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书记
2017-05-13舒巧
老书记死了。
追悼会上照例是读悼词:优秀的共产党员,优秀的党的政治工作者等等;家属代表发言:感谢党感谢领导等等。
遗照上的老书记憨厚地微笑着。
我一生有过许多顶头上司,而老书记对我的领导是时间最长也是最直接的一个。
以我看来,他的“政治思想工作”起码有一半是对着我做的,老是“舒巧,你要深刻检查自己的资产阶级思想,努力改造自己”“舒巧,你要老实交待,竹筒倒豆子,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
总是面对我一个老面孔,说那几句老话,经年累月也不知他觉不觉得枯燥。他的耐心是老共产党员式的耐心,他是真心地将“整人”这件事当作一个党的政工干部的事业来完成的。
老是轮着他整我的这个现象背后透着一个问题,那就是他始终没有升上去。有些干部是整着整着人就升上去了。官做大了自然就不必再和小人物如我打交道了,再整人也会闹个气势大一点的。
打交道久了,我常常一边作着检查一边就走开了神,我想:他怎么就老也升不走呢?升走了我就不用老面对他听他的训了。
称他“老书记”倒不是他年龄老到哪里去,就因为他老是只在我们的头上当书记。
老书记1941年入党,党龄五十好几,做到最后也仅是一个党支部书记,处级,恐怕还是副的。
1955年,我于出国前的集训期间常去“青年艺术剧院”玩儿。当时只懂跳舞和玩的我,根本不知道胡风是什么(后来知道“青年艺术剧院”算是胡风分子吴祖光“小家族”的“老窝”),只是被那里聚集著的一拨年轻的画家、作家、音乐家……所吸引。他们谈天说地,从贝多芬到萧斯塔科维奇,从鲁迅到陀思妥耶夫斯基,从莎士比亚到托尔斯泰,从列宾到毕加索……我傻听,兴趣浓且很仰慕。
集训完毕要出国了,夏衍部长(当时的文化部长)悄悄叮嘱我:千万不要给你的朋友们写信回来呀!我莫名其妙。
不过,都不知外国邮筒什么样,我懒于写信。
这懒救了我一把。出国回来再往“青年艺术剧院”,朋友们已一个不剩,手铐铐走的。罪名“二流堂”“吴祖光小家族”“胡风反革命集团”。我因没落下一纸一字实证,没铐我,但还是被算作“外围人物”审查。
剧院开我的批判会。
任务落在了老书记头上。
这是他第一次整我。
那个批判会开得不是很成功。虽然老书记辛苦地营造会场气氛,苦口婆心唠叨一大篇,遗憾的是我始终不得要领。也怪与会者对会议的期望值太高,当时人们心中的“反革命”是和“杀人犯”差不多的。这样我就不能说雨果、莎士比亚什么的,但又说不出别的惊人材料,会场很快困顿松散。老书记着急,其实我也着急,很想能帮得上老书记。
第一次挨整么,稀里糊涂完全不懂利害关系。
谁知“运动”接二连三地来了。因为有了“小家族”“二流堂”这个案底,每次“运动”就都找到我做批判对象了。
1962年“文艺整风”我是“白专典型”,1964年“文化革命”我是“黑线人物”,1966年“文化大革命”我升成“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了,一步一个台阶。
回想这些,忽然发现新词儿真多,跟都跟不上。批“白专典型”时的口号是“拔白旗、插红旗”,我是当然的“白旗”;批“文艺黑线”时称我为“黑藤上的黑瓜”,说我的作品反动,是“大毒草”。白旗、黑瓜外加一株大毒草,好玩不好玩?这些竟都算政治术语,现在的年轻人要弄清楚这些词儿大概是挺费劲的。
“文艺整风”。老书记找我谈话。一身永远的蓝布裤和洗黄了的白衬衫,裤腿总是卷到膝盖处,还一高一低。好好一把椅子他不坐,蹲在上面,一口接一口抽着劣质“飞马”烟(老书记工资不高生活俭省)。劣质烟呛得他连连咳嗽眼泪汪汪,我发现他正感着冒,他是带病来做我的思想工作了。
老书记说我“检查”写得空洞无物,对严肃的政治运动你怎么可以这样敷衍了事。
我直言:根本闹不明白什么叫“白专典型”什么是“白旗”。
老书记生气:弄到现在还不明白什么叫“白专”?就凭这点你也够脱离政治够白专的了。文件不是明明白白说了吗,白专就是只专不红。
那又什么叫只专不红呢?前不久我还是又红又专的,一个月前刚评上了“三八红旗手”。
那个时期还有一个特点:同是一个你,说你好你就好,说你坏你就坏。昨天你还是好人,今天说你坏,你忽然就是坏人了,所以,很容易莫名其妙。
老书记耐下心列举了我一堆毛病。记不清了。
有一个问题印象深刻,他指责我自编自演的双人舞《飞天》:弄出那样腐朽的东西你敢说你还不“白专”?资产阶级思想还不严重?你整日都在想些什么,太危险了。说得挺恐怖,好像我就在悬崖边上。
我自《弓舞》创作尝到甜头后,有一段时间迷双人舞托举技巧。五十年代戴爱莲先生曾创作《飞天》,我不满足它只在地面活动,想试着真的凌空飞一飞,于是每天带着双绸与男舞伴在排练厅练托举。因为在完成高难度双人舞技巧的同时又两手还要将双绸舞动,很不容易掌握。完成双人舞技巧一般来说主要在男舞员,但女舞员的手臂有时需要勾住男舞员的腰或脖颈,有时靠搭着男舞员的肩、臂或手来借力,两手分出去舞动绸子了,整个人就像是悬了空;再说,男舞员在完成托举技巧时“上手”需既快且准,几丈长的绸子常常晃得他眼花缭乱,连女舞员的腰在哪里都会看不清……这样,不断地失误甚至不断地跌倒、摔交,每个动作百遍千遍地足足练了有半年。
终于完工。领导审查。
因其中有一个双人舞技巧,男伴托举的手位在女伴的屁股上,这可不得了,领导当场叫停:这样下流的动作也做得出来……这个创作就这样被枪毙了。
我不服气地对老书记说,这个“托屁股”的动作又不是我发明的,古典芭蕾中常用,用了几百年了。
古典芭蕾是娱乐帝王将相资产阶级的,你是什么人?是共产党员,还记得自己是一个共产党员吗?
我犟了一句:古典芭蕾是舞蹈艺术中的瑰宝。
你,你,你……老书记气坏了,猛咳。我立刻去倒水,回屋时老书记已经走了。我想他这是去医务室了。
第二天,我也咳嗽了,体温37.5。热度并不高,却趁此不起床。
熬到下午老书记又来了,送来了感冒药:唉,传染给你了。一副抱歉面孔。
我刚要感动,他又开口:感冒么,小毛病,快起来把检讨书好好重写一遍,明天要开会。
于是恨得咬牙切齿。
1964年是“文化革命”。“文化革命”不是“文化大革命”,可能是“四人帮”为发动“文化大革命”在上海作预习。
“黑线人物”——刚动笔要写这一段,忽然发现到今天也没搞明白什么是“黑线”。打了五六个电话向当时一同被折腾的朋友询问,电话那头竟然也回答不出来。真是白折腾了几十年。
后,一位理论界的年轻朋友帮我查了大百科,总算得知:黑线,三十年代“民主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和“国防文学”两个口号之争,“国防文学”是黑线。
两个口号有什么不同吗,国防文学的提法有什么反动?当时不是正抗着战吗?
朋友笑说,总是不同的吧,不然怎么会争个几十年。
真滑稽,那么我和国防文学的口号又有什么关系,我那时大概刚刚生出来吧?
所以你只是“黑瓜”,一只黑瓜!定是因为他脑子里出现了黑色瓜的奇怪形象,朋友在电话那头笑得都要闭过气去。
现在说来轻松,当时可是十分严重的。
就因為我创作了一部舞剧《后羿与嫦娥》,后羿射日、嫦娥奔月。那是我独立进行舞剧创作的第一部作品。这部舞剧演出了上百场,还有好几个地方的舞团学演,所以放毒既深且广,一棵很大的大毒草。
批判我时,我疑问:“后羿射日”的典故毛主席写文章都用的……
那是毛主席,你怎么可以将毛主席与自己相提并论?
马上收口,将毛主席与自己相提并论这罪名可比大毒草厉害,省省吧。
仍是这部舞剧,到了“文化大革命”就“反党反社会主义”了。
罪证:把矛头指向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
大字报指出:“她射出恶毒之箭将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粉身碎骨,以泄她这个丧心病狂的反革命分子的心头之恨”。
当时为了这“粉身碎骨”,我和舞美设计费尽心机。六十年代没有现在的先进灯光设备,舞台上表现射下一个太阳时总不成大饼一样“扑”地掉下来算数,四分五裂飞溅才有气氛,在纱幕后边靠一大批人汗流浃背手忙脚乱地操作……
在批斗中我又有疑问:羿射九日时连太阳系都未形成,毛主席远未出生,怎么射他?
谁说是后羿去射毛主席啦,是你,是你自己假借后羿之手以发泄你心头之恨!革命群众气愤地反击。
此后,我就夜夜梦见自己变成那个电影《列宁在十月》中嘴上长着胡子男不男女不女的女特务女杀手了,抽着烟阴险地把玩着黑乎乎的手枪,将子弹一颗颗退出又一颗颗装上膛……
这次运动老书记起先还是在“文革领导小组”里负责整人,很快就变成“走资派”也被人整了。
我当上牛鬼蛇神后,台是不准上了,功也不用练了,按时去被斗或陪斗,来来去去也就是“反动”“反革命”“狗屎堆”“牛鬼蛇神”。斗完下来拖地、扫厕所、擦窗户……我们牛鬼蛇神们最愿意被罚的一种劳动是去洗服装,在文化广场后台几十个人一起(歌剧院有五十几个牛鬼蛇神)又搓又洗又冲又拧嘻嘻哈哈就像儿时玩水一样。特别有趣的是,我们会派一个“蛇”(就是最机灵的)放哨,若有人来,地下工作者就神秘兮兮打个暗号,即刻大家做出一副接受改造满怀心事愁眉苦脸状。待人一走,那为这恶作剧而憋在心里的笑“哄”地一下迸发出来,很有点娱乐性。
刚刚适应了“牛棚”生活,突然给调进了样板团“白毛女剧组”,那是1968年。
是张春桥点名要我去的。张春桥当时是“四人帮”在上海的头儿。
也在那一年,上海爆发了有名的“四一二炮打张春桥”事件,“白毛女剧组”领头炮打的是剧组的头面人物:白毛女的首个扮演者顾侠美。
我兼任她的专案组,专案组的另一名成员是军宣队员,上尉。
我支开去说一说这个“专案”,因为是这个“专案”,最终将老书记和我卷在了一起,老书记倒霉也是倒在这个“专案”上。
一生唯一一次居然去“审查”别人,一直在受别人审查居然审查别人了,我受宠若惊。如何审查人的所有知识来自老书记,所以我学着老书记的样,第一天与审查对象谈话特别严肃,我对白毛女说,炮打张春桥炮打中央文革是很严重的事件 。我威慑她。
继后,因为想着要深入下去,就每天保持至少有两小时与对象在一起,星期日就全天了。
话题越来越广。她认识很多人,知道很多事,我渐渐发现她不仅舞跳得好,也爱读书,很有脑子,还忧国忧民。一个廿来岁的舞蹈演员,一个小姑娘,能有条有理侃侃而谈国家大事,我很羡慕,不知不觉间忘记了自己的角色,审查变成了聊天,凑巧那位军宣队员温良恭俭让,我们三人的相处在那时的氛围里甚至显得有点温馨。
这点温馨由后来的事实证明真正害苦了“白毛女”,她因全无顾忌,对我们没有警惕,交代材料写有一寸厚。记得其中最醒目的一条,她说:林彪是“五一六后台”。那时林彪正红,是“副统帅、接班人”。
“审查”后我们给她的结论是:“小将关心国家大事,有错误,呛几口水属于在游泳中学游泳”。这词儿不是我们发明的,文件、报纸一直是这么说的。我们按文件精神给她做了这个结论,自以为是很完满了。
不久就把我们的专案组撤消了,我们以为是任务完成了。
直到有一天“白毛女”急匆匆来找我。她鬼鬼祟祟把我扯到无人处,以最快速度一口气说:你已被当作“额头上长皱纹的人”审查。
“额头上长皱纹的人”竟然也是一政治术语。
她带来的消息着实吓我一跳,我说:我怎么忽然变成“额头上长皱纹的人”啦? 她说:还不明白?把你当成我的后台,“五一六后台”了!
姑娘说此话时竟一脸的歉意。
那么你呢,拿你怎啦?我问。
说我是“五一六分子”。
这才知撤消我们的专案组后重新成立了一个专案组对她进行审查。
电光石火间我想到了那寸把厚的她的交代材料,她写得太多了,若不是我那可恶的“温馨”给了她错觉,赢得了她的信任,她怎么会交代得怎么多!一句“林彪是五一六的后台”要上纲是可以上成反革命抓去坐牢的。现在白纸黑字全落在新专案组手中,我直觉得自己成了骗子,帮凶,活活坑了她。她舞台上灵巧的身影,在我们对她的“审查”会上圆圆的稚气的眼睛,一个多月来朝气蓬勃的谈吐,开心的嬉闹……这岂不是一场阴谋?我是那场阴谋的主凶?
上天有眼!居然就在我正不知所措的当口,“四人帮”粉碎了。
比戏剧还具戏剧性吧?我们的女主角从“五一六分子”一翻成了反“四人帮”的英雄人物,我心中这块石头总算落地。
然而,她成了英雄,我自己变成什么?变成整英雄、迫害英雄的四人帮的走狗啰?
于是,我成了“讲清楚” 对象(“讲清楚”也算一个政治术语)。负责要我“讲清楚”的又是老书记。
其实我已换了单位,老书记也跟着转到这个单位了。真是有缘。
于是,老书记又开始与我反复谈话。
我心中明白,我需要“讲清楚”的问题应该是整了反四人帮的英雄,而老书记抓的问题却是:“舞蹈界这么多人为什么张春桥偏偏选中你,调你而不是调别人加入白毛女剧组,你和张春桥是什么关系?”
我编舞能力强呗!不管是张春桥李春桥总不至于找个不会编舞或编不好舞的去修改白毛女吧?可是,没那么厚的脸皮将这句就在嘴边的有自我吹嘘之嫌的话说出来。
只好反复絮叨:这事儿你们要问张春桥,提审一下张春桥就清楚了。
提审张春桥是我们的事,现在我们问的是你!
我不知道么,怎么办。
你还有理啦,你!
于是这个问题怎么绕也绕不出来。
我却一直为“白毛女”的事儿忐忑不安,心中有鬼。
接下来是动用群众力量,开“讲清楚会”。
会场设在排练厅,一个大圈围着一张凳子。那张凳子当然是属于我的。
会议前我先去了趟厕所。舞校的厕所紧靠排练厅,一次可以进去两人,是那种中间有隔板的,隔板下方有很宽的缝。“白毛女”竟紧随我占领了我隔壁的一间,然后就见到隔板下有纸条塞过来;这个动作立马使我联想到《红岩》的“挺进报”,心倏然一紧,气氛也神秘起来。是她的笔迹:“舒老师不要谈我那件事,若有人谈你也别认帐,不然,我就要站出来!!!”
三个惊叹号,姑娘紧急呼唤我。
她刚从矛盾纠葛中脱身,刚有了好名声。若让她因为站出来“保”我而再一次陷入麻烦?怎么办……
真恨不得就赖在厕所中永不出来了。
所有人默默地包围着我。
太阳光穿过排练厅特有的大玻璃窗罩住我全身,就像在舞台上。“打倒四人帮余党!”“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四人帮猖狂不得好下场!”那深烙于记忆中的口号声一轮一轮由远至近由近至远地回旋,无须劳周围人动口。
“讲清楚”会开了好几天,我紧张地等待那盘问,老书记却自始至终没有将这颗“炮弹”丢出来。
这个“讲清楚”会自然是不清不楚了。
结果,有人积极,将老书记告到上级党委了。罪名是:保四人帮余党,运动走过场。
是一个青年舞员,“毛主席著作讲用标兵”。
这也叫“长江后浪推前浪”,在后来去探望早已离休养病在家的老书记时,我这样说。
你的嘴够刻薄的,不能怪这些年轻人呀。
我说,老书记,是我连累了你。
老书记说,不。
老书记想了许久,又说了声,不。
老书记患的是帕金森。这时行动已很迟缓,他若要站起来,必需呆呆地想许久,而后,触电一样“霍”地站起来了。若想走动,也要呆呆地想许久,然后腾、腾、腾一串碎步就冲了出去,扶都来不及。老书记是病得很厉害了。
丈夫告诉我,我在香港那段日子,老书记拖着病躯顶着炎热为了我的房子奔波。最后一批分房了,丈夫不认识什么人,嘴又笨拙,老书记着急。是老书记为我奔得了现今这套三房一厅的居室。可老书记自己呢,虽也有三间屋却三代同堂。没有厨房,在走廊煮饭,卫生间小,浴缸只能坐不能躺。那么小一个浴缸有一半地方还被上面堆着的大大小小的盆子盒子占着。在老书记那儿上卫生间是得非常小心的,你若大大咧咧转个身准定有东西会稀里哗啦掉下来……这就是老书记最后的住房。
最后了。追悼会进行到遗体告别。我随着人群最后一次绕着老书记转……虽然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写到这里,那件使我当时如雷轰顶的事又赫然眼前:在老书记遗体的枕边居然有一摞发票(殡葬费用单),那摞发票用回纹针别著就那么搁在老书记的右耳旁,当时的我恨不得掀开玻璃棺罩将那摞东西扯出来扔到殡仪馆负责人的脸上,真怕老书记会扭过头来看见那摞发票。老书记有价吗?勤恳了一辈子的一个好人去了,可以标价吗?老书记一辈子批判资产阶级,临了这资产阶级惟利是图都堂而皇之地图到老书记的耳边来了,什么意思呀。
这是老书记滞留人间的最后一点时间了。我念叨:快快地飞了吧,当灵魂轻轻飘起,一切就都不会将你纠缠羁绊,不会再要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你可以快快乐乐自由自在了,老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