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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moob”“Mab”及“Suav”:美国苗族“Hmoob”人的自我认同与族群分野

2017-05-25黄秀蓉

广西民族研究 2017年1期
关键词:自我认同

【摘 要】美国苗族“Hmoob”人,仍然保存着自己的语言。“Hmoob”人的语言属于苗语西部方言的一种次方言,其中某些词汇可能源于古代汉语。“Hmoob”人现今仍然在使用的几个词汇如“Hmoob”“Mab”和“Suav”能够清晰地反映出“Hmoob”人群体的自我认同与族群分野建构的历史过程。在建构自我认同与族群分野系统的过程中,“Hmoob”人的族际关系观念受到其历史迁徙过程与华夏民族观的影响,但文化自觉因素在其中扮演着主要的角色。“Mab”一词与其衍生词汇在美国“Hmoob”人群体的当代自我认同与族际分野中仍然存在,但已在一定程度上发生了变化。

【关键词】Hmoob;Mab;Suav;自我认同;族际区分

【作 者】黄秀蓉,西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民族学院副教授,法学博士。重庆,400715

【中图分类号】C95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 - 454X(2017)01 - 0100 - 008

一、问题的提出

苗族是一个有着悠久历史的民族,其祖源可上溯到传说时期的蚩尤九黎部落。涿鹿一战,蚩尤战死,其部分族众南迁,辗转于江淮荆州地区,是为“三苗”。三苗在荆州地区“数为乱”后,部分迁徙到今天西北的“三危”区域。再以后,迁到“三危”地区的三苗部族,逐渐南下,到达今天的川南、黔西北以及云南省,是为今天苗语西部方言各支系,其中一支自称为“Hmoob”或“Moob”①的群体,18世纪以来,有一部分又辗转迁徙流散到东南亚的越南、老挝、泰国以及缅甸等地,成为这些国家的主要山居民族。1975年越战结束后,部分老挝“Hmoob”人作为战争难民,流散到以美国为主的西方国家,是为本文的主要研究对象。

在漫长的迁徙流散过程中,“Hmoob”人的生活环境发生了较大的改变,与之接触的群体也因之而变化。从最初与华夏集团为邻,到西徙南迁后与中国西南各个族群交错居住,再到东南亚与西方世界和其他族群毗邻混居,“Hmoob”人一直在与不同族群或不同种族的人交往交流。在这一过程中,无论社会环境如何变迁,无论其他族群的人如何以不同的名称称呼他们,“Hmoob”人一直坚持使用自己特有的自称,并用特有词汇称呼与之交往交流的其他族群,使自己成为一个能够区别于他者的群体。

西方学界对族群认同问题的研究,从其产生、发展的过程,已然形成了两大理论,即工具论与根基论。工具论的学者认为,族群是人们面对现实利益时,采取限定共享资源人群范围的工具,用政治、经济资源和竞争与分配来解释族群的形成、维持以及变迁,他们认为族群认同是多变的、可被利用并随变化而定的。根基论学者认为族群认同主要来源于“同根性”的基本情感,并以此来凝聚所谓的同根人群。但是,他们并不强调生物传承或以客观文化特征来造就族群,只是注重文化性解释的传承。作为苗族在中国境外的主体部分,“Hmoob”人如何界定自我族群以及如何区分他族? 国内学界对美国苗族“Hmoob”人的族群认同研究并不多见,张晓和麻勇斌分别对跨国苗族族群认同的依据和特点以及研究中应该注意的问题进行了分析,但并没有进行具体的族群认同研究。[1 ]部分西方学者对聚居于美国的“Hmoob”人群体的文化认同进行过一些研究,如苏珊·波西尔对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年青一代美国苗族的语言与文化认同的研究,[2 ]杰克·克罗斯比对苗族千禧代孩子的文化认同困境的研究,[3 ]等等。但这些研究并未涉及美国“Hmoob”人群体对自身族群的界定,亦未涉及到美国“Hmoob”人群体与其他群体的分界。本文试图在已有研究的基础上,使用美国“Hmoob”人的语言材料并结合其他文献资料来分析美国“Hmoob”人在历史时期与当今条件下的自我认同与族际分野,①以及这种认同与分野如何影响到其自身族群与文化的建构。

二、“Hmoob”“Mab”“Suav”释义

美国苗族群体自称“Hmoob”或“moob”,其语言属于苗语西部方言中的一种次方言(即苗语西部方言川滇黔次方言)。在当代美国“Hmoob”人的语言里,仍然较为完好地保存了一些古代的词汇,其中的某些词汇,很有可能源于古汉语。在这些词汇中,能够表示“Hmoob”人群体自我认同与区分他者的词汇,主要有这几个:“Hmoob”“Mab”“Suav”以及由这几个词为中心衍生出的其他相关词汇。

“Hmoob”,译为汉语即“人”或“人类”的意思,是该群体一直以来的一种自我称呼。因为“Hmoob”群体内部仍然有不同的支系,所以在“Hmoob”后面加上形容词来称呼不同的亚群体,如“Hmoob Dawb”“Hmoob Dub”“Hmoob Lees”“Hmoob Ntsuab”“Hmoob Peg”“Hmoob Quas Npab”“Hmoob Sis”以及“Hmoob Xauv”。有时,“Hmoob”也用来指代与“Hmoob”群体有关的事物或文化。[4 ]“Hmoob”还有另外一种解释,意为“陌生人”,此种解释应为他族人的说法,可能源自古代中国的主体民族。

“Mab”,在美国苗族的苗英词典里,其基本意思有二:一、(y),Ib hom tsiaj zoo li miv tabsis cov plaub dub thiab nyob tom hav zoov,汉语意为“一种类似于浣熊的动物”。二、(y),Lwm haiv neeg,汉语意为“其他民族的人,非苗族人”,在美国“Hmoob”人的语境里,主要指他们在亚洲居住时期那些既非苗人亦非汉人的其他族群之人。在第二种解释的基础上,延伸出对各个具体的非苗族人群的解释,后文会加以说明。总之,在“Hmoob”人的语言里,“Mab”这个词,在特定语境下,可指一种动物,但大多数时间用来指代一种与他们自己不同的其他族群的人。

“Suav”,美国苗族苗英词典同样给出了几种解释:一种表示数字或数数;一种解释专指华夏汉人或与华夏漢人有关的东西,“Ib cov neeg nyob rau tebchaws Suav”“Lub tebchaws uas cov neeg Suav nyob”。在此基础上延伸出这样一个词“Suav Liab”,苗语解释为“Cov neeg Suav uas coj kevcai koompheej uas xws li cov Xoesviaj thiab cov Nyablaj Liab”,汉语意为“信仰共产主义的中国人”。

在具体的语言使用过程中,“Hmoob”一直是单独使用的,用来指代自我族群,“Mab”和“Suave”二词,既可单独使用,也可组合在一起使用。当单独使用“Mab”时,在历史时期指代的是中国境内除华夏以外的不属于“Hmoob”的其他族群的人,在当代指的是非“Hmoob”的其他族群;单独使用“Suav”,在历史时期指代的是华夏汉人集团的人,在当代则用以指代汉民族人群;把“Mab”和“Suav”联合使用为“Mab Suav”时,则指历史时期表示包括华夏在内的、所有不属于“Hmoob”群体的中国人,在当代也仍然如此。

弄清楚了这几个词语的基本意思与用法,我们就可以通过他们来分析“Hmoob”群体的人在历史时期如何使用这几个词来进行自我认同与自我族群建构并以此来区分他者。

三、“Suav”名称留存与“Hmoob”人的迁徙流散

“Hmoob”群体的人,一直到今天仍然把以汉族为代表的“中国人”称为“Suav”。“Suav”一词的苗语发音为/sua/,声调相当于汉语声调的三声。“v”,其意直译为“华夏”。为什么“Hmoob”人会把当时的“华夏人”称为“Suav”,可能与当时两个族群的地理分布有关。以蚩尤为首的九黎部落,主要分布在今天的山东及江苏北部地区,被西边的华夏人称之为“东夷”,意为“东边的未进化人群”。这种根据地理方位来命名族群的原则,也大体适用于当时华夏群体以外的其他族群如“西戎”“北狄”与“南蛮”等。因此,蚩尤九黎部落的人极有可能遵循这样的命名原则而把位于西边的华夏族群称之为“Suav”,是为“西华”二字的音译,即“西边的华夏人”。此种称呼一直传承到今天,美国“Hmoob”人群体仍然把今天的“中国人”称为“华夏”而不是其他如“汉”或“中国人”等称呼。这需要从他们的迁徙流散历史及其与中原华夏汉人集团的关系进行分析。

在“Hmoob”与“Suav”的关系中,自涿鹿一战,以炎黄为代表的“Suav”取得决定性的胜利。在后来的历史发展过程中,华夏集团不断朝外扩张势力,周边的其他部族,不断地被征服被融合到华夏集团中。于是,中国先秦时期南方民族发展史上,便出现了这样一种场景:华夏集团凭借其政治、经济乃至文化上的优势,一步步蚕食着众多的南方部族的领地,并从文化上对其进行渗透融合,逐渐控制了绝大多数的南方民族。而“Hmoob”人的先祖蚩尤部族在与炎黄部族的争战中失败,一部分开始南下西迁,离开原来生活的黄河中下游地区,留在原地的那部分部众,最终被融合到炎黄华夏集团中。南下的那部分部族,在江淮地区形成汉文文献所载之三苗集团,并不断反抗着华夏集团,最终不敌,部分被迫西迁至今西北的三危地区,即是《史记·五帝本纪》所记:“三苗在江淮、荆州为数为乱,于是舜归言语帝(尧),请流共工于幽陵,以变北狄;放欢兜于崇山,以变南蛮;迁三苗于三危,以变西戎;殛鲧于羽山,以变东夷,四罪而天下服”。经考证,多数学者认为三苗迁往的古之三危地区,应在今天甘青川交界的岷山及周边区域。[5 ]25-27

可以说,蚩尤部众南迁后形成的三苗集团,成为这种华夏民族形成过程中的例外,每当华夏民族达到苗族集团的领域时,总有一部分苗族不愿意被融合进华夏民族之中,被迫采取了直接的反抗行为,即汉文文献中的“数为乱”。当反抗被镇压时,部分三苗被迫西迁至今天西北地区的“三危地区”,至此远离中原,开始独立发展的历程。所以尽管华夏集团在后来的历史发展过程中,已经融合其他族群成分而不再局限于最初的华夏,其名字也从最初自称的“华夏”变为他称之“汉人”。西迁到西北地区的那部分苗族,并不明了华夏汉人的发展历程,所以在他们的语言中,仍然保留了最初对华夏人的称呼“Suav”。后来这部分苗族又经历了南下到今天的川南、黔西与云南的发展历程,[6 ]但仍然是居住在人迹罕至的深山密林区域,仍然远离当时的中原汉人政权。因此,用“Suav”一词来指代以华夏为中心的中原人民的称呼一直持续下来,并最终扩大到用以指代包括汉人在内的所有中国人。

四、“Mab”在苗语中的使用与华夏民族观之关系

“Mab”的苗语发音为/ma/,几乎与汉字“蛮”的发音一致,只是音调不一样,“Mab”为高调,相当于汉语声调的一声“一”,而“蛮”的声调为二声“/”。除了语音上的近似,“Mab”在美国苗族语言里用来指代那些除了“Suav”以外的其他非“Hmoob”人群。按照苗英词典的引申解释,如Mab Qus(y),Ib hom neeg uas nyob tom hav zoov thiab tsis ua teb thiab ua liaj. Feem ntau lawv nyob tsis muaj tsev thiab tsis hnav khaub ncaws, 汉语意为“一种住在森林里不会种田的人,大部分都没有房屋和衣服”,较为明显地显示出被称呼对象在经济、文化上的不发达状态,此种用法与汉语里“蛮”的用法也较为一致。

在先秦时期,以华夏为中心建立起来的中原王朝政府,一直以来都以文教优于周边民族而自豪,并以此为根据逐渐形成了一套以文化为标准的华夷族群观。《礼记·王制》曰:“中国戎夷,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东方曰夷,被发文身,有不火食者矣;南方曰蛮,雕题交趾,有不火食者矣;西方曰戎,被发衣皮,有不粒食者矣;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矣。” 《左传》亦说:“诸戎饮食,衣服不与华同,贽币不通,语言不达。”无论是《礼记》里的“性”,还是《左传》里的饮食、衣服、语言,华夏集团都是按照文化的标准来划定族群边界的。在此观念之下,华夏称自己所居之地为“中国”,意为世界的中心,在文化上优越于其他群体。周边那些未曾接受华夏文化的族群,则分别被冠以“戎”“狄”“夷”“蛮”的称呼。

因此文关系到“蛮”字,我们不妨追溯一下其发生发展历程。关于“蛮”字,《说文解字》卷十三“虫”部对“蛮”字的解释是:蠻,南蠻,蛇种,从虫■聲。这是什么意思呢? 按照“蛮”字的字形发展变化,其最早在金文中是“■”,相当于“■”加上“■”,表示用丝或绳索捆绑动物并训话使它听话。在篆文中“■”被加上“■”,成为“■”,表示大蛇与猛兽。此时,另造一字代替,是为《说文解字》里的“蠻”。由此可见,“蛮”原本是一个动词,本义是系绑蛇、兽,并加以馴化。发展到后来,其词性发生了引申变化,成为一个形容词,词义演变为“与蛇兽为伍的,未开化的,粗野的”,以形容某一族群的生活状态。最后,“蛮”字的词性进一步引申变化成为名词,词义演变为“未开化的边远、落后民族”,用以指代华夏周边那些没有接受华夏文化教化的族群。中国南方地区绝大多数属于亚热带,气候温暖潮湿,各种虫蛇鸟兽很多,居住在这些地区的南方民族,也大都擅长与各类动物相处。于是乎,擅长于驯养虫蛇鸟兽之南方民族,成为中原华夏集团眼中的“蛮人”,便不足为奇了。

包括三苗在内的南方族群,华夏集团称之为“蛮”,有时加上表示地理方位的“南”,成为“南蛮”。后来,大抵是因为在南方族群里,三苗集团最具反抗精神,最不愿意接受华夏集团的文化教化,华夏集团还单独用“苗”这一名称与“蛮”字结合,组成“苗蛮”一词,用以指代以苗为代表的南方诸民族集团。至此,“蛮”已成为华夏集团用以指称文化发展滞后的南方诸民族的专称。

这里,一个有意思的问题是,为何华夏民族集团用来指称南方文化落后族群的一种歧视性称呼“蛮”,会出现在本身就被华夏集团视为“蛮”的“Hmoob”支系苗族的语言里,用来指称除了“Suav”之外的其他非“Hmoob”的族群?

如前所述,“Hmoob”人之先祖为与炎黄二帝并立之蚩尤,有着自己较为独立的文化传统,并且在黄河中下游地区和长江中下游时期发展出高度的农业文明,是最先培育水稻的族群。因此,在其文化传承中,并不认为其自身的传统文化低于其他文化,①所以他们非常反感华夏民族以“蛮”“夷”这类歧视性词汇来称呼他们。并且在自称为“Hmoob”的苗族支系,甚至不愿意接受“苗”这一称呼,他们认为“苗”也是中原王朝对他们的一种侮辱性称呼,原因在于中原王朝历史上曾在“苗”字之前添加反犬旁,变“苗”为“猫”,视之为猫一样的动物。

正是基于这样的文化自觉,包括“Hmoob”支系在内的所有苗族,虽然被华夏汉民族视为“蛮”“苗蛮”,却从未接受过这样一种称呼。但是,在与华夏汉文化的接触与交流中,又接受了华夏文化中的部分民族观,即华夏—蛮夷二元对立。在南下西迁的历史过程中,在遇到经济文化比其更不发达的南方其他族群时,便把华夏用以称呼南方族群的词汇“蛮”,借入以指代其他族群,意义与汉语意义一致。中原中心地带的华夏民族认为以三苗为代表的南方族群是“蛮”“苗蛮”,而三苗也借此称呼其他非苗族群为“Mab”,都表现出明显的己族文化中心主义倾向。这便是王明珂在《羌在汉藏之间》一书中提到的在川西羌族聚居的各条沟之间出现的“一截骂一截”的现象,即下游的人说中游的人是蛮子,中游的人说上游的人蛮子。[7 ]71-76

通过使用“Hmoob”“Mab”与“Suav”这三个词,“Hmoob”群体的苗族成功地建构了自己的族群身份与认同,成功地把己族与他者进行了分离,并在长期的历史发展过程中保持着自己的独立族群身份。

五、美国“Hmoob”人的自我认同与“Mab”在当代的变迁

在美国“Hmoob”人的语言系统里,“Hmoob”和“Suav”的使用,在古代和当代没有大太的变化。“Hmoob”一直是他们的自称,且最终成功地从自称变成为别的族群所接受的他称。“Suav”最初是专指以炎黄部落为代表的华夏集团,到近代以来扩大化为几乎所有的中国人。

在“Hmoob”人的迁徙流散过程中,不同的国家政权或所到之地的主体民族,都有对其不同的称呼。在中国境内,“Hmoob”人及其他苗族支系一起被称为各类“苗”,如依据服饰颜色的“红苗”“白苗”“黑苗”“青苗”“花苗”;依据居住地方的“清江苗”“平月苗”“东苗”“西苗”;依据语音的“鸦雀苗”,等等。在越南,“Hmoob”人群体被称为“Mieo”。在老挝,“Hmoob”人群体被称为“Meo”。事实上,同处东亚儒家文化圈的越南与老挝,其主体民族对“Hmoob”人的称呼,也都直接源自中国对他们的最初称呼“苗”。考其词源,“苗”原本是一个中性词汇,《说文解字》曰:“艸,生於田者。从艸从田。”意即田地里生长的植物。蚩尤九黎部族的后裔以“苗”为族称,表明他们是从事农业种植的族群。但是,发展到后来,华夏汉民族统治者把中性的“苗”加上一个表示动物属性的反犬旁后,“苗”变为“猫”,表现出中国中原王朝对其文化的一种歧视。此后,随着苗族的迁徙流散,这种歧视性的称呼也跟随他们传到了东南亚各国。

但是,無论外界对其称呼如何变换,“Hmoob”群体的人一直坚持把自己称为“Hmoob”。越战后,部分老挝“Hmoob”人在泰国难民营滞留期间,“Hmoob”这一自称逐渐为外界所接受,所以当他们到达美国后,英语语言对他们的称呼“Hmong”,即源自其自称“Hmoob”的音译。至此,苗族支系“Hmoob”人群体终于争取到以自我称呼来界定自我族群的界限的自由。

相对而言,“Hmoob”人语言里“Mab”一词的用法与意义,从古代到现代,却发生了较大的变化。我们仍然以苗英词典里的释义为例进行论证:一、Mab Qus(y),Ib hom neeg uas nyob tom hav zoov thiab tsis ua teb thiab ua liaj,Feem ntau lawv nyob tsis muaj tsev thiab tsis hnav khaub ncaws,汉语意为“一种住在森林里、不会种田的人,大部分都没有房屋和衣服”;二、Mab Dawb(y),Ib hom neeg loj, siab thiab dawb, feem ntau yog muaj plaub hau daj,汉语意为“一种高而白、大部分有黄色头发的人”,亦即白种人;三、Mab Dub(y),Ib hom neeg uas loj thiab dub. Feem ntau yog muaj nyob rau yav qab ntuj ntau,汉语意为“一种高而黑、大部分居住在低纬度地方,不穿鞋与衣服的人”。

“Mab”在古苗语里的最初用法,当与汉语里“蛮”的用法一致,指那些在经济上较为落后的非“Hmoob”族群,即不从事农业生产、物质生活相对较差的生活在亚洲的族群。但是发展到当代,随着“Hmoob”人在世界范围内的不断迁徙流散,与之接触的族群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当他们与西方经济文化发展程度皆高于自己的白人群体接触时,他们已然感受到自己经济发展的落后,但是语言的滞后性使得他们并没有立即创造出一个新的词汇来称呼白人群体,而是仍然使用原来用以指代非己异族使用的词汇——“Mab”,只是在其后加上了一个表示限定说明的词汇“Dawb”。在这里,“Mab Dawb”仅仅说明该类人的生物遗传特性,并没有任何歧视的意思在里面,而仅仅表示对一类人的称呼。在称呼西方国家里的黑色人种群体时,他们使用“Mab Dub”一词,这个词不仅说明了黑人的生物遗传特性,也描绘了其部分生活习性,即不穿衣服与鞋。“Mab Dawb”与“Mab Dub”,同样都从“Mab”衍生出来以指代某一特殊群体,但其蕴涵的意义却存在差异,后者特别说明黑人群体不穿鞋与衣服,明显是一种隐形的文化歧视。事实上,当今生活在以美国为主的西方各国的“Hmoob”人群体,他们所接触的黑色人种群体,绝大部分人的经济条件已然超越了无衣服鞋履的境地,但是美国“Hmoob”人语言里,却出现了这样的描绘,一定程度上表明白人群体对有色人种的歧视,也对“Hmoob”人的族际观念产生了影响。

六、当代美国“Hmoob”人群体之族群认同与文化传承

生活在东南亚各国的“Hmoob”人群体,按照其语言习俗,把与其交往交流的其他文化差异不是很大的族群,区分为“Suav”与“Mab”两大类,坚持其外在物质文化如语言、服饰等,来凸显与其他群体的差异并强调自身族群认同。当“Hmoob”人群体到达美国等西方国家后,面对文化完全不同的其他种族或族群时,他们又是如何保持自身的族群认同并传承其文化呢?

从1975年开始迁徙到美国等西方国家,“Hmoob”人群体在美国生活已近半个世纪。在40多年的时间里,绝大多数的美国“Hmoob”人很快从刚到美国时一无所有的难民群体转换成能够自食其力的美国公民。当然,在这一转变的过程中,他们经历了诸多的文化冲突与一定的种族歧视,[8 ]也让他们切身感受到在美国这样一个多元文化并存的国度保持自身族群性的重要性。因此,在发展经济的同时,美国“Hmoob”人群体也做出了诸多的努力,以加强个体的族群认同并有效传承其传统文化。

在加强个人族群认同方面,家庭与宗族的作用较为明显。在东南亚山地时期,“Hmoob”人的社会组织便以父系家族和宗族为核心,当他们到达美国后,家庭与宗族仍然在社区生活中占据非常重要的地位。每当一个家庭有新的人口出生时,都会为新生婴儿举行传统的叫魂仪式(Calling the Soul)或命名仪式(Giving the Name)。该仪式的主要功能是以此告诉该家庭的各位先祖,这个家庭新添人丁,其灵魂需要祖先的庇护。当孩子逐渐长大后,家人就会不断地告诉孩子,我们是“Hmoob”,我们是来自老挝的“Hmoob”,以加强孩子的族群认同度。正如杨嘉莉(Kao Kalia Yang)在其书中所描述的那样:“当一个婴儿出生时,她就会被她周围的成年人教导说她是‘Hmoob。当她开始学说话时,她的父母就会经常问她‘你是谁啊?正确的答案是且只能是‘我是Hmoob。在这里,‘Hmoob不是一个名字或者一种性别,它是一个群体。”[9 ]1此外,大多数的家庭都会教孩子说他们的母语,不过这种情况随着新生代美国苗族的逐渐成长而有弱化的趋势。

在传统文化传承方面,家族(宗族)、各种非营利性组织与学校教育一起,共同建构了一个“Hmoob”人传统文化的传承网络。美国“Hmoob”人群体的18个家族,每年都会举行各种形式的家族活动,有的是为解决家族内部纠纷,有的是讨论和解决家族发展事务,[10 ]有的是按照“Hmoob”人传统文化而举行的纯娱乐性的活动或年节庆祝。无论何种形式的家族活动,很多传统文化都得以强调,如传统服饰、传统饮食、传统艺术都是苗族新年活动的典型特征,年轻人在这样的场合可以受传统文化的熏陶,从而使得传统文化的代际传承成为可能。

从进入美国开始,为了度过最初的适应期,“Hmoob”人群体自发组织了各种非营利组织或机构。初期成立的各种非营利组织的重心在于解决个体与社区经济与社会问题。稍晚成立的各种组织或机构则侧重于传统文化的研究与传承问题。据统计,至2013年,仅在明尼苏达州首府圣保罗就有大约10个类似非营利组织或机构。[11 ]508在这些组织或机构中,有的专门从事“Hmoob”人传统文化的研究与教学工作。比如协和大学圣保罗分校的苗族研究中心(CHS),其工作重心即在于促进各国学者对苗族文化的研究,中心每两年举办一次国际苗学研讨会,力求整合全球苗族研究资源。再比如苗族文化中心(HCC),创办有在线苗族研究杂志,专门发表与苗族文化有关的研究成果。另外一些组织或機构则直接发展与苗族传统文化相关的一些东西。比如美国苗族联盟(HAP)、苗族艺术与才艺中心(CHAT)等等,直接投入人力物力扶持苗族文化的传承与发展。另外美国各地苗族都有地方性的苗族报纸或杂志以及苗语电台电视节目等,仅在圣保罗就有两种以上,如“苗族时报”等。在这些非营利组织或机构的扶持下,美国苗族文化研究取得长足的进步。同时,苗族文学、戏剧、舞蹈、音乐以及电影等现代文化也在传统文化的基础上得以创新并呈现出一片繁荣的景象。[12 ]

文化传承或涵化的一种最为直接的手段即是对青少年一代进行集中的学校教育。在到达美国的初期,“Hmoob”人几乎没有自己的知识分子,孩子都是分散到各个学校接受美式教育,没有开设苗族文化课程。随着出身于亚洲故乡但在美接受学校教育的这一代“Hmoob”人的成长,他们感受到学校教育对文化传承的重要作用,加之原来被分散安置的很多家族经过第二次自动迁徙后,大多聚居在同一区域。于是,专门的苗族学校开始出现,到今天,明尼苏达州有8所,加利福尼亚州和威斯康星州各有1所。在这些苗族学校中,明尼苏达州圣保罗市的苗族预科学院(Hmong College Prep Academy)的规模最大,从学前班一直到12年级,学生的主体是苗族,兼有少量的亚裔、拉丁裔和非裔。教师中苗族教师占了一定的比重。学校开设了苗族语言课、苗族历史课以及苗族文化课,由苗族教师授课,学生能够较为系统地学习苗族的传统文化知识。

除了在专门的苗族中小学开设苗族文化课程外,在一些“Hmoob”人学生相对集中的大学里,也会开设一些苗族文化课程供学生选修。以协和大学圣保罗分校为例,依托该校的苗族研究中心,主要为本科学生设置了如下一些课程供苗族学生选修:苗族研究导论、苗族历史导论、苗族文化与社会、苗族文化与艺术、苗族宇宙观与信仰、苗语初级阅读与写作、苗语中级阅读与写作。在明尼苏达州,还有诸如明尼苏达大学(University of Minnesota)、世纪学院(Century College)、圣凯瑟林大学(St. Catherine University)都设置有相关苗族文化课程。

七、结语

通过给予不同交往对象不同的名称,“Hmoob”人群体清晰地建构了一整套自我认同与族际分野系统,并在实际生活中不断加强这种认同与分野。随着“Hmoob”人群体在世界范围内的迁徙流散,在现代民族国家与族群的双重认同面前,跨国“Hmoob”人群体之间的族群认同问题逐渐显现,如何处理好民族国家认同与族群认同之间的关系,是我们不得不面对的一个问题。近年来,美国“Hmoob”人群体中开始兴起一股“回归中国”的潮流,回到中国寻找他们的文化之根,是为美国“Hmoob”人群体文化与族群认同的中国化现象,应引起我们的高度重视。

参考文献:

[1] 张晓. 跨国苗族认同的依据和特点[J]. 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 20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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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Gary Yia Lee & Nicholas Tapp. Culture and Customs of the Hmong [M]. Greenwood. 2010.

“HMOOB”“MAB”AND“SUAY”:HMONG AMERICAN SELF-IDENTIFICATION AND INTER-ETHNIC DISTINCTION

Huang Xiurong

Abstract:Although the Hmong have migrated to the United States about 50 years,they have not lost their language. Contained within the Hmong language that belongs to the west dialect of Miao language are some words carried over from ancient Chinise. One of the three Hmong words,“Hmoob”,“Mab”and“Suav”reflect their self-identification and inter-ethnic distinction. During the process of constructing their self-identification and the system of inter-ethnic distinction,Hmong peoples viewpoints of inter-ethnic relationship were influenced by their migration in historical period and Huaxia peoples national viewpoints,and their cultural self-consciousness played very important role. Although the Hmong continue to use these terms,the word“Mab”and its derivative words take on additional meaning.

Keywords:Hmoob;Mab;Suav;self-identification;inter-ethnic distinction

﹝責任编辑:黄润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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