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枪手
2017-05-12艾玛
作者简介:
艾玛,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湖南澧县人,法学博士,现居青岛。曾在军校执教十一年,2003年转业,2007年开始小说创作,曾在《人民文学》《当代》《中国作家》《上海文学》等杂志发表小说多篇,有多篇小说被选刊转载,出版小说集《白日梦》《浮生记》。曾获《小说选刊》首届茅台排行榜奖、蒲松龄短篇小说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山东省泰山文艺奖。
我妻子听说老张要来岛城后,有些兴奋。老张不是一个人来,“我和我家属预计下周一下午三点到达流亭机场。”老张在电话里说。他还说已在网上定好了接送机的专车,不用我们“跑来跑去”。“鳌山卫镇虚构咖啡馆,是吧?”老张问,临挂电话前又叮嘱我务必把我家详细地址发到他手机上。
“见面聊,伙计!”老张最后说。
我和老张通话时我妻子一直站在我身边,她手里拿着一块抹布,店里的六张桌子只擦了一半,也就是三张。附近那所大学正放暑假,咖啡馆的帮工小刘回家休暑假去了,擦桌扫地的杂活都得我们自己来做。好在假期,生意清淡了许多,活也少了许多。站在咖啡馆窗前,能看到连接着校园草坪的那片海滩,现在那里空无一人,只有木栈道边的路灯安静地投射着空寂的沙滩。往日这个时候,沙滩上到处是成双成对的年轻情侣,有时,他们的嬉戏声能把海浪声淹没 。
“我们得准备些吃的。”等我放下电话,我妻子笑意盈盈地说道。
“还是出去吃吧。”我说。我妻子的感冒咳嗽刚好,我不想她累着了。
“不要紧。”我妻子说。过了一会儿,她又问道:“老张是湖南人,是吧?”
“是的,湖南骡子。”我笑着说。年轻时的老张性格倔强,故获名“骡子”。
“他老婆呢?那个神枪手?”
我看着我妻子,摇了摇头。我和老张是军校时的同事,他比我大四五岁。他读过四回高三, 所以我们同一年地方大学毕业,同一年到军校工作,他分到通信技术系,教电子线路,我在政教室,教法律基础。那时我们都住在单身干部宿舍楼,是门挨门的邻居。我对他老婆不熟悉,见过不多的几面,只记得人是有些倨傲的。她是广州军区射击队的,拿过亚运会射击金牌,和老张在一次旅途中相识,婚后长期两地分居。我转业的时候,他们正闹离婚。她是哪里人,我未曾留意过。
我妻子好像也并不期待我能回答,她从我身边走开继续擦起桌子来。我妻子说:“辣炒蛤蜊,香辣蟹什么的,他们应该会喜欢的吧。”我妻子吩咐我下周一上午去邻近的会场村买些新鲜的蛤蜊、蟹子。这个季节,蛤蜊、海虹、海螺都很肥,蟹子也不错。
接下来直到上床,我妻子都在跟我谈论老张两口子。至于老张两口子为何会突然来访,“看看朋友们”,这是老张的原话。但我妻子却认为是一场时下非常时髦的“说走就走的旅行”,很是有些羡慕。
“我俩的退休金加起来,没他们一个人的多,是吧?”我妻子问。
这是真的。我和老张刚工作的时候都穿便装,穿军装的同事叫我们“老百姓”。我们这些“老百姓”经常穿着大裤衩,脚上夹双人字拖去给穿军装的学员们上课。后来,也不知是谁到底看不下去了,给我们一人发了套军装,将我们收编了事。我记不清那是哪一年的事了。我穿了五六年军装后转业,文职八级,相当于正连,被分到我妻子工作所在地青岛的一家国企法务部,企业编上退的休。我转业后的第七年,老张也转业了,他熬到了副团级军官可以安排职位的年限,到地方当了区武装部部长,正团级任上退休。他妻子也是从部队退休的,正团级。两个正团级军官的退休工资,想想吧!晚饭后,我和我妻子去海边散步,她问我老张有什么爱好?钓不钓鱼?我们一般希望自己的客人喜欢钓鱼,虽然客人我们不常有。如果客人对钓鱼没兴趣,却想去崂山、栈桥、八大关什么的,那对我们来说将会是一件相当麻烦的事。我回答我妻子说不知道老张有什么爱好,不知道他钓不钓鱼。年轻时我们一起喝过酒、打过篮球、唱过卡拉OK,他钻研过一段时间的船载炮,我也曾通宵奋笔疾书写过武侠小说,可我不知道这些算不算是爱好。转业后我们未曾谋面,二十多年了!不过,每年我们都会通上那么一两个电话,寒暄几句,互通下一些战友的消息。散完步回到家里,我和妻子准备第二天开店要用的东西,我妻子把面粉、黄油、酵母和牛奶按比例放进面包机,预约时间到早上七点。我检查了一下制冰机和咖啡豆,咖啡豆还有许多,我们一个月烘焙一次豆子,上次烘焙豆子时还没有放暑假,我们忘了把暑假考虑进去。“老咯!”我妻子说。忙完这些我妻子泡了两杯淡蜂蜜水,她坚信睡前饮一杯淡蜂蜜水有助于睡眠。做这些事情时她依然在说老张,以及老张的老婆,那个神枪手到底拿了多少块金牌?我记得是两块,我妻子说不止两块,她说她记得很清楚,神枪手告诉过她,“那种玩意儿我有一抽屉!”正说着我们那漂在首都的独生女儿打来电话,我妻子走到窗边去接电话。我坐在沙发上喝蜂蜜水,翻看一本杂志,《中国钓鱼》,听到我妻子回答女儿的问话,“我们都很好,放心。”我聽到她对女儿说“放心”,感觉就像她在给我们的女儿喂定心丸。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妻子打电话时的声音还是非常特别,在电话这边听起来没什么,只是温软柔和,但我知道到了电话的另一头,她的声音里就多了一种丝绸般的亲肤质感,温暖而柔韧,瞬间就能将你从生活的泥沼里带离。是电波为她的声音增加了某种神秘的魔力,只能这样解释。我妻子曾是我和老张工作过的那所军校的话务员,“您好,解放军科技大学炮兵学院话务台,我是○一六号话务员,请问您要转哪里?”当年就是这样几句话,无端地使我觉得安慰,我被她的声音迷住,有事没事就拨打总机找○一六。那时部队有规定,教员、干部不得和士兵谈恋爱,老张曾为我打过不少掩护。
“他们结婚比我们早两年,是吧?”我妻子放下电话,转身朝沙发走来时问道。我以为她会跟我唠叨两句女儿的,我们的女儿年近三十,未婚,生活在生存压力巨大的首都,又正处于工作、生活压力都特别大的年龄。不过我很快也想到,即使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女儿也不会跟我妻子说,当然更不会跟我说。说了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所以她从来不说。这一代独生子女都这样。我把杂志丢到桌子上,说:“好像是。”我一直等到妻子复员,才公开我们的关系,结婚时我都快三十了,在那个年代算是标准的晚婚。
“明天你就去趟会场村。”我妻子上床后又说。
“下周一下午”下起了雨,老张两口子到达时,我和我妻子撑了伞去车门边迎接他们,虽然我们尽可能地周到,但他们的行李,还有鞋子都还是打湿了。看得出来,他们和我们一样,不如从前敏捷了。进屋后,我妻子递上干净的毛巾,等他们擦干头上的雨水,换上干净的拖鞋后我们才开始互致问候。
“伙计!”老张重重地拍了下我的肩膀,然后我们怀着激动的心情抱了一抱。
“不错!小体型保持得不错!”老张后退一步,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后,说。他倒是胖了,头顶也秃了。老张夸完我,又夸了夸○一六,“不错!还是当年的模样儿!”这有些夸张了,我妻子害羞地笑了。我像当年一样,叫神枪手“嫂子”,夸赞她“还是那么英姿飒爽”。嫂子像老张一样,胖了一圈,看得出一头黑发是染的,头顶中间的发际线翻出一道白浪,但她气定神闲的风度犹存,面对我的赞美,她只是微微一笑,宠辱不惊,笃定得很。
“这样大的雨,这里不多见的吧?”等我们到窗边的一张桌子那坐下来后,嫂子看着窗外,问道。有风从海上刮来,掀起雪白的巨浪。雨水一阵阵瓢泼似的扑到玻璃窗上,隔窗也能听到“哗、哗”的声响。
“每年夏天也有几场。”我妻子沏着茶水,说。前几天她从我这获得了我所知道的老张两口子的一些信息,知道他们爱喝茶,尤其是红茶。我妻子沏了一壶正山小种。
老张坐下后,把头扭来扭去地到处看。他的妻子也是。我发现,他们的动作惊人地一致,脸上的神情也颇相似,看上去像是一母所生。——这令我很有些惊讶。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在一起过了几十年后,有天,你竟发现他们单在外貌上就那么像。婚姻生活将他们倒进同一个模子里,重新凿过,只能这样解释。我不由得看了看我妻子。
“不错!不错!布置得挺有品位!”老张敲击着桌面,说。他坐在沙发里,比站着显得还要胖大一些。我坐在他对面,隔着张桌子也能听到他嘶嘶的喘气声。
“就你们俩?”嫂子四处看了看,挥手在面前画了个圈,意思是就你们俩在经营这家店吗?我说是。可我妻子说:“我们还有个帮工,是那所大学的硕士生。”我妻子往窗外那所大学的方向指了指,说:“中文系的。她说,她喜欢我们咖啡店的名字……”我妻子还想说点什么,她停下来,看了看我,就什么也不再说了。
老张夫妻俩顺着我妻子手指的方向看了看。“我第一次喝咖啡,还是弟妹招待的。”老张说。
我第一次喝咖啡也是我妻子煮的,她用一个军用挎包把一套虹吸壶带到我宿舍,蹲在地上煮咖啡。我妻子的父亲是海南福山人,那里有种植咖啡的傳统,受其父影响,所以我妻子从小就有喝咖啡的习惯。有个傍晚,我妻子正在我宿舍煮咖啡,住在我隔壁的老张循着香气破门而入,我和○一六号的地下恋情自此败露。当然,正如我先前所言,后来老张也为我们打了不少掩护。
嫂子问我们还喝咖啡不?“我们这个年纪,最好不要喝了。”未等我们回答,嫂子就挥了挥手,断然地说。她好像没有耐心等我们回答这种问题。接着她很快说起老张来,老张三年前因椎管狭窄做了一次手术,去年因前列腺增生又做了一次电切术,有只膝盖是人造的,心脏也不是很好,头部血管还有两个栓塞,加拿大产的深海鱼油每天都是少不了的……语气自然得像是在谈论自己的孩子。嫂子说这些时老张依然在东张西望,仿佛她说的是与他不相干的某个人。
我也有些这样那样的小毛病,风湿止痛膏常贴着,利血平常吃着,我妻子甚至常年在我的床头放着一瓶硝酸甘油,卫生间的小橱柜里也有她为我准备的开塞露。可我妻子什么也没说,她面带微笑地听老张妻子说话,殷勤地为我们仨沏茶。
“这么多年不见,你们慢慢聊,”我妻子站起身来,说,“时间不早了,我去准备晚饭,今晚就在家里吃顿便饭吧。”
老张妻子也起身道:“走!我去给你搭把手。”我妻子没有推辞,亲热地挽起她的手去了厨房。看着两个女人亲密的背影,你简直无法想象她们之间隔着二十多年的时光。而且,即便在二十多年前,她们其实也并不怎么熟呢。大部分女人都有这种令人困惑的本领。两个女人离去后,我和老张之间的气氛突然就有些尴尬了,我们对视了一眼,笑了,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二十多年了!”老张将身子往后一靠,两手交叉覆盖在随着呼吸不停起伏的肚子上。他微笑着看着我问道:“这些年你过得怎样?”
“你都看到了,伙计,”我摊开双手,道,“就那么回事!”
我们都笑起来。记得那年老张新婚旅行回来,我问他,结了婚感觉怎样?他摇摇头,笑笑,两手插在裤兜里起身踱了几步。末了他踢了踢宿舍墙角的一只垃圾桶,道:“就那么回事,伙计,就那么回事!”
二十多年未见,其实我们也有许多可聊的。虽然离开部队多年,但是部队的许多事情依然牵动我们的神经。新式军服的颜色让我们都有些窝火,“没有从前绿了。”军中反腐却令我们都很高兴。老张告诉我,去年他们两口子去了一趟三沙市,代表退转军人看望了驻岛军人。这是一件令人兴奋的事情。“了不得啊,伙计!”提到三沙市老张两眼都放出光来。我们也聊了会老人、孩子。我们这年纪,父母都已辞世。孩子,孩子们都已长大了。我的女儿工作不稳定,个人问题也还没有解决,这是我的心病。老张的儿子是军医,结了婚,但还没有孩子。
“老咯,管不了那么多了。”老张说。
“儿孙自有儿孙福。”我说。
老张突然问:“你还记得小王吗?”
我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她不在了……”老张神情黯然,扭头看窗外。外面风收雨住,清爽而又安静。
“你是说、小王?”
老张点了点头。我想起了那个活泼任性、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姑娘,她的布军装总是熨烫得笔挺。我们那时候还没有挺括的毛料军服,发到手的布军装都肥大,很难弄得好看。小王总是有办法把布军装穿得好看,她领口那个三角形自留地每天都要扎条不同颜色的小丝巾,鞋子也非常讲究,她几乎没穿过制式皮鞋。
“什么时候的事?”
“三年多了,三年零七个月,我上个月才知道。听说是一觉睡过去,再没醒来。”老张说这些时依然看着窗外。
“……有福之人啊!”我宽慰地说。
我知道小王对老张来说意味着什么。三年多了,也许他不需要安慰了。看上去他也还算平静。他侧着脸,我看到了他脸颊上几块大小不一的老年斑,面部的肌肉也松弛得厉害,垮了一样直往下掉,全靠着那失去弹性的皮肤兜着。我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脸。小王和我们同一年进校,比我们都小,活着的话今年应该不到六十。
我看了看窗外,问老张:“雨停了,要不要出去走走?”
老张摇了摇头,看上去相当疲惫。从前,老张以精力旺盛出名,我们叫他骡子,除了他的倔脾气,还因为他粗壮厚实的身板子,以及超强的耐受力,他可以在和我们打一通宵拖拉机后接着去上一上午课,声音洪亮精神抖擞一点不受影响的。他这样的疲态我还是头一回看到。不过,毕竟六十多了,再说,从广州飞过来时间可不短,要四个多小时呢,加上去机场和在机场耗掉的时间,也算是一场长途旅行。我不知道老张为何要跑这一趟,转业后我们从前的战友隔几年就会搞个小集会,我一次也没参加过。我是属于转业安置很不理想的,那几年去企业的军转干部很少,我的同事们大多去了政府机关、公检法这些吃皇粮的单位。“那个家伙!不晓得他是怎么搞的!!”——我能想象得出他们提到我时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当年我只想着早点和我的话务员,还有幼小的女儿团聚,在转业安置这事上没用心,我承认我确实是“没搞好”。我自己没搞好,接下来我也没能力把女儿的事情搞好,她大学毕业那年找工作,我什么忙也帮不上,眼睁睁看着她去漂。我唯一的孩子,我的女儿,我原本希望她能有份稳定的工作,钱不一定赚很多,安安稳稳地生活在我身边就好。老张也曾热心帮过忙,“我问问长江他们,大家一起想想办法。”当年他在电话里安慰着急的我。我得说战友们都是热心人,可有些事情就只能是这样。
我把我妻子准备好的水果往老张面前推了推,劝他先吃点东西。两个女人都去了厨房,但开饭一定只会比一个女人单干更晚。——她们应该有许多要聊的,心思自然无法集中在做饭上。此刻厨房的气氛应该亲热而友好,她们会巧妙地互相打探,以对方为参照,检点自己生活里的得失,最后也一定各自都能寻得些安慰和满足……女人全都擅长这一套。
这个季节的无花果不错,照我妻子的说法,消化不良者、食欲不振者、高血脂患者、高血压患者、冠心病患者、动脉硬化患者、癌症患者、便秘者皆适合食用。我对老张说:“来,搞一个先垫垫。”他顺从地拿起一个。
为打破沉默,吃着无花果我也提到了从前的一些老同事,比如我们系里那个爱摄影爱文学的政委,一个姓郝的亲切的河南人,他援藏一年后回来,反应一下慢了一拍。有一次郝政委来我们宿舍串门,闲聊中老张提到他在老家的哥如何如何时,郝政委突然插嘴问道:“你哥比你大还是比你小?”提起這事我和老张都笑了。郝政委是在学校退休的,老张表示前几年去长沙还见过他。
“没什么变化,简直跟在部队时一样年轻。”老张带着些不可思议而又艳羡的语气说。接下来他又提到另外的几位同事,和我们一起住过单干楼,通信指挥系的小林,曾和老张一起没日没夜研究船载炮的,“博导好些年了!弟子遍布海陆空。现在还在发挥余热,退而不休,手里有项目,还带博士!”老张嘴里常提到的“长江”,全名叫李长江,他在副军职级别上退休。“这家伙搞得最好。”老张轻叩着沙发扶手,说。李参加过南部边境作战。我们进校工作时他正在前线,记得有个周日我去办公室加班,准备新教员一堂课大比武,接到了他从前线打回来的电话。“周日加班备课,没去喝酒泡妞,不错!不错!有培养前途!!”他像个首长一样地夸奖我。后来我才知道他比我大不了几岁。在电话里他问到了每一位同事,包括像我这样刚参加工作,和他还未谋面的新同事,啰里啰嗦的像个妈妈。最后他问我中午饭在哪吃的,吃的什么,我说我在食堂吃的,打了份红烧肉。他一下嚷起来:“哎呀你们这些小王八蛋!老子啃压缩饼干你们倒吃上了红烧肉!!”最后他在电话里对我大喊:“小子,新分来的女大学生,你们都不准动啊,都给老子留着!!”不过战争结束后他没回学校,而是直接调到总参工作去了。
那一年新分来女大学生只有一个,就是小王。
小王教政工,教政工的都穿军装。小王上的是军校,一毕业就扛上了一杠两豆,黄灿灿,好看得很。
“你知道吗?”老张往厨房看了看,压低声音说道:“我梦见过她一回,去年去永兴岛的船上,我打了个盹……”
话题又回到小王这。对此我有思想准备,老张提到李长江时,我就知道我们还得谈小王,不然扯这么久的李长江有什么意思?
我看着老张。
“她还是老样子,只是领口的丝巾是红色的,”老张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说,“奇怪吧?她从不系红色的丝巾。”
“她跟你说什么没?”
“没,”老张指了指厨房,说,“当时她就坐在我边上呢,你知道的……”他的声音愈加低了:“一贯霸道!现在老了,更不讲理!能怎么着?当孩子养着呗。”说着他长叹了一口气:“唉,说来说去,都是我不好,对得起谁?”老张告诉我,起初没什么,后来小王受不了,想要个结果了,开始闹他。小王闹他闹得最厉害的时候,他受不了了,去广州找嫂子离婚来着。嫂子很平静,说,孩子在家,我们出去谈吧。这样他跟着她去了集训队的小靶场。
“你猜怎么着?”
我摇摇头。
“她拿出来一把手枪,抵在了自己的太阳穴上……”老张举起右手,做出一把手枪的手形。“我还能说什么呢?”老张把手缓缓放下:“我只好说,别闹了,回家、回家吧。”这实在恐怖,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先前也听说过老张离不掉是因为嫂子不肯离,“要死要活的”,可谁能想到是这样?想想吧,一把手枪!谁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孩子的妈脑袋开花?他妥协了,这是可以理解的,想到小王,内心可能又备受折磨。多么不容易的一生!我记得我把李长江要我们把女大学生给他留着的话,当一个玩笑跟老张说起来过。老张很生气,骂李长江是军阀,说等他回来要整整他的作风。我很惊讶,李长江不过是一句玩笑话,而且,当时李长江在前线表现非常好,人未回,名已振,大会小会领导都在表扬他。而我们是谁呢?不过是刚入职的老百姓,连新兵蛋子都不是呢,怎么整他的作风?不过,那时老张和小王之间,啥情况也还没有。他们产生感情,是后来的事。小王在大学时就谈了个男朋友,男朋友毕业后被分到沈阳军区,由于迟迟不能调到一块,后来小王的男友提出分手。那阵子小王非常痛苦,我们这些住在单身干部宿舍楼的人都陪她喝过酒发过疯。当然,只有老张是认真喝酒认真发疯。
晚饭果然比平常晚,菜却比我先前和妻子商量好的少了两道。我妻子解释说,烤青口,还有蒸蟹子,嫂子不让做了。
“你们搞得太多了,吃不完要浪费的。”嫂子说。
老张不高兴了,他摇摇头,指着嫂子:“不诚实,你就是不想让我吃好吃的东西罢了!”
“说对了!”嫂子大笑,她站起来盛了一碗笔管鱼炖豆腐给老张,说,“螃蟹,前两天你在家吃得还少吗?”她笑着看着我和我妻子,手卻指着老张:“哎呀你们是不知道,前不久有个学生给他送了一筐大闸蟹,可是管不住他了,连着几天顿顿大闸蟹顿顿黄酒,再不来你们这,他就要把老命丧了!”这话有些夸张了。我和我妻子都笑了。
“不过今晚,你们只管喝!”嫂子挥了挥手,道,“还能见着几回呢!”这话令人伤感了。
我准备了一箱青岛啤酒,二厂的,地道的青岛啤酒。我和我妻子将酒抬到桌边,我开了三瓶给老张,也开了三瓶给我自己。“今晚不醉不休。”我说。“今晚我不管他,喝好。”嫂子说。她和我妻子也一人开了一瓶。喝着酒我们聊到从前那些开心的事,还有孩子。孩子们都还好。为了孩子我们又多干了几杯。
我很快发现,时隔多年,我们都已成为不胜酒力之人,尤其是老张,三瓶啤酒下去后,他整颗头都红了起来。他吃了太多的笔管鱼,开始打嗝。而且,我还发现,坐在我们对面的老张夫妻俩其实长得非常像,同样肉感的脖子,宽阔松弛的脸,眉毛的后部都变得异常稀疏,连露在头发外的耳垂,此刻都一样厚,一样红。我不由得笑了。
我们喝得正高兴时,有一对冒失的情侣推开门闯了进来,看出情形不对,他们收住脚,站在吧台那的灯光下看着我们,样子有些发愣。
“出去,出去!”老张挥着手嘟囔。
我和我妻子有些不知所措,我们在老张夫妻俩抵达前就挂出了“今日休息”的牌子,现在天已黑了,也许他们没有看到。附近那所大学刚搬来没几年,这小镇还没有做好为一所大学作出改变的准备,到了夜晚,镇上并没有太多可以稍稍一坐的去处。我和我妻子有些犹豫要不要请他们进来,给他们做杯咖啡,或是倒杯果汁什么的。我们迟疑间,嫂子起身朝他们走了过去,她对他们说了句什么后,两个年轻人哈哈大笑起来,说:“那我们就不打扰了!祝你们成功!”然后快乐地出门去了。
等她回到座位上后,我妻子好奇地问:“你跟他们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嫂子坐下来喝了一大口啤酒,“我就说,我们几个老家伙快三十年没见了,现在凑在一起密谋抢银行,搞点钱好养老,今日暂不营业。”
我们都笑起来。只有老张,打着嗝,样子有些不耐烦。
“胡闹!”老张的语气听上去像在责备孩子。
嫂子笑笑,冲老张做了个瞄准的手势,“总是这一套!”老张摇摇头,说。我又开了两瓶酒,把我和老张的杯子都满上。
“美帝炸我们使馆那年,他还没转业,”嫂子指点着老张,说,“哎呀,你们是不知道,他那个闹腾!你们系的郝政委,还记得吗? ”嫂子问我。
我点点头。
“我在韶关集训呢,郝政委给我打电话,说他多次在酒后煽动年轻教员和学生,要组织什么敢死队去找美帝复仇,让我说说他。我就请假过去了,当天我把他拎到你们学校的靶场,你猜怎么着?”嫂子笑起来,“十发子弹,一发没上靶!还复仇呢!”
“胡扯!”老张涨红了脸,嘟囔道。他跟我碰了碰杯,说:“喝酒喝酒!”
我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那一年,电视里学生在街上游行呐喊,我所在的那家企业要减员分流,我又一次面临重新就业的压力。我不记得那是哪一年了,但那种坐在电视机前看着那些热腾腾的场面,自己内心一片寂寥、茫然无措的感觉犹在。转业后我和我妻子度过了一段甜蜜时光,这是不可否认的。可是在一起生活了将近十年后,我们变得跟任何一对平常的夫妻没有什么区别了。生活耗尽了我们。当我的事业陷入困境时,我内心里有过一种否定自己过去的情绪。“我怎么把自己过成了这样?”夜深人静辗转反侧时我问自己,对自己年轻时的不顾一切心生怀疑。当然,我妻子对这些一无所知。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同样的内心经历,在某些艰难的时刻,对过去感到懊悔?要知道,如果不是我,她的生活可能会顺遂许多……没错,某种程度上,是我使她的生活变艰难了!这样的想法常常让我在深夜里把她搂得更紧。我看了看妻子,在知道老张两口子要来的消息后,她去理发店把鬓角的白发染黑了,此刻她和嫂子在交流一些养生的知识。“海参我们也吃的……”在嫂子说“海参是个好东西”后,我妻子轻声应道。她没有看我,她把茶杯捧到手里继续说道:“不过现在多是养殖的,明天我们去海边走走就知道了,养殖的,也不敢吃多了。”——我妻子这话听上去像在解释我们为什么没有给客人吃海参。海参一直都不便宜,我们准备在明天早餐时招待客人吃海参,小米海参粥。两个女人没在海参上停留太久,嫂子说她现在在老年大学学油画,儿子虽然结了婚,可迟迟不要孩子,没孙子可带。“太闲了。”嫂子说。我妻子含笑听着,“咖啡馆也闲,不过忙起来也有忙不过来的时候。”我妻子说。——她们委实没有什么太多可以说的了。
有两碟小菜凉了,我起身端到厨房去热了热。夜深了,窗外漆黑一片,雨后的大海格外平静,貌似睡着了,涛声亦不可闻。如果老张夫妻俩没来,这个点我和我妻子早已经睡下了。
我热好菜回到桌边时,两个女人的话题已转移到时下的风气上,各类关于老头子们晚节不保的丑闻。这让我和老张都有些尴尬。
“胡扯!”几杯过后老张嘟囔着站起来,往洗手间走去。我看他步履不稳,就起身跟了过去。进了洗手间后,老张把前额抵在小便池后的墙壁上,费力地忙活了半天。
“操!啥都不好用了!”老张把自己归整好后,说。
一到岁数,谁不是这样呢?我笑着拍了拍老张的后背,搀着他出了卫生间。嫂子在门口等着。她把老张从我手里接了过去。老张不耐烦地冲她嚷:“我可没醉!”
“对,你没醉,你还可以喝一打!”嫂子说。她给我递了个眼色,意思是不能让他再喝了, 于是我和嫂子一起将老张架进了位于后院的客房里。
老张夫妻俩在我们这只作短暂的停留,第二天下午他们就要赶去机场,飞去北京看望一位老战友。
“校医院的何院长,你有印象没有?退休后他回了北京。”道别时老张问我。我没一点印象。在军校时我和护士打交道比较多,感冒发烧什么的,就去找她们要点免费药。印象中老张也是如此,他和何院長是什么时候熟悉起来的?
“他刚做了心脏搭桥手术,在三○一医院。”老张看着我,说,“那年我儿子进一五七医院,他可是帮了大忙的。”最后老张把一个叫“忆往昔峥嵘岁月稠”的微信群号留给我,他用力拍了拍我的臂膀,叮嘱我一定要注册个微信号,一定要“多跟大家联系!”嫂子也拍了拍我的臂膀,说:“多联系!”我说好的,好的。我来青岛这些年,环境的改变使我跟以前的同事差不多断了联系。最初的几年,他们聚会时会打个电话给我,问我过得怎么样,在干什么营生,有没有发财。我总是说就那样,没什么正经营生,也没有发财,这样的电话后来渐渐就没有了。
老张夫妻俩走后,我和我妻子的生活又回到往常。没有喝完的红茶,我妻子细心扎好放到了柜子里。
“如果有客人想喝红茶,现在我们有了。”我妻子说。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又开始烘焙咖啡豆。新学期开始了,来咖啡馆的年轻人多了许多。小刘却一直没有露面,我妻子想从镇上招聘一个小媳妇来做清扫的工作。
“要不要先问问小刘?”有个晚上,烘焙咖啡豆时我跟我妻子商量道。
“我已经联系过她了,”我妻子弯下腰,专注地听了会烘焙机里咖啡豆噼噼啪啪的声响后,说,“我告诉她我们已请好了帮工,她可以专心写她的毕业论文了。”
“哦,这样啊。”我说。
我妻子用刚烘焙好的咖啡豆做了两杯咖啡,“反正不喝也睡不着。”我妻子笑着说。“哇!”她喝了一口咖啡后,脸上露出一股陶醉的表情,这让我想起了她年轻时的样子。“真香啊,快尝尝!”我妻子说。
我啜了一小口。刚出锅的豆子,还不是味道最好的时候。可是,非常香!
“国家级别的金牌六块,国际性的两块。”我妻子喝着咖啡,说。
“什么?”
“老张家的啊,我问过她了。”我妻子用小勺搅动着咖啡,“到她转业时,立二等军功两次,三等军功她说都记不清多少次了。不一般人啊!”
神枪手嘛。我想。
“她一出生就是个近视眼,你知道吗?”
我有些吃惊,也不记得她戴过眼镜,而且,看上去她也不像是近视的样子。
“她说以前戴隐形眼镜,后来不比赛了,她就啥也不戴了。”我妻子喝了一口咖啡后,接着说:“她说,眼睛对一个枪手来说不是最重要的,靶子那么远,再好的视力也可能看不清。一个好枪手靠的是,感觉!”
“有道理。”我说。金庸笔下善使铁菱的柯镇恶不就是个瞎子吗!
我妻子看着我,问:“你知道他们闹离婚那事吗?”我点了点头。
“她说她并没有要死要活的,倒是老张……”我妻子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说:“她说她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爱上那个女孩了,有个晚上,她把他拉到他们集训队的室外靶场,她偷偷揣了一把手枪,射击队刚配发的瑞士产莫里尼运动手枪。她拿出枪来后,对老张说,夫妻一场,你先跑两百米吧……”
我看着我妻子,有些不敢相信是这样。“然后呢?”我问。
“然后老张就说,别闹,别闹了,回家吧。”我妻子喝完咖啡,把杯子放到水池里冲洗。我妻子说:“她说她早就知道那件事了,一个妻子,总有办法知道那些事。”
我看着我妻子,有些发蒙。我问:“哪些事?”
“那些事。”我妻子拿起毛巾擦杯子,“她说那阵子,老张回家,只要一躺到她身边,她就剧烈咳嗽,怎么也止不住,他一离开,她的咳嗽就好了。这样几回后,”我妻子把擦干的杯子挂到杯架上,“她说她就明白,是老张出问题了,有人碰过她的老张了!”
我将咖啡一口喝完,把杯子拿到水龙头下冲洗。
“神枪手嘛!”我洗着杯子,说。
选自《解放军文艺》2017年第3期
原刊责编 文清丽
本刊责编 鄢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