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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国网络与粤东侨乡社会变迁:以梅州市大埔县百侯镇为例

2017-05-25李思睿

广西民族研究 2017年1期
关键词:海外华人侨乡

【摘 要】在早期的移民网络中,人口的流动是单向的,海外华人在侨乡社会生活和地方政治中的影响巨大,在许多方面起着与传统社会中乡绅同样的作用。随着改革开放和第一代海外华人的老去,海外华人对侨乡的经济贡献日益减弱,侨乡从依赖转向独立发展。在新型的跨国网络建构中,祖先崇拜是重要的文化纽带。海外华人与侨乡的关系,从最初以血缘为基础的宗亲互助、以地缘为基础的社会建设和公益传统,发展为文化意义上的“寻根”,宗亲关系也呈现泛化趋势。跨国网络中的人口和资本的流动不再是单向的,归侨和“国内华侨”等现象的出现,表明“侨”的内涵也随之变化。

【关键词】跨国网络;侨乡;海外华人

【作 者】李思睿,中山大学社会学与人类学学院人类学系博士生。广州,510275

【中图分类号】D634.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 - 454X(2017)01 - 0079 - 008

一、研究问题和研究思路

侨乡村之所以以“侨乡”为名,有着深刻的社会、历史背景。李明欢指出,伴随着人口跨国迁移而形成、并且长期维系的超越国境的亲缘、乡缘网络,是侨乡的总体特征。[1 ]5海外华人在其原居地和居住地之间建立起来的社会网络,使之联系在一起的现象被称为跨国网络(transnationalism)。在这一网络中,跨国移民与家乡建立并维持着多方面如亲缘、经济、社会、组织、宗教和政治的联系,并且这些社会接触具有固定性和持续性。[2 ]165,307

历史人类学的研究关注区域社会史,善于从较长的历史时段来分析侨乡的跨国网络。自清代以来,外出南洋谋生者的大量出现,为水客和侨批的产生和发展提供了空间。陈春声指出,在潮汕沿海地区,侨批局数量众多,经营规模大,至清末民初,基本建立起了相当完善的侨批网络和经营体系。[3 ]滨下武志从区域和历史的视角看待移民网络,认为“交叉”将移民国与故乡连接起来,两地间的网络以交叉为基点,再辅以网络多角度作用的功能,从而构成了移民、汇款、贸易三位一体的关系。[4 ]210水客不仅是侨批业的创始人、金融网络的建构和经营者,而且也是海外移民网络的重要环节。[5 ]

在早期的移民网络中,人口的流动是单向的,海外华人基于情感和义务回馈家族和家乡,经济资本在其中起到了根本性的作用。流动不仅指人口在空间上的移动,也使侨乡居民形成了一种在抽象观念与具体实践上的特质,重视建立和利用广泛的社会网络。早在明清时期,粤东地区的百侯文人便充分利用宗族、姻亲、师生、同门等关系,利用血缘、地缘、业缘等纽带建立同胞关系和广泛的社会网络。在19世纪,随着现代交通、水客和侨批局带来的便利,又形成新的社会网络——移民网络,使得当地形成一种地域性文化,成为独具特色的“侨乡”。

侨乡由于劳动力的大量外流与缺失,侨汇对当地生活起到了重要作用,侨眷甚至形成了一个纯依赖移民汇款生存的“寄生阶层”[6 ]96。此外,富裕的华商往往还会回馈家乡,捐资修建学校等公共设施。随着社区的生计和地方建设越来越依赖侨汇,华商在侨乡社会生活和地方政治中的影响越来越大,他们在许多方面起着与传统社会中乡绅同样的作用,在侨乡的经济生活和社会建设中扮演着日益重要的角色。因此,“侨乡”不仅仅表现为一种建筑或文化“景观”,也不仅仅是一种经济生活的方式,它更重要的表现为一种社会结构和社会意识形态。[3 ]

新中国成立以后,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海外关系成为敏感问题而沉寂了数十年。随着第一代海外华人的老去,海外华人对侨乡的经济贡献日益减弱,加上国内经济发展迅猛,侨乡居民更多愿意选择去国内大城市打工,海外关系在侨乡居民日常生活中的影响和地位有所下降。侨乡不再依赖海外华人的经济支持,开始独立发展。虽然如此,侨资依然是政府努力争取的资源。

改革开放以来,侨乡居民与海外华人重建联系,主要是通过重修族谱、重建宗祠、恢复民间信仰和仪式等活动。其中,祖先成为连接故乡的文化纽带,在这些活动的过程中,海外华人的祖籍认同被唤醒和得到强化。如今,侨乡居民依然积极利用海外关系,建立不同于早期移民网络的新型跨国网络。在新型的跨国网络建构中,传统文化和祖先崇拜是重要的文化纽带,起到了恢復和强化海外华人祖籍认同的作用。海外华人所带来的关系网络是一种社会资本,这种资本有望转化为经济资本、文化资本乃至政治资本,但具体的转化过程,则因时因地、因人而异。在新型跨国网络的建构中,可以看到这几种不同资本的灵活运用,可以在侨乡转型中发挥不同的作用。

同时,随着当代侨乡的转型,侨乡的文化特征和“侨”的内涵也在发生转变,这一转变是跨国移民与家乡互动的结果。本研究以粤东客家山区大埔县的著名侨乡百侯镇为个案,通过参与观察与深度访谈,结合文献研究,关注改革开放以来,侨乡的发展和新型跨国网络的建构。通过民族志材料和分析,表明侨乡转型的总体特征是从依赖转向独立,跨国网络和“侨”的内涵也在不断变化和丰富。本文中凡未注明出处之访谈、论据均来自笔者2013年7月、9月在梅州的田野调查,文中所使用的人名均为化名。

二、移民网络的形成:“大水客”与侨乡社会

百侯镇地处广东省东北部,隶属于梅州市大埔县,全镇总面积112.27平方公里,人口数量为3.1万。百侯镇是粤东客家地区著名的文化之乡、人才之乡、华侨之乡,在历史上便是区域性的文化中心和商业中心。这里是客家地区,重视文教,出外为官者众多。清末至民国初期,百侯人纷纷外出谋生,逐渐成为粤东地区典型的侨乡社会。此地山多田少,人多地少,为维持生计,历来有“走川生”的习俗。据民国《大埔县志》记载,自嘉庆以来,百侯人开始大批出外谋生,先是集中在潮州、苏杭等地,道光以后集中在上海、汕头和南洋。清末至民国,由于战乱频繁、水旱灾害频繁,村民纷纷出洋谋生。至民国时期,村民已“络绎于南洋群岛矣”。据《大埔县志》1929年的统计,百侯全村共14884人,出外谋生者达 4014人,几乎占全村人口的三分之一。[7 ]而到东南亚地区谋生者,据估计在3000人以上。当地几乎每家都有亲人生活在东南亚地区,主要分布在新加坡、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泰国、越南等地。

侨乡的文化景观是“侨”文化的重要体现。这一文化景观,包括百侯保存完好的古民居建筑群——既有众多官宦富商的府第式建筑,也有星罗棋布的大小祠堂;既有传统的客家民居,也有富有特色的中西合璧建筑群落和骑楼街。此外,便是带有社会建设和公益性质的公共建筑,如学校、公路、医院、公园、广场。这些民居和公共建筑背后的人物和变化,即可反映出百侯作为侨乡的历史和变迁过程。

1861年汕头开埠以后,潮州和梅州地区的百姓开始大量移居东南亚各地。大埔村民出洋,原是走陆路,经饶平到樟木港,再乘船到南洋各地。汕头开埠以后,村民改走高陂,从韩江水路到汕头,再乘船到南洋各地。当地人称走陆路为“跑路”,并形象地将乘船过程称为“打风暴去南洋”。当时出洋的过程颇为艰苦,去新加坡需要在船上度过七天七夜。民国初年,到南洋的交通条件虽已改善,但毕竟远隔重洋,风险较大。因此,当时有能力、条件者多在上海、广州谋生,稍逊者在汕头、潮州及家乡谋生,实在没有办法的贫苦村民,才出南洋谋生。

百侯的海外华人, 主要分布在新加坡、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泰国、越南等地。“除新加坡的百侯华侨相对集中外,其余相当分散,主要职业是做工(打工),经商者较少。在华侨聚居谋生的地方,随着人数的增加,以地缘、血缘、业缘为纽带,逐渐形成了许多华侨社团。早在清道光年间(1858年),便有马来西亚马六甲茶阳会馆、新加坡茶阳会馆。1916年,又有马来西亚古晋大埔同乡会;1923年,新加坡南洋客属总会成立。” [8 ]119-120海外华人社团在联谊、自治、互动等发挥了许多作用,埔籍华人在国外的生活状态也不断改善。

外出南洋谋生者的大量出现,为水客和侨批的产生和发展提供了空间。至民国时期,大埔县有水客296人。百侯一村有职业性的水客30余人,其中著名的有杨水泉、杨潮荣、杨娘爱、肖东初等。1949年以后,仍有杨水泉、肖东初等数十人。[9 ]杨潮荣是当地“大水客”之一,不仅经营侨批,也带乡亲出洋工作。他每年走水三趟,每次所带新客,少则几人,多则十多人,甚至几十人。到南洋后,他利用自己的人际网络,结合各人的能力和特长,介绍相应的工作。尤其是很多人在外无法返家完婚,或要妻子儿女出洋,多委托水客带送。通过经营水客业所得巨款,杨潮荣修建了气派的“海源楼”。

海源楼是百侯的标志性建筑之一,建于1917年,为“大水客”杨潮荣在马来西亚经商兼做“水客”赚来的巨款所建。该建筑是一座典型的中西合璧作品,外形欧式,主要由钢筋混凝土浇筑,内为中式,室内由木构件组成。海源楼完美地糅合了欧美建筑风格和客家民居建筑特点,也彰显着主人的成功,是“大水客”财富和地位的象征。随着社区的生计和地方建设越来越依赖侨汇,华侨和商人在当地社会生活和地方政治中的影响越来越大。

三、侨乡的文化景观、跨国网络与公益传统

华商在侨乡的经济生活和社会建设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在许多方面起着与传统社会中乡绅同样的作用。在百侯,海外华人对社会建设和公益事业的投入,教育是其中的重要代表。民国时期,大量的侨汇维持了当地人的生计和教育的发展。在海外事业有成的侨贤,为家乡捐资的项目通常首先是学校。百侯中学的创立与海外华人的捐资密不可分,如今中学里几乎每一栋教学楼、宿舍都由海外华人捐资修筑,并以捐资人的名字命名。

在百侯中学创立的初期和改革开放以后,海外华人的捐助都是学校的主要资金来源。清末,百侯共有小学堂10所。百侯中学始创于1923年,1925年受到杨虎臣、杨富臣、杨绍臣等人的资助,校名定为百侯中学。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侯中由私立变为公办学校,政府加强了对教育的投资和管理。到了“文化大革命”期间,学校变成生产队,经历了十年的低潮期。改革开放以后,海内外校友、港澳台同胞纷纷赞助学校,兴建教学设施,还设立奖教奖学基金、资助教学设备,重振百侯中学。

改革开放以后,海外华人对百侯中学的捐资主要用在以下几方面:兴建教学楼、百侯中学大礼堂、科学馆,修建教工宿舍,设立奖教奖学基金以及捐助电教设备和教学仪器。[10 ]79-81据不完全统计,在1981年到2003年20余年时间内,海外华人对百侯中学的捐资总金额到达约300万元。

在百侯,海外华人捐资修建的公路、祠堂、教学楼随处可见,在每一個路口和重要建筑的碑记上,都可以看到海外华人的“芳名录”。百侯镇侯南体育场、电影院、凉亭等休闲中心,也由海外华人捐资建筑。百侯镇政府设有侨联专门负责侨务工作,在政府内有一栋由海外华人捐资修筑的“侨联大厦”。侯南老人会曾设有“侨委会”这一部门,专门负责华侨工作,曾发挥了村侨委会的作用。后来,由于政府有专人开始负责侨务工作,老人会名下的侨委会才在几年前撤销。

百侯的每个公共建筑都附有芳名录,详细记录了资金来源。侨联前主席杨文利(曾任百侯镇副镇长)详细记录了1978年改革开放以来至2011年(他本人自2011年起不再担任侨联主席一职),200余位海外华人的捐资情况。根据他的记录,改革开放以来海外华人的捐资源源不断,并且经历了由少数侨贤集中大额的捐款,到越来越多的侨贤小额捐款的变化。从百侯迁出海外华人分布的地域甚广,包括新加坡、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泰国、越南、美国、法国等地。他们的捐资形式以捐款为主,也有部分捐献物资。这些捐款大多用于乡村建设和公共设施,捐资项目有学校、公路、大桥、供水设施、医院、公园、祠堂、老人院……无所不包。①以杨文利主席详细记录的肖畹香先生的捐资情况为例,可以看到第一代侨民对百侯捐资的概况。

肖畹香先生,男,百侯进光村人,出生于1902年,旅居马来西亚,为百侯捐资达1049万元。由他捐建的项目集中在学校、医院、公路大桥、老人院、侨联大厦,主要包括:1957年捐24万元建进光小学;1978-1994年捐230万元修进光公路;1980年捐25万元建百侯医院门诊楼;1983年集资22万元兴建百侯大桥;1984年独资花费18万元兴建进光初级中学;1986年独资521万元建进光中学、独资重建“狮谭夜月”;1991年捐资64万元兴建侯北中学教学楼、宿舍;1993-1994年捐资40万元与姚美良先生合建百侯中学礼堂;1995年捐资60万元建百侯医院新门诊楼、住院楼,捐款2万元建百侯老人院;1995-1996年捐资10万元建百侯中学教工宿舍;1997年捐资40万元兴建侯北中学礼堂、捐资3万元建百侯侨联大厦;百侯人民医院由他独资建设。

海源楼是“大水客”财富和地位的象征,从中体现了水客、侨批的作用,及清末民国初期移民网络和侨乡社会的形成;百侯中学、无处不在的芳名录和侨联的捐资记录,则全面展现了侨贤对地方建设的关注以及侨乡的公益传统。百侯的学校、公路大桥等基础设施、广场花园等公共空间、医院、老人院和村民福利、侨联大厦……都由海外华人捐资修建。通过百侯的人文景观,我们可以看到“侨乡”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和文化氛围,笼罩着整个百侯。老人会、侨委会等民间组织,则通过血缘、地缘的纽带,长期与海外华人保持联系。侨贤扮演了类似乡绅的作用,海外华人与侨乡的关系,从最初以血缘为基础的宗亲互助,发展为以地缘为基础的社会建设和公益行动。

四、侨乡社会变迁与跨国网络的重建

(一)“一代亲,二代表,三代了”:侨乡社会变迁

改革开放以后,侨乡在经济上逐渐不再完全依赖海外华人,开始独立发展。百侯镇官员伍尉宣认为,“上世纪80年代,华侨对百侯的投资很多,主要用于修筑公路等基础设施的建设。90年代以后,准确而言是在2000年以后,华侨的投资就慢慢减少了。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因为1997年亚洲经济危机所造成的影响,导致华侨在国外做生意也很难,另一方面是改革开放以来国内经济发展形势较好。2000年后,通过民间的联系和动员,华侨捐资有所恢复。”如今,随着第一代海外华人的老去,海外华人对当地的经济贡献日益减弱,当地人更多的选择在国内大城市打工。海外关系在当地人的日常生活中的影响和地位也有所下降。

百侯当地俗语“一代亲,二代表,三代了”,形象地描绘了百年间海外华人与侨乡关系的变化过程。上文提到的重要捐资人,肖畹香、杨增蕴先生等人,均为出生在百侯的第一代海外华人。在“反右运动”“文化大革命”等时期,海外华人的影响被迫终止。海外华人当时被视为是典型的资产阶级或准资产阶级群体,他们在国内的眷屬自然是应被进行社会主义改造的对象。这一时期,华侨、归侨、侨眷在许多方面的正当权益都受到了破坏和限制。比如,由于出入境管理工作长期处于停办,归侨、侨眷办理出国探亲或定居十分困难,而且往往还要以“不爱国”或“叛国投敌”等罪名加以诬陷、迫害;而由海外华人捐资修建的设施也多被毁坏,甚至连带有西洋元素的物件都无一幸免。海外关系一度成为人们避之唯恐不及的污名,移民网络也随之中断和沉寂。

(二)从“怕回来”到“常回来”:祭祖和重建宗亲关系

20世纪70年代末以来,随着中国对外开放和东南亚等国家和地区的政治气氛日益宽松,海外华人与家乡的联系得到恢复和加强,海外华人开始回乡谒祖,促进家乡经济发展。随着世代的更迭,侨乡从海外华人的故乡变为了祖籍地。不同于第一代海外华人爱国爱乡的国家认同,第二代华人对于侨乡更多的是一种文化认同,一种“根”的情结,其表达方式主要为寻根谒祖。近年来,侨乡居民重新联系海外华人,主要是借助其力量重修族谱、重建宗祠、恢复民间信仰和仪式,祖先成为连接故乡的文化纽带。海外华人在当地重修族谱、祠堂、恢复信仰和仪式的过程中,依然是重要的角色。

杨姓是百侯的第一大姓,2003年,杨氏海内外宗亲开始一起重修族谱,重建杨氏祖祠延庆堂。延庆堂始建于明朝洪武年间,距今六百余载,供奉的是杨氏四世祖杨清隐。在历史上,经历多次劫难,因兵祸、洪水数次重修。至1958年,祖祠再遭“人祸”,中堂被拆成平地,废弃长达五十年。祖祠是在当地是一块风水宝地,且一直有美丽动人的故事和诗文流传,海内外宗亲一直有修复祖祠的愿望。2003年,百侯杨氏成立了族谱编委会,由各方代表组成,开始重修族谱。重修族谱重新建立了宗亲之间的联系,2004年,在族谱编委会的基础上,又成立了“修建延庆堂筹委会”,共11位成员。同年10月,筹委会向海内外宗亲发出了重修祖祠的“缘启”。2006年3月,《百侯杨氏族谱》编成出版,由马来西亚宗贤杨行章组成探亲团回乡举行首发式。同时,探亲团参观了杨氏家庙延庆堂遗迹,延庆堂筹委会在现场向海外宗亲发出捐资修建祖祠的呼吁,香港的宗贤杨善轩当即响应捐款1万元。

在海内外杨氏宗亲的共同努力下,共筹资金88万元,祖祠的修建于2007年4月11日动工至年底主体工程竣工,于2008年1月19日举行祖祠重光和晋主大典。此次活动是许多百侯人心中难忘的热闹场面,在杨宇禾先生家里,他一边给我们放映活动的碟片,一边不无自豪地向我们谈起了2008年的祭祖情况。杨宇禾认为:“祭祖是一个平台,可以帮助大家互相认识。这些活动是对传统的发扬,对华侨也有好处,大家可以一起加强与祖先的联系和宗亲之间的联系。”

2008年祖祠重光和晋主大典同时是祖祠百年大典,共有两千多名海内外杨氏宗亲参加,其中有来自印尼、新加坡、马来西亚的海外代表,以及来自香港、广州、深圳、惠州、汕头、湛江、南京、厦门、新疆等地的国内代表,还有百侯迁到外村的宗亲。当天一大早,游行队伍从百侯街尾开始,高举“百侯杨族延庆祠重光大典”“敬祖睦宗开创未来”的横额,彩旗飘扬,共有十九班锣鼓队、汉乐队、狮龙队,以及由60多人组成的牲醴队、礼炮队、祭品队,和参加庆典的庞大队伍。一行人浩浩荡荡经百侯体育场、陈屋巷、码头塘、下洋宫而至延庆堂面前广场,沿途有数千观众目睹庆典游行阵容之壮观。十一点吉时,礼炮齐鸣,锣鼓喧天,人们竞相参拜,热闹非凡。随后,举行了庄重的堂匾和神龛揭光仪式,以及亲切的宗亲恳谈会。来自港澳台的代表杨善轩先生、印尼代表杨申霖先生、迁居潮州的杨昱鸿先生都发表了讲话。当天的午宴摆了41桌,四百余位海内外宗亲齐聚一堂,品尝客家美食,伴着汉乐演奏,互相交流。

延庆堂建好之后,长期开放,接待访客以及从百侯外迁的宗亲返乡敬宗谒祖,还专门雇人负责接待来宾及打扫卫生等工作。同时,逢年过节、春秋两祭都举行祭祖活动,使祖祠香火日益兴旺。为维持延庆堂的长期运作,“修建延庆祠筹委会”转为“大埔百侯延庆公益慈善福利基金理事会”(简称“延庆堂理事会”),并得到百侯镇人民政府的支持,得到县一级机关申报批准,成为百侯唯一的合法民间团体。理事会成立后,在海内外宗亲的支持下购买了两间店铺,日常费用靠店铺租金维持,11位常务理事仍然无偿为理事会服务。

根据老会长杨毅冈的统计,延庆堂自2008年重光到2013年,六年间接待了4万人参观访问,其中有外迁宗亲,也有台湾等地的大学教授。随着当地旅游业的发展,延庆堂也逐渐开始接待游客参访。侯南村委会的杨先生感叹道:“现在国内有钱了,华侨们也从‘怕回来到‘常回来。”

五、新型跨国网络的建构与转型中的“侨”

(一)宗亲的泛化与资本转化

2013年9月,百侯的杨氏家族又举办了“新加坡杨氏公会回乡祭祖活动”。杨氏家族的秋祭通常安排在每年“十一”举行,为的是方便在外打工、上学的村民回家。2013年,为配合新加坡杨氏公会回乡祭祖的时间,通议公秋祭安排在9月20日举行。新加坡杨氏公会创立于1965年,如今有300位会员。他们在新加坡有四层楼的产业,是一个颇有财力的团体。该会在1993年第一次组团回百侯探亲,2013年已是第五次组团回乡。最近几年,公会组织回乡的频率增加,变成每一两年一次。此次回乡包括会长杨文谦,副会长杨行柏、杨湛驰,会员杨弘璋、杨庆福等一行21人。全程参与2013年秋祭的共8人,他们都在新加坡出生和成长,如今在新加坡都是富商。

杨文谦,81岁,新加坡杨氏公会会长,家乡在斜坪村,并非侯南杨氏子孙。杨行柏,66岁,新加坡杨氏公会副会长,新加坡茶阳(大埔)会馆董事,新加坡客属总会董事,为杨氏家族第23世,其父杨懋园出生于侯南的“兰台书室”。杨湛驰与杨行柏是堂兄弟,也是新加坡杨氏公会副会长。杨弘璋、杨庆福都是第一次到百侯,杨弘璋主要想通过此次回乡“寻根”,找到自己在当地的谱系。柳士严虽不是本地人士,也全程参与活动。据秘书长程蔓柔介绍,他们此行的有两个主要目的:一是杨文谦会长回乡看自己捐资的公路建设情况;二是帮杨弘璋寻根。

杨氏子孙认为,自己的家族能够兴旺发达,很大程度上是祖坟所在的“风水宝地”带來的好运。从前,每年祭拜杨通议的时候,住在附近的人家还会让小孩过来参加,分得一点糖果,希望沾上杨氏家族的福气。如今,他们也欢迎非杨氏子孙参加祭拜,对祖先和家族充满自豪之感。

回乡祭祖的海外华人构成复杂,严格意义上只有杨行柏、杨湛驰是通议大夫第、兰台书室的后代。此次新加坡杨氏公会回乡的团员们并没有共同的祖先,但他们共同祭拜杨通议这一作为百侯重要文化象征的祖先。宗亲关系不再局限于真正具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出现泛化和社群化的趋势。

从海外华人与百侯的互动中,可以看出海外华人在村落活动中的角色,以及他们对宗族、乡村建设的影响。海外华人是重修族谱、重建祠堂和恢复信仰、仪式的主力,在这些活动中,基本上是海外华人出钱、本地宗亲出力的合作方式。此外,新加坡杨氏公会回国的行程安排,带有很强的旅游性质,这也跟国内的发展不无关系。

由此可见,海外关系依然是侨乡无形的社会资本,海外华人历史上形成的权威和公益传统,仍可被侨乡居民加以运用,在当今发挥作用。侨乡社会资本有望转化为经济资本、文化资本乃至政治资本,但具体的转化过程,则因时因地、因人而异。在百侯的例子中,资本转化尚且体现在象征资本上,百侯镇近来在乡村建设中采取“文化-生态旅游”的发展路线,侨乡的历史在乡村建设中发挥着重要作用。

(二)归侨和“国内华侨”

侨联的现任主席杨杰邈自2011年任职,据他介绍,侨联的日常事务不多,主要日常事务有两大部分:一是帮助贫困归侨;二是与海外的华侨华人联络。

百侯共有100多位归侨,如今健在的有50多位,大多是七八十岁的老人。这些归侨的父母大多在国外比较贫困,养不起小孩,他们从小被送回来给家乡的亲人养,如今他们没有工作,无人赡养。其中,被政府认定为贫困归侨的有6位。侨联为这些贫困归侨争取社会福利,令他们老有所依。华侨在国外的生活差异很大,不一定都能挣到钱。挣不到钱的人不好意思回来,即便返乡探亲,也是个人低调回乡。挣到钱的华侨回乡就要风光、要脸面,所以回乡一次花费很大。从前,回乡探亲的主要花销,除了交通费用,返乡后要给每家发糖、送两条毛巾,给亲友派钱,请舞狮队就要1000元,宴请吃饭更是开销巨大……那些为家乡捐款数额较大的华侨回乡,不用自己出钱请舞狮队和做排场,这些钱由政府垫付。

如侨联主席杨杰邈所言,海外华人在国外生活差异很大,上文提及能够出人头地的海外华人是少数,更多人出洋之后也只是过着普通的生活。如今,随着中国经济的发展,国内的生活水平与东南亚很多国家的差距逐渐减小,百侯也有了“告老还乡”的归侨。在早期的移民网络中,人口的流动是单向的。如今,在海外华人与侨乡的跨国网络中,人口流动不再是单向的。笔者在当地旅游景点之一素谦公祠便遇到两位泰国归侨夫妇,他们在泰国生活了近30年后选择回国。两位老人被政府安置住在素谦公祠,兼顾公祠的日常管理和汉乐表演。此外,政府与海外华人的关系较为松散。海外华人与当地的联系,主要还是依靠宗亲、个人关系,与政府的直接交流不多。

此外,侨乡的文化特征以及“侨”的内涵,也在发生转变。如今,村民开始使用“国内华侨”一词,指那些在国内事业有成的乡贤。侯南的梅菜干作为一种“家乡味道”,曾经很受回乡探亲的海外华人欢迎,这些海外华人曾是梅菜干的主要消费者。如今,被问到是否还常常做海外华人的生意,梅菜干店老板说道,“没有了,因为现在国内华侨也很多了!”这一说法,一方面表明了海外华人对当地经济影响的减弱,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侨”对当地思维的影响和延续。侨乡作为一种“文化惯习”[11 ]和“历史心性”[12 ],在村民的观念中留下了深刻的影响,从而发展出“国内华侨”这样的说法。

六、结语

在早期的移民网络中,人口的流动是单向的,海外华人基于情感和义务回馈家族和家乡,经济资本在其中起到了根本性的作用。由于社区的生计和地方建设依赖侨汇,华商在侨乡社会生活和地方政治中的影响巨大,在许多方面起着与传统社会中乡绅同样的作用。随着改革开放和第一代海外华人的老去,海外华人对侨乡的经济贡献日益减弱,侨乡从海外华人的故乡变为祖籍地,侨乡发展从依赖转向独立,跨国网络和“侨”的内涵也在不断变化和丰富。

在新型的跨国网络建构中,祖先崇拜是重要的文化纽带,海外华人与侨乡的关系,从最初以血缘为基础的宗亲互助、以地缘为基础的社会建设和公益传统,发展为文化意义上的寻根谒祖,宗亲关系也呈现泛化趋势。海外华人所带来的关系网络是一种社会资本,这种资本有望转化为经济资本、文化资本乃至政治资本。在百侯,海外关系逐渐成为一种象征资本,被社会的不同层次利用和表达,对宗族、乡土社会、国家发挥着影响,在乡村建设的过程中起到一定作用。

随着当代侨乡的转型,侨乡由依赖转向独立发展,跨国网络中的人口和资本的流动不再是单向的,归侨和“国内华侨”等现象的出现,表明“侨”的内涵也随之变化。这一转变是跨国移民与家乡互动的结果,也是侨乡社会变迁的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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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王明珂.历史事实、历史记忆与历史心性[J]. 历史研究,2001(5).

TRANSNATIONAL NETWORK AND SOCIAL CHANGE IN HOMELANDS OF OVERSEAS CHINESE:A CASE STUDY OF BAIHOU,MEIZHOU

Li Sirui

Abstract:In the early migration network,the flow of population is one-way. Overseas Chinese play great functions in the social life and local politics of their hometowns,the same role as the gentry in the traditional society. With the reform and opening up and growing old of the first generation of Overseas Chinese,their economic contribution to the homelands has decreased gradually. The development of homelands of Overseas Chinese become independent. Ancestor worship is an important cultural bond in the construction of new transnational network.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Overseas Chinese and their homelands has turned to cultural“ancestor origin seeking” from the original mutual aids among lineage members based on blood ties and social construction and public welfare tradition based on territorial ties. Lineage relations also shows a trend of generalization. The flow of population and capital in transnational network is no longer one-way. The appearance of returned Overseas Chinese and“Domestic Overseas Chinese”and other phenomena indicates that the meaning of Overseas Chinese is changing.

Keywords:transnational network;homeland of Overseas Chinese;Overseas Chinese

〔责任编辑:付广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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