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原文之途Q
2017-05-13张闳
张闳
翻译的核心问题是原文问题。是否忠实与原文,或者说,译文与原文之间当建立起一种怎样的关系,决定了译文的属性和品质,也决定了译文的价值。作为次生性的文本,译文总是在以不同的方式跟原文打交道,接近它或是偏离它,乃至背叛它。然而,无论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关系,译文总是如此这般地与原文相关联。
在这里讲“通往原文之途”,好像是我要说有一条途径能够通往一个被称之为“原文”的地方。可是,我要说的与其说是“能够”通往,不如说是对这种“能够”的通途的疑惑。在疑惑中,“原文”“通往”和“途径”的问题被显现出来。
首先是“原文”问题。我们称之为“原文”的东西,是一个先于我们的言说而存在的关于事物的言说。“原文”是始源性的文本。原文问题源自语言的变乱,或曰离散。而众所周知,语言离散是人类所遭遇的初始事故。这也是人类文明的原始创伤。
克服这种离散焦虑,寻求理解的通途,是与漫长的人类文明相伴随的奋斗历史。而离散焦虑及其解除的努力,乃是通过几个层面来展开的:
一、人神离散。解决之道——先知。
人类语言变乱,与其说是人与人之间交通的阻断,不如说是人与神之间隔阂的一种征候。在远古时代,人类祖先试图建立一座通天塔,来抵达与神平齐的位置。受造物企图与造物主平起平坐,派生性的事物企图逆向回溯,僭越始源性的位置,这一逆行不合圣道,为神所不喜悦,神乃变乱了人类的语言,使之相互不能理解并起了纷争,通天塔工程于是被废止。这一初始事故,决定了人类文明的命运。由于神的怜悯,乃兴起先知,传达圣言。先知即是圣言传达者。先知被神的灵所感动,发预言,显明人类的未来。人类通过悔改,回到与神合一交通的初始境况。这是神的应许。而这一切应许的话都记在《圣经》上。
二、词物离散。解决之道——诗人。
另一重离散差不多也发生于太初。当人用声音与符号来指征事物的时候,语词符号与事物之间就产生了隔膜。词是事物本身“不在场”的产物。自然存在在那里,万物沉默不语。人类通过词来为万物命名。通过词和隐喻,来昭示和发散其处于原始混沌状态之中的意义。从这个意义上说,原初的词就是诗。
诗人的使命乃是为了解决这种词与物的分离矛盾。隐喻总是试图指向事物,而作为指示符号,它不是事物本身。波德莱尔在《应和》一诗中,将世界比喻成一处象征的森林,万物应和,发出鸣响而又含混的声音。诗人则是那些用语词和隐喻来传达,或者说“转译”这种万籁之意义,成为世界的歌声,如同先知传讲圣言。
三、族群离散。解决之道——译者。
人神离散,语言变乱的后果之一,是族群离散。人类诸族群离散,彼此语言不通,相互隔绝。在诸族群变乱的语言之间架构理解的桥梁,是翻译家的任务。译者在不同语言之间寻找意义连结的纽带,将一种语言变成另一种语言。
那么,翻译意味着什么?当一个翻译家面对原文的时候,是否意味着他充分理解了原文的意义?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他是在什么样的意义上理解了原文?也就是说,他是用哪一种语言理解了原文?是通过原文语言去理解,还是通过相对应的母语去理解?他是否在他动手翻译之先,就已经在母语中找到了对应于原文的词句?因为翻译问题的存在,因为不同语言中的差异的存在,语言及其意义的限度才真正凸显出来。钱锺书先生将翻译理解为“以原作的那一国语文为出发点而以译成的这一国语文为到达点”。也就是将原文视作始端,译文视作终点。但也可以反过来说:翻译始终在通往原文的途中。
翻译的语言也不只是与原文的对译。从根本上说,这种对译是不可能的。但正因为这种不可能性,翻译语言成为一个通道,联结两种不同语言,让离散的语言相遇。因为离散,才有相遇。诸语言在相遇中,语词彼此打量、识别、映照、对峙和汇合,并在翻译文本中駐留,筑造一个新的语义空间。1980年代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翻译,在某种程度上改造了现代汉语的文学表达。即使是写作本身,也存在着对母语的扭曲性的、乃至颠覆性的使用。从这个意义上说,翻译就是一种创造,它拆散语义相对稳定的原文,解析其间隐藏的意义,进而将其改装成一个全新的语言装置,并释放出意义。
但这是一条危险的道路,它更像是一场冒险之旅。异质的语词狭路相逢,前途莫测。翻译家在两种语言的裂隙之上行走,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这是翻译家的艰难的使命,也是其令人兴奋的奇异经历。正如本雅明所说的:“意义从一个深渊跳到另一个深渊,直到它即将消失在语言无底的深度之中。”
然而,“原文”站在离散的语言的始端。原文发出召唤,邀请译文加入到语词的嬉戏当中,或亲昵或排斥。这是翻译的诗性游戏,也是翻译的生命活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