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谦先生的方式
2017-05-17
季谦先生的方式
大江大河,滔滔滚滚,季谦先生逻辑昭昭,将线头一一布下,之后,戛然而止。
吴梅:
作家,中国传统文化迟到而笨拙的学习者,允元小学馆创办人
一
我是一个不受教的人,是不轻易服人的,凡事喜欢自己去捏。
所以,多年没听讲了。这次我抛下我的学生,去当学生,听讲。向孩子们告假时我很惭愧,但这次出行不容迟疑。有些事情是不容迟疑的。之前,怕耽搁孩子们的课,我已经放过了季谦先生两次讲学。收到怀仁老师发来的文礼书院嘉宾邀请函,我当下是脸红了,为自己的轻慢。没有让书院破费,我自己买了机票。
二
季谦先生进来的时候,全场的人肃立,之后,是掌声。季谦先生与前排嘉宾一一握手,落座。先生落座,大家才坐下。敬意是由衷的。先生好似胖了点,容色亮了。前些年他到成都演讲,面色蜡黄,似有病意,让人揪心。67岁的老人了。
2016年12月9日,三天的讲学正式开始。主题,是中西文化及其会通。这是一个很大的题目,看课表就知道,五个讲题,儒释道西,皆涵盖了,最后,落脚在中西会通,从全盘西化,到全盘化西。
这是2016年6月以来,季谦先生“文化的根源与生命的学问”讲学活动的第三场。地点是浙江温州。眼目所见,约有五六百名学员,他们来自全国各地,有私塾学堂的堂主、老师,也有家长,还有一些关心文化的爱好者,包括企业家、政府官员。他们热切地铺满会场,蔚为可观。
三
近三小时的课,季谦先生“被规定”中途休息一次,但他自己是颇想一口气讲下去的,事实上后面两天确实是一口气讲下去了。而且还超时,以至有两次午餐延后。大家都拿他没办法,他也拿自己没办法。季谦先生就是这样,一开口时间就不够了。时间到了,而他只讲了一个开头。
好比第一天上午,讲“概述与纲要”,他谦虚地说,自己学问不够,不好说这就是“讲学”了,只是“讲习”吧。然后,他开始解“讲习”二字,从《易经》“兑”卦讲起,“象曰:丽泽兑,君子以朋友讲习”,“讲习”二字即出自该卦……这样一讲就讲了45分钟,45分钟只讲了两个字:讲习。他什么时候进入主题的你也不知道,你当他还在讲“讲习”呢,但他进入主题已经很久了,你只是一哆嗦,才突然明白过来:他已经进主题了。但他确实又还在讲“讲习”,没有离开这两个字。大江大河,滔滔滚滚,季谦先生逻辑昭昭,将线头一一布下,之后,戛然而止。你自己去扯线头。
就像这样,一首交响乐,前奏很长,很长,前奏刚完,整首曲子就结束了。然而,也完满了。事后,你还可以分出乐章,它们赫然就在那里。
四
先生说,这叫“一以贯之”。一就是多,多就是一。他讲了很多话,但他统共只讲了一句话。
事实上一开始他就发出了警告,他说:这次,“我想用一种比较特别的方式来讲,或者说,很大的特别,大到可能至少一半以上的人不曾有过这样思考的方式。孔子讲学,也有一个特别的方式。但这几乎不能说,因为没有人了解,自从颜渊死了以后,只有一个人懂。”
曾子。孔子有一天对曾子说:“参啊,吾道一以贯之。”曾子听了之后就说:“唯。”就是哦了一声。这样就完了。季谦先生希望这三天,我们也能如这般,哦一声,与他相应。
“读《论语》要知道孔子有这种特别的讲学方式。程明道读《论语》有一个心得,他说:‘言忠信,行笃敬,是彻上彻下语。’什么叫彻上彻下?就是下学而上达。什么叫下学而上达?一个解法是,从下学一直累积累积慢慢地上涨以至上达,但是,也有另外一个解法,就是,下学处即是上达。上达之天理,就在平常的人事中完成。这叫作‘下学而上达’,这叫作‘不怨天不尤人’,这叫作‘知我者其天乎’。圣人原无二语。这就是孔子讲学的精神。而程明道能读出孔子,这叫作‘读书’,叫作‘学问’。这三天,我就用这种特别的方式来讲,你们就用这种特别的方式来听。”
先生又举佛家的例子。“佛每次说法都有不同的法门,法门与法门之间,可能都有所异同,乃至于相冲突,这叫可诤法,是可以辩论的。但佛说有一种法,是不可诤法,不可辩论的,它是不同于八万四千法门的法门,因为它不与其他法门相对立,而是大家共通的法门。这叫异法门。学问,一般地看,有很多种学问。但用异法门说,只有一种学问。所有的纷争,如果能够用异法门来看待,就不再纷争。‘一’是不可争辩的,‘一’不与‘多’冲突,因为‘一’不与‘多’同在一个层次上。”
此处有警示,学者当深味。我自己的体会,我于季谦先生处,所获最大的,便是先生的这样一种“方式”。这种方式,我从2011年底始读先生文时即察觉,当时深处一哆嗦,好像什么东西接通了。以后的五年,我反复读先生的各种讲话、文章,反复哆嗦,哆嗦了几次以后,渐渐开启了一点智慧,世界也在眼前渐渐明晰起来。
后来知道,这种方式,可以叫作“圆教”的方式。以牟宗三先生为代表的新儒家,其宏愿,即是用这样一种圆教的方式判教,继而统摄中西一切学问。
而季谦先生读经理论之提出背后,耸立的,也是这样一种“圆教”的精神。当然,你永远驳他不倒。因为,这是不可诤法。
五
以下三天,果真如此。不多说了,听过自知道。
有一个疯狂的家伙,叫董可贤,是黄河孔子学堂的堂主,已经连听了三轮季谦先生这个讲座,每次还都特认真地记笔记。事实上季谦先生所有的课他都不曾落下。这样的疯子,现场有好几个。这叫高手。
经济学家张五常回忆自己年轻时在大学从不缺课,等听得所有要考的试都考过了,他就转作旁听生,继续听。有一次,教授赫舒拉发跑来问他:“你旁听了我六个学期,难道我所知的经济学你还没学全吗?”张五常说:“您的经济学我早从您的著作中学会了,我听您的课与经济学无关——我要学的是您思考的方法。”这叫高手。
季谦先生自己,也是这样听老师牟宗三的课的。牟先生在台湾讲课,季谦先生只是旁听生,但一连四五年每堂必到地听。牟先生回香港,季谦先生跟到香港,从游两年。后来牟先生受聘东海大学两年,中央大学、师大三年,季谦先生也都跑去听,一场不落,且每讲皆录音保存,十多年下来累积了五六百卷录音带。这叫高手。
而我,很惭愧,终究只是个低手。我懂得受教太晚。从认为王财贵是个骗子,到“这个人还不错,但是为什么非要那么偏执呢”,到“嗯,这个人还是懂教育的,算个教育家吧”,到“不简单,学问高深”,到“先生,哲人也、大德也”,我用了二十三年。
罢了,死马当活马医。
六
讲一个段子,由北大赵延风老师所创。赵老师也是此次学员,且连续听了两轮了。她在分享学习心得时讲了一个自己的笑话。作为北大的副教授、日本一所孔子学院的前中方院长,赵延风老师是读过书见过世面不轻易许人的。她早先跟先生聊过一次天,觉得王教授这个人还不错。后来有机会听了一次先生的讲座,有些惊艳,心想:王教授进步了!赵延风讲到这里,台下已是一片笑声。赵延风也笑,继续说:后来听先生讲学,我才明白,不是王教授进步了,是我自己进步了。
这便是一个高手老师给学生的:学生每每觉得,老师又进步了。其实,老师一直在那里,一直是那样,只是看你叩得小声,还是叩得大声。小叩小鸣,大叩大鸣。先生的话是一步说到位了,但看你解到哪一层。
“王教授进步了”于是在这次讲学活动中成为段子,当一个学员觉得自己听讲有所收获的时候,就会说:我发现,王教授进步了!有一次跟先生吃饭,不知道谁说了一句:“先生进步了!”季谦先生一脸呆萌地看着哧哧笑出的我们——他不知道这个段子。
就在刚才,为了写这篇文章,我把这次讲学的录音又翻出来听了一遍,欣喜地发现,季谦先生确实又进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