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纳森·萨福兰·弗尔的《我在这里》
2017-05-20杜先菊
杜先菊
乔纳森·萨福兰·弗尔(Jonathan Safran Foer)总共出过三部小说,《我在这里》(Here I am)之前两部小说都相当成功,并被改编成了电影,有著名导演和演员参与。第一部是Everything is Illuminated,译者杨雅婷把书名译成《了了》。我翻译他第二部小说Extremely Loud and Incredibly Close时一直忐忑、纠结,自愧找不到类似《了了》的好书名,其时电影已经获得奥斯卡奖提名,于是就沿用了大家已经熟知的电影译名《特别响,非常近》。弗尔另外还出了一本宣扬素食的非虚构作品Eating Animals(《吃動物》),他自己承认,写非虚构是因为他写不出小说了—宣传材料和讲座介绍中都多次提到《我在这里》是弗尔十一年来的第一部小说。
物以稀为贵,十一年而出一书,乔纳森·萨福兰·弗尔来波士顿的签售会是一定不会错过的了。老经验,因为工作忙而放弃参加某项活动,事后一定后悔,因为工作忙是常态,而某项活动不常有,留下的往往是遗憾,比如说一直想去见见埃利·威塞尔(Elie Wiesel),结果要么忙,要么他的讲题尽是哈西德犹太教(Hassidic Judaism),一拖二拖,他老人家于二○一六年七月二日去世了。
乔纳森·萨福兰·弗尔还年轻,见的机会有的是,但碰巧我翻译的《特别响,非常近》上个月还刚刚再版出了精装本,正好在NPR里听到他来布鲁克兰签售的消息,回头还认真查了查,是波士顿的布鲁克兰(Brookline),不是纽约的布鲁克林(Brooklyn)—巧了,这两个区都是犹太人传统定居区,于是去吧。
提前下班,在地铁起点站Alewife停了车,一路红线绿线转到柯立芝角(Coolidge Corner)。柯立芝剧院门口居然已经排了一小队读者,都是等着听讲座、签售的。放眼望去,绝大多数都是犹太人。也难怪,组织者是犹太艺术协会(Jewish Arts Collaborative)。弗尔作品数量并不多,内容亦属严肃题材,并非畅销小说,却能够在读者群中享受到类似于摇滚明星一样的待遇,在人手一只智能手机、多媒体占据人们的闲暇时间、人的注意力越来越短的时代,更显得难能可贵。
弗尔不知从何处赶来,总之迟到了大约十五分钟二十分钟的样子。原创作家做活动的好处,就是可以念小说里的段落。弗尔大约讲了四十五分钟左右,其中一半时间是在念小说里的段落,剩下的是创作心得,他的心得也没有什么微言大义,这个没关系,作家么,最好的文字是作品本身,如果在这样的活动中讲得比小说更精彩,那倒是奇怪了。
原来这部小说在意大利和英国都已经出版,弗尔就从意大利讲起。弗尔说,他在米兰看米开朗琪罗的最后一部作品《隆达尼尼圣殇》(Rondanini Pietà),感触很深。米开朗琪罗老了,觉得自己一辈子都在为艺术工作,希望现在能够为生命而工作(all that time, Ive been working on my art, not my life)。弗尔还年轻,四十来岁,还没有到只为生命而工作的年龄,所以他说,他觉得这本书是两者都有,在他的小说中,不存在这种艺术生命的二元论。
小说中描写的是住在华盛顿特区的一个美国犹太中产家庭,弗尔本人就是在华盛顿出生的,后来上了普林斯顿,现在定居纽约,在纽约大学教创意写作。他结过婚,有两个儿子,前妻是小说家妮可·克劳斯(Nicole Krauss),她的小说《爱的历史》(History of Love)已经有中文译本。
《我在这里》的主人公雅克布和弗尔年龄相仿,只不过弗尔只有两个儿子,而雅克布有三个儿子;他们同时经历着个人危机和外部危机:婚姻逐渐解体,以色列地震,中东的地区冲突。如此种种,很容易看出小说的自传成分。弗尔不承认小说是自传,但他又坦承,他与这部小说的主人公,比与他从前的主人公更接近一些,也就是说,“生命”的成分更大。既然里面有中东,有以色列,有美国的社会生活,婚姻,家庭,政治,社会事务,那么,这部书是不是很“政治”?当然,他自己不愿意这么看,只是说,他本来可以提出一种观点、提供一种实例,但他决定不这么做,而是提出很多观点、提供很多实例。
初到意大利时,弗尔提出要去看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出版商说,你是著名的美国作家,要看《最后的晚餐》还不容易。于是他和儿子们视频的时候就吹牛说,你老爹要去看《最后的晚餐》了。儿子问:《最后的晚餐》是什么?我们都知道《最后的晚餐》描绘的是耶稣被门徒犹大出卖后和十二门徒一起吃的最后一次晚餐,尤其是看了丹·布朗的《达·芬奇密码》以后更是尽人皆知,犹太家庭的孩子居然不知道。弗尔就跟儿子解释,“最后的晚餐”,就和犹太教的逾越节晚餐(Passover Seder)差不多。这里面的幽默实在无法翻译,要解释又是一大段。
弗尔提到《隆达尼尼圣殇》这幅雕塑,是想说,米开朗琪罗这部雕塑并没有完成—雕塑里有两个人,却有五只胳膊,原来计划雕更多的人,等到只留下两个人的时候,这条胳膊却不能去掉,因为一去掉整个雕塑就会失去重心而无法站立。于是就留下了遗憾。
弗尔说的是艺术创作中的遗憾,不过他认为这种遗憾也是一种有意的遗憾(intentional regret),而不是意外的遗憾(accidental regret)。一部作品完工,给人带来的是一种满足。写一部小说,不是为了写些好句子,不是为了塑造一些成功的人物形象,而是知道如何结尾。他自己翻箱倒柜的时候,发现有一部书,写到百分之七十五却写不下去了,自己都把它忘了。而《我在这里》 这部书终于能够结尾了,他很满意。
弗尔念了两段,第一段是主人公雅克布上厕所时碰到斯蒂夫·斯皮尔伯格,然后纠结斯皮尔伯格是不是没有割包皮。第二段是主人公雅克布和茱莉亚在卧室里梳洗打扮,非常私密的场景。
结尾词是说,他希望他写的故事,情节,主人公们的喜怒哀乐和窘境,无论什么背景的读者都能够辨认出来。
知道提问时间不多,他一停顿,我马上就顺着他的最后一句话提问了:作为作者,知道自己的作品会被翻译成别的文字,那么,你写作的时候会想到读者吗?你的作品里有多少是个人的,有多少是犹太的,有多少是美国的,又有多少是普世的?弗尔首先感谢我把他的书翻译成中文,中国可是有十三亿多的人啊。我说是啊,《特别响,非常近》还刚刚再版了精装本,不久你就会和斯蒂夫·斯皮爾伯格一样富了(他念的那段小说里说斯皮尔伯格身家三十亿美元)。
回答我关于普遍和特殊的问题,弗尔说,写作的时候,很多情节、场景,是大家都有过经历、能够理解的,这一部分就是共通的,但是,到了某些特定的场合,比如夫妻在闺房的对话,这一段对话的前一段有可能是大家都有的,但过了某一条界线以后,就是他本人私有的了,他分享界线后面的细节,就是一种牺牲,因为他把自己私有的东西奉献了出来。
知道了他本人的婚姻变故,对他这段话有了新的理解。当然,他说的不仅仅是夫妻之间的个人私密,而是作品中的所有细节。其实,小说细节是否与他的个人生活吻合,这本身并不重要,故事的内核、事件、事例可以完全不符合他自己的生活经历。但他选择写作一个中年、中产、处于人生中途的犹太男人,和他自己目前的生活状态和人生关切还是有关联的。
最后,他倒是推心置腹说了一句话:说实话,写作这么艰难,能写出来就不错了,写作的时候,真的顾不上考虑读者。
讲座结束了,去柯立芝书店(Coolidge Booksmith)等他签名,毕竟是在犹太聚居区,书架上有一堆乔姆斯基的书,也有我在校时的系主任乔纳森·萨纳的《林肯和犹太人》。今天顾不上买别的书,就请弗尔签了这次讲座新进的《我在这里》,还有刚刚再版的中文版《特别响,非常近》。
临走前和举办这次活动的犹太艺术协会人士聊了几句,他们感谢我去为他们的大明星捧场,提了好问题,但他们眉飞色舞的依然是我的中国人身份,好像我就是代表了十三亿多的中国人,来庆祝他们的犹太作家的成功似的。再看看周围占压倒多数的犹太面孔,我不得不承认,尽管乔纳森·萨福兰·弗尔是美国的,也是全世界的,但他,同时也还是犹太的,只不过他无法回答,这其中哪个元素有多少。其实哪个元素有多少,本也无关紧要。
这次讲座是二○一六年九月时听的,到现在一晃也过去了三四个月,之间各种耽搁,这本书搁在案头,断断续续地转年才读完,若是翻译,也差不多翻译出来了。和前面两本书相比,这本书似乎更接“地气”,如弗尔自己所说,更接近他自己的生活:一个横跨欧洲、美国和以色列的犹太大家庭,祖孙、父子、夫妻,世俗、宗教,犹太人、非犹太人,日常琐碎、突发灾难、生离死别,弗尔在这里一点一点地描述着每一个人的生活。
书中的男主人公雅各布,和弗尔年龄相仿,处在生命中同一个阶段,我们权且把他看作弗尔在书中的自我。如果说《特别响,非常近》的核心故事是大灾难后一个九岁孩子重新恢复生命勇气的故事,那么,《我在这里》的核心故事就是一个(美国)(犹太)X一代(六○及七○后)(文化)男人的中年危机。
与《了了》和《特别响,非常近》相比,这本书虽然题材不同,故事也不同,但他一样使用多面平行和交叉的叙述方式,而叙述中,平和中又时不时穿插着狡诘的幽默机智,时不时再玩弄一些出其不意的文字游戏。书中的大人小孩都有他们的脆弱之处,甚至在他们互相摧残、互相折磨的时候,你也能感觉到他们之间的温情和作者对他们的温情:我在这里。
小说结尾时,雅各布在与他和儿子最钟爱的宠物狗告别后,告诉自己:“生命是宝贵的,而我活在此生此世。”(Life is previous, and I live in the world.)
我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