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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沙雅,和胡杨对话

2017-05-18余显斌

丝绸之路 2017年9期
关键词:龟兹胡杨林胡杨

余显斌

车行大漠,茫茫无际。

这儿是新疆沙雅,是西域三十六国之一的龟兹故地。

朋友说,这儿的每一处,都可能诞生过一首唐诗,产生过一段传奇,留下过一个故事。听了,我的心里陡然静了下来,一种神圣感、一种历史的厚重感、一种岁月的沧桑感,悠然而生。望着窗外,望着眼前的沙漠,望着无边的天空,望着晨曦中的朦朦胧胧,我的耳边响起了驼背上公主的琵琶声,响起了向晚的胡笳声,响起了驼铃清新如水的声音,也响起了诗人们长长的吟诵声。

这儿,就是大唐诗人们笔下阳关之外的大漠吗?

这儿,就是西域三十六国的繁华故地之一吗?

这儿,就是龟兹古乐的故乡吗?

张骞曾杖着牦节,骑着马儿,一步步从这儿走过,走向遥远的大月氏。班超投笔,长衫飘飘走出书房,带着微笑,带着东汉皇帝的殷切希望,曾一路出关而来,站在这儿驻马远望。玄奘法师曾数着念珠,冒着风沙,经声不断,从这儿一步步走向遥远的印度。左宗棠曾以古稀之年,带着一种悲壮,带着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决心,走上西征之路,旌旗猎猎,路过这儿,大败阿古柏侵略军,一战让敌酋毙命。

这儿,有一条路,和丝绸相连,和希望相连,和繁荣相连,和友谊相连。这条路,名叫丝绸之路。

风沙,掩埋了马蹄印,却淹没不了历史。岁月,掩盖了千年的面容,却掩盖不了悠扬的歌谣。时间,让竹简、木片长满青苔,却磨灭不了希望。

沙雅,证明着一切。

车,在晨曦中奔驰,和大天大地相比,小如一蚁。人,在车内静观,总感觉到自己不是行走在现实中,而是行走在历史中,行走在长长的竖行文字里,行走在古诗词的翰墨芳香中。可是,心里仍有点不足,总觉得这儿不应该只是这样,静悄悄的,阒无人声。这儿应该是什么样的呢?自己一时也说不清道不明。

“草上孤城白,沙翻大漠黄”,总显得色彩单调。

“穷荒绝漠鸟不飞,万碛千山梦犹懒”,又有些缺乏生气。

至于“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虽显得如诗如画,色彩红艳,可是总给人以孤寂冷清之感,给人以悲壮之感。

车沿着沙漠驰骋,扬起的尘沙如千年来的岁月烟尘,飞扬开来,遮住来路。车窗外的风,仍是千年前磨穿鼓角的风,撩动着牧歌长啸的风。可是,风中的商人呢?驰骋的健儿呢?歌舞的女子呢?还有青衫飞扬的诗人们呢?他们去了哪儿?

我面对远天远地,像是询问自己,又像是在询问这儿的每一寸大地。

车突然停下,不走了。朋友对我说:“下车看看吧。”

我下车,四处张望,一片荒漠。早晨的薄雾,此时慢慢散开,浑圆的太阳,挂在遥远的天边,红得如血。不,比血还要红。这,是我在别处从没看见过的浑圆,血红。

朝阳下,霞光如潮,在天际处涌动着,如一波波的水起伏不定,无有底止。地平线上,有一丝蓝灰色,和血红色交杂着、浮荡着、掺和着,如铁炉一般。隐隐约约地,光影里有黑影漫出,随着光照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显,如一群埋伏的武士,如一支即将发起偷袭的部队,如一队拥盾带刀的壮士,静静埋伏在地平线上,注视着前方。

甚至,隐隐地,我在心里能听到战马喷鼻的声响,听见沉沉的呼吸。

金鼓息声,号角未鸣,三军将士,侧耳听命。晨光下,黑红的影子,如刚出炉的铁,如煅红的钢,如无声涌动的生命之潮。

朋友告诉我,那是胡杨林。

胡杨,有人又称英雄树,是新疆的一张名片,更是沙雅的一张名片。图片中、电视里,多次看到这些树,都让人有一种发自内心的震颤,有一种难以言传的感受。可是,真真实实地面对着它们,只有咫尺之遥,这还是第一次。

我们走过去,披着一身晨光,一步步走过去。近了,再近了……

大漠寂静,四野无声。

这会儿,不知什么原因,面对着这些胡杨,我们竟然不由自主地噤了声,甚至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我们轻轻地,一步步走向那儿,走向那片胡杨林。不,不是林,这是一个庞大的军团,一支铁血的战阵,一支威武的雄师,一个永不妥协的种群。

我们走进去,脚步轻得如一片浮云,尽量不惊动它们。

一棵棵胡杨静静地立在那儿,有的如拄剑问天的将军,有的如低头思乡的壮士,有的如横笛斜吹的甲士,有的如抽刀断水的健儿,有的如拍案而起的勇士。有的还年轻,枝叶繁茂,青葱碧绿,映一身朝阳;有的已近中年,叶脉苍劲,磨风砺沙,铁骨铮铮;有的已经老去,岁月的痕迹斑斑驳驳地爬上树干,雕刻着每一根枝丫,虽然只有几支枝、数片叶,预示着生命的尾声,可那叶依然高高举向天空,如一声声生命的呐喊,如一种意志在招展。

活着的,在风沙中排开阵势,即使疲乏得直不起腰,即使中心已空,即使已经奄奄一息,也绝不退后一步!

死了的,仍保持着死前那一刻的样子,把每一根枯枝都高高扬起,指向同伴冲锋的方向,指向自己曾经面对的方向。多少年了,从不改变。多少年了,死的是生命,没死的是愿望,是梦想和精神。也有的已干枯,即使这样,仍显示出死前不屈的情态:用手一敲,树干发出金铁声,“咚咚”直响。

這是一群铁血汉子。

这是一群即将开赴沙场的志士,扶伤携老,没一人落伍。

这是一群经历过生死血战的将士,刚刚打退敌人的进攻,还没来得及休整。它们或立、或卧、或睡,或磨砺刀枪,或包裹伤口,或略作休息。其中一棵树斜歪着,作弹奏琵琶状。旁边,几棵树靠拢,在静静地听着,享受着战斗间隙的刹那宁静。

在灾难面前,它们永远那样,竭力伸开肢体,发出生命的呐喊,抖动全身的筋脉,鼓起浑身的血液,去迎接风雨、沙尘,甚至岁月的刀枪剑戟。

这是一个民族的象征,更是一个国家的象征。

朋友轻声说,在这儿,所有的美丽、诗歌,还有爱情,能青葱地诞生、美丽地开放,都是因为有这片胡杨林,是它们阻挡住风沙的脚步,遏制住大漠的入侵。这群胡杨,用它们的生命,营造出一片片绿洲和希望,才使得这儿生长出甜瓜、葡萄,生长着牛羊和微笑,也生长出优美的龟兹音乐和龟兹歌舞。

我听了,觉得他说的是胡杨,更说的是人。

面对这片胡杨林,我仿佛听到了沉沉的呼息声,听到了生命的呐喊,听到战鼓如雷号角嘶鸣。

一时,我的心里也急潮澎湃。

我仿佛看到了,几千年来,先民在历史深处,就这样负重前行;仿佛看到了抵御阿古柏时,将士们铁甲如水的背影;仿佛看到了八年抗战期间,华夏各族在炮火硝烟中浴血进军;仿佛看到了飞沙扬尘中,十万壮士解甲天山,建设边疆的情景。

胡杨林,是一个由多民族组成的不屈军阵。

胡杨魂,是一个国家5000年文化涵养的精神。

如果你忘记了自己的根,如果你忘记了自己的历史,如果你忘记了一个民族在灾难面前是如何崛起的,那么,你就独自去一趟塞外的沙雅吧,去看看那一片静静的胡杨林,看看那一群凝固的生命吧。

它们,是一群生命的雕塑,是一种精神的雕塑。

面对这片胡杨林,你的灵魂就会变得广阔洁净,广阔如无边的蓝天,洁净如澄碧的湖水。这时,你就知道,做一棵沙雅大漠里的胡杨,真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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