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十年电影编剧路

余思

用一辈子去忘记的十年

我今年30岁，在2014年的夏天，辞去稳定工作，开始想要成为一名电影编剧，2015年的12月，我的第一部电影，中影集团投资拍摄的科幻电影《北极》杀青，而我也拿到了迪士尼中国的两部片约，2016年3月，我来到位于洛杉矶Burbank的迪士尼总部，在这里度过了难忘的培训时光，并完成了人生中的第二部剧本《绯闻男女》，等待这两部电影最后公映，我开始相信自己是一名真正的职业编剧。

总有人会问，当编剧是怎样一种体验？

我会半开玩笑地回答——你以为编剧在五星级酒店和电影明星们一起喝下午茶开会，其实编剧整天在家写稿；你以为编剧在各种高大上场合接受媒体专访，其实编剧整天在家写稿；你以为编剧到处看电影四处去采风，其实编剧整天在家写稿。

但当被问起来，我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当编剧的，这让我回想起了2005年，那时我还是一个大学二年级的学生，在全校的影视公选课上，我看了一部青春电影，那个故事，单纯灿烂，干净纯粹。

男主角骑着自行车，夏威夷花衬衫在夏天阳光下飘，这个镜头我久久不能忘怀。我在宿舍里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好像也因此鼓起勇气，把自己写的两个青春故事又改了改。当时是想到哪就写到哪，基本上没想过这些文字到底是剧本还是小说，再后来，承蒙青春文学大热的时代眷顾，这些小说都出版了。

我开始有了将写故事当做人生梦想职业的念头，后来我去考了电影学院研究生。

时间来到2010年，这一年我24岁，我瞒着父母辞去安稳的银行工作，在电影学院研修班的课程即将毕业，我还没有找到任何跟电影有关的工作，除了一些电影学院的同学，我没有任何电影圈的资源和人脉。我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只感觉前路茫茫。

出版过我小说的出版社给了我一个图书编辑的工作，我在出版社附近租了一个小单间，第一次自己租房子没什么经验，稀里糊涂收拾了几天，累得不行瘫倒在沙发上，心里在想：距离第一个剧本被拍摄，究竟还有多远呢？

2016年夏天，我在洛杉矶改完剧本二稿，匆匆回到北京，由于时差关系我还在昏昏欲睡，迪士尼开发总监Robert给我发微信：“好消息，你的剧本通过我们的绿灯会了！”

恍惚间，我觉得，我好像一直低头在捡着地上的六便士，没想到月亮已经来到了我眼前。虽然后来在这个电影的筹拍过程中，我们遇到了很多很多、非常多、多到不能一一列举的困难，但我总会想起这十年的等待，我会告诉自己，我都已经等了那么久，我还怕什么呢？

回想这十年，前五年时间我在执念于“学院派”，传媒大学毕业后，我两次考电影学院研究生都没考上，最后不得不“曲线救国”改念了电影文化传播的研究生，后来又有机会在鲁迅文学院的小说创作班念了一年。求学的日子，我看了很多电影，IMBD top 250的电影至今在我的硬盘里，翻来覆去看了很多遍。我还看了市面上当时出版的几乎所有剧作类的书，没有简体版的我下载过影印版，我听了许多课，小说家讲创作，编剧讲剧作，导演讲视听语言，学术界讲电影理论……直到我毕业，除了学校生活，我的电影编剧之路，仍然充斥着虚无和迷茫，我常常安慰自己，这是黎明前的小黑暗而已，可是在黑暗里待久了，一直看不到方向，我也开始担心自己是否毫无才华，才得不到机会。

后五年的时间，父母已经反对我从事电影行业，总是希望我回到他们身边走上另一条道路，他们苦口婆心花了很大力气，曾经试图帮我找到有编制的国有银行的工作，让我去考有编制的事业单位教师等等，都被我一一无情拒绝。得不到父母的支持，我不得不靠自己在北京待下来，我从事过许多不同的工作，分别做过图书编辑、公关广告公司文案、电影公司宣传经理……有一次当时公关公司的老板，不知道从哪里觉察到了我要辞职的苗头，还给我发邮件：“你现在工作刚有起色，千万不要轻易离职，太快跳槽很容易浮躁，兜兜转转职场就容易一事无成。”

然而，老板并不知道：我心里装着电影编剧的梦想，所以日子稍微好过一点，就又想转到电影编剧的路上试一试……虽然上班的日子，我一直属于身在曹营心在汉的状态，但我还是工作得很用心，也因此交到了很多朋友，职场的经历让我在为人处世上发生了很大改变，我成长得很快，不再是一个在象牙塔里的学生，但在电影编剧的路上，我依然一无所获。我上学很早，大学毕业时刚过21岁生日，我曾经以为五年很长，长到我可以在这个行业里找到我自己的位置，我一直这样写着写着写着，非常非常耐心倾听大家的意见，非常非常谦虚，逢人就叫老师，微信里常年存着几个卡通的“谢谢”、“辛苦了”、“麻烦了”的表情，但迎接我的还是失败，没有机会，走投无路又回去上班，但凡稍微有机会，又想法设法回来写剧本。

我遇到过许多不靠谱的项目，比如写了好长大纲就不再联系我，比如遇到过当面说我水平太差劝我趁早改行的制片人，比如写完了一稿剧本刚交上去就得到通知下一次剧本会不用再去了。这个在理论层面非常丰富的行业，在实践的过程中竟如此缺乏学习和成长的传承制度和规范。野蛮生长的状态，让我觉得自己几乎要严重内伤。

一直到2015年底，第一部电影真的开机那天，已经是很冷很冷的冬天，可惜那天我没在现场。我在福建，为第二个剧本搜集素材，摄影指导给我发微信，直播开机现场的照片。那天真的好冷，我在千里之外的福建海边，被冬天的海风吹得东倒西歪，拿着手机到处找信号收照片。终于收到了一张，在中影基地，雾霾很重的天空下，剧组的人一齐烧香拜神……

我很高兴第一个剧本真的开机了。却不敢松懈。当时第二个剧本还前途未卜，第一稿还没交，就感觉心里埋了一个定时炸弹，好像随时都可以把我换掉。我常常做那种奇怪的梦，我走到会议室门口，推开门，里面坐着制片公司的所有人，大家微笑着对我说：“你可以不用来了。”然后我就不敢睁开眼睛，怕真的睁开眼就看见会议室门口的这一幕。

2016年春天，我去了洛杉矶，在迪士尼亚太区副总裁的办公室里，大家高兴地给我鼓掌说：“You did a reallygood job！”那一刻，我才真正感覺到自己悬在半空的双脚，第一次落在了地上，我才终于感觉到，自己这一次，真的走上了电影编剧的道路。

从2005年到2015年，这十年的时间，时光荏苒，这是要用一辈子去忘记的十年。

为了对抗遗忘的速度，我写下了这一篇东西。我本以为会一气呵成，但没想到却写了很久，几次写了个开头，又删掉了，我总觉得距离一个名成熟的编剧，我还有很多需要学习的地方，我为什么要把自己的这些感受写出来呢，也许我还没资格来写“成为电影编剧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这个话题呢，但后来我想通了，明白一件事——每个人都有刚起步很难看的时候，我也一样。

我曾经很怕这难看、失败、不被认可的一面被人看到。如果换一个美化自己的写法，那我这十年的人生履历应该是——17岁考上传媒大学、20岁出版小说、23岁开始读电影学院文学系，24岁在鲁迅文学院学习小说创作，26岁进入电影宣传行业，28岁辞职时是电影新媒体宣传总监，29岁写完第一个剧本，年底电影开机，30岁跟迪士尼签约……多么顺畅，每一步都跟开了挂一样，好像只要心怀梦想，一切就会来到你身边，心灵鸡汤，好喝，但现实不是靠给自己灌鸡汤就够了。

很多人都心怀电影梦想，很多人跟我一样都从一个小地方来到北京，很多新人也像我一样曾经对电影圈一无所知，只有一腔热血和对这个行业的向往，所以，即使我还不是有名气的大编剧，我也愿意把我在这个编剧行业刚起步的真实感受分享给大家。

成为电影编剧的路上没有捷径

我记得两年前，某次在南宁初中同学聚会的时候。一个女生听说我还在写东西，非常惊讶又很好奇地问我：“那你的电影什么时候播呀？”我很不好意思地说：“快了吧，具体不知道呢。”女生说：“电影上映了，我们组团去看啊，好不好，回头同学们组团去看吧！”

大家就一起起哄，干杯干杯干杯，喝酒喝酒喝酒，敬未来的电影大编剧啊什么的，说实话，当时我很囧，真的很囧，我的脸刷地一下红透了，我捏着嗓子干了一杯，感觉从头辣到脚后跟，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我坐在饭桌上，看着在场的同学们，在场的都是我儿时一起长大的同学，他们很多人都结婚了，有孩子了，有自己的事业，有些人生意真的还做得不错，已经可以贴上人生赢家的标签了。那我呢，那我呢，我看着他们，又看看自己，我有什么？——我真的，什么都没有。除了把电影剧本写好，我已经无路可走，我手上的王牌就这样一张而已。

我有过很多执念，想过许多捷径，去签大公司，去给大编剧当枪手和助理，拉下脸去到处社交认识投资人，走电影节创投，去UCLA＼NYU＼USC海外留学镀金……奇怪的是，当我开始写剧本以后，这些念头就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我很快就明白一件事，如果成为电影编剧是地图上的一个红点，到达这个点，我们有很多路可走，甚至可以不用走，直接空降到这个点，然后呢，你站在这个红点上，下一步你要拿出作品，没有作品，你在这个红点上站再久，又有什么意义呢？

“不被信任独自奋斗的孤独”是孤独中最深的一种，带着这种孤独在有限的时间里坚持去写，不放弃这对自己的意义，是很不容易的事。上班还有工资呢，还有老板鼓励呢，自己写一个剧本的过程，只有自己鼓励自己坚持写下去，而这有多难，有多辛苦，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懂，可是如果不写，你拿什么站在红点上告诉别人我是编剧呢？

这几年，我最希望听到的评价是别人说我“很勤奋”，“勤奋”还不够，必须“很勤奋”。在这个浮躁的圈子里，内心不坚定的人，会迷惑会动摇，没人鼓励地写着，暗无天日地工作着，压力、动荡、漂泊感、波动，这样值得吗？什么时候才能出头呢……一切的回答，还是那句话，没有别的办法，别的办法都不真实，都只能让你站在地图的红点上却什么都没有。把电影剧本写好，你手上的王牌就这一张而已。

这十年里，我形成了一种价值观—世界上只有一种成功，那就是认真低调勤勤恳恳做事，然后取得成功。这种价值观驱动的人生路，是一条不太好走的路，意味着你不能允许自己在事情没做好之前就拿出来嘚瑟，意味着你不准自己混溜须攀附的圈子，意味着你不稀罕任何undertable的交易，作为一个女人还意味着你不准自己靠性别的优势搞什么乱七八糟的上位。

我知道，这可能会在一些人看来是不好相处，是装模作样，我宁愿被人认为不合群，也很不喜欢自己成为一个油滑的人，尽量避免自己接触任何可能让我变得失去写作最纯粹初心的人、事物和场合，我想有很多时间看书看电影，仅此而已。

好像越说越辛苦，其实也因此得到许多常人不能理解的释怀，立志成为电影编剧，我比以前更容易宽容自己，在这个对女性充满要求的社会里，我不再去想此时此刻为什么没有一个男人来爱我，我是不是该买房子，我该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该生孩子……因为心怀电影的梦想，我的内心如此满足。

如果人的一生终极理想是完成一件真正想做的事，那我已经找到了，并在这个过程中努力着。我对其他一切事情不再抱有奢求，如果爱情来了，婚姻来了，那我会感激不尽，也因为这样，我的生活真正快乐起来。

因为成为电影编剧，我不再需要起早去挤地铁，我可以随心所欲安排自己每天的生活节奏，我可以去世界上好多地方旅行，我还赚到了我这个年纪绝大多数上班族赚不到的钱。去年年底的时候，我给父母换了一套新房子，还竭尽所能把房子装修好了，搬家那天，我坐在地板上看着家里的一切，能够很清晰地想起来，厨房橱柜和电器是哪个剧本的第几笔钱买的，我爸最爱的客厅沙发和茶几又是哪个剧本的第几笔钱买的……我也因此对电影更加感恩和敬畏，我正在实现梦想，却因此锦上添花一般改善了生活，我也因此更加认真对待每一份交出去的稿件，每一个剧本讨论会上讲的每一句话，把每一封发出去的邮件，我把关于剧本工作的一切，当做鸟儿的翅膀一样爱惜，这是我唯一可以飞翔的工具，要珍惜每一根羽毛。那么，别人就不苦么，其实每个人都有辛苦，只是你看不见。

你只看见光鲜亮丽的那一面。每个人都只能看到别人光亮的那一面，所以，我们至少要坚持到光鲜亮麗的那一面出现，无论在阴暗的那一面熬多久，都不要放弃我知道这样很难，可是除了这样，还有别的办法吗？

你会看这篇文章，读到这里，说明你已经在心中有了成为电影编剧的初衷，不是么，否则你为什么会愿意花这么多时间看一个尚未大红大紫的女编剧絮叨这些呢，对不对，在成为编剧的路上没有捷径，去多看电影，把自己想写的故事写出来，坚持去写，其实，一切就这么简单。

小贴士：8条泣血的经验

1.扩大自己的阅读量，看书，看电影，随时随地做积累，随时随地做生活中的有心人，我就常常在洗澡的时候想到很好的台词。

2.参加一些训练班，看一些编剧技巧方面的书——这当然是有用的，无师自通那是昆丁啊，掌握规律，是熟悉一门技艺的前提。

3.有一个好的写作环境。安静的，明亮的，整洁的书桌，好敲字的键盘，不会随时死机的电脑，写字上去就会感觉很愉快的笔记本，你喜欢的笔……为自己归置一套好家伙吧。

4.收起你的脾气。菲茨杰拉德、三毛、海明威在初始写作时个性惊人却被编辑无条件理解的故事只存在于文学史上，当今社会，几乎没有人愿意跟飞扬跋扈、自以为是、固执己见的编剧合作，除非你已经功成名就（但我所见的大牌电影人脾气也都还不错），你是一个编剧，你的工作是辅助导演和制片人在拍摄之前把剧本做出来，而你，并不是一个天赋惊人的大天才，你的作品是需要经得起大众审美考验的，而并非是你个人单方面的表达。

5.不要骗自己了，你有时间写的。斯托夫人养着一堆孩子写了《汤姆叔叔的小屋》，路易卡罗尔一边教数学一边写了《爱丽丝梦游仙境》，你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忙，所以，关掉那些干扰你的东西，像是每天习惯了刷牙和洗脸一样，在某个时间段坐下来，写写写写写。

6.没有什么正确的剧本。真的，剧本有时候就是见仁见智的东西，剧作很大程度上是像宇宙中的小星星一样千变万化的，都是星星，可是每个星星都不一样，同樣的人物设定，编剧可以用截然不同的动作语言和场景去表达，所以，不要害怕你没有创意，不要害怕你当时当下的作品没有得到认可，要给自己多一点点安全感。善待自己吧，不要担心写不好就不写了，只有写下来的担心才经得起探讨和批判。

7.三分格式七分剧本。请相信我，剧本的格式，对阅读体验而言非常非常重要，尤其是那些日理万机的制片人和那些通常有阅读障碍的明星演员们，所以，多花点时间去排齐你的剧本，统一字号，写好标题，留下联系方式和版权声明等等，至少让你的剧本看起来很像那么回事。

8.忘记那些批评你的人，记住那些帮助你的人。在这个编剧圈里，总会有人诟病你，有人说你写的不好，有人骂你没什么作品，有人说你是大忽悠，有人嫌你贵，有人觉得你不靠谱，有人觉得你没才华，anyway，让他们说去吧，真的，过分在乎人言，最后只会成为一个妄图得到所有人认可的平庸者而已。但是，也要记住那些帮助过你的人，真的，为了把你的剧本推销出去寻求一些人的帮助，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但得到别人帮助之后，请记得感谢他们，记住他们，也用你的方式看看能不能帮他们做点什么。这个世界并不会因为你能写点东西就会用另类的法则来对待你，你依然活在这个社会里，所以好好做人，好好做事，没什么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