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几个没有学历的学者
2017-05-20李村
李村
五四时代是新旧交替的时代。一九一六年蔡元培任北大校长后,采取“兼收并蓄”的政策,只要学有专长,无论思想新旧、学历高低,都可以在北京大学执教。这给其他大学也树立了典范。因此五四以后,许多没有学历的积学之士,都有机会高居上庠,成为一代知名学者。大家耳熟能详的,就有梁漱溟、陈寅恪、钱穆、熊十力、童书业、张舜徽、沈从文、启功、金克木等等。
这给人留下一个印象,即蔡元培领导的北大,為现代教育史树立了优良传统,即重学识而不重学历。其实这是完全错误的印象。五四时代的大学教育已经开启了后来的“留学生时代”,对学历的要求日见高涨。虽然在各大学里几乎都能见到没有学历的教授,但是总论起来,这些毕竟只是特例。而且他们能登上大学讲堂,凭的不只是自己的学识,还必须有“特殊人物”的推挽。如梁漱溟、熊十力之于蔡元培,陈寅恪之于吴宓,钱穆、童书业之于顾颉刚,沈从文之于徐志摩,启功之于陈垣,鲁实先之于杨树达,徐复观之于沈刚伯。
即便如此,他们进了大学以后,还是免不了受到歧视。钱穆在《师友杂记》中说,一九三○年他经顾颉刚介绍,来燕京大学任教后不久,便感觉自己“在此仅为一宾客,而主人不以宾客待余”,“一日赴颉刚处,告欲离去”。最后在燕京大学“仅及一年,便匆匆离去”,又回苏州教中学去了。而燕大对他也无意挽留,“余临去,燕大亦未续发聘约”,可见他此次“出山”,彼此都不欢而散。
有类似经历的还有余嘉锡。余嘉锡与钱穆不同,他虽然没有学历,但却是前清举人,与湘督谭延闿为乡榜同年。在新旧交替的时代,旧功名还没有完全失效。然而他在辅仁大学这些年,尽管有陈垣先生照顾,还是感觉很不自在,一度曾作“归乡之计”。一九三三年五月,杨树达于日记中说:“(余季豫)在辅仁大学,意不自得。北京大学为某等把持,止以数小时敷衍,决不聘为教授,致与人相形见绌。比此病后,又时局日紧,故决计南归。余念此后聚散不可知,为之怅惘无已。”
到了童书业的时候,学历的重要性更难以替代。童书业本来聪明绝顶,是天生的“读书种子”,可是因为出身世家,食古不化,拒绝接受新式教育,这便严重地影响了他的一生。一九三五年六月,他离开杭州来北京,做顾颉刚的“私人助理”后,虽然凭《古史辨》的影响在史学界声光渐起,但长久觅不得一席教职,甚至连一所愿意“以数小时敷衍”的大学都没有。直到抗战爆发后,上海沦陷的前一年,他才在吕思勉先生的帮助下,在光华大学担任了讲师,时间不足一年。之后便避居宜兴张渚镇,依托一所中学任教。
可见做学者而没有学历,或者学历低下,是件很不幸的事。所以大部分没有学历的学者,都习惯于安贫乐道,与世无争,只在学问上求进步;即便遭到不公平待遇,也宁愿委曲求全。还是以童书业为例。据赵俪生先生说,他与童书业同在山东大学任教时,发现童书业平生最大的弱点,就是“怕字当头”。有人总结他有六怕,主要是怕失业、怕政治运动。每当政治运动风声一起,他就紧张起来,“脸马上就像烟灰一样的颜色”。(《赵俪生高昭一夫妇回忆录》,山西人民出版社)
而怕政治运动的根源,还是怕失业。正如童先生的女儿童教英所说:“父亲二十一岁独立谋生,以赤子之心在乱世中颠沛流离,过着坎坷困苦的生活;虽有学术建树,却因无学历文凭而地位低下;虽有人扶持,却也屡遭白眼和屈辱。”直到一九四九年新政权建立后,他才名正言顺地当上山东大学教授,任历史系副主任、校务委员会委员,获得“前所未有的推重”。因此进入新社会以后,他“适应环境的思想非常深厚”,对共产党始终感激涕零,曾一再地向人表示,“国内知道童书业的名字,是党的栽培,万分感激,(我)欠党的东西太多了”(《从炼狱中升华—我的父亲童书业》,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生怕在政治运动中表现不好,对不起共产党,失去党的信任,以致经常做出过度的表现,让人哭笑不得。
童先生之外,我还有一个亲见的例子,就是马蹄疾先生。马蹄疾是较童先生晚一二辈的学者,没有经历五四时代,但却赶上了后来的学历化社会,同样不能逃避被歧视的命运。马蹄疾本名陈宗棠,浙江绍兴人。他小时候只读了几年小学,便学徒做工人,学问全靠自学。二十岁前后,写信给郭沫若,希望能来北京,去中国社会科学院工作,继续自己的学习和深造。在郭沫若的帮助下,被调入社科院文学所,做图书馆资料员。
他在来北京之前,曾去杭州拜访夏承焘先生。夏先生在当天日记中说:“陈宗棠自温州鹿城工厂调往北京文学研究所作资料工作,晤于政协,为作一函介见□□□。宗棠仅二十余龄,辑成红楼梦等小说论文集、元曲集事迹等。”(《夏承焘集》第七册,浙江古籍出版社)不过,他在社科院待的时间很短,大概只有一年,便被下放到辽宁鞍山,先在《鞍山日报》当记者,后调到图书馆,最后又调到群众艺术馆工作。“文革”结束后,辽宁省社会科学院恢复,他被调到该院文学所工作。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来辽宁社会科学院,在鲁迅研究上卓然成家。出版了《许广平忆鲁迅》《鲁迅书信札记》《鲁迅讲演考》《鲁迅与浙江作家》《鲁迅与同时代人》等六七本书。当时地方社科院有这样成绩的人很少见,理应格外受到尊重。然而却是相反。有些人很歧视他,认为他只有“小学文化”,只能做科研辅助工作,搞不了科研。我还记得,有一次去文学所,正赶上社科院评职称,在走廊里展览学术成果。参评者的出版物一般都不多,只有马蹄疾蔚为大观,仅成果目录就是一本铅印小册子,比有些人的文章加在一起还厚。可是后来听说,他这些书和文章都被认作“资料整理”,不算研究成果;最后其他人都评上了,马蹄疾却没评上。
现在想起来,他在所里的时候很少,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地编书。先是在北京参与人民文学出版社《鲁迅全集》(1981年版)编纂工作,之后又编《鲁迅大词典》。接下来是去杭州,当时浙江文艺出版社要重编《鲁迅全集》(这个项目后来未成)。他长时间待在外面,固然是因为学问好,对鲁迅著作极其熟悉,尤以发掘、考订与鲁迅有关的史料见长,于是总有出版单位要借重他的专业。但恐怕也是因为他不愿意待在所里,想尽可能脱离这个环境。否则以当时在外之苦,出无车,食无鱼,长期下来谁能受得了?
他委屈在这种环境里,心情当然不好。勉强度过六十岁,便患胃癌去世了。我还记得他病发前,我夫妇二人曾去看过他。他住在新建的怒江小区,三间屋子都不大,其中一间做书房。书房临窗是桌子,旁边是两只大书柜,近门处放了一张双人床;床边是个小书柜,大约三层,里面摆放的都是他编著的书和杂志。下面是早年出版的,上面是那几年的新书。除了上面提到的几本,还有《胡风传》《水浒研究资料》《水浒书录》《文坛艺苑逸话》《李辉英研究资料》《鲁迅:我可以爱》《鲁迅生活中的女性》以及历年的《鲁迅学刊》等等。
他告诉我俩,他受王重民家属托付,正在编纂《王重民集》。说着拿出一叠复印的稿子,翻着要我俩看。他平时就极瘦弱,这时更瘦得不成样子,眼睛张得很大,手伸出来,关节历历在目。我们都劝他不要太累了,他说:“不要紧,人只有气死的,没有累死的。”这句话留给我的印象极深。所以他病逝后,许多人评论他的死因,都说是“积劳成疾”,我却总是想起他这句话:“人只有气死的,没有累死的。”
当然,“大部分”不等于全部。在童、马两先生之外,也有完全相反的例子。即不甘受人歧视,以“疾人之轻也,而益轻人”,表现得目空一切。尤其是五四一代“自学成才”的学者,多是出自内地的“苦学之士”,他们长期孤处乡僻,学问愈深,性格愈孤僻,汪中所谓“学成而后孤”;进入学历化社会后,很容易出现反抗心理。赵贞信、鲁实先就是其中的典型。
有关赵贞信的经历,童书业先生在《记赵肖普君》里记叙甚详,我在《顾颉刚与童书业》里也做过介绍,这里只说鲁实先。
鲁实先名佑昌,湖南宁乡人。一个人能 “自学成才”,一般都有不错的天赋,而鲁实先更是天资卓迈。他年仅二十四岁,便以《史记会注考证驳议》一文,深获杨树达先生赏识。他将该文加以充实后,请杨树达作序。杨树达看了,极其惊叹,谓“鲁只二十六岁,而成就卓卓如此”。在序文中对他极力推奖,称其“突过前人,远出侪辈”,“可谓超越前儒,古今独步矣”。而对其提出的“执弟子之礼”的要求,则再三“逊谢不敢任”,以为自己“不足以为鲁君师”。
一九四○年底,鲁实先写信给董作宾,提出想去中央研究院史语所,做一“低级研究生或练习生”。因为他没有学历,不具做“低级研究生”的资格,董作宾经与李济商量,拟请他做事务员。在给傅斯年的信中说,鲁实先若能来史语所做事务员,“助弟研究古代年历,必能省弟许多工夫”。而在这同时,顾颉刚对鲁实先也“有意拉之”,正在想办法请他来齐鲁大学研究所。然而两方尚无结果,复旦大学经杨树达推荐,已经捷足先登,请他任中文系教授。
但是他当上大学教授以后,心情并不舒畅。经常因为学术见解不同而与人发生争执。尤其是他作为“后生初学”,不懂得学界派系、门户的规矩,一再闯出大祸。一九四五年七月,傅斯年在重庆《大公报》上发表了《殷历谱序》一文,对董作宾的《殷历谱》大加赞赏,称作是“亘古未有之作”。他看了不以为然,在《新蜀报》上发表文章《斥傅斯年〈殷历谱序〉之谬》。之后,又写了一本《殷历谱纠谬》,将董作宾的“亘古未有之作”,批驳得体无完肤。这既得罪了董作宾,也引起傅斯年强烈不满,从而对他痛加丑诋。说他想借他人之名出风头,如同《西游记》里的妖精想吃唐僧肉,“欲获一脔之割也”。
律历学是一门冷学问,没几个人能看懂谁是谁非。他既遭傅斯年斥责,遂被一些人视作“妄人”,在学校里更难以立足。一九四六年,复旦大学回迁上海时,他决意辞职回湖南故里,任中学校长。真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一九四九年流落台湾后,他开始变得疏狂自负,目中无人。据说每次上课,只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讲课,其他时间一半用来骂人,一半用来吹牛。一九七七年,他以脑溢血病逝后,徐复观曾写过一篇《悼鲁实先教授》,将他的狂态描画得跃然纸上:
他因为天资太高,少年成名太骤,中晚年又受到抑压,所以狂性不改,口头上不断得罪人,遂不能为东海大学所容,转到国立师范大学……去年八月二十三日我由美返港,经过台湾时,住了三个星期。他和黄健彰先生打伙请我吃饭。席中他的天真、狂气,丝毫未改;谈到他在继续著作的古文字学时,几次向我说:“徐公!这真是前无古人啦!”说完哈哈大笑。
我还记得初读这段文章,一时不觉莞尔。后来才发现徐、鲁两人性格相近,徐复观说鲁实先“狂”,其实他也庶几近之。我在他留下的很少一部分日記中,便读到这样一段:“今日校阅《宋诗特征试论稿》完毕,其中析论之精、综贯之力,来者不可知,古人与今人,谁能企及于一二乎?为之叹息。”钱玄同尝说湖南学人“好作大言”,看来湖北学人也不遑多让。
不过徐复观这种疏狂的态度,也是在环境逼迫下产生的。众所周知,他是以军人出身,“半路出家”的学者,正如他自己说,他早年虽读过几年师范、住过三年国学馆,“在行军、作战中间,也不能两三天不打开书本的,但一直到四十七八岁,也可以说不曾读过一部书,不曾读通一本书”。从他决心脱离国民党,从事学术活动之后,就经常遭人嘲讽,认为他这是“轻天下之士”,将做学问看得太简单了。先是怀疑他的文章“是钱宾四、唐君毅这些先生捉刀的”,之后又断定他“只能写政论,不能写学术性的”。直到他石破天惊,写出《象山学述》,证明自己不仅能写政论,也能写学术文章之后,仍然有人拒绝相信,有人还不惜花费精力试图找出他抄袭日本人的证据。
因此,他经沈刚伯介绍,去东海大学任教后,在教育界引起许多非议。认为以他的“学术训练”,若自以为读读《说文》,就可以懂得文字学,翻翻《广雅》,就可以通晓音韵学,“中文系也就不必办,许多必修课都可以取消了”。据说他到东海大学不久,校园就出现一则传言。说有一次,他遇见师范大学教授高鸿缙,交谈之下,高先生给了他一张名片。他看了名片,便称高先生为“吻公”。高先生听了莫名其妙。后来才想明白,自己字“笏之”,徐复观错把“笏”读成了“吻”。于是有人“彼此会心,相视一笑”,断言他若“甘心做个国文教师,和我们这些出身国文系,教书若干年的人争短长争是非,他就注定要失败”(梁容若编《常识与人格》,台北三民书局)。
在这之后,又有人发表匿名文章,说他开设的中国哲学史课,因为自己“从没在大学读过中国哲学史”,在课堂上“上下古今漫谈一切,从延安见闻,到东京裸体舞,到原子弹,到瑠公圳分尸案,到雷震、张君劢的新党运动,无所不谈。讲到本题,则骂梁启超、胡适、冯友兰”(同上),将一门课讲得一塌糊涂。所以他在东海大学十三年,始终是个“黑牌教授”,没有正式的教授资格。
而且他不能取得教授资格,原因不仅在学校,还在教育部。据梁容若说,东海大学曾将他的资格送过教育部,结果在列入议程后,遭到许多人的反对。认为以他的学识,只能教小学,不能教大学;其中包括他的“同乡好友”管公度。教育部长张其昀见状,只好采取紧急措施,“临时撤回”他的资格,以免他在评议时“被零票否决”,太没面子。他在这种处境下,难免与人发生不快。最终因为与梁容若的冲突,被学校“强迫退休”。
梁容若是他东海大学的同事。有关两人交恶的原因,一向没有确切的说法,许多人解释为“学术见解不合”。其实他与梁容若的冲突,根本与“学术见解”无关。主要是梁容若喜欢贬低他的学识,打击他在学生中的威信。据说,梁容若多次对学生说,徐复观不懂音韵、不识平仄,“有特识而无常识”,“中国文学史知识,只有我三分之一”。又说,徐复观的《中国人性论史》号称名作,实际错误百出;甚至《老子》五千言里,找不出“人性”字样,他竟然“如野马之走旷野”,“讲出两章九十多页老子的人性论”,这只能用“无中生有,颠三倒四”来概括(同上)。
徐复观知道这些事以后,当然心中不快,写文章质问梁容若:“我不知道我自己有没有特识,说到常识,自有中文系以来,不知有几个人的常识会多过我?”但梁容若不仅没有收敛,反而编了两本《大度山杂话》,“对徐复观投桃报李”。上编收录他历年发表的有关日本的文章,证明自己没做过汉奸;下编除了收录自己的文章,还选了八篇其他人的文字,以“表现徐君的真面目”(《大度山杂话·序言》)。用台北三民书局、台中中央书局名义自行印刷,在学校广为散播。“送出去被退回来,退回来又抱着亲自送”,不休不止。两人从此彻底绝交,互相对骂了一年以上,最后是两败俱伤:一个被学校解聘,一个被“强迫退休”。
两人的这场互骂,曾在台湾教育界造成奇观,也是近百年来发生在学者之间的最严重的冲突。相较之下,当年鲁迅之于陈源、之于顾颉刚,都是小巫见大巫。只是两人相骂的内容,完全无关学术思想,而是名誉、地位之争。可见一个学者不能用学历来证明自己,要获得公平对待,在大学站稳一席之地是何等困难。也许有人认为,徐、鲁两人不能适应环境,与人每起冲突,主要是性格问题。两人都过于自负,自尊心太强,对外界评价过于敏感。只要稍受委屈,就会当作奇耻大辱,以“疾人之轻也,而益轻人”,最后只能重蹈赵贞信之覆辙。
我认为,这样的时候不能说没有,但显然不能以偏概全。从鲁实先“词意诚恳”,求做杨树达的“私淑弟子”,写信给董作宾,希望去当时的中研院做“低级研究生”甚至“练习生”这两件事看,他在去复旦做教授之前,性格质朴好学,没有任何“自大其学”看不起别人的倾向。后来所以性情大坏,主要是环境造成的。据说校方经杨树达推荐,在决定聘他担任教授时,曾遭到许多人的强烈反对,最后能够在教授会上通过,全靠陈子展一人独排众议。因此,他来校任教之后,必然会面临许多成见,遭到诸多排斥。不要说他年仅二十几岁,是性格孤僻的“苦学之士”,即便是老成学者,恐怕也难以自处。
徐复观同样如此。他在许多文章中说过,他“对知识的虔敬,出于天性”,在办《学原》杂志时,很希望“以此为桥梁,有机会和教授先生们接近”,“对大学教授的评价非常高”。直到主办《民主评论》以后,他经过广泛的接触,发现许多“教授先生”有名无实,“他们没有读通过一本书,没有开好过一门课,整天以内拍外骗的方式,在校内校外,当文化界中的土豪劣绅”(《徐复观杂文补编》第2册),这才逐渐改变态度,看不起这些“学校之士”。谈起学问,虽然还是谦虚地说“自己只是小学程度”,但马上会补充一句,“很多‘名人还在幼稚园里”。甚至以公开信谴责李济和王世杰,称王世杰作为“中研院”院长,“对中西的学问,一无所知”,“学问和地位,未免太不相称了”。
他既看不起李济、王世杰,当然更看不起梁容若。客观地说,以梁容若在教育界的地位,不能说“还在幼稚园里”。他早在抗战之前,已是北师大讲师;一九四八年应魏建功、王寿康之邀,来台湾从事国语教育,任《国语日报》总编辑,先后编著十一本书,其中《文学二十家传》还获得过“中山文艺奖”。但是这十一本书,主要是语文教学和杂文随笔,无论思想、学识都与徐复观相去太远,“完全站在两个不同的层次”。这无需由其他处求证,从他攻击、指责徐复观的文章,就看得一清二楚。
他在《徐复观的学格与人格》中,一再贬低徐复观的学识,说他“读音讲书,取材立说,处处都成了问题”。说十几年来,自己担任教育部学术审议委员,经过张其昀、梅贻琦、黄季陆、阎振兴四任部长,审查过五十多位中文专业讲师、副教授,“没有一个人的语文基本训练之低下、作品常识错误之繁多离奇,如徐复观其人者”。但是后面列举的例子,却大失水准;不是糜、麋不分,冀、翼不分,强、疆混用,匿、慝混用,就是将晋惠帝的永康元年,误作晋元帝的永康元年,将汉和帝的永元年间,误作汉明帝的永平年间,离不开中学语文教师之左右。其中只有一条稍具“学术性”,就是他认为徐复观在《象山学述》中,说陆象山“全家千余人”,是把《教授陆公行状》中“从以千余指”一句解释错了,不知道《史记·货殖列传》有“僮手指千”的说法,将百人误解为千人。但是徐复观坚持认为,“食指千余”的食指,指的就是人口,而不是手指头;陆象山一家九世同堂,有千余口人并不奇怪。到底谁对谁错,还可以讨论。
大概他自己也知道,这些证据都不足为证,为了讓人信服,他又自作聪明地编造了一则故事。说徐复观有位“及门弟子”,平时对老师非常崇拜,把他的老子讲义背得烂熟,不料,去考台大的研究所,口试时遇上了屈万里。屈万里问他问题,他都对答如流,于是沾沾自喜,以为这下一定考上了。想不到屈万里不客气地说:“错了!错了!错了!”最后当然是落第。(《常识与人格》)
可是他不编造还好,编了反而授人以柄,自取其辱。徐复观虽然曾就《尚书》《甘誓》《洪范》诸篇与屈万里发生争论,但始终相互尊重,私交不坏。徐复观写信给屈万里,证实了他在说谎之后,一连写了几篇文章—《以事实破谎言》。他还要求学校召开临时校务会议,由他和梁容若当面对质。他允诺对质时不做任何谴责,只问梁容若:“这一说法,是不是说谎?”“那一个故事,是不是说谎?”“只要把他在小册子中所说的谎,当大家证明出来,就算完事!”(《徐复观杂文补编》第2册)好在学校为了息事宁人,没有让这个场面出现,否则梁容若难免张皇以对,感到无地自容。
回顾两人这场骂战,为学者的相处之道留下许多教训。尤其是当年以学历判断学问,附和梁容若,骂徐复观是“疯子”、是“妄人”的,现在回头看自己的文章只能感觉汗颜。可见任何对别人的评价,都是对自己的检验,“轻薄为文”的结果往往是自暴其短。当然,这样的事已经成为过去,在今天不可能发生了。这几十年来,学历化社会高度成熟,学历已经是学者的必备条件,而且对学历的要求还在不断提高。没有学历的学者,在大学里再也难以找到。据我所知,这些年以低学历进大学执教的,只有一位谢泳先生,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即便在西方教育发达国家,恐怕也找不出更多例证。
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其实不难判断。道理很简单,大学可以培养人才,而人才不一定出于大学。文史学科本质上就是自学的对象,即便经过学校学习,以后还要回到自学的路上。钱锺书的《谈艺录》《管锥编》,陈寅恪的《论再生缘》《柳如是别传》,放在学术体制里都很难衡量。因此近百年来,对于学历要求的不断提高,代表的反而是学术判断力的下降,这岂不是很可悲的事情?可惜社会发展取决于多数人的意志,而不以“学理”为转移。所以我写这篇文章,不是在幻想着“改变历史”,而只想为历史保留几则掌故,留下一段记忆。
二○一七年三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