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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下的茶和紫云英

2017-05-24周华诚

福建文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紫云英讲究外公

周华诚

喝茶,在我们乡下很不讲究。喝茶以前是文人雅士的事情,还跟僧人有关——所谓禅茶一味,是这个意思。但我们乡下方圆十里,没有一座庙,也没有和尚,更没有什么士大夫,所以喝茶的事,对于村人们来说,就只是限于解渴。

但是,山上有一片茶园;各家的屋后地角,也有零星的几行茶树。到了春天,妇女们就结伴上山采茶。那些茶树从来也不见有人去打理它,只是任性生长;采茶也是一件想到了才会去做的事,并不一定非去不可。有人约了,才去采一些——妇女们在腰间别一条围裙,采了茶叶,再用围裙兜着回来了——随随意意的样子;茶叶总计没有多少片,似乎她们在茶山上谈天说笑,才是一件正经事。

我在村庄里的小学校念书,虽说是小学校,统共也没有几个学生,但劳动课却是有的。学校有一位老奶奶,专门给路远的学生和老师蒸饭。蒸饭所用柴火,都是学生和老师想办法,每个学期都会有一天,大家纷纷从家里挑一担柴,走到学校去。蜿蜒的小道上,走着三三两两的学生,背后甩着破旧的一个布书包,瘦弱的肩上挑着一担晒干的柴火。

春天里也会有一天,大家集体地上山采茶。

那简直是跟放假一样了。老师带着全校的学生,围拢在一丛一丛的茶树前采茶。云朵上的山坡。绿油油的茶园。我不知道你有没有采过茶,那是很有意思的事,尤其在不把它当作一件任务的时候。一个小孩子,能采得了多少茶叶呢——况且又不时有小野笋、野草莓、山雀、百合花吸引我们的注意。我现在回想起来,我们那时候采茶,最大的好处,就是站在高高的山坡上吹风——吹着山野的风。

那时我们没有到过远方。直到五年级,六一儿童节,我才和三位同学一起走路十几里,去了县城。县城,那就是我们的远方了。我们也没有春游,即便是有,那也是去茶园,或是到学校后面的山上——满山的杜鹃花都开了,红色的杜鹃花采来吃,有着酸酸的口感。也有同学吃多了杜鹃花,上课的时候流出鼻血来。

我们把采来的茶叶,统一交给老师,老师再统一过秤,交给茶园的主人——似乎是村集体。这样采茶,有些许微薄的工钱,统一算给学校,也可以添置一点柴火,或者换置一些油印试卷的蜡纸。至于那些茶叶,村里的人,会在炒制好以后,再送一些到学校里来。到底是春天采的新茶呢——吃过午饭后,孩子们在尘土飞扬的操场追逐奔跑,年纪大的李老师和年纪轻的刘老师,还有蒸饭的奶奶,一起在门前的旗杆旁坐下来,用大茶缸喝茶。

李老师左手举着一本音乐书,右手端着大茶缸,用五音不全的嗓子,喃喃唱着“哆来米发烧”。下午有音乐课呢。

很多年以后,我到了城市,才知道好的茶叶,竟然那么贵。

茶叶为什么会贵呢?无非是一些树的叶子,无非是把树叶子烘干了,再用开水把叶子泡开;无非是一些苦的东西,一些涩的东西。村庄里的老人,喜欢泡浓酽的茶,用的是老茶根——既有粗茶梗,又有大张的老茶叶,根本不是现在人所讲究的“一旗一枪”那样的嫩芽。一个茶缸里面,大半缸都是茶叶茶梗。耕田佬下田劳作,也会带上一大缸浓茶。暑假里割稻子,父亲会带上一钢精锅的茶,放在稻田阴凉处。割稻子累极了时,我们就坐在水稻的中间,大口大口喝那些浓茶。滚烫的风,吹到脸上,我们觉得那浓茶也是甘甜无比。

在我们乡下,并没有“茶道”这样的说法。茶有什么道?无非是倒茶而已。客人到家里来,定要泡一杯茶。至于茶的泡法,真的一点儿都不讲究,茶杯干净一些,茶壶里的水滚烫一些,就好。茶凉了,再添水。再喝,再添水。仅此而已。

这些天我在读一本书,说到日本的茶。有个人叫武野绍鸥,说过一句话:“如若茶不凉,甘愿一日饮。”他还说到一些关于喝茶的事。我就想到,我们中国人喝茶,是讲究茶叶的多;而日本人的茶道,大约是离茶叶比较远了,讲究那喝茶的过程。而在我的乡下呢,茶叶并不讲究,喝茶的过程也不讲究,茶壶茶杯统统都不讲究——那么,我们讲究的是什么呢?

我想起小时候的采茶,农人们的喝茶,却觉得那粗陋简寒的样子,是那样的“侘寂”——或许,那应该才是真正的“道”吧。

朋友书枝寓京多年,春日来到江南,吃到一盘紫云英。

紫云英,是烟雨江南中,田野间寻常的一景。甚至都不能叫作景——远了看是淋漓尽致的一幅油画,近了看是缀满细密水珠的一张绿毯——在乡下人看来,紫云英不过是寻常的生活罢了。就好像,那春天汪洋成海的油菜花,那秋天金色滚滚的稻浪,也并不是风景一样。那是什么?是粮食,是日子。如果我们把那油菜花、紫云英也当了风景来看,那么我们岂不是变得跟城里人一样了吗——这是书枝说的。书枝是南方人,在北方生活经年,距离故乡千山万水。一箸紫云英的绿,这味觉上的春天,居然一下就把她思乡的心勾引起来了。

北京的早春三月,哪里能见到这样鲜绿的景致——柳条都是灰蒙蒙的一点绿;白玉兰虽也开花,颜色也白,一瓣一瓣却都是了无生气,干巴巴的样子,绽放在枝头也好,落到地上也罢,都是形容憔悴,看了叫人莫名灰心。

思乡,是因为故乡还有我们的亲人。亲人的身影与山野,与草木密不可分,于是我们便想念那山野,那草木。亲人常在那弯弯曲曲的小径上行走,一拐弯,是一墙紫色的牵牛,一转身,是一篱白色的木槿,那些花儿开得稠密,而他的背影居然那么飘摇。飘摇又单薄——叫人不忍细想。

要回去吗?在这个春天,去田野里走一走,采一把紫云英。

外公到我家来,腰上缠着白手巾,白手巾里斜插一支竹烟筒。外公走了十里路,到了家,抽一锅旱烟,然后坐到灶下去斫猪草。

外公闲不住,总是帮着干这干那。斫猪草,多是红花草。春天的时候,家里灶下堆的都是新割的红花草,沤进大缸里,作為猪的青饲料。那时农村家里拉扯生活不易,种田只是糊口,要拿一点现钱,只有养猪。多的时候,母亲一年要养十几头猪出栏吧,我记不清了。可我只记得,晚春的时候,家里灶下靠墙堆了比人还高的红花草。

外公就坐在光线昏暗的灶下,耐心地把红花草一点一点斫成碎末。

红花草,除了作为绿肥沤田,就是给猪吃。番薯也是给猪吃的,玉米也是给猪吃的,田里种的大片的青菜,也是给猪吃——至少也是人与猪共吃。我们这样说,并不是低看了现在吃这些的人,只是想告诉大家,在我们乡下,人与猪,与狗,与鸭子与鹅,不过是平等而友好的关系,享受一样的待遇,我有什么吃的,你便有什么吃的,并没有分出什么高下来。

那时候的人,都是这样的吧——不会把差的东西拿去给人家。家里收了辣椒,吃不完,就把最大最红的挑出来,拿到街市上去卖。卖不掉,再拿回来自己吃。很多农村的人去卖辣椒,是把最好的挑出来的;却不接受买它的人,在他们面前挑三拣四,说辣椒的坏话。外公就曾经挑着一担辣椒去街上卖,人家就在箩筐里翻拣,这个不好,那个也不好,外公就不卖了,又挑着那担辣椒,走了七八里路回来。

现在,外公,他就这样地坐在我们家的灶下,斫猪草。红花草散发着清甜的汁液的气息。那些在田野里漫无边际生长的红花草,度过了一整个冬天又迎来了春天的红花草,结束了它们在田野间的使命。现在有更重要的任务要交给它们——一部分被收割回来,成为上好的青饲料,负责把猪栏里的猪们喂得油光发亮,然后转化成交学费和买化肥农药的钱;另一部分继续留在田间,待一场春雨过后,开出绵延壮阔的花朵,又一场春雨过后,被铁犁连泥土一起深耕过来,覆入泥水之间,沤为优秀的绿肥,滋养这一整年水稻的生长。

这就是红花草,我甚至都不知道它还有一个名字紫云英。我只知道我有一个女同学叫陈紫英。

《史记》里说,大宛国的马嗜吃苜蓿,汉使得之,种于离宫。我一直以为苜蓿就是紫云英。

其实不是。这两样东西都是豆科,却不同属,只能算是远亲。

猪爱吃红花草,牛却不行。牛吃多了容易胀肚——我亲眼见到村里有一头牛,吃了太多的红花草而死亡。那时耕牛的死亡,似乎还是一项罪名,譬如“破坏生产”之类的,因而处理那头意外死亡的牛就不得不成为一桩秘密的事情。

这个春天的许多个夜晚,我读一位嘉湖农民沈先生写的《沈氏农书》及他后面张先生补写的《补农书》,不由感叹从前人们对于种田过日子这件事的认真态度。太阳底下无新事。我们现在的人粗陋惯了,简直无法理解,其实大到种田养蚕,小到家常日用饮食,无一不是有据可循,我们的前辈早已给出了极其周到的指导意见,且字句之间,无处不是殷殷切切——

“种田养猪第一要紧,不可以饼价盈遂不问也……养母猪一口,一二月吃饼九十片,三四月吃饼一百二十片,五六月吃饼一百八十片,总计一岁八百片,重一千二百斤,常价十二两。小猪放食,每个饼银一钱,约本每窠四两。若得小猪十四个,将八个卖抵前本,赢落六个自养。每年得壅八十担。”

壅,就是肥料。这也算得清清楚楚。沈先生说,“种田地,肥壅最为要紧。人粪力旺,牛粪力长,不可偏废……”

至于养鸡养鸭,也是谆谆教导:“鸡鸭极利微,但鸡以供祭祀、待宾客,鸭以取蛋,田家不可无。今计每鸭一只,一年吃大麦七斗,该价二钱五分;约生蛋一百八十个,该价七钱。果能每日饲料二盒,决然半年生蛋无疑……”

我读这样的文字,居然感动不已。

《沈氏农书》还说到红花草。“花草亩不过三升,自己收子,价不甚值。一亩草可壅三亩田。今时肥壅艰难,此项最属便利。”

现在大家都常提一个词,匠心。其实在我看来,每一个行业都有匠心。从前的农人,认真种田,珍惜每一小方土地。他们精耕细作,一年四季周密安排,在同一块土地上轮作各种作物,讓土地得以休养生息,岂非匠心具足?我现在到村庄里去,已经看不见有人种红花草了。曾经汪洋的红花草,在田野上已然消失,只有零星几株红花草,不知道是何年何月落下的种子,自生自灭,代代相传,孤独地像野草一样长着。

谚云:“草子种三年,坏田变好田。”

谚云:“草子好,半年稻。”

谚云:“花草窖河泥,稻谷胀破皮。”

草子与花草,说的都是红花草。从前我跟在父母身后,在田间收割晚稻,那时候红花草已经在套种的晚稻株间长成了小苗。我们往返劳作,奔走踩踏,打稻机在红花草的苗上轰然作响,但红花草都不以为意。它们依然会顽强生长,直到次年清明,长到两尺来高,开满紫色的花,一直延伸到我们视线望不到的地方。

我和书枝坐在桐庐的一间小饭馆里,吃那碧绿一碟清炒紫云英。

我们当然还隐约地记得,知堂写故乡的野菜,也是说到紫云英,“是一种很被贱视的植物,但采取嫩茎瀹食,味颇鲜美,似豌豆苗……”知堂的随笔,真是好,有着悠远的味道,他笔下清明上坟的船头篷窗下,总露出些紫云英和杜鹃的花束来,这样的画面感,读过一次,就再也难忘了。

紫云英可以食用,但我们家从来没有采食过。鲍山在《野菜博录》里,说紫云英“采嫩苗叶炸熟,油盐调食”。鲍山编书,意在救荒,但从我的体验来说,紫云英与马兰头,都是春天里不可多得的绿叶菜——马兰头特有其涩味,有的小孩大约不喜,紫云英却清爽微甜,口感颇佳。

我在写着这篇短文时,网上正好有几位朋友在聊紫云英,说他们故乡常用紫云英来炒年糕,是这一时节的美味。我没有吃过,却可以想象,年糕的白,紫云英的绿,绿与白的搭配,是十分的明媚。不过,我却想起来,前不久在富阳的一处村庄里吃鱼——那鱼是刚从江中捕上的,一盆杂鱼,中午就煮来吃了。我们吃饭的地方,推窗可以望见辽阔的江面,春雨蒙蒙,青山缥缈,鱼也就特别好吃。那一盆鱼的佐料,就有一把碧绿的青菜,茎叶细嫩,我以为是豌豆苗什么的,后来才知道,居然也就是紫云英。

据说紫云英烧河豚也是好的。

清明几天,我在老家的田埂上走。正是春耕时候,油菜花正开,田野里却一片沉寂。我在路上遇到几株零星的紫云英,没有遇到一头牛。我小时放过牛,却始终没有学会骑在牛背,也没有学会吹笛,恐怕以后,也没有机会这样做了。

却常常会想起外公——尤其是在这样的春天。

责任编辑 林 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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