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之歌:手与脑
2017-05-20李炜
李炜
一、手
读过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忏悔录》的人,应该都记得他谈及某种不常被提到的书籍:
我已三十郎当才见到这种被一位上流社会淑女评为不便阅读的危险书籍。因为啊,她说,这种书只能用一只手拿着看。
有趣的措辞,这。值得注意的是,卢梭欲言又止,两度删掉自己想表达的内容。他非但不明讲那种“危险书籍”是什么样的书,还引用了一个本身就用委婉的方式回避直接作答的说法。无论是对上流人士也好,对力争上游的卢梭也罢,“黄色小说”这种字眼,实在恶心得说不出口。
当然,卢梭生活在一个重视礼教的年代。但十八世纪的通则至今也没多大改变。黄色书刊就像偏激的想法,就算要与人分享,也只限一小撮亲密好友。
唯一不同的是,要把见不得人的书藏起来,早年不需花什么工夫。再怎么“危险”的书,一般人也都视若无睹。因为书本只有富人才买得起、精英才读得懂。这么一来,几乎所有女人和绝大部分男人都被排除在外。但自从印刷普及、识字率提升之后,一切都改变了。从文艺复兴时代起,禁危的皇皇记录就是一部情色文学史。
毫无疑问,所有禁书当中,最恶名昭彰的首推萨德侯爵(Marquis de Sade)的作品。至于读他的书該用几只手,压根儿不成问题。足足一个半世纪,人们连摸都摸不到一本他的书。哪怕是侯爵自己的家人都使尽全力销毁它们。
至少在这一点上,与萨德同病相怜的杰出人士不算少。十八世纪许多用法文撰写的名著都被撕得支离破碎,在巴黎司法宫和最高法院门口举行的公开仪式中焚毁。
虽然围观者众,行刑者想必很厌烦这份工作。倒不是因为他珍惜书,而是要燃烧大量的纸张并不容易;装订紧密的书页不会马上着火。相较而言,让人脑袋搬家反是举手之劳。
其实,在萨德有生之年,砍人头这码事也稀松平常。他多次入狱服刑之时,就有一次分配到一间窗外可以看到断头台的牢房。每一天,铡刀大约会被拉上五十次。刀光血影的场面让萨德晕头转向。想到他一向津津乐道暴力所带来的刺激,这段经历确实不无讽刺。“光是杀人还不够,”他笔下一个角色说,“手段也必须骇人听闻。”
但命运就喜欢捉弄萨德,让他出生在一个动荡不安的时代,同时逼他目睹自己的同胞用最极端的办法改变世界。是那些纷至沓来的暴乱和血腥事件,导致他相信人性本恶吗?其实,要接受这观念,对他来说并不难。一向与普罗大众挂在嘴边的那些观念背道而驰的他,孩提时应该就明白,这世上根本没有“人人生而平等”这回事。
要不是他自己生在金字塔的顶端,恐怕也不会这么轻易就找到人生使命。做“浪荡子”(libertin)的确需要大把大把的金钱。整天在田里干活的家伙,岂有时间精力纵情声色?况且,征逐感官之娱还需要绝顶良好的教育。一个人若搬不出一套天花乱坠的哲学来解释自己的放纵行为,就只是一个没出息的败家子。
可惜萨德还面临一道难题:他家族的财产没有多到可以用“富得流油”来形容。虽然他有的是卓著的祖先,却没有一个是富翁。世世代代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一点钱,又被萨德的父亲挥霍光了。这倒也无所谓—口袋空空的贵族比比皆是—但萨德偏偏就是他父亲的翻版,只喜欢过自己负担不起的生活,很快又染上了他那个阶级的各种坏习惯:逛窑子、追戏子、欠赌债、写烂诗。唯一没做的就是时不时找个人来决斗。
不过,好勇斗狠也不是他的个性,虽然最终就连这点长处他也保留不下来。
为了让孩子走上正途,父亲决定替他找个老婆。她的嫁妆必须够他还清债务;她的爱还可能会感化他,让他逐渐收敛起来。每个家道中落的贵族世家都会打这种如意算盘,但老爷子竟然成功了。
不信爱情小说那一套的读者应该都知道,结婚并不意味着“王子公主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通常它只是苦难的开始。
萨德的遭遇正是如此。这倒不是说婚姻本身是场灾祸。恰好相反。他的妻子对他崇拜有加,立刻拜倒在他风流潇洒的高贵身影之下。新郎本人也跟所有男人一样,喜欢受人崇拜,哪怕新粉丝在女人“最重要”的那一方面,评价并不高。连他的岳母也只夸自己女儿的内涵。
尽管如此,还是有一种愉悦,在遇见妻子之前萨德应该尚未尝试过:调教。根据他书信中的暗示推测,婚后他很快便把自己极为喜爱的事与妻分享。
可惜好景总是不长。一般而言,外遇是消除痛苦结婚的首选。萨德可没那么俗气。别的不说,他中意的是多人杂处,而不是谈情说爱。他找乐子的对象也都来自下层社会,而不是自己的阶级。仗着出身贵冑—他跟执政的波旁王室有血缘关系—即使阮囊羞涩,在残花败柳当中,他依然能左右逢源。
没料到的是,并非人人都认同他对乐子的定义。鞭打—这确实不成问题。据逮捕萨德的警官陈述,巴黎每家妓院都提供这种“让疲惫的浪子再度兴奋起来”的服务。但结婚才五个月的萨德,却提出前所未闻的额外要求:他还要亵渎神明。他威胁街头找来的流莺,若不跟他一起做那种当时会吓坏所有老百姓的事,就一剑捅死她。被迫做了一整晚变态的交易之后,街女一脱身就去报警。萨德立即被捕。经国王路易十五亲自裁示,渎神的贵族锒铛入狱。
像水库的闸门似的,萨德打开泪腺,开始撰写一封又一封悔过信给每一个有可能帮助他的人:“大人,愁苦如我,却不是为自己的命运而叹息。我应得也感到上帝的惩罚。为自己的罪孽哭泣,痛恨自己的过错,是我唯一的消遣。”到头来,还是父亲管用。老爷子磕头拜见路易,请求网开一面。
整个加起来,萨德只被关了十五天,外加放逐下乡几个月。如此温和的惩戒显然起不了作用。要不就是十八世纪的婚姻生活比现在的还要无聊。因为接下来的十三年里,萨德一再出轨。戏子、舞女、娼妓、奴仆,甚至乞丐。无法用钱直接买来的,他便诉诸引诱。法子跟所有预算紧缩的男人一样:甜言蜜语。“我会陪你白头到老,一起入墓”,“我在这世上唯一的快乐就是与你共度余生,分享我的财富”,等等等等。
好在不是所有女人都相信他的誓言。但即使是最精明的也没有一个猜到,他的情书实际上有双重作用。萨德不仅在勾引她们,也在磨炼自己的文学技巧。他最大的野心是当一名作家。
多亏监狱,他终于实现了梦想。“坐牢确实不无好处,”后来他也承认,“它能助长想象力。”
至于为何有机会使用如此极端的刺激品,答案再简单不过。都得怪他那个“不足挂齿的弱点”。他“稍微太喜欢女人了一点”,一次他这么对他的妻子解释。
事实上,恐怕不仅女人,但姑且不谈萨德的性取向。关键是,倘若他的口袋再深一点,付得出足够的遮羞费,他的运气应该能持续到寿终正寝。可惜他命中注定跟幸福无缘。与他终身为伴的,是丑闻,以及更多的丑闻。
第一件案子涉及一名在复活节那天搭上的乞妇。萨德鞭打她,用削笔刀割伤她,还把热蜡油滴在伤口上。若干虔诚的信徒要萨德以命抵偿。幸好他的岳母不但有关系,还会走门道。萨德再次轻易脱身,只被监禁了七个月。
像他这么一个不学乖的家伙,自然只会惹出更大的乱子。这次牵扯到五名青楼女子和他的侍仆。他请前者吃糖,声称这会令她们出虚恭;一股股臭味能让他兴奋起来。这糖其实含有斑蝥成分,虽然当时被视为一种春药,服用过度却会造成巨大伤害。两名妓女感到严重不适,引起被下毒的疑慮。这次萨德不等执法人员来敲门,就带着侍仆逃赴意大利。
虽然一走了之,他仍因为杀人未遂和鸡奸被判死刑。依据妓女们的说法,侯爵大人与她们交合的过程中,同时也用到了他的侍仆。那年头,不论同性或异性之间的鸡奸行为,都是死罪一桩。虽然这条法律以吓阻为主,但三不五时还是得执行一下,以便提醒大家同性爱的下场。
于是,萨德和他侍仆的模拟像被公开处决。多年后,在《索多玛一百二十天》里,执迷不悟的侯爵会通过一个角色宣布:“惩罚也能激发热情。”得知法官裁定要焚烧他的模拟像,角色不费吹灰之力就达到了极乐境界。
萨德是否像他自诩的那么勇敢,值得怀疑。但他绝对厚颜无耻、纵欲过度,而且乐于向当局挑衅。这三大特征,再加上他的自信与魅力,或许能说明他为何可以把漂亮的小姨子迷得神魂颠倒。虽然他逃到意大利时有没有把妻子的妹妹带在身边,至今仍让学者争执不下,但大家都同意他们是一对恋人。当时,消息甚至传到了萨德的岳母耳中。对她而言,这无疑是俗谚中所谓的最后一根稻草。从发现两人私通的那一刻起,她便不再是萨德勉为其难的盟友,反而成了他最凶狠的敌人。正是她向警方透露了他的藏身所在。也是她通过关系把他囚禁在萨丁尼亚王国(今意大利)的一座堡垒里,让他远离巴黎,无法再损害她家族的名誉。
只不过,萨德也不是省油的灯。诡计多端的他,不到五个月就逃出了警卫森严的堡垒。克制不住自己的表演欲,他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还留下这么一段话:“流在我血液中的霸气拒绝这种惩罚。这违反我本性。我宁死也不愿失去自由。”
美国的开国先烈若得知,一名浪荡子竟然抢先他们一步提出他们最自豪的战斗口号—“不自由,毋宁死”—不知会有何反应?虽然用字遣词不尽相同,但萨德还是早他们将近两年表达了这种观念。
无论如何,大概认为旁人最不可能到家里去找他,尤其考虑到他有好几栋房子,分散在不同城市,萨德不久就溜回了位于法国东南部一座名叫拉科斯特小村的古堡。换作别的逃犯,这应该是相当聪明的一步棋。对于萨德却不然。积习难改,他很快又恢复了让他陷入麻烦的那种生活方式。
在他妻子的默许甚或协助之下,萨德雇了一批新帮佣,包括五女一男。躲在这个中世纪要塞改建的城堡里,萨德与大约二十名随从举行了长达一个半月的纵淫会。
这群人到底做了些什么,现已无从考证。但情趣用品当中应该有各式各样的鞭子,因为每个人身上都有鞭痕。这其实也是不能马上放他们回家的理由:萨德怕招来虐待与强奸的指控。
即便如此,古堡里的狂野情事还是传了开来。提心吊胆的家人找上门时,真正的麻烦开始了。萨德再度脚底抹油。避风港依然是意大利。为了搞点新花样出来,虽然也有可能只是出于人数方面的考量,他很快便与一个个有夫之妇卷入火辣辣的婚外情。毕竟,面对妒火中烧的丈夫远比面对怒气填胸的父母来得安全,因为父母总有两个,但丈夫顶多就那么一个。空闲时,侯爵大人还提笔撰写《意大利之旅》。虽然这本游记要等到二十世纪才出版问世,从副标题仍可看出作者对它期许不低:“有关佛罗伦萨、罗马、那不勒斯的评论、历史、哲学文集”。
就像传说中的杀人犯,总是情不自禁地返回犯罪现场,萨德浪迹到最后,还是无法离开拉科斯特。非但如此,他又雇了一批帮佣。这一回纵淫会却没办成,古堡的主人还没来得及剥这群孩子的衣服,他们就逃跑了。只有一个愿意留下,毫无疑问是因为爱上了风度翩翩的雇主。没想到她的父亲却拿着枪到古堡来领她回家。大闹一场后,还对侯爵大人开枪。幸好弹药筒是空的。萨德可以养精蓄锐,继续找他的乐子。尽管如此,他还是失去了安全感,决定回巴黎试试运气。
这是他毕生最糟的决定。执法人员在首都守株待兔。漫长的牢狱生涯就此开始。这回可是玩真的了。在他那种监狱里服刑的人,多半只有躺在棺材里才能离开。
不消说,萨德会一再尝试越狱—有次还真的成功了。难以理解的是,他竟然会重返拉科斯特。这次执法机关知道该到哪儿去找他,六周后他就被抓了回去。人生剩下的三十七年里,萨德大部分时间都在牢里度过。
所以,是自由还是死亡?显然萨德两者都没选。他成了作家。
二、脑
在无疑是他最奇怪的著作《卢梭评判让-雅克:对话录》里,这位出生于瑞士的法国哲学家把自己分成三人:“让-雅克”“卢梭”和“法国佬”。整本书由对话组成。后两个角色喋喋不休地谈论第一个角色,提出他们对他思想与作品的“诚实”看法。
虽然布局别具匠心,学者大多不重视此书,认为它只是卢梭晚年罹患精神疾病的又一项证明。仿佛为了要支持这观点,卢梭在这本书的后记里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