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百年 弦歌不辍
——祁玉珍先生访谈录
2017-05-18吕勇
祁玉珍,女高音歌唱家、声乐教育家。1918年3月出生,祖籍河北霸州,自幼酷爱唱歌与舞台表演。1937年,祁先生在北平协和礼堂举办了第一场独唱音乐会,演唱的曲目有《上帝爱世人》等。祁先生曾在亨德尔的《弥赛亚》、海顿的《创世纪》、勃拉姆斯的《德意志安魂曲》等大型清唱剧中担任领唱和女高音独唱。
祁先生能够成为抒情花腔女高音歌唱家、声乐教育家,首先源于她的天赋,其次是从家庭到学校音乐贯穿始终的氛围影响与训练,以及大学期间的系统教育。
1947年,祁玉珍从重庆青木关国立上海音乐专科学校(现上海音乐学院)正式毕业。这一年,她与著名音乐家老志诚等四人,在北京联合举办了独唱、独奏音乐会。1952年,祁先生任教于北京师范大学音乐系。1954年,祁先生加入中国音乐家协会。1964年起,祁玉珍教授作为民族声乐专家之一,任教中国音乐学院声乐系,曾担任声乐教研室副主任。1994年,祁先生获得国务院发放的“政府特殊津贴”。
从事声乐舞台实践与高校声乐教学的祁先生,编撰了《民族声乐基本教材》(含曲谱、歌曲解说并附有名人演唱的示范录音、民乐队伴奏录音等资料),该教材除在音乐学院使用外,还曾在全国民族声乐教学教材会议上做过专题介绍。另外,她还在不同时期编印有其他民族音乐教材六册,并在《中国音乐》杂志发表多篇关于民族声乐研究的论文。
我和母亲许月英(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二人台、河曲民歌”代表性传承人、国家一级演员)都曾师从祁玉珍先生学习声乐。1981年,母亲考入中国音乐学院声乐系进修。在这之前,母亲已在山西、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国唱片社等录制并发行河曲民歌、二人台唱片三张。拜师祁先生门下后,她并不改变母亲的演唱方法,而是在其原有方法基础上加强咬字训练,提高演唱能力。同时,祁先生还向母亲传授了“四呼五音”,先朗读古诗词(如《静夜思》),再演唱中国古典艺术歌曲(如《花非花》等)。祁先生让母亲通过演唱歌曲《九里里山疙瘩十里里沟》解决真假声结合的问题。祁先生觉得母亲学习刻苦,所以除了每周固定的一节声乐课外,还加了一节课,并让母亲去她家里上课。上完课后,祁先生总会留母亲吃饭。星期天祁先生还经常叫她所有的学生们到家里包饺子。祁先生就是这样一位既爱护学生,又对学生声乐学习高标准严要求的好老师!
我于1993年考入中国音乐学院本科,1998年毕业进入北京联合大学师范学院艺术教育系工作。由于母亲的缘故,每逢节假日,我常去祁先生家看望她。次数多了,先生也更加关注我的学习和生活情况,并指导我的演唱,定期为我上课。我一直想找机会请祁先生介绍一下当年(1964)中国音乐学院声歌系的情况和她的声乐教学理念,此次,应《歌唱艺术》杂志的邀请对祁先生专访,也算是满足了我的一个心愿(下文祁先生简称“祁”,笔者简称“吕”)。
吕:祁先生,请您介绍一下1964年中国音乐学院声歌系建系的情况。
祁:1964年,国家文化部在北京艺术学院音乐系、中央音乐学院民族音乐专业及中国音乐研究所的基础上,从全国挑选了一批民族音乐方面的相关专家,成立了中国音乐学院。声乐歌剧系的前身是民族声乐系和歌剧系,经过50多年的发展历程,声乐歌剧系已成为中国音乐学院音乐表演专业方向的重点学科之一。
1964年至1966年,我担任声乐教研室副主任。结合多年积累的舞台实践经验和声乐教育的教学经验,在教学之余,我开始了对民族声乐教学的深入研究,这样的研究也与中国音乐的发展道路有关。1949年后,声乐教育开始重视对传统民族声乐的继承与发展。我本以教授西洋唱法的抒情花腔女高音见长,但我除了考虑从西洋传统唱法中汲取营养外,更努力尝试把我们传统的民族唱法,特别是地方戏曲中精华的唱腔和唱段,与“美声”的发声做最完美的融合。我曾在《中国音乐》杂志上撰文道:“我们既要深入地学习和继承我们传统民族声乐的方法理论,又要研究外国的声乐理论和他们的实践经验,目的是汲取营养,促使我们的民族声乐能尽快地成长。”
吕:您在教学中非常强调“气、声、字、情”的关系,请您具体地谈一谈。
祁:唱歌的最终目标是唱“情”,即“气、声、字”三者统一为“情”服务。其中,“声”为“字”服务。因为说(或者唱)的字是用人的声音来传达、表现,发出什么“声”,就是什么“字”。换句话说,要发什么样的“字”,就需要唱出什么样的“声”来。而“声”“字”的传达又一定是靠“气息”与“情感”的控制与运用的,所以,“气”为“声”“字”服务。三者联系密切,缺一不可,是歌唱产生“情”的先决条件。
吕:您在教学中很注重学生咬字、吐字的清晰与规范,您是怎么要求学生的?
祁:演唱歌曲时,每个字都要“理直气壮”地唱出来,不能拖泥带水,要干脆清楚。而咬字时,有的地方要“轻”,有的地方要“重”,这一“重”就省了一些气息,喉头也容易放松,气息也相对深了。同时,唱歌要像朗诵。说白了,就是“带着调”说话。像在转一个轮子,放出去,再收回来,如朗诵诗一般,才能打动人心。
祁先生与本文作者合影(1996)
祁先生给本文作者写信介绍歌曲《问》
古之善歌者有语:当使声中无字,字中有声。这句话的意思是要把字融化在歌声中,即“声中无字”;将无声的字变成有声的音乐,即“字中有声”。就汉语来说,每个汉字都由三个基本因素合成,即声、韵、调。声,就是声母,即辅音;韵,就是韵母,即元音;调,就是声调,即音节中的音高变化。歌者应当会分辨“四声”——阴、阳、上、去,即字音的高、低、升、降。从发声器官的构造来看,字音只能是母音,或子音与母音的搭配。从唱的角度来划分,字可能由一个到四个部分组成,这四个部分分别是字头、介母、字腹、字尾或归韵。其中,字头与字尾都是子音,其他都是母音。因此,在我们的文字里,母音有两种形式出现:介母、字腹。当我们说话时,没有必要考虑字是如何组合起来的;在唱的时候如果不划分出来,就无法把它们交代清楚和完整,听的人也无法听懂唱的内容。所谓“清楚”是指子音着力点的准确性和母音的腔正;所谓“完整”是指一个字有几个部分就应该交代几个部分,没有的就不交代。
很多学生演唱声乐作品都只注重“声”,而不注意“字”!尽管有些学生的条件很好,声音洪亮、高亢,但却听不清他们唱的内容,无法产生共鸣,更谈不上美的享受。像这种字音含混,字意不清就是我们常说的“音包字”。造成“音包字”的原因主要是字头咬得过松。还有的学生受方言影响,如“zh、ch、sh”与“z、c、s”不分,也容易导致字意的改变。“咬字”是针对语言中产生子音(即字头)时发音器官着力位置而言,而产生子音的发音器官包括唇、齿、牙、舌、喉等五部分,这就是我们平时所说的“五音”。每个字的字头通过五音中某一部分的形态和着力点来准确咬出。如“花”字的字头为“h”,属舌面后音,是气流通过舌根部接近软腭处而发出的辅音。学生应掌握和遵循字头发音的原则:字头发音要做到短而快,灵敏而干净。如果字头拖泥带水,就会影响母音的发送和歌唱的进行。如“花”字的字头“h”和后面的复韵母“ua”,“h”如果唱得时间过长,“花”字就会变成“喝”“乌啊”。另外,字头的发音要肯定,是哪个声母就肯定地唱出这个声母,不要因为考虑共鸣而使声母含混不清。歌唱中的咬字要比普通说话夸张些,只有这样才能加强咬字时的气息力量与弹性,使气息准确输送到声母形成的着力点,使咬字与吐字清晰、明了。依据口、唇的形态将韵母分为开口呼、齐齿呼、合口呼、撮口呼四类,用以指称近现代汉语的介音系统,合称“四呼”。
咬字不能拖,而且要充分调动唇、齿、舌、喉、咽等器官,为唱歌(咬字)服务,一定要敢于“说着唱”。只有咬字正确、清楚,才能让听众听懂、听清,声音也自然通亮而结实、规范动听。当咬字含糊不清,或因为顾忌“位置”而不敢去“咬”,唇部周围的肌肉必定僵硬、紧张,所以既影响形象,又影响传情达意与声音的悦耳。唱歌时脸部表情要积极、兴奋,不能绷着脸,不敢去“咬”字头。记住要微笑地、兴奋地纵情、放声高歌!
吕:您一曲不落地把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艺术歌曲全都教给了我,请您讲解一下赵元任先生作曲的《教我如何不想他》的背景与内涵。
祁:这首歌曲实际上描写的是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每季要用歌声表现出来,春、夏应欢快、明丽一些,秋、冬应表现得低沉、灰暗一些。结尾处用大跳音程来表现作者的心境,似京剧中的甩腔儿。
吕:请您谈一谈喉头在唱高音时的稳定问题。
祁:当唱高音时,感觉是从腹部发音,有一层气支撑,绕过喉结这一部分,带些“e”音,进到头腔;越到高音,发真声的位置越接近于假声。千万不能将气息集中在胸上部与喉头处,否则声音会发挤、尖亮(这种音色并不好),这是肌肉过度用力所致。我们要求腹部、腰后部用力,向上顶,喉头稳定,不能“吊”上去。这样声音才会浑厚,音域也会宽广,高音比较省力。任何时候,腹部都要有气息支撑。遇到“in、en、an、ang、i、ai、ei”等母音时,更要注意这点儿。
吕:您经常要求我说话要“打开”,请您讲一讲到底该如何“打开”。
祁:说话要与歌唱联系起来。日常生活中要养成说话时高位置(进入头腔)的习惯,腹部有气息支撑,嘴上使劲把字头、字腹、字尾咬清。歌唱时的“说”,腹部自然用上了力,而不是越说气越少,声音越来越瘪,这样不利于歌唱时找到高音的位置。而平时“打开”说话,实际就是随时在练声。这样习惯了,那么唱歌一张嘴,声音就是立起来的,位置就高,高音的感觉容易找到。所以,要“打开”说话。也只有这样才能将“字”咬清、唱准。也许刚开始并不习惯,但如果坚持一段时间,每时每刻都注意这个问题,慢慢地,习惯成自然。那时,就会像唱歌一样地“说话”,别人听起来动听舒服,关键是这样会让你的声音更加饱满。
吕:关于歌曲的表现力,您是怎么看的?
祁:歌唱是为了表达情感,所以不论哪首歌,都要“用感情去唱”,即“以气带情”“以情带声”。而且不要更多地注意声音是否美妙,应该像“说话”那样自然地歌唱,把每句歌词完整地“唱”好。最好不要随意换气,否则,声音出来很可能“发僵、不圆滑、不饱满”。所以,不要因为太注意“声”而不顾“情”,没有情的指引,唱出的歌声就不吸引人。
吕:祁老师,关于演唱时的台风、表演等方面,您曾给予我很多建议与指导,请您在这里具体谈一谈。
祁:要经常效仿优秀的演唱者在舞台上的那种“大家风范”。如何能一上台就吸引住了观众?怎样才能做到一举一动很得体?这就要靠经常观摩、效仿好演员在台上的表演。在演唱技巧方面,也应多模仿,多听、多看音响与影像资料,感受歌唱家发声的方法与独特的技巧。
吕:关于声音的位置,您是怎么理解的?
祁:声音出来位置要“立”一点儿,即“竖”起来,感觉是从鼻腔进入到蝶窦那一部分,在那里振动,而不要使声音“发横”或“不集中”(声音是散的),否则,这样的声音位置总是低的,不好听。
吕:请您谈一谈关于面部肌肉、舌头伸卷的问题。
祁:演唱中,面部要放松。尤其是嘴部周围的笑肌一定要放松,不要绷着不敢用。因为这部分肌肉紧张,会使舌头在歌唱状态中发僵,非常影响发声与吐字,而且形象不美观。
吕:您经常要求我注意吐字前的“作势”,请您具体讲一讲。
祁:未发音之前,即咬字前的一刹那,口腔内负责发音的各个器官(包括舌、唇、齿、上腭等)必须做好发那个字的姿势或状态。这个姿势要跟丹田气息和后咽壁联系上,而发出的音(字)还得唱在位置上,也就是在眉心上。
吕:演唱者如何放松口腔内各个器官呢?
祁:演唱者在放松口腔内各个器官时,嘴部动作不要太大。练习放松舌头时,要让口腔里面的器官与肌肉进行积极地动作,而不要让嘴部周围的肌肉拙劣地“帮忙”,否则可能使这些器官与肌肉无形中紧张,吐字发音亦很吃力。
吕:谢谢您的讲解和指导。
祁:希望能对你的声乐学习有所帮助。
后 记
每次去祁先生家,看到她同老伴王维屏老师,我总是怀着一种崇敬的心情。两位老人虽然都已过鲐背之年,但从他们矍铄的精神与和善的面容上,我看到了他们内心的充实。每次同二老交谈,我非但没有感到他们的迂腐与保守,反而从他们那里获得很多宝贵的人生经验:淡泊名利、与世无争。更难能可贵的是,从祁先生的身上,我感受到她的博学、优雅、知性与谦和。她总是乐呵呵地对待每个人、每件事!
能成为祁玉珍先生这样的“大家”的学生,我很荣幸!2018年,就是祁先生百年诞辰了,在此衷心祝愿这位世纪老人永远健康、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