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立,以及重申:我们的文学标准
2017-05-20李浩
李浩
谈论文学标准,我想我们会再次遭受“你以为你是谁”的诘问。好在我早有准备。第一点,我承认,文学的标准问题类似于“时间问题”,我和我们在面对它的时候往往只得重复圣·奥古斯丁忐忑的回答:
“假如你不问我,我是知道的;但你一旦开口,我却不知道该如何说出。”是的,我们是知道的,但用一种数学的方式“标准化”、“尺度化”,我们是无法做到的。第二点,在重申“文学标准”的过程中,我将部分地或者更多部分地“借助引文”——拉大旗做虎皮,躲在“他们”的背后,用他们的话来说。所以,我才谈到,它部分地属于重申。我要做的,就是用我们的方式理解和阐释“他们的话”,使它的面目变得更为清晰一点儿。
“关于想象性文学的伟大这一问题,我只认可三大标准:审美光芒、认知力量、智慧。随着我们的社会(迟缓地)改变偏见和不公,如今所谓的‘相关性,不出一个时代,便会被弃掷在垃圾桶。文学与批评界的时尚人士总会有衰退过时。结实的老家具尚可作为古董流传,而糟糕的文学作品和意识形态的劝诫不会有这样的命运。时间腐蚀我们,摧毁我们,而时间更残酷地抹灭庸劣的小说、诗歌、戏剧、故事,不論这些作品道德上如何高洁。走进一座图书馆,看看三十年前的杰作:在被遗忘的书籍当中,仅有寥寥数部仍有价值,而邪恶的湮灭使大多数畅销书成为时间报复的对象。”这是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在他《史诗》一书前言中的文字,他甚至使用了“我只认可”这几个字。
我只认可三大标准,它意味着,在这三大标准之外还有另外的标准,不过,哈罗德·布鲁姆不认可,他忽略了另外的。我们看看他所做的强调:审美光芒;认知力量;智慧。他重视审美,重视文学中应携带的美和妙,重视着“技艺”和“技术”的达到,哈罗德·布鲁姆认为这不可匮缺。小说,需要帮助我们认知人和人性,认知世界、生活和我们自身,它要对我们的习以为常提出警告,它要引发我们的思忖—是故,布鲁姆在强调审美功能之后又强调了认知力量。区别于这一“认知力量”,我们看到,他还单独提到另一标准:智慧。智慧,也许就是米兰·昆德拉所确称的那种“比它的写作者更聪明”的小说、文学,是卡尔维诺所确称的那种“永远不会耗尽它要向读者说的一切东西”的书,还是作家在糅合、锻造、穿接的过程中所展示的卓越、精妙和迷人?或许都是,甚至不止于此。“智慧”这一标准的存在对我们的每个人写作来说,都是特殊的苛刻所在——即使我们从不懈怠。
作家列夫·托尔斯泰也有自己的“三大标准”,在他的随笔集中,印象中他至少曾重复过两次,一次见于他为莫泊桑文集所作的序言,另一次见于他著名的《论莎士比亚和戏剧》。两次重复,其基本的内容是一致的:1.作品的内容——内容越有意义,即对人生越重要,作品的品位越高。2.通过与此类艺术的技巧而获得的外在之美。3.真诚,即作者对其所描写之物要有真切的亲身感受。
在内容与意义的关系上,很“传统”、很“现实”的托尔斯泰首先确认“内容为王”。他认为文学的高格在于它对人生的重要性是否足够,它是否包含对人生存在意义的追问和解答。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似乎不太好意思强调内容、强调意义了,但它在,应当存在着,它很实际很重要地决定着文学的“格”。写民族史、人类史、家族史与家国史当然可以富有意义,对人生重要;写一个个人,写一段日常的生活、写一个微小片断也可以富有意义;像卡夫卡那样写下“既没有党也没有意识形态及其行话,没有政治、警察或者军队”的小说,或者像加缪那样写下“一个叫默尔索”的局外生活——它同样可以富有意义。问题是,这样的写作中必须有一条连接我们生命存在的线,一条连接“我和世界”的线,一条连接诘问的线。一沙一世界,没有任何一个微点不值得重视,然而将微点进行截断式“自切”,孤立起来,它即使富有艺术的汁液感也依然属于中品或下品。在这里我想再次复述一位批评家对时下我们的文学的批评,她说,我们现在的完成多数是些“室内剧”,仅有一个个孤立化的男男女女的欲望故事,它没有远景甚至匮乏“室外的风景”——我想我们应当重视她的这一警告。
与布鲁姆一致,托尔斯泰也将艺术性看作是“标准”,不过在他这里多少有些轻慢,认为它是种“外在之美”。仔细思考一下,这话恰又是极为正确的,艺术性的呈现均是“外在”的闪光;而所有上佳的艺术性,均是与内容、与言说相匹配的“微妙平衡”……但艺术性、审美性,对于文学而言是绝不可或缺的,如果它能够用另外的语言样式“翻译”而不遭受丝毫减损的话,那,它作为文学的存在就是可疑的。托尔斯泰的标准中还有一条,“真诚”。说实话如果让我个人排列想象性文学的“三大标准”,我是不会把“真诚”放置进去的,我认为有更为重要的因素可以在它的前面。多年之前,在阅读托尔斯泰随笔集时,我甚至暗暗嘲笑过他的这一标准,我认为某种“不真诚”也可以造就伟大的作品,在某些时候作家会让自己在作品中“隐身”,他不干涉其中人物的思和想,行为和未来……他不把自己的价值判断带给其中的哪一个人,哪个人都不是他。还有一种强烈的游戏性策略,许多非常棒的文学都这样干过,像《巨人传》,像《堂·吉词德》,像余华的《活着》,我们会读到作家们对他笔下主人公或轻或重的戏谬……且慢。此“真诚”非彼“真诚”,我或许忽略了托尔斯泰随即做出的语词阐释,他在这里强调的是作家们体验上的、态度上的真诚,而不是将它放置于“对待故事中的人物”身上。这里,真诚的意思应是,如果你写帝王,你应当真切地、体验地认知帝王的生活,包括美与不美,善与不善;如果你写底层,也应当真切地、体验地“进入到”底层的生活中,包括进入到美与不美,善与不善。真诚,他的意思可能是,好的文学都取自作家的肋骨,连着他的血肉和疼痛,只有用自身的肋骨“创造出”的文学才堪称伟大;他,也是对我们用“成功学配方”调制成的文学时下的一种振聋发聩的警告。
四
米兰·昆德拉说过:
“一个诗人如果不是去寻求隐藏在‘某处之后的‘诗,而是‘保证使自己服务于从一开始就知道的真理(它自动上前,是‘在前面出现),那么,他也就抛弃了诗的使命。这种先入的真理是叫革命、或者异议、基督教信仰或是无神论,它是较为有理还是站不住脚,这都无所谓。一个诗人,如果他不是为有待发现的真理(它是耀眼夺目的)服务,那么,无论他服务于哪一种真理,他都是一个虚假的诗人。”(米兰·昆德拉《某处之后》)——从隐藏中寻找,并找到,我把它也看成是文学的标准之一。这一标准是昆德拉在用“不能”和“不应”来确立的,他扫掉的是那些团在外围的“伪”。这一标准是艰难而苛刻的,它逼迫我们的写作走向精神的、技艺的、思考的多重“冒险”,我们还得努力保证,我们在隐藏里翻找出来的并不是已经被证实或证伪的那些“真理”。
需要承认人们惯于懒惰。需要承认众多的读者、批评家和写作者习惯“服务于从一开始就知道的真理”,这样能够便于他们言说,这样能够和他们的习见契合,这样能够让他们较为容易地找到路径并把几年之前的、老师教给的东西“再发现”一遍……需要承认,让自己服务于自动上前的真理不止让自己可以轻松,还会获得更多的喝彩和利益。因此,强调这一标准就显得更为重要。在隐藏中寻求,在幽暗处探寻,本质上注定孤独,他或许会成为习见的敌人,自我的敌人,以至文学的敌人——它,携带了些许的灾变气息,以至鼓励着冒險的文学都不能和它相认。在这时,它会让那些真正的冒险者、前行者也心生忐忑,甚至自我怀疑。但,如果它不是“有待发现的”,那它就必然会遭受时间的腐蚀和摧毁,进入到最终的遗忘之中。或许,在这里我们还可重申布鲁姆前面所提到的“时间标准”:三十年。时间是残酷的,但时间也会帮助洗涤。
与昆德拉呼应,玛里奥·巴尔加斯·略萨言及他的文学标准:“使我着迷的那些小说更多的是因为书中所表现的聪明、智慧和道理,这正是让我着迷的地方,即:变成以某种方式摧毁我心中批判能力的故事。”
以某种方式摧毁我心中批判能力的故事。它,必然不是显现的,被哲学和社会学反复证明过的。它必然是:只有文学才能发现的,只有这一篇,才第一次提供的。
五
约·马·库切说,强大的诗人总是创造他们自己的世系,并在这个过程中重写诗歌的历史——我将它也看成是文学的标准之一。在这里,库切说的是创造自己的世系而不是融入自己的世系或者延脉这一世系,而是说,创造。也就是说,因由这一强大诗人的出现,他的先驱也随之变得面目清晰起来,他的出现甚至可以是对先驱的“照亮”。同时他说,并在这个过程中重写诗歌的历史,这句话曾让我沉吟许久,在阅读这句话的过程中我悄悄将“诗歌”置换为范围更阔大些的“文学”。我在想李白,想《红楼梦》,想巴尔扎克,想鲁迅,也想纳兰性德……库切,使用的衡量标尺是“文学史尺度”,它甚至可能会把一些“体积略小”也略矮些的星辰扫入另册。
诗人奥登对于大诗人的定义同样是“史学化”的,然而他注意的是这个诗人的自身,他比较的也是这个诗人的之前和之后,也就是说,他只追问这个诗人的发展和改变而不涉及他者和他者的完成。他说,“大诗人有一个明显的优点,那就是他总是持续地发展自己,一旦他学会了一种类型的诗歌创作,他立刻转向了其他方向,去寻找新的主题和新的形式,或者两者同时进行,有时实验会失败。”在这里,转向,从旧我中转向成为他的文学评判标准,而且宽厚地容忍了失败——然而这一标准并非不具有它的苛刻。
我还记得,剧作家奥尼尔说过一句极为精彩的话,他说“不和上帝发生着关系的戏剧是无趣的戏剧”——戏剧,可以是整个文学的代指,就像奥登、昆德拉、库切谈及的诗歌和诗人那样。和上帝发生关系,是强调精神向度的“高度感”,它和托尔斯泰“内容越有意义,即对人生越重要,作品的品位越高”也有部分的响应性。
六
确立和重申,在这里,我和我们没有特别地“创立”或“另立”怎样的标准,而是,梳理已有的,努力将其上面的尘土拭去。我和我们也愿意,使用这些被重申的标准,面对我们的创作,我们的新文学,我们希望的丰富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