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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陈映真而想起的……

2017-05-12章念驰

上海文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民主化王安忆台湾地区

章念驰

去年11月22日,微信上跳出了一条短讯:“台湾著名作家陈映真去世,享年七十九岁。”这条消息让我怔住了。三个月来,我经常因他而想起许多问题,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陈映真,这暌违已久的名字!陈最后十年因中风而瘫痪在床上,离开了人们的视线。年轻人也许会问“他是谁?”,而我们这些与他同时代的人,可以说无人不知君。他如此深刻地影响过两岸,尤其在文学与统独问题上。人们尊称他为“台湾的鲁迅”。鲁迅1936年离世,人们是何等追悼他,万人送行。今天两岸又会如何为陈送行?

在我看到这条噩耗的同时,微信配登了王安忆旧作《英特纳雄耐尔》,这是我读到的第一篇纪念他的文字。王安忆笔下的英雄主义者陈映真,他如此深刻地影响过王安忆这一辈,以至更年轻的一代。王安忆竟将他作为自己的偶像,“我一直追索着他,结果只染上了他的失望”。这样的话让我费解。王安忆又说:“我从来没有超越过他,但是,他已经被时代赶过!”这更让人费解。

这几个月,我一直试图去了解这个我既熟悉而又陌生的陈映真。

我多次见过陈映真,多半在两岸关系的讨论会上。早在1989年,上海的海峡两岸学术文化交流促进会与武汉电视台合作成立了“海峡影视中心”,还拍摄过陈映真的成名作《将军族》。我是这影视中心挂名的“法人代表”,当然知道陈映真是何许人,也读过他另一部成名作《夜行货车》。我自知道陈映真并不仅仅是文学家,他也是台湾地区的“马克思主义”的信仰者。

陈映真长我五岁,我们算是同时代者。我们所处的青少年时期,可以说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是一个崇尚革命、崇尚英雄的时代。从法国革命到俄国十月革命,从辛亥革命到二次国内革命,革命仿佛是“荡涤一切污泥浊水的万能神器”。从高尔基到鲁迅,从托尔斯泰到克鲁泡特

金,从《牛虻》到奥斯特洛夫斯基……在当时那个时代,不管用什么手段,阅读这些书籍都是“进步”的。它们是如此深刻地影響过我们这一代人,今天的年轻人是无法认知与体会的。陈映真也是这样过来的,他读《普希金传》写道:

读着这个旧俄的天才诗人,集贵族、无赖、纨绔、天使和反叛者于一身的诗人,任恣而斗胆地挑激命运中狂乱的欢乐和危噩的诗人的一生,对于在平庸和驯长大的我,是不曾有过的震动。接着,我遇见了克鲁泡特金,随着他走遍腐败而顽固的俄国,随着他遇见直斥虚伪的礼仪,好学深思,称颂真诚的人类爱的,被屠格涅夫称为“虚无主义”者的俄国青年们;我也看了整个当时在动荡中的西欧的动人心的风潮。

这种革命英雄主义,随着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帝国主义、压迫、社会不公、富人……从中国滚了出去,更让陈映真一辈心喜心仪,从而成为了一个“不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他在台湾,不知怎么读到了《共产党宣言》,觉得这里面句句都在为“穷人”讲话,心暖不已。他读到了《红岩》等大陆作品,心里更是充满激情。他慢慢从文学家陈映真变成了政治家陈映真。

我们这一代人几乎都是鲁迅的私淑弟子。在“文化饥渴”的时代,鲁迅作品几乎是我们唯一可以读到的文化经典。由于毛泽东对鲁迅的赞美,以至鲁迅的作品与《毛泽东语录》是唯一可以携带到牢狱的书籍。所以无论陈映真还是陈丹青,他们的文风、思维、逻辑,几乎都打上了鲁迅的烙印,甚至形成刻薄的肆无忌惮地批评一切的性格。鲁迅对国民性的孱弱与社会不公的愤恨,也常常感染了从陈映真到陈丹青的几代人。陈映真在概括文学的使命时说:

文字为的是使丧志的人重新燃起希望;使受凌辱的人找回尊严;使悲伤的人得著安慰;使沮丧的人恢复勇气……

他说他自己:

写小说目的很简单,就是宣传,宣传一整代足以谴责眼前犬儒主义世界的一代人。小说的艺术性就是为我的思想服务的。

这些话与鲁迅及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何其相似,他毫不回避自己是台湾地区的左派。他同情底层民众,反对美国的霸权主义,憎恶资本主义,关心“第三世界”,为祖国的每一点成就自豪,甚至为“文革”辩护,坚决地反对“台独”,旗帜鲜明地支持“统一”。他是台湾地区知识分子的“良心”,徐复观称他为“海峡两岸第一人”,言人所不敢言,为人所不敢为之事。他因言坐牢,七年铁窗,甘之如饴。这奠定了他在海峡两岸的地位,没有人超越他,也没有人会漠视他。

陈映真是台湾地区社会转型的推动者,正是因为他早年推动台湾地区的“乡土文学”,颠覆了国民党长期在台湾对本土文化的压制。1949年蒋政权到台湾地区后,当地人成了“二等公民”,当地风俗都被禁用。这种高压统治,终究在为“乡土文学”正名运动中获得再生。这种正名运动后融入了台湾地区“本土化”运动之中。陈映真对国民党专制政权的批判,也汇入了台湾地区“民主化”运动之中。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党外运动”的兴起,乃至轰轰烈烈的“保钓运动”的爆发,让蒋经国不得不选择“开放”与解除“党禁”,“政党政治”从此在台湾地区兴起。这是一个时代的分水岭,也是统独的分水岭。“本土化与民主化”一发而不可收,直到1996年,台湾地区实行“领导人”直选,以后的每一次选举只不过是对“本土化与民主化”的完善。台湾地区的一切变化,首先是它内因的变化,这变化就是追求社会转型,即“民主化与本土化”。

台湾地区的“民主化”固然让台湾地区变得更多元,然而这种民主又成了“民粹”与“民主暴力”,演变成“占领立法院”的“太阳花学运”。

这一切对推动“本土化与民主化”的老一辈人士来说,是莫大的讽刺。他们争取来的“本土化与民主化”,竟埋葬了他们自己。毛铸伦先生在悼念陈映真的文章中写道:“于是,像陈映真这样具悲悯正直忧国忧民的浓烈文学心灵的人,目睹台湾病态自残自弃的恶化,以及被寄以厚望且曾经慷慨昂然的‘联盟,在外部敌对力量长时间软/慢的腐蚀过程中,流于衰落涣散短视自囿,怎么不会感到挫折失望,心灰意冷?”所以毛铸伦将这篇悼文题目定为《一个清醒但痛楚活在台湾的高贵心灵》。这样的描述再确切不过了。

1945年,台湾地区光复后,台湾民众从欢天喜地庆光复,到对国民党的失望,经过“二二八”的伤痛,反对势力的逐步形成,“党外运动”兴起,要民主反专制成了社会运动的主旋律。《自由中国》《文星》《大学杂志》《台湾政治》《美丽岛》……以及陈映真发表过许多作品的《笔汇》《夏潮》,点燃了以后的“保钓运动”。许多人因此坐牢。在牢中不同政见的人互相鼓励。一个“独派”人士告诉我,他入狱时一无所有,晚上只好睡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而“统派”的某某人立即给他送来了毛毯等,让他感动终身。出狱后,他还是从事反抗运动,但他从不骂有些“统派”人士。这样正反例子很多。总之这些街头政治运动,造就了以后所谓的“统派”与“独派”,陈映真成了台湾地区第一个第一届“中国统一联盟”的主席,实在是需要勇气的。

1983年,陈映真出狱后第一次允许出国,到美国爱荷华州国立大学作访问学者,第一次接触到大陆去的访问学者。他失望地发现大陆人并没有强烈的“反帝”意识,他们对资本主义的“惊羡”,对物质的“重视”,对“第三世界”的“冷漠”,让这个台湾地区的马克思主义者感到纳闷。以后他有机会到大陆访问,虽然受到高规格接待,但他的主张明显受到冷遇。清华大学汪晖教授在他文章中说,有一次在青岛的一个对环保问题的学术讨论会上,陈映真大声疾呼,发展不应以牺牲环保为代价,他沉痛诉说了西方在这方面的教训,而听者却表现出对他发言的“鄙夷”,宁夏的与会者还说我们希望被“污染”,“污染”越多越好。陈映真遭遇这种冷遇与失望,比比皆是。作为后任“统联”主席,毛铸伦深有感触地说:

是的,让陈映真更为痛苦的不仅是台湾地区的激变,更是大陆的激变。

我们要解决台湾问题,台湾地区的“统派”当然是我们最重要的同盟军,而我们跟“统派”之间在“价值观”与“如何统一”两大问题上的差距是如此之大,让人每想及于此难以安卧。

陈映真作为“台湾的鲁迅”,在大陆必会无忌地批判各种社会问题,产生龃龉,结果是很不妙的。鲁迅如活到1949年后,不是去坐牢,就是识相地“闭嘴”。陈映真呢?我不敢往下想。

两岸六十年来,认同“一个中国”,赞成“统一”,原本不是问题的问题,今天已成了大问题。今日的“统派”,也非陈映真这一代“统派”了,我们都要有一个重新认识台湾地区,重新认识统一,重新认识“统派”的过程。台湾问题之复杂,不是那些天天嚷嚷“武统”的人可以驾驭的。

三个月来,纪念陈映真的文章不断涌现,人们称他是“台湾的良心”、“时代的良心”、“最后一个理想主义者”、一个“悲观的理想主义者”、一个“死不悔改的‘统派”、一个“孤独者”、“台湾最后的乌托邦主义者”,是“革命者的悲剧与悲剧中的革命者”……最多的则是称他为“台湾的鲁迅”。台湾地区的蓝绿两边都有对他纪念的文字,无论敌人还是同志,都不敢对他不敬。他在人格上是无可挑剔的,他不仅是王安忆心中的偶像,也是我心中的偶像,我钦佩他的唐吉诃德式精神,人也許需要一点这种“傻气”。

王安忆说“我从来没有超越过他,但是,他已经被时代赶过”。在我写这篇文章的过程中,我渐渐理解了这句话。这也许就是所谓的“革命者的悲剧”,如果陈映真能有一点与时俱进的精神,拥有敏感的接纳新趋势、新变化的能力,也许会更高大。

这也是我对“统派”朋友们的一点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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