等,成本多少收多少。胡子干事说,你在坏我的事啊!以后千万不能这样做了。说完,挥挥手赶苍蝇似的让安永哲离开。
回学校的路上,安永哲觉得这件事情有些古怪。回去和莲莲说,莲莲说我还奇怪今年那个络腮胡子干事不照相了。以前为了照个相,争得非常厉害,咱们这位干事要照,教育局有位副局长的小姨子也要照,两人还闹得不愉快。安永哲没想到有这么回事,问莲莲以前照一张多少钱?莲莲说,五块。安永哲吸了口凉气,明白那位干事为啥说坏他的事了。安永哲说这是白校长让我照的,我还想着能给学生家长省点儿钱呢!莲莲说,你就不多动动脑筋,白校长为啥让你照?安永哲脊背有些发凉。
几天之后,安永哲从好几个渠道听到照相这件事情的议论,没想到这么点儿破事居然这么快就传遍了整个学区。有人说安永哲不务正业,有人说安永哲照相乱要钱,还有人说他目无组织,不守纪律……安永哲不清楚怎么会产生这么多说法?就连刘烨老师都提醒他注意些,但安永哲不知道要注意些啥。
一天中午,安永哲吃完饭正迷糊着,听见门外有响动,站起来看见是兰晓梅。她骑着自行车过来,累得气喘吁吁,穿着件白衬衫,几处被汗湿透,粘在身上,额头上都是汗珠,几缕流海被汗粘在一起,下巴显得很尖。安永哲给她倒了杯水让她坐下,兰晓梅却左顾右盼,用手扇着风说,你这屋子不透气,真热!安永哲给她递过本书,说后墙上没有窗户,空气不能对流。兰晓梅喝了口水,很担忧地和安永哲说起照相这件事情,问他怎么办?安永哲没想到兰晓梅是为这事儿来的,满不在乎地说,这破事儿不理它就过去了,顶多以后不再给学校照相。兰晓梅很严肃地说,一定不能再给学校照了,而且不要再和别人说照一张相成本多少钱。即使别人问起,你也按一张五块说起。安永哲点点头,感觉兰晓梅小题大做有些好笑。兰晓梅喝完一杯水,马上就要告辞,说下午还有课得回去。安永哲不好再留她,送出来时,听见白校长的门响了一下。
兰晓梅跨上自行车后,仿佛突然下了决心,她一条腿叉着自行车很小心地说,我下学期可能换个一道线的学校教英语,你千万别和人说啊!兰晓梅走了,消失在那道浓浓的树荫中,安永哲的心里乱糟糟的,既为兰晓梅高兴,又有點儿担心照相的事情。说实话,开始他真的没多想,不照就不照了呗,可是人们不停地说,安永哲心里也发毛了。一学年马上要过去了,安永哲不知道自己下学期能不能换个学校,回城的事儿,他觉得太遥远了。忽然他感觉屋子里真是热,一点儿气也不透。
课程讲完之后,安永哲领着学生们边复习,边给他们讲晋王李克用、《水浒传》《风云初记》等故事。李克用的墓学生们都知道,听起他的故事来格外认真。安永哲讲鲁智深打死镇关西跑到一个叫七宝的村子,就是启宝村。风云初记的故事发生在滹沱河岸边,就是咱们南边这条河,它发源于临近繁峙县的泰戏山,经过咱们这儿一直往东流,流到河北,与滏阳河汇合后称子牙河,流入渤海。关于滏阳河有首非常著名的民歌:“滏阳河啊,母亲河,你养育了沿河儿女,你把爱带给人间大地!”子牙河的子牙就是《封神演义》里的姜子牙……学生们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生长的这个村子这么了不起。为了加深学生们的记忆,安永哲领着他们去参观晋王坟,凭吊柏林寺,去滹沱河边野餐……每次出门时,都能看到白校长用别有意味的眼神看着他,笑吟吟的脸上带着寒意。但安永哲一次也没有向她请过假,他认为自己的做法是正常教学里应该有的,也是正确的,不需要向谁请示。
学生们学习的兴趣越来越浓烈,安永哲让四年级的学生每人写篇关于家乡的作文。有的学生提问,为啥有关于滏阳河的歌,没有滹沱河的?有的问鲁智深和李克用哪个更厉害?二年级有学生问,为啥不让他们也写?几天之后,四年级所有学生的作文交了上来,二年级的居然也有学生写了,不会写的字还用拼音标上。安永哲读着这些发自肺腑有真情实感的文字,感觉自己的辛苦没有白费。那几天,他一和老师们聊天,就谈起学生们的作文。刘烨老师说,安老师一说起这些的时候,眼睛里有道很迷人的光,你对学生是真正的爱。安永哲说,你们也很爱学生呀!刘烨老师说,你和我们不一样。莲莲也说,你和别人不一样,我们家刘宏现在回了家张口闭口就是我们安老师说。安永哲说,刘宏的作文也不错。他长大了要当宇航员,莲莲抢过话得意地说。
学期末全镇统考,安永哲带的四年级均分全镇第一名,最高分也是他们班的;二年级均分全镇第二名。消息传回来,村里一下沸腾了,启宝村从来没有出过这么好的成绩。人们见了安永哲,老远就用热情、钦佩的目光迎接他,连老人和没有学生的家长也尊敬地称呼他安老师。安永哲想起自己刚来时,村里有人叫他小安老师,有人也跟着传言议论他不好好教书,现在大家都这样敬重他,他忽然觉得调不调学校都无所谓了,在这儿一直教下去也挺好,最起码把现在这两个班的学生送出去再说。
开学的时候,白校长找安永哲谈话,还是那件浅灰色的西服,和一年前似乎一模一样。白校长说她作为校长,事务多,经常得去镇上开会干啥的,带两个班忙不过来,希望安永哲能理解,还带复式班,她继续带五年级。安永哲把学生送出去的希望落空了,但没有跟白校长争执,按照她的安排,从头开始带一、三年级。刘烨带着她的班上,教二、四年级。
莲莲儿子被安永哲带上后,进步很大,她希望一直由她带着,考个好点的初中。现在看到被白校长带上了,不开心。她问安永哲为什么不和白校长争取,带毕业班容易出成绩,也容易出名。安永哲说白校长教得挺好,有经验,又认真。莲莲叹了口气说,她就会让学生做题,做题,没完没了买卷子。
兰晓梅果然如愿以偿调到一道线学校教英语了。胡大海却到县城教高中了。听说因为扩招,高中缺下很多老师。白校长教上五年级大概觉得理亏,主动找安永哲问,安老师你怎么不活动活动,县城高中缺老师,你去教很合适。安永哲说,呆在这儿也挺好,我不爱求人,天上哪会自己掉下馅饼?
其实,教低龄学生虽然费心,但有种另外的乐趣。一年级班里有对双胞胎,长得几乎完全一样,妈妈给他们穿的衣服也从来一模一样,为了怕把他们认错,安永哲让老大坐左面,老二坐右面,提问时心里默念,左面老大,右面老二,可是一下课就分不清了。安永哲问其中一个,你妈妈有没有认错你们的时候?孩子奶声奶气回答,有次妈妈给我洗了脸之后,又给我洗了一遍,没有给哥哥洗。还有位三年级的女学生,希望安永哲星期天也不要回家,陪着她们。安永哲说得回家里处理些事情。女生说,老师要是觉得星期天害怕的话,我陪你睡觉。安永哲想把一个学生从一年级教到五年级其实蛮好的,就像把棵幼苗培养成小树。可是到了五年级,假如白校长再不让教怎么办?
没想到几天之后,白校长又找安永哲谈话了,让他带五年级,然后再从一、三年级里挑一个班。安永哲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说自己带一、三年级就挺好的。白校长冷笑着说,教办下命令了,让你教五年级。安永哲很惊诧,除了那次络腮胡干事找他谈照相的事,他没有和教办的人私下打过任何交道。但他也没有多想,说我再带个一年级吧。
放学后,莲莲兴匆匆来找安永哲,问带上五年级了?安永哲说一样,五年级和一年级比三年级和一年级任务更重些。莲莲跺了跺脚说,以前带五年级的都是只带五年级,一般都是校长带。安永哲哦了一声,明白原来还有这回事。接下来口直口快的莲莲讲起自己怎样和五年级的家长联合起来一起去找她公公,然后她公公去教办提出要不让安永哲带五年级,要不换校长。安永哲有些惊骇他们的做法,说这样不好吧?莲莲说,谁行谁上,谁都盼自己家的孩子遇到个好老师,五年级了,最关键的一年,好光要用在刀刃上。我儿子说你真会教,上课既轻松又容易让人懂,不像有的老师像把学生关在笼子里,每天除了做题还是做题。
莲莲和其他家长的信任更增强了安永哲的责任感,他虽然没有调到个大点儿、交通方便的学校,但对自己的要求更高了,他要用成绩和家长、学生的口碑来证明自己的价值,答谢家长们对他的信任。
安永哲把更多的精力投入教学,他认真分析了历年小升初考试题和每个学生的情况,有针对性地给每个学生设置了目标。为了更了解学生的思想和心理状况,让毕业班的学生按要求写小作文、大作文之外,还记日记。但是安永哲注意不给学生们增加负担,日记不要求每篇完整,每天哪怕写几句话,描写一个场景,或写个心理活动就行,但一定得认真。教作文他注重从培养学生的观察和思考能力入手,倡导学生们写真事、真心话。每次学生们教作文后,安永哲认真分析每一篇,帮助学生们修改提炼,而且每次布置下作文,自己带头写一篇。此外,还组织学生们往杂志上投稿,参加征文大赛,并身体力行。
很快,安永哲的小说与教学研究和史料方面的文章连续公开发表,班里有位学生的作文发表在了《小学生》杂志上。村里有位在省城当大学教授的人回来拜会了安永哲一次,不久她的女儿写来信,要拜安永哲为师,教她搞创作,安永哲品尝到了教学相长的快乐。
寻根究底的性格使安永哲在一个星期天,去了临近繁峙县的泰戏山,寻找滹沱河的源头。在当地老乡的帮助下,安永哲沿着羊肠小道走了很久,然后穿过大片茂密的庄稼地和一条荒凉的峡谷,在杂草中看到条弯弯曲曲的河流,如果不是老乡指认,他不会相信它是一条气势磅礴的大河源头。它太细太小了,像条小蛇,仿佛一锹就可以从中斩断。想到遥远的渤海,安永哲有种跟着它的踪迹走下去的想法,看看它是怎样变得波澜壮阔,而又百折不挠地流入大海的。因为它不仅小和细,而且不识时务地倔,不像一般河流随着中国西高东低的地形从西往东流,而是从东往西流。
从滹沱河源头回来之后,安永哲每天傍晚到河边静坐一会儿。眼前的河面已经有几丈宽,很难想象它是从一条小蛇开始长大的。岸两边的青草经过一个夏天的疯长,绿得发黑,与杨树发白的皮映衬着,像水墨画。每到落日挂在长河上时,安永哲的思绪总是飘得很远,他想到河流的入海口渤海边看看。
又是教师节,莲莲没有请安永哲他们去她家里吃饭,却给安永哲拿来一块他老公从安徽宿州带回来的石头。墨黑色的石头高低起伏错落有致,中间有道蜿蜒而下的白色石英,放在沙盘里,端详有山又有水。莲莲说听说安永哲经常去河边看水,这块灵璧石搁家里,不出门就能看到山水了。
白校长过来,送村里给每位老师发的五十元钱。她看到这块石头,用手在上面摩挲着说,谁送你的呀?你该找女朋友了,人家刘烨老师马上就要结婚了。白校长走后,安永哲从一件已经发黄的白背心上剪下一块布,沾着水认真擦这块石头,越擦纹路越清晰,安永哲看见大山中的小溪变成了河流。
正擦着,刘烨老师过来了。她看到石头,眼神有些幽怨,然后绽放出笑容。她说今年莲莲也不请咱们到她家吃饭了,是不是啥地方惹下她了。安永哲摇摇头说,不可能吧。刘烨说,那是个好人、热心人。安永哲点点头。刘烨说,安老师,我今天来是请你喝喜酒的,我国庆节就要结婚了。安永哲忙站起来向她表示祝贺。刘烨走后,安永哲有些淡淡的惆怅。石头已经被擦得又黑又亮,散发出青铜一样的光泽,那道石英格外醒目。
刘烨结婚后,中秋节快到了。教办脑袋微秃、脸色晦暗的老干事和胖乎乎的络腮胡子干事相继来了,卖的还是月饼和葡萄。白校长依旧对他们点头哈腰,笑脸相迎,恭敬而送。领这些东西时,安永哲没有去年的兴奋了,而是脱口而出道,他们也不能换个花样,是不是春节时又是小米和带鱼,明年毕业时照相?一辈子就这样!突然莲莲踩了一下他的脚,安永哲意识到自己说多了。
几天之后,白校长从教办开会回来,通知县教研室的要来学校检查。她脸上的麻子因为紧张和兴奋变得通红,像木刻中涂上油墨的作品。刘烨老师说,教研室下下边检查,一般都是去大学校或中心校,而启宝是这么小的学校!
白校长每天下午活动时间安排学生们打扫卫生,满是黄土的操场上像来了黄袍怪。她还请了村里的一个画匠,把教室外边窗台下面裸露的红砖都刷成白的,在上面描了斗大的红字:“教育要面向未来,面向现代化!”
检查团终于来了。满脸横肉、眼袋下垂的教办主任骑着摩托带路,后边跟着络腮胡子干事,最后面是一辆灰色的长河面包车。白校长带着老师们已经在院子里迎接,操场上洒了水,散发着扑鼻的腥气,颇有黄土垫道的味道。面包车上先下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然后鱼贯出来黑瘦的中年人、戴眼镜的人……共有五六个。一起进了白校长兼卧室的办公室,屋内顿时满了。安永哲退出来,刘烨和莲莲也紧跟着退出来。白校长呼喊刘烨老师进去给这帮人倒水。
先是听课,指定听安永哲的。
然后检查教案、作业、作文。
络腮胡子抓起一本作文,眼睛贴上去看了几行,用手沾着唾沫翻了一页,呵呵大笑起来,络腮胡子一颤一颤的,指着一處把它递给旁边黑瘦的中年人。中年人低下头浏览,几分钟后又递给旁边的头发花白的老头,老头读完之后,脸上出现生气的样子。安永哲有些奇怪,这本作文是他们班成绩最好的学生的小作,她的作文水平很高,不知道老头为什么生气。
老头咳嗽一声,室内顿时安静了。他用带着痰的声音生气地说,咱们一些学校出不来成绩老说自己没有好学生,我看是你们的老师不合格,把好学生糟蹋了。你们看看这篇作文多么好,老师却不好好批改,只打了个95分。他转过头对教办主任说,你要督促他们好好整改,再过一个月我们再来检查,如果还是这样,检查到谁,谁搬铺盖走人。说完之后,他对旁边黑瘦的中年人说,你把作文念念,让大家听听这篇作文怎样,看看咱们的老师是多么地不负责任!
黑瘦中年人用蹩脚的普通话念开了,中间居然还念错几个字。念完之后,他站起来说,多么好的作文啊,相较之下,咱们的老师太不负责了。看他的腔调,似乎还要把老头的意思重复一遍。安永哲终于忍不住了,站起来说,这个学生是我教的,这是我最好的一个学生,上学期考试她是全镇第一名。我为什么在作文本上只打分数,没有评语?因为这是小作文,教学要求不需要评语,大作文每本上面都有评语。小作文打分数是跟着我们大学时的写作老师学来的,我很尊敬他,我教学、写作能有点儿成绩,全靠学习他。接下来安永哲把打分的依据说了一遍,说这篇作文本来打算打满分,但她有两处词语用得不准确,所以扣了五分。我虽然只是简单地打了个分数,但是让这位同学课堂上把这篇作文念了一遍,我还现场做了点评,一起念的还有某某某,安永哲把其他几位同学的作文一起找出来。我教学绝对不会偷懒,日记不需要批改,我每天都还要批改,何况是作文。安永哲把一堆日记本抱过来,翻开上面的一本让检查团的人看。你们可以去学生中间或者村子里打听打听我的口碑,假如有一位学生或家长对我有意见,我背起铺盖就走人。
安永哲有些生气和激动,说得语无伦次,但他说完之后,室内顿时安静了。过了几分钟,白头发老头站起来,一声不响往门外走,其他人也忙站起来,跟着他往外走。
教办主任叹口气说,还是年轻!也跟着出去了。
白校长送完领导,返回来拍着额头说,坏事了,一个月后再来怎么办?
这次风波传得更是快,多少年上级下来检查的人从来都是说一不二,已经成为老虎屁股,没有任何人敢挑战他们的权威,安永哲却给了他们个眼吹灰,许多人都说他完了。安永哲在公共场合遇到年轻老师们,他们总会好奇地询问事情的经过,然后好心安慰他。而那些年长的老师们则用过来人啥都知道的眼光扫他一眼,仿佛他已经成为案板上的鱼。
与安永哲大学一起毕业的几个同学因为这事,周末还把人都召集在公路边的一家小酒馆,商量怎么应付这件事。毕业不到一年半,每个人已经没有了大学时的意气风发,一群人坐在酒桌上唉声叹气,像群老头老太太。有个家在城里的同学对安永哲说,县里有个领导的女儿在人事局工作,人还俊俏,因为脑子有点问题,快三十了还没有结婚,家里人很急,你要是有想法,可以托人去说,那就没人敢欺负你了,还能马上调到县城去。安永哲灌了他三杯酒,说你这就是欺负人,其他同学也说绝对不能这样干,为了解决一时问题,麻烦一辈子,尤其是女同学反响很激烈。兰晓梅代上英语心情好,比刚毕业那年胖了,下巴圆润了。她说要不你找教办主任疏通一下,狼进来是狗领着,他说话管用,给人家带点儿东西,道个歉。安永哲摇了摇头说,不是他,我能来到这个地方,遇到这破事儿?大家说来说去,没有一个合适的办法,酒倒是都喝了不少。喝上酒,开始说气话,没想到上班才一年多,心里就都憋了这么多的委屈的话。胡大海说,要不咱们一起到局里告教办主任去,他胡乱安排人,任人唯钱,才搞成这样的烂摊子。胡大海人虽到县里的中学去了,但关系还在教办,工资正停发着。兰晓梅听到这话涨红了脸说,这不好吧?大家七嘴八舌发表议论的时候,忽然一位从来不爱说话的女同学呜呜哭起来,她说我再也受不了了,我要离开这里。
原来这位可怜的女同学也被分配到三道线学校,交通不便一周只能回一次家,每天自己做饭都还能凑乎,但冬天生炉子对于她却是个大麻烦。每星期一把炉子生着,为了不让炉子灭了,剩下的几天每天晚上都起来几次加炭。冬天的晚上室内生着炉子也很冷,她搁记着火,总是睡不踏实,有时好不容易睡着,却被噩梦惊醒。晚上睡不好,白天就没精神,还容易冲动发火,学生们不大喜欢她,总是故意捣乱,成绩也上不来……
那天大家几乎都喝多了,告别后摇摇晃晃骑上自行车各自奔向未知的前途,像一群被子弹惊飞后仓皇逃窜的麻雀。
过了几天,安永哲突然听到那位女同学辞职跑到海南去了。对于没有见过大海的他们来讲,海南是一个异常遥远的地方,虽然海南在大开发,传说遍地是机会,安永哲却想到历史上的种种流放,心里很难过,不知道连话都不爱说的一个女孩子,跑到海南要怎样去打拼?仔细打听,她的走还是因为炉子。
连续几天,炉子总是乱冒烟,距离上次倒烟囱的时间却不长。以前遇到这种情况,她敲打敲打烟囱倒出点煤灰就好了,这次却完全不管用。她实在受不了,叫了班里几位高个子的男生与她一起倒烟囱。因为没有处理好与学生的关系,除非在没办法的情况下,一般她很少叫学生帮她干活儿。拆卸开烟囱,扛出去倒煤灰时,迎风口的那头突然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掉到女同学头上。她尖叫一声,仔细看是只鸽子,爪子和翅膀被绑着,卷曲着的毛有的地方糊了,有的大概刚掉,露出的肉还是鲜红的。刚开始冒烟那天,她听到烟囱里有声音,还以为是老鼠,敲打几下就吓跑了,没想到是鸽子。想到这几天它被绑着塞到烟囱里,在烟熏火烤下活活被弄死,她扔下烟囱就跑了。她的东西还是后来她弟弟帮着取的。
安永哲在静静地等待着,等一月之约。
一个月的期限终于来了,白校长怕人家突然袭击,前一天就让学生们把教室里的玻璃擦干净,第二天早早把校园打扫干净,洒上清水。每次课后,她就跑到校门口张望,可是一直等到天黑下来,学校放了学,检查团的人也没有来,教办那突突的摩托声也没有听到。白校长召集老师们开会说,今天不来,说不定明天来,或者后天来,大家决不能掉以轻心!
开完会,安永哲心里闷闷的,出了校门朝南走去。冬天的风很硬,吹得人脸发麻,他心里痛快了些,像有小小的气团在不断地爆炸。很快村庄的灯火被抛在后面,头顶上的星星却始终在闪烁。安永哲来到滹沱河岸边,草木凋零,空旷的河滩上,大风夹裹着河床上寒冰的冷气往身上扑,仿佛要把人推回温暖的室内。河对岸的远处有灯火在闪烁,隐隐约约还有牛的吼叫声传来。安永哲拉了拉衣领,踩到散发着白光的冰面上,他想一直向西走,就会走到渤海去,渤海离海南有多远?他想到那位跑到海南的同学,此时的海南大概像春天一样,鲜花怒放,绿树成荫,一群群海鸟自由地飞翔。鲁智深当初为啥不从启宝村去渤海呢?宋朝的時候,河道里的水一定比现在还大,他可以坐着船,一路向西,奔向渤海,奔向自由的海边。他却去了五台山,当然去五台山有赵员外介绍,但鲁智深注定不是当和尚的料,那里的清规戒律他哪能受得了,所以才会大闹五台山,上了二龙山、梁山……
白校长依旧全力以赴准备接受检查,她感觉上次安永哲让检查的人碰了钉子,这次他们可能迁怒于她,专门检查她。她每天抄教案,批改作业,而且也开始让学生们写日记。此外,隔几天就让学生们擦一次教室玻璃,每天打扫校园、洒水。冬天压杆井冻了,每次打水前,需要先浇一壶开水上去,然后学生们压上水,一盆盆浇在院子里,先倒下去有些尘土,很快就冻成冰珠,闪闪发亮,但很快又被黄土埋住了,谁让冬天的风大呢。
可是教研室的人始终没有来,教办的人也没有再来。快到春节的时候,其他学校的老师领到教办干事们卖的带鱼、小米,启宝村的老师们没有,因为教办没有人来。
放寒假的那一天,白校长终于撑不住了,说着话就咚一下倒在地上。老师们打电话叫来120,医生说她疲劳过度,心脏有了点问题。大家去医院看白校长时,她说再不放假我就神经了,真受不了。可是他们会不会明年来呢?趁我们没有防备的时候,突然袭击。大家安慰白校长应该不会,全县几百所学校,每天检查一个学校一年也轮不过来,哪会老搁记启宝呢!白校长听了说,也是,但愿他们不要再来了。
五年级下学期,白校长不大往外边跑了,和学校的几个老师亲近了些,有时还主动到安永哲教室听课,请教他几道题。
安永哲班里学生们的成绩很整齐,关键是学习习惯特别好,有几个成绩特别突出,还没到考试时间,安永哲已经预料到结果应该不错。
安永哲仍然坚持每天去滹沱河边,鲁智深溯游而上去五台山,而不顺流而下奔向渤海,长久以来成了他思考的问题。顺流而下,还可以经过沧州,那是出英雄好汉的地方,青面兽杨志、豹子头林冲,可是……
后来,安永哲渐渐想明白了,鲁智深根本不知道顺流而下会到哪里,不知道能到沧州,更不知道能到渤海。他问过村里许多人,滹沱河最后流向了哪里,没有一个人知道,鲁智深当然不知道。而去五台山,是笃定了的,有赵员外早已买下的度牒,文殊院为头的智真长老是赵员外的弟兄。想通了这个,安永哲发觉困惑他的许多问题都想通了。
那些日子,滹沱河的日出日落,芦苇荡、捕食的水鸟,学生们天真烂漫的笑容,野性未泯的举动,都成了安永哲拍摄的对象。快毕业的时候,安永哲决定今年再给学生们拍次毕业照,他相信自己的学生自己最了解,只有自己才能拍好。当安永哲把这个决定告诉白校长的时候,她大惊失色,马上摆着手说万万不可,要给学校招惹麻烦。安永哲说有啥麻烦我承担,我去教办先说清楚。说完,他不顾白校长的阻拦,就骑着自行车去了教办。络腮胡子干事见到安永哲问,今天没课?安永哲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直截了当地说,今年启宝的毕业生是我带的,毕业照我来照,你不要辛苦去跑了。胡子干事呵呵笑了笑说,你想照你照吧,我还忙不过来呢!但千万记得一张照片五元钱,不要坏了规矩。安永哲出了门,听见他对另一位干事说,年轻人得让他们服水土。
遗憾的是集体拍合影照的时候,白校长居然找了个借口说要参加婚礼,没有来。刘烨老师说,人家是要撇清关系,万一再有人来搞小动作,就怨不着人家了。莲莲说,不来也好,麻烦事儿都不是她引来的。安永哲有些遗憾,但和莲莲同感。
洗照片的时候,安永哲特意让师傅放大成十二寸,装了框子,免费给每位学生和老师发了一张。
小升初考试了,安永哲班的学生果然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均分成绩全镇第一,还有两位同学考进全县前十名,被县重点初中录取。这是学校建校以来从来没有过的好成绩,书记特意买了几挂鞭炮,在校门口热热闹闹燃放了半天。莲莲让安永哲再给她张毕业照,她公公要挂在村支部办公室。
放了暑假后,安永哲拿着学生的毕业成绩单去找县中学的李校長。李校长听了安永哲的教育理念,让他讲了一节课。讲完课之后,李校长说我愿意要你,但现在关系一下办不过来,就像你们那儿的胡大海那样,你得和教办主任说一下,只要他愿意放你,我就接受。
安永哲有种遇到知音的感觉,买了些东西晚上去看李校长。敲了半天门,李校长不开。安永哲打他电话,他问干什么?安永哲说我就在你家门外头,想找你坐坐。李校长说,你要是想来学校,就别见我,也别给我带什么东西,我答应过的事情一定算数。如果你留下东西,我一定不要你。毕业之后,听过许多送礼的事情,李校长这样一说,安永哲有些惊诧,但他在门外徘徊了半天,还是把东西带走了。
第二天,安永哲去找教办主任。在教办那破烂、凌乱的办公室里,教办主任正用装订资料的锥子剔牙,安永哲看到顿时感觉牙齿一阵酸麻。他说了自己到中学讲课的事情,说李校长已经答应要他,希望教办能通融。教办主任愣了一下,放下锥子把手伸进嘴里,鼓捣了半天,掏出一根肉丝,抹在桌子上说不行。安永哲说,主任,这是我的一次很重要的机会,我毕业已经两年了,为咱们镇里也做了贡献,能教小学的人很多,我想教高中锻炼自己,而且我年龄也不小了,去了城里好找对象。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安永哲觉得已经是在侮辱自己了,他觉得应该没问题了。没想到教办主任还是说,不行,谁愿意要你让他把调令拿来,没有调令别想让我放人。
离开教办的时候,安永哲觉得头顶一阵昏暗,他本来觉得自己已经把许多问题想通了,可一个教办主任就拦住了他。他决定直接去城里找教育局长,安永哲不相信自己明明本科毕业,能教高中,高中又缺老师,却非不让他去。
安永哲到了城里时是上午,在教育局办公室看见位比他还年轻的老师,他问局长在不在?对方回答局长下乡去了。安永哲问什么时候回来?对方说不知道。安永哲便在门口等,等到下了班,也没有见到局长。街上随便吃口饭,他又回来接着等,等到下午有人来了上班,然后一直等到又快下班时,还没有等到局长。安永哲决定第二天再来,但当他走到厕所门口时,看见局长刚从里面出来,正往上拉裤子上的风纪扣。安永哲拦住局长,把自己的事情说了,希望局长能放行。局长说进城得县长签字,高中校长说要你,他哪有那么大权力。
县长,那是多大的官啊,安永哲从来没有想过要和县长发生关系。骑着自行车往家走时,越走越慢,看着太阳慢慢坠入山后,他没有了一点力气,推着自行车无精打采往前走,天黑透后才回了家。
翻了半天《水浒》,安永哲决定第二天去找县长。他不知道局长说的话是不是真的,但他不信县长和局长、教办主任一个水平。安永哲把这两年自己获奖和发表的作品都整理出来,装到一个档案袋里。晚上梦见自己要去渤海,却搞错方向,到了五台山。
第二天安永哲一早到了政府办公室,一个人也不认识。他推开一道虚掩的门,还没说话,就心虚了。硬着头皮给自己仗着胆子问,县长在吗?有位趴在桌子上正写东西的人抬起头来说,不在。那请问县长在哪个办公室?写东西的人站起来,瘦高而和善,他笑了笑说,往西走,最里面南面的那个家。安永哲走到门口,深呼吸了一下,敲敲门等了半天,里面果然没有人。他一直等到下班,县长也没有来。
此后,每天早上一到上班时间,安永哲就在县长门口等着,没想到整整等了一星期也没有等上。安永哲有些泄气,想难道哪儿的官儿都一样?自己为啥不回去好好努力离开这个混蛋地方,而是呆在这儿求人?但又一想,既然这件事情只有县长才能解决,那就一定要见到县长,不见到人家,怎么知道给不给解决?
一天,又白等了一上午之后,安永哲突然遇到一位高中时的同学,他现在在乡镇里当党委秘书。他问,安永哲你来这里干什么?安永哲说高中的李校长答应要我,可教办不让走,我想见见县长。同学说,你在这儿哪能等上县长,每天找他的人踢破门了,谁都想找县长。安永哲问,那去哪里找呢?同学说,去宾馆,县长经常在那里接待客人,有时也住在那儿。
安永哲到了宾馆后,问服务员县长在哪里?服务员回答,不知道。安永哲便坐在宾馆大厅的沙发上等,他不知道同学说的准确不准确,能不能在这里等上县长?宾馆比政府办楼上安静许多,偶尔有几个人急匆匆进来,然后服务员拿着墩布墩一下干净得可以照见人影的地面。
快到中午十二点时,忽然门外的车多起来,人也多起来。许多人谈笑风生进了宾馆的餐厅。安永哲振作起来,使劲盯着门口,盼望县长突然出现。那天,他在宾馆见到许多电视上见过的人,但没有见到县长。
一点多的时候,有人跑进卫生间,接着传来呕吐的声音,安永哲的肚子咕咕叫起来,他想这个时候县长不会来了,跑到外面找了个面馆,要了一碗面,一碗汤,琢磨下午去哪里找县长。
接下来的许多天,安永哲在上班的时间去办公室,吃饭时间去宾馆,整个暑假比上课时都忙,可是县长失踪了似的,一次也没有看到。但是每天晚上,电视的新闻里总能出现县长的镜头,县长在接待信访人员,县长在招商引资,县长在开会,县长在下乡,县长在慰问困难群众……那肯定是真的县长,不是替身。个子细高,面孔黝黑,头发三七分,总是风尘仆仆,满脸疲惫,像个农民,只有他们县的县长才是这个模样。
时间久了,安永哲认识几个一起找县长的人,但是安永哲觉得自己与他们不一样,他们都是上访的,比如有个人的房子被强拆了,有个人儿子在公园的湖里游泳淹死了,有个人在矿上打工被绞断手了……他们找县长都是让主持正义,讨回公道,他却是让县长打招呼去县里教高中,更好地发挥特长,做贡献。但是这些人能互通消息,谁听说县长在哪里,马上告诉其他人。
有一次,安永哲刚到了宾馆,有人忽然告诉他县长在政府办二楼会议室开会,安永哲赶忙往过跑。等他跑到政府大门口时,远远看见政府办公楼前有几个警察,他心里狂喜,觉得这次有戏。等他快到楼前时,看见县长从大楼里出来,有人帮他开了车门,县长上去之后,有人又帮着关了车门。安永哲赶紧往过跑,但车已经发动,绝尘而去。许多人从楼里出来,许多车涌过去接人,安永哲想问问刚才关车门的人,县长去哪里了,可是没有记住那个人的长相。他找给他打电话的那个人,那人沮丧地说,他也没说上话。他接到消息跑过来,县长正在开会,他在旁边一直等着,等到县长开完会出来,一大帮子人拥着,他挤了几次,都被推到一边,等他下了楼,县长已经坐上车走了。
炎热的夏天过去之后,暑假已经接近尾声,安永哲还是没有找到县长。他不敢懈怠,晚上不回家了。他想县长白天那么忙坐不下来,或许晚上会去办公室处理些事情。他也想县长白天忙了、累了,晚上肯定要睡觉吧?他带着把马扎,一会儿觉得县长可能去办公室了,一会儿觉得县长可能去宾馆了,去了政府大楼看见办公室的灯黑着,便觉得这时他可能在宾馆,去了宾馆服务员说没见,安永哲每天来,每个服务员已经认识他了,安永哲又觉得这时县长可能在办公室。遗憾的是他跑来跑去,一次也没有见到县长。认识的几个上访的有人说,县长在政府后院有房子,每天住哪里。有人说县长家在市里,每天赶回去。有人说县长住在某驻军部队营房里。有人说县长住在某个单位的内部宾馆里……安永哲听来听去绝望了,觉得凡人不可能知道神仙的住处。
九月一日,开学。
安永哲带着铺盖、咸菜、酱、馒头去了学校。刚进校门,莲莲看见他欢喜地奔过来说,以为你不来了。安永哲问,怎么说我不来了?莲莲说,白校长说你要到城里教高中了。正说着,白校长过来,她有些尴尬地问,安老师来了?安永哲点点头。
安顿好之后,白校长召集大家开会。会上对安永哲说,主任说你要去县里了,我也觉得凭你的本事应该去县里,没想到你又来了。那你带五年级和二年级吧?安永哲望望刘烨老师说,让刘老师代着上吧?刘烨老师忙推辞,我水平不够,还是你带吧,接着犹豫了一下,或者白校长带吧?安永哲说,谁的学生谁带比较好,了解。白校长笑了笑说,那刘烨老师就别推辞了,你带五年级和三年级,我带着四年级上,安老师委屈一下,带一年级和二年级吧?会散了之后,白校长先走了,莲莲望着她的背影对安永哲说,真奸!
安永哲带上一、二年级,上课时间没空出去了,但他不甘心,每天下午放学后,去县里继续找县长。政府院子里转转,宾馆里等等,等人们都休息之后再往学校里返。
天气越来越凉,放学后天已经黑了,往回返的时候,路两边的饭店、修车店大都黑了灯,偶尔有辆车从身边呼啸而过,扇起一阵冷风,安永哲就会想起白校长的丈夫在县城附近被车撞死。他想自己要是有个意外,不知道别人会怎样议论。他想起好久没有去河边了,河水应该快结冰了。
安永哲有天回学校时,突然看见有个男人从白校长屋内出来,男人见到他进来神情有些慌乱,竖起领子贴着墙根走了。安永哲越看越觉得像莲莲的丈夫,看表已经十一点多了。
还有一天,安永哲已经睡着了,白校长屋子里傳来吵闹声,安永哲梦见白校长丈夫回来了,他并没有死,而是高兴地调到县城当老师了。
安永哲越找越失望,一次县长也没有遇到,冬天到来的时候,他不但觉得找不到县长,而且还担心高中的老师招满了,不再需要新人,可是他又不能停下来不找,半途而废。
有一天晚上他到了宾馆,刚坐下不到十分钟,楼上传来动静,有三四个人下来,送个什么客人,中间一个显然是县长,和电视上看到过的一模一样,一幅农民脸。安永哲掩饰住心中的激动,跟在这几个人后面,等他们把客人送到车上,县长拉开车门也要离开时,安永哲拦住说,县长我和您说两句话。他把自己准备好的资料给了他,说自己现在在村里教小学,想到县城教高中,已经讲过课,校长答应要。县长翻了翻资料,递给旁边的司机,打量了安永哲一下,让司机把他的电话记下。
那天回学校比较早,安永哲心里一阵轻松,不知道能不能办成事,但感觉终于要有个结果了。进校门的时候,他看见有个男人进了白校长屋子,这次看清楚了,是莲莲丈夫。
在忐忑中等待着,两天之后的一个夜晚,已经十点多了,安永哲接到个陌生电话,对方说他是县长的司机,告诉安永哲县长一个小时之后在宾馆见他。安永哲感觉多少天来受的委屈顿时消失了,他觉得县长这么晚见他,一定有戏。他忙洗了洗脸,用湿毛巾擦擦衣服上粘的饭捻子,推出自行车往外跑,出门前,又捏了捏口袋,钱包带上了,到了县城买包烟还是什么。一出大门,忽然听到莲莲家那边传来沸腾的声音,许多人往那儿跑。黑暗中有个人撞到他身上,是班里的学生,他气喘吁吁地说,安老师,莲莲烫伤了!
咋回事?安永哲大惊。
他们吵架,他男人把一壶开水浇到她头上了……白校长也在。
安永哲感觉一股冷气森然从脊椎那儿窜起,他想起莲莲说她多么喜欢自己的丈夫,每天孩子一样哄着他,回了家啥也不用他干。
安永哲抬起腿来,可是抖得不知道往哪儿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