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教中国
——兼论西方对诗歌的误读
2017-05-17龚鹏程图片网络
文_龚鹏程 图片_网络
诗教中国
——兼论西方对诗歌的误读
文_龚鹏程 图片_网络
龚鹏程:1956年生于台北,祖籍江西吉安,当代儒学学者和思想家。曾获台湾中山文艺奖等,现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
误读一:诗人是寻找诗韵的技术工
我国诗歌的文化精神其实非常特别。可供对比的参考对象就是西洋文学。
诗在中国文化中一直享有极高的地位,其价值、地位、荣耀,从来没有人挑战过、否定过。所有文体中,诗也是最高的。从来没有人对诗不敬。即使有争论,亦仅属于诗内部的争论,或者你认为诗怎么怎么好,我却觉得你说得还不够等等。
在中国如此,在西方就不然。西方艺术史上有很多人曾替诗做过辩护,比如锡德尼就有一本《为诗辩护》;雪莱也有篇著名的《为诗辩护》。中国就没有这样的答辩状。
锡德尼认为诗非常重要,是一切学问之母,是光的引领者。为什么重要?因为它历史悠久,希腊早期所有科学、哲学、历史,几乎都用诗来表达,自然科学家常以诗人的形式出现,早期的哲学家亦然。
他是文艺复兴时期的人,当时社会上弥漫着对诗不以为然、嘲讽诗人的气氛,认为诗人是很可笑的一种人,诗也没用,所以他要为诗辩护。
由于是文艺复兴时期,讲究一切回到古希腊,所以他也回到古希腊,说:你看,一,古希腊时期诗是非常重要的一种知识形态,我们应该继承这种态度:二,古希腊认为诗是具有创造性的东西,诗人可以像上帝创造自然那样创造人物与事件。这个讲法,是有颠覆性的。因为在西方,自古就认为诗歌的原理是模仿,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人都这么主张。所以他故意强调诗具创造性。三,诗的功能是什么呢?它可以强化我们的理性,而且这种强化跟道德教育还不一样,除了由理性上来告诉我们什么是道德之外,还可从感性上来感动我们,所以它比一切的道德伦理教训更高。
当时人对诗的嘲讽,主要是认为诗人都是在干技术活,都在寻找诗韵。
近些年来,大家做现代诗,常以为传统诗才有格律,所以做白话诗现代诗更自由些,因为我们看西方诗好像也都是散文式的自由体。其实这不是西方的传统,西方传统诗歌也是有格律的,而且格律非常复杂。
例如英诗节奏的基础是韵律(metre)。在希腊语中,“metre”这个字是尺度(标谁)的意思。英诗就是根据诗行中的音节和重读节奏作为“尺度(标准)”来计算韵律的。英诗的韵律,即是依据音步包含音节的数量及重读音节的位置而加以区分的。传统英诗的音步有抑扬格(Lambus)、扬抑格(Trochee)、抑抑扬格(Anapaest)、扬抑抑格(Dactyl)及抑扬抑格(Amphibrach)等。
我们中国人读西方诗,多是读翻译,故不知道对方的那种格律。要明白这些,才能体会当时人为什么讽刺诗人说他们只是一些在寻找韵律的人。
第二项指控,是认为诗不重要,浪费人的光阴,不是一种有用的知识或有价值的知识。
第三,认为它放纵人的情欲,所以诗歌是没有价值的。诗也让人慵懒,因为诗把人悲伤或消极的情绪都揭扬出来了,所以诗常常让我们消极。
以上是锡德尼的辩护,雪莱的辩护又如何?
雪莱是浪漫主义后的诗人,所以他从诗可以激发我们情绪与想象以寻找一个美好的事物这方面来辩护。说诗有神性,是一切知识的核心与来源,可以让我们的世界更为美好。像炼金术一样,点石成金:“诗是神圣之物。它既是知识的核心又是知识的边缘,它包容一切科学,一切科学都能溯源于诗。它是一切思想体系的根源,同时又是它们的花朵……诗是上苍赋予完美事物的外表和光泽,就像蔷薇一般,它平淡无奇的枝叶纹理,因为有了鲜艳的色彩和淡淡的幽香而变得分外美丽。”
他们的辩护,当然都很精彩,雄辩滔滔。但是我们试想一下,诗为啥需要辩护?
就是因为在西方有非常强大的反对诗的传统呀!
雪莱认为:“诗是神圣之物。它既是知识的核心又是知识的边缘,它包容一切科学,一切科学都能溯源于诗。”
误读二:诗歌创作违背理性原则
中国没有这种传统,可是西方反对诗的阵营却十分强大。第一位大将就是希腊的柏拉图。
柏拉图是西方的文艺思想主要来源。他在《伊安》和《斐若德》两部对话集里主要阐述了“迷狂说”和“灵魂回忆说”。认为诗人获得了神的灵荫或在灵魂中回忆到了理念世界,就能产生一种精神上的迷狂状态。此说的意义是什么?就是否定了技术跟经验在文学创作中的作用。后来浪漫主义或对诗辩护的人便由此找到了根据,为什么?因为西方古典主义的思路主要是从技术、诗歌传统、前辈那儿学习创作的典范、寻找规则。浪漫主义的人则比较从灵感这方面去讲。所以他们虽反对柏拉图,却也从他那儿吸收到了一些东西。
其次,诗不但是影子的影子,而且诗人还要为这个影子赋予毒素,让我们产生对死亡的恐惧、对生命中懦弱阴暗面的探索、引发我们不良的心理状态和原始的欲望。
西方人常讲:“整个哲学史,都是柏拉图的注解而已。”柏拉图这么反对诗,当然在西方就会有一个庞大的反诗歌传统。
中世纪,又在柏拉图之外加上了希伯来的基督教,融合成中世纪的哲学体系。这是个神学时代,有几位神学家影响极大,如圣奥古斯丁,强调禁欲,其人格固然伟大,但形成了一种压制、禁止、镇压异端的结果。还有圣阿奎那斯,认为美是对欲望的消除,要跟德行结合才是美。他们都是反对诗的。
因西方有源远流长的反诗传统,所以才不断有人出来为诗辩护。在锡德尼之前就有两位值得一提的人,一位是贺拉斯,他专门写了一本书叫《诗歌的艺术》。正面解释了什么是诗、诗的艺术是什么。他提出的几个创作原则影响到了西方古典主义传统,认为作诗应该取鉴前辈,看看人家是怎么写的,模仿其作品。
现代文学兴起,常批评写传统文学只是模仿复古,所以现代文学以创新自诩。可是在西方,诗歌写作的根本原则就是模仿,古典主义第一就是要借鉴。
第二则是理性原则。雪莱、锡德尼等都谈到了诗跟科学、哲学是有关系的,而且诗要处理人的德性、道德问题,所以诗表现理性是非常重要的亊,要特别重视诗歌的思想,还有要合适,就是要合情合理,还要符合身份、年龄、行为等等。这我们一般称为现实主义原则,认为诗不能跟现实有太大的距离。接下来是布瓦诺,他是法国诗人,其《诗的艺术》共分四章。布瓦洛也是古典主义,崇尚理性、皈依古典,人物塑造类型化,戏剧创作要遵守三一律;主张诗人要加强人格修养,肩负起教化社会的使命。
其中值得注意的是:第三章讨论悲剧喜剧史诗,是西方诗歌的主要文体,第二章那些颂歌、牧歌、哀歌在西方只是次要文体,如亚里士多德主要谈的就只是悲剧。因为中国诗着重音乐性和文字性,西方诗比较强调的是叙事和说理,这是中西方很不一样的地方。
另外,他强调理性,故要遵守三一律。三一律指情节单一,时间发生在一天之内,场景也在同一个场景。西方的戏曲大多遵守三一律。
此外值得一谈的,还有维科的“诗性思维”说。西方在启蒙运动之后,不断强调理性精神。可是维柯说:原始人也同样有他们自己的思维,而那是一种诗性思维,拥有诗性的智慧,最早的人类就是靠着这种诗性思维发展下来的。
附带一提:近年也有很多国人援用其说,谓西方文化是靠理性思维形成的,而中国靠诗性思维,中国的诗歌、汉字、人的性格都比较接近诗性思维。殊不知诗性思维在西方被认为是原始思维呢!
这大概就是西方为诗辩护的脉络。
误读三:与诗歌相比,哲学和历史更高明
此外还该了解的是:诗在中国,不但没人否定它,且诗在所有的文艺中被认为是最重要的;然而在西方肯定诗的阵营里,诗也不一定最高。
西方确实有把诗看成是最高艺术的,最典型的例子是黑格尔。黑格尔把艺术分成了象征型艺术、浪漫型艺术和古典型艺术。最差的、最初级的艺术是雕塑和建筑,古希腊古罗马都以雕塑和建筑见长,但黑格尔认为金字塔和希腊神殿这些都是艺术最初级的阶段,要靠大体积的建筑物、石头等来表达我们的观念。但它们笨重且受限于物体的体积和重量,并不太容易表达我们的想法。到绘画就较进步了。它不需要大石块,也不需要盖房子,所以绘画比雕塑和建筑更容易表达我们的想法。可是音乐连形象都不要,就能表达我们的所思所想了,靠音符就行,所以是更高级的艺术。然而音乐虽美,仍有局限,没法表达哲学的论辩的过程。故最高级的艺术乃不得不让位于诗。
那些反对诗歌的人,见解却相反。他们认为哲学或历史更高明,作为一种知识形态,应该以哲学为最高或以历史为最高。
还有像达•芬奇这样的人,认为诗与绘画相比,绘画更高。在中国,谈到诗画关系时主要是说诗画的结合;西方则主要是将诗与画分开。例如莱辛曾经写过一本《拉奥孔》,就是谈诗与画的界限。而关注诗与画的区别,自然也就会谈到他们的优劣高下。
此外,中国的诗是一个整体,而西方诗其实不是“一种艺术”,很难统一。因此历来基本上是分体论诗,而且叙事诗、悲剧跟小说和戏剧永远纠缠不清。
还有,中西方的诗的性质不同,中国人说诗言志,感物而动,而西方人虽也有情感,但没有感应的思想。
西方论诗,不说诗言志,也不说感物吟志;主要是神意说,以诗赞美神或通过诗歌与神沟通,诗人创作的源泉亦本于神的恩典。另一种创作源头则是诗人自己的天才。不过他们论天才与中国截然不同。中国人讲的是诗人的才华,而西方有两种形态的讲法,一是说人有酒神精神,那是与理性的太阳神相对的精神,具有迷狂、情欲、疯狂等性质,故论者会朝向神经病、疯子的路子去解释。例如弗洛伊德说诗人是会做白日梦的人,是小时候受性压抑而以变形方式表现出来。另一种则是理性化并朝科学路子走的解释,比如以遗传学来研究,或爱因斯坦把自己的脑子捐去做研究那一类。
油画《雅典学院》,文艺复兴时期拉斐尔作
拉奥孔雕像成为莱辛于1766年所著《拉奥孔》一书的中心议题
辩护一:诗歌之外无知识
西方的传统是反对诗歌的。我们则不然,诗当然精粹崇高,但我们认为诗应普及到社会各领域,所以我把中国传统社会称为“诗人社会”。
首先,我们认为诗在整个人文教育中非常重要,对每一个受教育的人来说,诗对其人格成长、知识养成均极重要。所以只要你读书、识字、受教育,诗就是必须要学到的一套知识或技能。而且这种知识、技能弥漫在所有蒙学教育中。你看孔子王阳明教小孩,怎么教?就都是从诗歌开始的。古人认为“诗之教,温柔敦厚”,可培养成较好的性情,而且这又不是那种强迫式、灌输式的教育,而是从优柔善诱的这个角度进去。这是传统中国社会中最普遍、最常见的教学方式,它对整个人文教育起到绝大的作用。
第二,诗又构成了整个知识体系。刚刚已经说了,在西方,诗跟别的知识一直有些竞争关系。在中国,却没有这样的关系。什么缘故?因为诗跟其他知识不是平列的关系,而是统摄的。
中国有诗歌以外的知识吗?大家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们现代人,例如在座的各位朋友,都受着现代教育,所以常不能理解在中国其实没有诗以外的知识。
这是什么意思呀?
各位要知道,西方有百科全书,当然中国也有百科全书式的“类书”,但类书从曹丕的《皇览》开始,就都不是知识性的。跟西方完全不同。西方的百科全书是根据知识来的,构成庞大知识体系。但类书之编辑,却起于作诗写文章时寻找典故和摘选辞藻之需,跟西方人编百科全书起于知识的归类不同。
像现存唐代《北堂书钞》《艺文类聚》看起来规模十分惊人,但在当时还只是极小的一部分。类书只有一种功能,帮助你作诗写文章,帮助你从古代海量的文献中去体会人家遣词造句之美。怎么形容天、怎么形容地、怎么形容日出日落,把相关典故和词汇摘录下来,供你参考。对一辆车子、一座房子、一支笔或一张桌子,我们怎么去认识?也都要去看诗文是怎么描述的。也就是通过诗赋去理解世界。
这是传统中国人认识世界最基本的方法。所以诗跟我们的日常也就异常密切。一切生命仪式,出生、成年、结婚、生小孩、老寿死丧,都要有诗点染之。有些诗选,例如《千家诗》,其编辑方式就是告诉你:人怎么过节气,过节气也都是跟诗有关的。诗在我们的生活之中,提醒我们每件事的意义所在。过重阳、过端午都有其意义。意义均用诗来表达,来点醒我们。乃至吃饭、游戏、猜谜、喝酒,无不与诗有关。其他艺术也要向诗歌靠拢。
在那个文学化的社会中,当然也是人人都喜欢诗、认同诗的价值、学习着也享用着诗、到处都看得到诗的。诗作成了,动辄题在树间竹上石上。唐人诗题中凡有“题”的都是,又有互相题写的。可见题诗本身就促进了流通,诗人也有意推波助澜。
拿笔在人家墙上门上到处写诗,今日不会有此现象;现在人只会涂鸦,或写些×××我爱你、×谁谁老母之类。若不幸被人涂抹,亦必大生诟厉,或自觉倒霉。
元稹曾形容白居易诗:“自六宫、两都,八方,至南蛮、东夷国皆传写之。每一章一句出,无胫而走,疾于珠玉”,其实并不只有白居易才获此待遇,只是白诗也许传抄得更广远罢了。这样举国上下热衷传抄诗篇,乃是从前不曾见过的,风气成于唐初,波衍盛于后来,乃竟有诗筒、诗瓢、诗板、诗刺青等。
可见诗不是某一阶层之物,诗由朝士、贵族士大夫扩大到一般民众。因此人人都想成为诗人。高者如帝王,也羡慕诗人,想把自己变成诗人,乾隆皇帝就是典型,写了几万首诗。中间的,如宋代就有屠夫、货郎等争相入诗社学诗;西湖诗社又是当时社会上所有社团行会的领袖。底层的,则无论方外僧道或妓女,也都要学诗,成为诗人。后来才子佳人小说中,佳人皆不能仅是美女,还必须是才女,必须能做诗。
这确实在全世界都是很特别的。
辩护二:人文教育、人格教育合于诗歌
传统中国,除了是诗人社会之外,诗在人文精神上的作用是什么呢?
近代美学,自康德以下,比较强调的即是强调文学跟实用分开。搞得很多人在研究中国古典文学时困扰不已,因为很多文体,现代人都认为不是“纯文学”,而是“杂文学”。我就看过不少名家讥讽刘勰《文心雕龙》说:文学观是慢慢进化的,刘勰的思想还不精密,当时还不清楚什么是纯文学、什么是杂文学,以致把一大堆具实用性的文章都当成文学作品来讨论了,我们现在则要拨乱反正。还有很多人则大骂古人解释《诗经》,说他们完全解错了。《诗经》只是一些民间男女歌谣,一些情诗。古人却用政治和道德扭曲了它,所以我们要改革。这些,都是基于西方这种把审美和道德区分开来的观点。
西方的区分,在中国并不适用,因它是真善美分别说。真是知识,为科学所擅长;善是道德的,哲学所擅长;美才是文学艺术之所长。
中国不是这样讲的,我们乃真善美合一说,真人即善人,又是美人(如庄子所说的藐姑射山之神人,或楚辞中香草之美人)。故诗与人格教育有关,古人一向把诗作为人文教育、人格教育的核心,通过诗来养成人格并让社会风俗纯美,成为君子的社会,这才是中国诗教的主要精神。
岳麓书院楹联
龚鹏程认为,“对每一个受教育的人来说,诗对其人格成长、知识养成均极重要。”图为《红楼梦》中香菱学诗场景
辩护三:中和为温柔敦厚的正解
又有人说,温厚和平是对不平之情的压抑,优柔敦厚是在长期专制淫威下形成的顺从、软弱的性格。
这些看法皆可笑。《荀子•不苟》早就说了:“君子宽而不僈,廉而不刿,辩而不争,察而不激,寡立而不胜,坚强而不暴,柔从而不流,恭敬谨慎而容,夫是之谓至文。《诗》曰:‘温温恭人,惟德之基。’此之谓矣。”这即是温柔的正解。
再具体看看孟子是如何温柔敦厚!《孟子•梁惠王章句上》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诗》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
这是用诗之例,孟子用诗来告诉你什么叫温柔敦厚。他批评国君说:你现在的恩惠给禽兽而不给老百姓,怎么行呢?如果国君还不改过,他就要强调老百姓可以起来革命,推翻这个政权了。孟子是深于诗书的人,而其温柔敦厚如此。
可见温柔敦厚不是偏于柔的,而是该刚则刚、该柔就柔,刚柔得乎中。故温柔敦厚其实就是中和。
朱子《论语集注》对孔子所说的“不学《诗》,无以言”解释道:事理通达,而心气和平,故能言。此外,他说:“古人情意温厚宽和,道得言语自恁地好”(朱子语类,卷八十)。和平即是中和,不偏不倚,无过不及。
诗教也不是孔子发明的。孔子以前,礼乐就是非常重要的贵族教育内容。孔子把它提升后施诸一般人。教育从诗开始,让每个人都在诗的教化之中成为一位君子、让我们的社会越来越和善。
这难道不是中国目前应该要走的重要的方向吗?希望我们今天还能够追求这样的理想、看到这样的方向、走向正确的道路,摆脱近人一些误解,让我们再度成为诗的国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