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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漫忆

2017-05-18王孟学

丝绸之路 2017年9期
关键词:傅先生荷花淀孙犁

王孟学

傅庚生先生新婚纪实

1950年春夏之际,我们宿舍忽然传入一则喜讯:西北大学文学院院长兼中文系系主任傅庚生先生5月20日要结婚了!新娘子是仇荣华大姐——我们同室六个人都不生疏!我们宿舍共住六名同学,都是大一的新生,其中教育系的仇英华同学是傅先生未婚妻的胞妹,因而我们五个人也称仇荣华为“仇大姐”。仇大姐前两年从西北大学外语系毕业,后来在西安北郊当老师。星期六常来看望妹妹,寄宿在我们宿舍时,和仇英华同床挤着睡。

在这段日子里,我们有几次遇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妞妞,她手里拎着一封信,说:“爸爸让我把这封信交给仇妈妈。”我们问她姓名,她说叫“傅蓉”,又说了爸爸的名字。她是傅先生的小女儿,也是傅先生的小绿衣使者,天真可爱!

傅先生之所以把婚期订在1950年的5月20日晚上,是因为这一天是西安市解放的日子,是西安人民生活转折的纪念日,是吉祥的象征,也可以说是所谓的“黄道吉日”!

这天晚上,傅先生的婚礼设在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好像是一个放置运动器材的房间,不大不小,很杂乱。几位工友临时整顿、洒扫了一番,用课桌围成一个方阵,设了简单的“主席台”与“新人席位”。桌面上撒放着花生、瓜子,还有在今天看来极不起眼的糖果之类的“茶点”。布置会场的人口里还唱着:“新人甜心!来宾们甜甜嘴呗!”

最为忙碌的人还要数我们宿舍这六位“娘家人”了!首先要打扮新娘子仇荣华大姐。从来未见仇大姐穿过一件新衣服、新鞋。平日里,我们大家夏天都穿着破旧的蓝旗袍。如果要换件新的,那么扯7尺布做一件衣服。两个7尺布做两件旗袍就可以过夏了。那时刚解放,最时髦或者说最“革命”的服装叫“列宁装”。做“列宁装”要买很多高质量的布料,再送到缝纫部去加工,还要有帽子、腰带。这一套下来合十数条旗袍的花费!真够呛!所以,大部分人穿不起。

让仇大姐穿着她那套旧衣服去结婚,似乎太不近人情了!六个人思量良久,好不容易才想起来同室曹巧云同学处还有一件九成新的白平布衬衫——它似乎还算时髦些:胸前有两道装饰性的褶皱,“别致”,不同于一般。接着,我们六个娘家妹妹把自个儿拾掇了一番,便簇拥着仇大姐走向会场。会场在座的多是中老年教授,大家都喜气洋洋,渴望着能立马看到傅先生的新娘子。婚礼得有“证婚人”,但是我如今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了:可能是徐劲军代表,不然就是侯外庐校长,也可能这二人谁都不是。

其实,当时大家的“看点”都集中在“恋爱经过”上。当婚礼程序进行到这一项时,霎时掌声四起,夹杂着欢呼、吆喝,气氛顿时热烈起来。仇大姐有些尴尬、不安,不知如何是好。可是新郎傅先生却泰然自若,似乎早有准备。

傅先生那晚虽说没有西服革履,但还是与往常不一样。他一身整洁的服装,面部也显然是经过一番修饰的。本来嘛,“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人生有限的得意之日,怎么修饰,也是千该万该的!何况傅先生曾在友人处讲过:“我在太太的眼里(指原配夫人)是少有的美男子!”他对自己是很有信心的,作为新郎也还是蛮体面的!

看傅先生慢条斯理又满面春风的情态,我估摸着他八成早有准备,之前已料到将会在这广众之下把自己这一段甜蜜的岁月再翻腾一次,故而成竹在胸,这对来宾、对自己来说都不失为一桩美事!

于是,新郎开始讲述恋爱经过了!

傅先生首先将口水咽尽,提高语言表达的清晰度和音色的美感。在述说他俩相恋经过时,很注意口型的表情达意。我想这可能是受歌唱家和戏曲演员的影响——梅兰芳先生等名伶,他们不是曾对着镜子修饰口型、修饰表演动作吗?傅先生讲课时,同学们都在这方面深有感受。我记得在前苏联凯洛夫的《教育学》中,就有对教师课堂语言和仪容方面的要求。

傅先生较为简略地讲述他与仇大姐在西安相恋的经过,详细讲述了他们在青岛的一段恋情。仇大姐是被傅先生苦追着先奔往青岛的——也可以说是逃回老家青岛的。

青岛本来就是个滨海名城,游览胜地。海水青青柳丝长,碧波画船荡双桨,历来就是红男绿女荟萃之地,傅先生在这一方面讲述了不少,津津有味,只是时隔半个多世纪,我已淡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傅先生说他一个劲儿地“纠缠”,把仇小姐“软化”了!青岛之行对傅先生和仇大姐的恋情是一股强劲的东风,也是一剂催化剂,把他们二人的关系一举推向了顶端。

结婚典礼进行到此刻应该结束了,只剩下“送入洞房”这一环节!没有众来宾的什么事了。可是进入“洞房”后一打量,压根没有什么“新”气象!虽然已是初夏季节,可是一朵鲜花也看不到,就连一副喜联、一个红色双喜字都没有!床上摆着一床宝石蓝的缎子被子,在场有人说:“那是物理系一位教授暂时借给的!” 把新人送入“洞房”后,大家似乎都有点失望。

傅先生新婚典礼上的方方面面,正反映了漫长的战火破坏后疮痍初愈、百废待兴的艰苦岁月!

尤炳圻先生指导我讲授《荷花淀》

60多年前的一件往事,时时在脑海中浮现。

1953年9月中旬,全国高校学生合并,我们西北大学中文系54级全体同学被合并到兰州的西北师范学院。

临走前夕,西北大学中文系主任高元白先生托我向西北师范学院的尤炳圻先生问好,并说他们是中学、大学的同窗,两人又有金兰之交。高先生名曰“元白”,尤先生名曰“平白”,关系非常好。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尤炳圻先生的名字。

到西北师范学院后,我陆续了解到同学们对尤先生的一些印象,“邋遢得够呛”,“说话时常流口水”,“爱抽烟”,“有时清早第一節课时,口里还含着饭,打着饱嗝儿呐……”,“一个绝顶聪明的人”,“他用的字典、词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批语”……

一个月后,我们就开始了教育实习,我讲授的课文是《荷花淀》。真巧,我的指导老师就是尤炳圻先生。

《荷花淀》是河北作家孙犁发表在延安《解放日报》上的短篇小说,也是他的代表作。初读时,感觉清清淡淡,其故事情节并无激烈的冲突。我反复诵读、体味,都觉得不大好讲。写好教案后交与尤先生审阅、指导。尤先生看完我的教案,启发我去分析作品的一些细节,注意小说对白描手法的运用,还有人物语言的传神效果。比如游击队员在将入伍时,他们的媳妇们细致、复杂的心情。经尤先生的指点,我才发现这篇小说原来这么情韵绵长。

在我的教案上,至今留有尤先生批改过的痕迹。他的字迹潦草、粗犷,可能是受外文的影响所致。但却使我受益颇多,我反复体会后又把它珍藏了数十年。

尤先生在教案上教导我,读短篇小说也要重视对人物的分析,分析其行动、语言、神情等,对其对话不仅要了解其正面意义,也要注意其言外意义、弦外之音(这几年,我才知道孙犁把“弦外之音”视为语言功力的要素之一)。

教学实习之后,《荷花淀》牢牢地铭刻在我的记忆之中。那个性鲜明的人物对话、简洁隽永的景物描写、清新优美的意境,都屡屡唤起我美好的记忆。

我曾与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退休教授阎庆生先生在寒舍探讨《荷花淀》一文。1945年毛泽东在延安《解放日报》上读到《荷花淀》时,曾在报纸边上写道:“这是有风格的作家。”孙犁写这篇小说时,才32岁。他于2002年夏逝世,是朝野一致认可的解放以来少有的文学大师。有人认为孙犁是解放区文学中“阴柔派”的开山。在十年浩劫中,孙犁曾自杀,幸而生还。谈到此,我更加珍惜我的那次教学实习。

当年,我只是敬佩尤先生对《荷花淀》这篇小说的透彻解析,是那么富于启迪性,但对他本人没有太多的了解。这几年,我看到了一些有关他的生平资料。

尤炳圻先生1912年生于江苏无锡。1984年在兰州西北师范学院逝世,享年72岁。他是著名的日本文学专家、翻译家。早年留学日本,通晓日语和英语。译著甚丰,学贯中西。尤先生在上北平国立师范大学国文系本科时,就出版了《黄公度年谱》、《人境庐诗草校注》两部著作。从新文学史料上可以看出,尤先生早年和鲁迅、周作人过往密切,《鲁迅日记》中多处有关于同尤先生往来的记载。尤先生翻译的《活中国的姿态》为日本内山完造所著,其序言由鲁迅起草,译文也由鲁迅修订。鲁迅在《致尤炳圻》信中,比较了中、日两国的国民性,强调了改造中华民族国民性的重要性。应该说,在西北地区高校教师中,尤炳圻先生是与鲁迅先生往来甚为密切的一位。他的晚年有一段时间是坐在轮椅上度过的。他的学品与人品为众多的后学所敬仰。

另外,孙犁大师也是很崇拜鲁迅先生的。早年,他就著有两本关于鲁迅的小册子。他曾立志学习鲁迅的“思想、感情和文字”;鲁迅的一些著名散文、杂文,他都能背诵。鲁迅的血液,流淌在孙犁晚年那10部散文集子里;他的晚年文字,显示了峻切、苍凉的况味。每想到这一点,我就把他與尤炳圻先生联系在一起,产生了一种大道低回、百川归海之感。

我受教于尤炳圻先生,只有教育实习环节的一个月时间,但我已经感受到先生的教诲,受益多多。得知尤先生晚年的不幸遭遇,内心痛苦至极。古训:“一日为师,终生父母。”仅以此文纪念我心中的尤炳圻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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