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若曦《尹县长》为首“文革书写”的流通与接受
2017-05-18林晓兰
林晓兰
摘 要:作为台湾文学发展过程中的特殊现象,描写20世纪六七十年代大陆“铁幕”生活的“文革作品”,从港台而“风靡”海外文坛。曾投奔中国大陆的台湾作家陈若曦,作为“文革”的亲历者,其以短篇小说《尹县长》起笔;既以此成为中国大陆“伤痕文学”的滥觞,又得以重返台湾文坛。本文拟以短篇小说《尹县长》为中心,探讨《尹县长》的艺术创作特色;继而在文学场域内对《尹县长》在70年代的接受、流通和价值作细致的分析,试考量以其为首的“文革书写”对陈若曦个人文学生涯与台湾文学史的巨大影响。
关键词:陈若曦;尹县长;文革书写;流通;接受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7)-12-0-03
前言:
早在20世纪60年代,陈若曦已和白先勇、欧阳子等人创办《现代文学》,同时身体力行地进行现代主义文学创作,却并未将陈若曦推上台湾文坛的高位。直到1973年,陈若曦离开大陆赴香港,开始回忆并书写大陆文革的作品,创作了包括《尹县长》等在内含有的重大政治内容和强烈艺术感染力的作品,才成为两岸三地的“文坛巨头”。
而陈若曦的“文革书写”也开启了大陆“伤痕文学”的序幕,并以其客观冷静的书写和历史思考获得文学界的一致认可。这一作品的成功,既有其独特的文学创作技巧成功的一面,也得益于文學界对其的评论与推崇。
一、掀起“文革书写”巨浪的《尹县长》
《尹县长》以脱离人物生活圈的“我”作为叙述者,描写一个处处为民着想的县长在非人道的文革中被定罪为“反革命分子”而遭杀害。这种“不加评论”实已表明了作者的价值立场:对文革是“怀疑”并带有“批判”和“鞭挞”。文本中,尹县长夜访“我”时提及“究竟为什么要搞文化大革命”,“我”却“只管把报章上看熟的,耳朵里听惯的,对他背诵如流”,甚至劝解其要“相信党的政策,相信群众”。文中“我”的状态实含有“双重性”和“暧昧性”:一是“我”确实不明白“文革”的价值和意义,但认为这是“党和国家”的决策,作为群众的一员则不需多作思考,遵循即可,赤裸裸地呈现出当时人民麻木愚忠的状态。二则是“我”虽知道“文革”的真实本质,却担心遭到迫害而缄口莫言,只能敷衍搪塞尹县长,更彰显了文革的恐怖气氛。虽未现身,但“我”的观察、惊慌、恐惧和评说实渗透其中,以隐藏性的发言来表达作者的观念意旨;笔墨之间表达了强烈的批评意识,比起直接借用“我”来指责“文革”,这样的方式显然更具有思考的价值和震撼力。
最为人称道的当属《尹县长》之中冷静的写实笔法,相比情绪化的叙事、无节制的语言刺激,这样平淡的方法实达到对文革现实生活的捕捉,也开掘了小说的深度和震撼力。除了描写人物是依据生活原型加以塑造之外,其更是采用纪实笔法:叙述者与主人公始终保持适当的距离,留下大片空白,让读者自行去体味潜藏在文本背后的含蕴;同时,借助人物的对话来呈现人物的往事和结局,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相比五六十年代对中国的感怀,陈若曦选择书写的却是“创伤的历史记忆”:简洁流畅,凝重平实,以日常言语来搭建文本框架,达到了高度的理性化。其着重书写“文革”时期的日常生活经验,从当时各式的日常生活进行场景式的再现,真实地呈现了政治文革的无孔不入,将这种人生经验的怵目惊心展现无遗。这种忠实于当时生活原貌的描述,勾勒出了文革下的生命氛围和情态,使读者有身临其境之感;以“无情绪”地重现悲剧,叙述的距离感反增加了叙事的真实感,批判力透纸背。
除朴实的写实与白描外,陈若曦还延续了其早期文学创作中象征与暗示等现代主义创作技巧,而此笔法的书写多呈现在其对自然景观的描摹之中:借自然景色的变幻来隐喻当时个人的痛苦心境和政治环境。《尹县长》中有不少例证:“这时山风吹来,倍感夜凉如水;镰刀似的月亮挂在山巅,耸入云霄的群峰,在朦胧的月色里,显得阴森森的,宛如窥视着的猛兽,伺机要围扑过来。”①[1]、“正说着,一阵风吹来,泥沙纸屑都卷起,在空中翻腾,太阳早不知被驱赶到何方去了,满天昏昏惨惨,一片黄蒙蒙”[2];以之为全篇奠定了阴冷、灰暗的基调,亦加重了作品的悲剧气氛;这在《尹县长》的其他篇目中亦可见。
不可忽视的是,陈若曦在写实主义手法下亦隐藏了讽刺的隐喻。《尹县长》中以一群高呼和拥戴文革的忠诚者来进行“文革实践”,将这群狂欢者进入文革却最终走向灭亡的状态揭露无疑。而这种讽刺在结尾达到了高潮,尹县长虽然被迫害致死,却仍在临刑前高喊口号以表忠心。末尾的“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将这种反讽推到了新的极致;而文中带有敬称的称呼亦是作者讽刺手法的选择,隐喻揶揄调侃。
而陈若曦所选择的描述对象亦十分特别,绝非中国大陆伤痕文学般的大奸大恶的人物,而“多是旁观者、协恶者、受害者、逃避者、少数的清醒者”[3];这些人物形象也多为“归国留学生”、“台湾同胞”,此“海外视角”亦扩充了其文学价值。如此真实而普遍的人物选择,实有作者的深意,其“文革书写”更为重要的是其中流露出来的反思:一是知识分子、台湾人该如何在“文革”中自处?二是对情感的观看,包括邻里之情、友情、爱情和亲情等,在人人自危“红太阳时代”下,又该如何面对来自人性深处的情感?三则是对死亡的思考,是否是可以自由选择死亡,又是否值得?恰恰是这些反思拔高了陈若曦的“文革书写”。
二、文学场域内的《尹县长》:流通与接受
报纸文艺副刊在60年代的香港文坛就处于兴盛状态,具有广大的读者市场。许多文学创作均先刊于报纸而后才集结出版;作家既以获取报酬,吸引更广大的读者和市场,又使更多读者参与到文学场域中。在此时的两岸三地中,当以香港报业发展最早,且已逐渐达致佳境:70年代的香港处于经济高度发展的时期,而因其特殊的政治环境,人们的思想更为开放,可被视为“把香港、台湾、欧美等视为与大陆对照的另一种集体处所和公众论坛”[4]。蛰居香港的陈若曦,因好友约稿而提笔写了《尹县长》这篇小说,随即寄给《明报月刊》并获得发表[5]。
《尹县长》在香港《明报月刊》刊出后受到好评,随后得到台湾《中央日报·副刊》的转载,并由台北远景出版社将《尹县长》等六篇结集为《尹县长》出版,更获得多项文学殊荣。随后,《尹县长》一书多次出版,更在殷张兰熙的努力下远销海外,陆续出版了英、德、日、法、瑞典等文字版本。而1985年,《尹县长》才在第五期的《收获》上发表,亦得到包括曹禺等人在内的称赞。此时,陈若曦已在台湾文坛占据相当重要位置。除了《尹县长》,陈若曦还书写了同属“文革作品”的小说,包括<耿尔在北京>、<查户口>、<晶晶的生日>、<值夜>与<任秀兰>,在当时的香港和台湾文坛同样“炙手可热”。另外,还有短篇小说<大青鱼>、短篇小说集《老人》以及长篇小说《归》和包括<海关>、<红卫兵>与<街头·人头>等在内的12篇散文。因为篇目繁多,陈若曦所囊括的“文革书写”亦较为全面:揭发控诉文革的惨无人道、反思中国对传统的“扬与弃”和未来的走向、文革对人性和尊严的扼杀……多重观照下“文革”场景的重现具有强大的吸引力,也为其争夺到较多的读者关注。
而这一“文革书写”的接受还包括如下更多的原因:
钓鱼台事件后,因台湾高压专制的政治和文化气氛而心生疏离,许多台湾作家在70年代访问中国大陆,但均未以文革为书写中心,未对中国大陆投以关注和描绘。由此可知,作为“文革书写”的开创者,陈若曦对文革时期的关注实则具有极大创新性:既是文革的亲历者,亲述其所见所闻;是旁观者,得以较为疏离的视角来描述;亦是反思者,在灾难中思考和质疑,寻找对国与党的新认识。
陈若曦对政治的敏感和“间接参与”实际上亦成为后期其“文革书写”真切性的重要例证,指明文学与政治“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也正因为其对政治的关注和反思,才能够以冷静而浓烈的笔调写出文革中生活,为历史留下可贵的印记,亦使得两岸三地的民众可以了解历史、为其作出判断和自省。同时,文本中对文革下“知名人物”悲惨下场的揭发亦在某种程度上迎合了“戒严”中台湾国民政府的“反共”宣传的需要。另外,陈若曦本人与马列主义和共产主义的“恩怨情史”亦成为其“文革书写”真实性的有力例证:其早年对马列主义的热忱和拥护态度在文革之后的转变亦为其系列回忆文革的作品“打了最好的广告”,以其真实的经历来为例证其文革书写之真实,成为吸引读者眼球的最好宣传栏。正如吕正惠所说的:“陈若曦的小说之所以受到人们的重视,除了本身的文学价值之外,基本上是由于政治的原因”[6]。
相比大陆作家对文革丑陋的书写,及其中隐藏着对于文革后新世界的向往和期待,有意识地在宣扬美好的人性且企图重建人文道德;陈若曦侧重于揭露文革的罪恶,袒露当时的阴暗面;这种对罪恶的书写在部分文学评论者如罗青眼中则是完美的、真实,得到台湾文坛的“热烈欢迎”,成为陈若曦重回台湾文学场域的最有力支援。在当时两岸政治戒严的“严峻”时刻,《尹县长》无疑成为了台湾乃至海外观看中国大陆政治生活的一个重要窗口;而这种对于中国大陆黑暗的揭露亦变相支援了台湾“本土意识”这股潮流,在代表勢力的推动下得到发展;更因70年代全球左翼运动的跌落而被高赞这种批判书写“具有时代典型意义”。
《尹县长》的刊出,在七八十年代在华文文学界引发两次“陈若曦研究热潮”。先后有不少港台知名作家撰文评论,甚至被白先勇、刘绍铭等人封为“中国的索忍尼辛”[7]。先有徐訏的称赞,后有台湾学者如刘绍铭、叶维廉、白先勇和夏志清等进行评论,认为其以报道文学的风格把政治性的作品提升为一种艺术,使其具有普遍性的文学意识。而撰写台湾文学史的叶石涛和陈芳明更给予高度的认可和评价,指明其小说呈现分裂、彷徨、动摇的面貌,向海外及台湾读者展示世界历史中的一场浩劫。而国外亦早有研究者进行评论,如西蒙·列斯与韦克曼,纷纷赞扬其文学创作成就。
三、《尹县长》在文学界绵长的影响
尽管七十年代台湾的政治环境有所松绑,但对于“投诚中国共产党或中国大陆”的监控和管制依然严峻,比如查禁回归大陆的台湾作家於梨华的作品。那么,陈若曦重回台湾文坛则是十分冲击性的举动;亦指明《尹县长》及其相关文学作品具有举足轻重的意义和价值。
在台湾文坛“走红”之后,以《尹县长》为首“文革书写”亦因陈若曦移民美加而得到了海外华人作家的回应。在这种呼应中,不少台湾作家开始转文书写知识分子在“文革”中的悲惨遭遇,反思文革的强大破坏力,当以台湾作家白先勇、於梨华和聂华苓最为热烈。尽管主题偏重略有不同,仍然是在描述一场摧枯拉朽风暴中国民的生存,亦在思考自身的命运和社会的未来走向。台湾作家前仆后继的“文革书写”深刻地影响了台湾文学史,共同促进其多样化和多面性的发展脉络;亦为台湾文学场域提供了一个观照20世纪后半期中国大陆历史风云变幻的有力参照。
另一方面,陈若曦亦凭借文学“影响政治”,或显或隐,均是一种有力的“干预”:借《尹县长》而得见蒋经国,为“美丽岛事件”递交海外知识份子的联名信,得到其以人格保证“依法处理”。可以说,作为一介文人,甚至曾在70年代被列入国民党“亲共”、“亲中”黑名单,而后能够重返台湾,得见政府首脑,后又在文学界“居高位”,不得不归结于其以《尹县长》为首的系列重返台湾文坛“文革作品”所予以的机缘和帮助。而后更得到访美曹禺的邀请,在1985年重返中国大陆,在北京会见当时的中共中央总书记胡耀邦,得到其赞扬。这一方面除了显示出该作对于当时处于“红色恐怖”下中国社会的真切描摹得到认可,证实了其文学价值之外的“真实性”;另一方面亦从侧面彰显了《尹县长》的红火和流行之势蔚为可观。随后,《尹县长》亦刊于中国大陆的报刊上,完成了在两岸三地的“登台”,揽获更多的读者和关注。可以说,陈若曦的《尹县长》为首的“文革书写”具有极大的价值:一是使陈若曦脱离国民党的“黑名单”而得以重返台湾文坛,更占据高位;二是其证明了文学与政治的纷杂关系,甚至可“干涉”政治,有极大的影响力;三则是其对于两岸三地,尤其是台湾文学史的补充和扩展,成为文学场域的重要现象。
作为“文革代言人”,陈若曦在70年代受到海内外读者、文学评论者的追捧和欢呼。尽管《尹县长》等作品在人物塑造、内容素材、语言表达等方面都存在缺陷,却不可否认其成为文学史上的“文革书写”的鼻祖,亦是台湾地区文学史上的一株奇葩。
注释:
①陳若曦,<尹縣長>,《尹縣長》,台北:遠流出版社,1976年3月,頁175。
参考文献:
[1][2]陈若曦.尹县长[M].台北:远流出版社,1976年3,页175、179。
[3]周聚群.“红色”中国的“杂色”呈现——论海外华文/华文小说中的“文革”书写[D].苏州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2009:1。
[4]柴高洁.重写文学史背景下两篇伤痕小说的比较[J].河南商业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9(6):97。
[5]1974年11月,短篇小说《尹县长》即在《明报月刊》第107期发表。
[6]吕正惠.徘徊回归线——陈若曦小说中的政治三角关系,陈信元编选,台湾现当代作家研究资料汇编45-陈若曦[M].台南:国立台湾文学,2013:185。
[7]许子东.当代小说与集体记忆——叙述文革[M].台北:麦田出版社,2000:286。
[8]陈若曦.坚持·无悔:陈若曦七十自述[M].台北:九歌出版社,201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