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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朗文艺书店:留一盏灯,给那些黑夜读书的人

2017-05-20萧萧树

南方文学 2017年1期
关键词:书社石门小屋

萧萧树

石门这座城,一到九、十月份便仿佛被缠绕上一种萧索的情结。

记得去年冬季的某天,我与几位师友在李寒先生的小书店里喝茶,大概是庆祝朋友的新书,李寒先生沏上几盏茶,狭小的空间中塞满了椅子和人,小屋顿时满当当的。可惜谈意正浓时,天空便昏昏然下来,窗外的小树林被浸染上透着血红的白纱般的微光,仿佛有一个瞬间,我们都不再说话,周遭万籁俱静,天幕落下来,却连一颗星星都没有。我想如果这小屋中那些或已不存在的诗人和哲人们能够醒来,看到这令人忧郁的黄昏,谁会首先打破沉默,而他又会说点什么呢?

这小屋便是李寒先生的晴朗文艺书店,独立地、坚定地站在石门东南一隅,它也是李寒先生的人生写照。李寒先生于我亦师亦友,第一次发表作品,便是他为我编辑,那时我刚满二十,文字应该说是很稚嫩,也不知道现在搞文学创作的艰辛。李寒先生似乎像是分外宠着我或者跟我一样的年轻人,稿子放了两个月,最终还是发表了。那天他得到样刊,竟然骑着单车穿过二环,来到我们大学荒芜的新校区给我送来,我至今记得那时春寒料峭,他来时天空已经很黑暗,回去的时候我把他送到大路上,路上只剩下他一辆自行车了。那时大概是我们第二次见面。

大学时我便读过他翻译的作品,可以说那些译作相当程度地激发了我对语言的迷恋,也相当程度地培养了我最初的审美。后来我时常去石门那座红墙大院找他聊天,他跟我说起塔可夫斯基、帕斯捷尔纳克和索尔仁尼琴,说到白银时代,说到哲人船事件,说到《癌症楼》。我的回忆总会将这些故事混淆,比如我至今都怀疑癌症楼就是那些流放作家们躲避在里面的建筑,阿赫玛托娃和曼德尔施塔姆就在里面相爱。

我总觉得那个红色大院里有说不尽的故事,虽然我们也许再也不会去那个地方了。

那时,他的桌上堆满来自全国各地的诗稿,他的窗台上放着从邻近俄罗斯的北方带回的石头,他的书架上是一尊鲁迅的坐像。那时他还没有留起胡须,看上去非常和蔼,也许是把他的愤怒和孤独隐藏起来了吧。他总是很整洁,有好几次见他都是刚刚洗过脸和头发,他远远走过来,脸孔很白,像个俄罗斯套娃。

俄罗斯文化是李寒先生终身的精神理念所在,他在人们刚刚穿起喇叭裤、跳起霹雳舞的年代接触了俄罗斯诗歌,那同样也是诗歌在中国的黄金时期。大学毕业后,他先去过俄罗斯,去过托尔斯泰和普希金的故乡。那种彻骨之寒或者便是他笔名的由来,他最美好的诗篇中也饱含着俄罗斯元素,更不必说那花费将近二十年时光翻译的四卷本阿赫瑪托娃诗歌全集了。

我至今也不知道他所向往的到底是那样一个英雄的时代,还是如今这种中国哲人似乎命定的出世与泰然。有一次他给我讲述一个流浪诗人的故事,那是个诗人,也或许不是。他说一天清晨,一个流浪汉不期而至,跟他说自己有很多诗歌,都是最好的诗歌。他问他,你的诗在哪?那流浪汉指着自己的脑袋说,全在这里面!李寒给他倒了一杯茶,在办公室里听那诗人自言自语,后来那诗人便离开了。

大概过了一个冬天和一个夏天,李寒先生便也离开那里,因为种种不能言说的原因。他只说自力更生是最好的生活方式,否则独立便是妄谈,他说他已经做起了一个书店。但那时还只是网店,我浏览了一下,书店的标志深得我心,一匹长着翅膀耕耘的马,昂首奋蹄,一人弓背推着铁犁。这是否就是古人推崇的晴耕雨读的生活?我猜经历了那些故事之后,这真的是最吸引人的样子了。

再次回到石门,这位译者和诗人已经把那“一亩三分地”打理得井井有条了。

回来后第一次至他家中拜访,那时小屋里里外外已堆满了书,客厅、阳台、甚至卧室的床上。二十年前,从俄罗斯回来,他带了十箱图书,许多是当时国内所不能看到的,回国后他辗转了许多地方,换租了许多房子,只有那些书没有丢下,那成了他的书店最初的种子,李寒先生便也把自己的书斋命名为“拾香书斋”。

我们在拾香书斋喝茶,瞥到门口一台健身仪器。也许每天都要从地下室搬运几包书,这些劳动便权当锻炼,这台机器也成了堆砌书籍的地方。

正是那时,石门的独立书店纷纷陷入困境之中。如果没有一个书店,人们连聚在一起说说胡话的地方都没有了。李寒先生开始谋划这座未来的书店了,但那说来却是笑话。他说将来要在这店门口放一顶破帽、一把藤椅,无事的时候,店主便在那藤椅上悠闲地闭目一躺,读书人可以随意进出,见中意的书便可拿走,往破帽里随意扔上两个钱也行,实在无钱的也并不追究,如此了却一生,该是人间的幸事了。

那时我们在一个理想主义者创办的承锡书社举办了许多次沙龙,李寒先生几乎每次必到,有一期我们请他主讲俄罗斯诗歌,他却没有讲诗,而是跟我们说起他经历的俄罗斯。20世纪90年代,那时苏联刚刚解体,那是一个大萧条的时代,但那只是我们看到的大萧条。他说起俄罗斯的民间,他们的欢乐和智慧从未消亡,他们有许多吟游诗人,甚至是在赫鲁晓夫时代后期,俄罗斯的乡间也会有剧院,有芭蕾舞,有地下书店,有巴拉拉卡的琴声。那才是人类的生命力所在,那里就是诞生了妥翁和托翁的地方所在。

那时候,他的网店已经有了相当大的影响力,他每日收书送书,那些书也许就落到了时代的另一个英雄的手中。大概这样的人总是有某种命运的相似,李寒先生经历了现代诗的一次辉煌和没落,以及许多诗人的离别,中国的和俄罗斯的,之后便是沉默。

承锡书社即将关闭的那个秋天,李寒先生对我说,他也在酝酿一座书社。他几乎是静静地在做这件事的,起初我们都劝说一番,这座城有太多书社的伤感故事,何必再去做呢?后来他便很少说这件事,直到他与一直默默支持的妻子开始往那座小屋搬运书籍。

好多次我跟他说,有些搬运东西的力气活随时吩咐,我们一定过去帮忙,但他从未开口求助。后来才知道,那些书都是他们夫妇两人每日出来散步时,用自行车一袋袋、一箱箱驮运过来的。最终,这座书社也像今天的李寒一样,独立,坚硬,又冷峻地扎根在了石门这座城的边缘。的确是扎下根了,他说也许是害怕种种不期而至的变化吧,他与妻子最终下决心买下这个店面,虽然从此便背负上了每月数千元的债务,可心安之处是故乡,有了这个家便再不受种种制约,也不须种种妥协了。

石门风景渐成秋,一天傍晚,李寒先生邀我去刚刚布置好的书店茶叙。他是很少喝酒的,只记得一次中秋,我们去他小屋吃饺子时小酌了两杯。我虽量浅,却喜欢品味些醉意,逢上这样的故事确是想带些酒过去,但忙于生计,常需加班,出门已是晚上八点钟。骑车出了二环,便少些灯火的嘈杂,而他的晴朗文艺书店却更需穿过一条黑暗的巷子,周围亦无一盏灯光。走了片刻,终于看到这周围唯一的亮光,蓝色的单纯的灯光,没错,就是那里,诗人李寒远远地在灯下招手,如同扑向灯火的蝶影。

相携而入,书店不大,只有五十多平方米,放了十多个书架,却可以容得下那么多的书籍和梦想。一台小茶几上摆放了几盘休闲零食,一张易砚做成的大茶海,便是几盏香茗相伴的城市之夜。畅谈许久,又约来正在做《书店故事》的倚天兄,他刚进门,我突然看到书架上一本拉什迪的《午夜之子》,封面正是身陷那漫长的追杀令的倔强老头,那张严肃又暗含某种嘲讽的大脸,似乎在告诉我们,在这个世界中,我们其实都是午夜之子。我和李寒先生突发奇想,拿起这本书当做面具拍摄了几张照片。书是一样的,书是柔弱的,书是会被点燃和销毁的,但如果我们有了这副面具,谁会知道它背后的思想的力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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