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切《内陆深处》的狂欢化色彩
2017-05-18黄永文
摘 要:本文是运用巴赫金的狂欢理论解读库切的作品《内陆深处》,该作品颠覆了传统的叙事模式和审美理想,通过怪诞的人物形象、粗野与优雅交织的叙事语言、颠倒错置的时空秩序等具有狂欢化色彩的书写展现了库切对南非殖民历史的反思和解剖。
关键词:库切;巴赫金;狂欢化;殖民
作者简介:黄永文,湖南师范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研究生。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7)-12-0-03
巴赫金的狂欢化诗学理论是建构在欧洲古老的狂欢节文化基础之上的。狂欢节文化是在官方世界的彼岸建立了第二个世界和第二种生活,人们在这个世界中可以反叛权威、对抗等级,自由的对话与谐谑。而文学的狂欢化来源于狂欢化的生活感受和对狂欢节生活的真实再现,例如拉伯雷的《巨人传》、塞万提斯的《唐吉坷德》、斯威夫特的《格列佛游记》都直接展现了狂欢节生活的某些方面。这些小说中充满了对神圣经典的讽刺模拟,对宗教仪式的滑稽演绎,对崇高形象的揶揄、挖苦、颠覆等。文明的逐渐发展,狂欢节在人们的生活中逐渐的边缘化甚至慢慢消失,文学作品中的狂欢化色彩就主要体现在狂欢化的世界观和思想方式上了。正如巴赫金所指出的那样:文学的狂欢化既然是由狂欢节生活的符号化和语言化而来,那么文学作品的狂欢化也就离不开狂欢节的种种仪式、结构、形象、语言、时空体等因素的渗透和影响。
库切本人很推崇巴赫金的理论,在自己的文论中反复提到过巴赫金。在《陌生的海岸》这本论文集中,有一篇文章是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传》一书的。在该论文中,有一个章节专门介绍了巴赫金的复调理论。他认为“复调小说”的理论是巴赫金在分析陀思妥耶夫斯的作品时提出的一种文本分析理论,认为对话概念的优势在于“没有主导的、中心权威的意识,因此不会有任何一方声称是真理或权威,有的只是争论的声音和对话”[1]。同时,库切在自己的小说创作中也融入了巴赫金的复调和狂欢化理论,他的小说中的人物经常在异于现实生活的“第二世界”中活动,人物大都有着相互矛盾的双重人格。在想象的自由世界里,他们没有任何束缚的对话,处于弱势却敢挑战权威,《内陆深处》就是典型的代表。小说的基本情节是:从小失去母亲的女主人公玛格达与父亲在一个农庄里生活,她与父亲的相处并不愉快,而他的父亲与农庄奴仆妻子的偷欢更加忽略了她的存在,玛格达于是将父亲杀死。小说的另一个线索是玛格达与黑人男仆的复杂关系,体现了南非种族隔离时期殖民者与被殖民者的紧张关系,以及殖民者在殖民过程结束后的孤独和脆弱。整部小说运用第一人称,通过266个小段落叙述玛格达内心深处的意识,事实与幻想的交错,大段大段的人物与自我对话的狂欢,混乱的逻辑和杂糅的语言让这部小说风格具有浓厚的狂欢化色彩。
一、怪诞的人物形象
“狂欢生活是一种边缘生活,狂欢生活中的人也是一种边缘人。”[2]《内陆深处》的主要人物形象就是这种狂欢化的边缘人物,玛格达是一个具有双重人格的形象。虽然是白人的后代,但她身世凄凉,性格孤僻,相貌丑陋,没有任何人关心她,理解她,每天在阴暗的房间里自由的遐想。在幻想中她什么都做得出来,可以自由的发泄,去实现自己的欲望,成为自身的主宰。为了反抗父亲的压迫,她可以拿起斧头砍杀父亲和他的情人,拿起长杆抢射杀父亲,看着血水汩汩而涌,想象着是让尸体沉入水里还是埋在河床上;在幻想中她要实现自己的情欲,和别的女性一样拥有男性的爱,“我将发愿对这样一个人卑躬屈膝,也会比别的女人更低声下气,更卖力地为他做奴隶,对这样一个人,我将每个星期六晚上为他宽衣解带,在黑暗中行事免得吓了她,要设法唤起他的情欲——”[3]而在现实生活中,她又尽心尽力的服侍父亲,回到自己的房间写商籁体诗,自己与自己对话,生活在自己臆想的恐怖氛围中,每天都过着黯淡无光的日子,忍受着孤独的折磨。
玛格达的双重性源于她的极度孤独以及欲望得不到满足,所以常年处于不正常的疯癫状态,思想游移不定,行为荒诞滑稽。虽身处困境,但她的内心世界充满了对人生存在意义的思索和强烈生命的激情。这种复杂而矛盾,自由又疯狂的精神状态,充分体现了巴赫金所认为的交替更新的狂欢精神,“狂欢式世界感受的核心,是交替和变更的精神,死亡与新生的精神,摧毁一切与更新一切的精神”[4]。玛格达狂欢精神的高潮是她的弑父行为的发生,这是对社会秩序的反抗,以狂欢的姿态挑战一切正统、严肃、官方的权威。父亲对她的冷漠、忽视、专制让她感到痛苦,杀死父亲后她觉得自己能得到自由和解放。如果说,玛格达的狂欢呈现为对自由生命欲望近乎迷狂与梦魇的追求,那么,小说中的另外一个人物形象——黑人亨德里克的狂欢则体现为复仇的快意。男主人在世时,他毕恭毕敬,任劳任怨,甚至忍受着主人对自己老婆的占有,在男主人死后,他完全换了一种姿态,穿上主人的服装、带着主人的帽子,两手搭着臀部,敞着怀,在城墙上炫耀,甚至对女主人实施报复性强奸。这种场景的描写,充满了拉伯雷式的讽刺、挖苦、恶搞,巴赫金把这看作是在象征层面对国王的脱冕与罢黜,也是对权威和对压迫的推翻。在后殖民时期,社会权力关系已经改变了,压迫者和被压迫者颠倒过来了,曾经受压迫的人变成了压迫者,通过这种狂欢式的复仇,库切深刻地揭示了南非殖民者与被殖民者的复杂关系。
二、语言的狂欢化
在狂欢节的文化广场上,充斥着粗俗不堪的脏话、下流语言,各个社会阶层的人都可以肆无忌惮地狂笑戏谑,嬉笑怒骂,没有任何界线。狂欢化的语言以狂欢节的广场语言为范本,其特质在于其宣泄性、不加节制性,以及严肃与诙谐、神圣与卑俗、肯定与否定的混合。《内陆深处》的语言打破了高高在上、神圣不可侵犯的语言禁忌,以一种毫无顾忌的、眼花缭乱的、粗野与高雅交织的方式表达了主人公的真实的内心世界。
首先是作品中充斥着各种看似低俗的、肮脏的、咒罵式语言。玛格达的内心独白是绵绵不绝的怨恨、歹毒和恶言恶语,一切神圣的语言顷刻间下沉到身体下部,即肚子、身体器官和排泄系统。在玛格达的父亲中枪后,他没有马上死去,而是与苍蝇、粪便、血污、恶臭在房间里呆了好几天,作者以及其兴奋又戏谑的笔调描述了苍蝇在房间里的飞舞:“那些苍蝇,该是沉浸在喜不自禁的欢乐之中,只听那动静就知道是在交欢。对它们来说,似乎没有什么比这更美妙的了。它们兜了几英里路,放弃了食草动物粗劣的粪便,像离弦之箭一般飞赴这个血污的盛宴。”[5]粗鄙的语言嵌套在优雅的文辞间形成了一种叙述张力,具有一种别样的美。最能代表文学话语冲破本身所固有的逻辑和规则的是对父女俩大便的描述:
“每隔六天,在无花果树后面的便桶里,我们会在对方屙屎后满是恶臭的气味中去把肠子里的粪便排泄出来,要么他在我的恶臭中,要么我在他的恶臭中,我们的周期六天一碰头,他是两天一次,我是三天一次。掀开木质马桶盖,我蹲跨在他那堆可恶的稀里哗啦下来的东西上面(那些带血污的要命的玩意儿倒是飞蝇的最爱),再覆上斑驳的色泽,我敢肯定,那些没消化的肉食几乎是囫囵地排出来了。”[6]
这种语言表达看起来荒诞滑稽,粗野又肮脏,但在这种描述中,父亲的权力和威严被贬低化了,高雅和正统被粗俗化了,全都呈现到身体下部的功能中,展现的是生命本身的随意性,是一种下意识的狂欢。
其次,语言的狂欢化还体现在夸张、戏谑的语言风格上。具体表现为语言节奏加快、紊乱,意象杂混、堆砌、变异,充满含沙射影,语义极度膨胀,几乎撑破了正常用词和句法结构的界限。玛格达不断地在想象中与自我对话、又不断地解剖自己,在她的独白中暗含着对殖民历史的愤慨和深深的悲哀。杀死父亲后,她和亨德里克一起收拾的场景是小说中少有的明亮的气氛。“我们真诚的汗水流淌在一起,怀着隐秘的激情。我们就像两只白蚁。锲而不舍在于我们坚定不移。我们从屋顶锯到地面。我们把卧室铲开。它慢慢升向天际,就像一艘船昂首驶向黑暗中的星辰。”[7]快速的节奏,短小的句子,混乱而富有诗意的逻辑,表达的是对权威颠覆后的短暂的自由、解放和欢庆。玛格达希望和有色人种安娜做朋友,一起牵手去散步,她们的对话充满了隐喻:
“告诉我,安娜,你怎么称呼我?我的名字叫什么?”我尽可能轻柔地呼吸,“你心里是怎么称呼我的?”
“小姐?”
“这没错,可对你来说我只是小姐吗?我没有自己的名字吗?”
“玛格达小姐?”
……
“不,小姐,我不能。”
……[8]
黑人女性一直都是沉默的,他们没有自己的声音,她们不敢叫白人的名字,她们自己认为她们就是奴隶,对白人就得毕恭毕敬。玛格达总想融入到他们的世界中,但所做的努力总是徒劳,她们不接纳她,排斥她,他们各自有各自的世界。在这里,库切似乎在为沉默的黑人发声,寻求沟通的可能,这段话暗示了阻隔在他们之间的历史沟壑是不可能越过去的,他们始终无法理解,无法融合。
最后,作品中的自造新词使小说充满了狂欢式的调侃和幽默。在第251节至257节中出现了作者创造的西班牙语,是玛格达用石头拼出来的回应天空中“机器里的生物”的语言。“DESERTA MI OFRA—ELECTAS ELEMENTARIAS—DOMINE O SCLAVA—FEMM O FILLA—MASEMPRE HA DESIDER—LA MEDIA ENTRE(拒绝我的给予—最基本的选择—奴隶和主人—女人或姑娘—但总想要—不偏不倚的)”[9]。译者文敏曾请教过母语为西班牙语的人,库切在小说中展示的语言是似是而非的“西班牙语”,是他的自创词。这种断断续续、支离破碎的语词打破了读者原有的欣赏习惯,创造出奇特而全新的艺术效果。从这些碎片化的语词中我们仍然可以看出库切对自由、正义的向往,渴望人们能够互相理解和关怀。
三、时空体的颠倒错置
巴赫金认为“文学中已经艺术地把握了的时间关系和空间相互间的重要联系,我们将之称之为时空体。”[10]传统小说有着连贯的,符合逻辑的情节,按照时间的线性发展去讲述故事,所描述的现实和幻想之间存在着明显的界线。《内陆深处》在叙事结构上打破传统小说的叙事格局和结构,让现实与幻想相互交织,避免了单一叙述视角的片面性,具有颠覆性的狂欢化特征,体现了巴赫金狂欢化的时空体特性。
《内陆深处》的故事情节是通过玛格达似真似幻、疯疯癫癫的逻辑思维描述出来的,各种琐碎的独白、臆想、意识流在变幻的时空中上演。首先是现实与幻想转换无常,作者开篇写道父亲带着新娘子回家了,对新娘子作了绘声绘色的细致的描述,随后玛格达觉得自己的处境受到威胁而砍杀了他们两个,砍杀过程的细节以及对尸体如何处理的思考也写的非常真实,让读者以为是真实发生的事情,而到了第36节“毕竟他不会那么轻易地死去”时读者才会恍然大悟,原来前面都是玛格达在头脑中的臆想啊!《内陆深处》主要关注的是玛格达内心恣意流淌的意识,人物的外部行为仅仅为文本提供了一条相对明晰的线索。这些意识反映出她的无尽的孤独和脆弱,不断审视自己又颠覆自己。其次,正是因为玛格达的疯癫错乱的思维,整个故事的过去、现在、将来的时间秩序被随意的置换。在接下来的故事中,玛格达讲述了自己如何伺候父亲,男仆亨德里克把他的新娘带回家,随后又开始描述到亨德里克来这里找工作的情形。他的意识跳跃在过去与现在、历史与现实中,在不同的时空内自由穿梭,展现出意识的广袤性与虚无感。最后,是对同一件事情的多次描述,但在叙述中又有些许差异。在205、206、207这三小结中都描述了亨德里克对玛格达的强奸,在206节中写道:“插着腿把我扯倒了。他的骨盆紧紧贴着我的身子。‘不要!我喊道。‘要的!他在我耳边一英尺的地方嘀咕道,‘要的!……要的……”[11],在207节中作了同样的描述,但又有些许的改变,“他插着腿把我压在地板上,骨盆紧紧地贴着我的身子。‘不要!我喊道。‘要啊!他喊道,‘要啊!……要啊!……”[12]重复描写一件事体现的是这件事在记忆深处的深刻性和不可磨灭性,以及对这一事件的不可理解,玛格达幻想异性的爱,幻想自己变成女人,而亨德里克的性虐待让她感到羞耻和无法理解。在权利关系的变更中,她只能是一个无辜的替罪羊。在小说中,“叙事者”的漂浮不定,叙事视角的不断转移,带来小说时空切割的紧张、变动状态。同时,理性规则、因果联系、逻辑关系的消解,创造出一个独特的时空体,远离严肃正统的官方生活,具有明显的狂欢化特征。
综上所述,在 《内陆深处》里,库切通过对人物形象的降格、对崇高话语的解构、对时空體的颠倒翻转,完美地体现了巴赫金所说的狂欢化“小说精神”,即“无情的批判精神,清醒和揶揄”。它消除了对所描述对象的敬畏,不断地拆解、重置、颠覆、诊断,直到显现出其表层下面的东西。透过库切狂欢式的叙述方式,我们看到了他对一切权威和规范的反抗姿态,客观的见证历史与现实,寻求不同肤色人种之间的理解和关爱。同时,这种颠覆和批判的方式,也为当代小说文体提供了一个更广阔的创作和解读空间。
参考文献:
[1]J.M.Coetzee,Strange Shores Essays 1986-1999,London:Vintage,2002,p.144.
[2]王建刚. 狂欢诗学: 巴赫金文学思想研究[M].上海: 学林出版社,2001: 58.
[3]库切.内陆深处[M].文敏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7:63.
[4]夏忠宪.巴赫金狂欢诗学研究[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68.
[5]库切.内陆深处[M].文敏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7:116—117.
[6]库切.内陆深处[M].文敏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7:47.
[7]库切.内陆深处[M].文敏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7:122—123.
[8]库切.内陆深处[M].文敏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7:152—153.
[9]库切.内陆深处[M].文敏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7:198—199.
[10]王建刚. 狂欢诗学: 巴赫金文学思想研究[M].上海: 学林出版社,2001:166—169.
[11]库切.内陆深处[M].文敏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7:156.
[12]库切.内陆深处[M].文敏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7:1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