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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郎

2017-05-12袁凌

上海文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老汉

袁凌

过了门槛,鼓调一变为阳板。陈克忠在灵前接过歌头,都官喊叫孝子从地上起身,跟在锣鼓响器身后,为首的孝子抱着灵牌,丧鼓就开锣了。孝子们下昼已经哭放下了,这会不做声跟住唱歌的人。

在陈克忠后头唱歌的有四五个,是孝家事先请好的。徒弟王文德以外,有抱溪沟的华漆匠,过去陈克忠常和他搭班子,自从他老婆子过世,今天是华漆匠第一次唱丧鼓。本地的谭老二,喜欢唱,唱得粗。还有小学退休教师严老师和一个姓李的年轻人,是会唱老书的。敲鼓的是黄家驼背子老汉,老汉敲了一辈子的鼓,跟在歌郎后面不声不响地转,从来不错一个鼓点。这场人比起前天孟石岭那一场要强些。

画眉叫的归归阳

亡人跨河归无常

请动歌郎来闹丧

黄雀叫的车咕柳

亡人要归青云路

亲戚朋友陪灵柩

第一圈,接着歌头唱两段,算是回答了都官,也给丧堂亲友和一起唱歌的人打招呼。今天丧堂上人多,四个角落里生了三堆蜂窝煤叠的火,老少围的是满的。孝子也多,刚才开歌头到九重门上进大门时候,一群孝子、歌鼓师和看热闹的堵在棺柩前头,灵前简直车不开身。跟着转灵的孝子有六七个,抱灵牌的是女婿崔波。崔波在镇上做生意,和陈克忠一起唱过丧歌,请陈克忠来的就是他。不然陈克忠打算在屋里歇一天,进大寒以来,几乎天天有看阴地垒坟的,老人也特别多,前天陈克忠下中岚河孟石岭熬了一夜,今天早上又上了南伽山,中午下山赶到这里。感冒一向才好,生怕又发作了。

严老师是亡人王老汉的姑老表,从仁溪沟到这里来帮忙。今天他本来没想上场,是都官硬拉上来的,晓得他会唱老本子。他一开口就是古典:

开了歌头起了鼓

今晚你为歌师傅

会唱文来会唱武

唱文就唱包丞相

夜断阴来日断阳

唱武就唱杨家将

杨家满门是忠良

大郎替了宋皇上

二郎替了八贤王

他胸中有本章,腔板听起来有味,可惜声音小了,丧堂上一闹,就把他的声音收住,还以为是从好远的地方。后面的谭老二声音大,以前是渡船口一霸,唱起歌来像吼,唱词有罐罐粗。刚才商量,他就在说要替亡人鸣冤,把公道讲出来。都官说过分了也不好,毕竟计划生育是国家政策。可是谭老二自认和亡人生前关系好,一张口还是比炮筒子冲:

亡者死得有冤枉

方便袋挎在凥子上

死在八仙衙门旁

这回计生办着了忙

稀屎吓了一裤裆

说来也巧,王老汉倒在镇政府院子的时候,陳克忠正好也到镇上去,和王老汉一同进的院子。看见他腰上拴了一个黑色方便袋,里面大概是一个瓶子。看到他往计生办走,陈克忠知道他的儿子超生罚了两万块钱,几年中一直交不起,计生办掳了他家的东西还是不够,一副手铐把家主拘留了,他是来看儿子的。陈克忠到镇政府先找了镇长,交了一份提高低保和复员退休金的申请,镇长让他再去民政科找陈登科。等到他从民政办出来,王老汉已经倒在计生办门前,计生办的人手忙脚乱,喊镇医院的人来抢救。

陈克忠的低保每月只有四十元。那天陈登科看了申请,说你有儿女,应该是这个标准。陈克忠说我虽然有儿女,但是情况特殊,自从出狱,多年来就一直一个人生活,没有任何经济来源,这个低保本上标的就是特困。他尽力想说得委婉些,但自己觉得语气还是硬梆梆的,气氛有些僵。两个人沉默着,听到了院子里的吵闹声。陈登科说你先回去,我们会按照政策考虑。

出狱之后,陈克忠一直住着粮管所的房子。虽说他的公职被开除了,毕竟是粮管所的老人,占着两间房子人家也不敢撵他。后来粮管所垮台,一年到头上不了几天班,陈克忠就算给粮管所看房子,上班那两个月兼做饭,用着粮管所的电,烧所里的煤炭。平时做道场唱丧鼓挣些零用钱。

陈登科按辈分说是陈克忠的侄子。在一次喜事场合,陈克忠喝了四两酒,正好陈登科也在一席,说起低保的事情,陈克忠骂陈登科说,日妈的,说起来你把我喊个叔叔,哪么啥子事情你就卡住我呢。

那次吵架之后,陈克忠就一直拿每月四十元的标准。前一段听人说,特困的低保标准应该是一百四十多,另外1970年代当过兵的人还有补助,一月也有六十多,镇上两个比陈克忠参军时间晚的人都拿到了。陈克忠知道他们走的门路,不送东西不行,但他一直鼓不起勇气去找陈登科,直到前一阵儿子从西安来玩。这还是儿子第一次到八仙来看他。

儿子来的那几天,天气很好,粮管所里在搞退耕还林补助。陈克忠给几个职工做饭,儿子跟陈克忠一起吃伙食。晚上没人了,两父子在火屋里说说话。

儿子说你一个人住这儿孤独,有个病痛没人照顾。等我成了家有了房子,接你过去。

“你自己这么个情况,不要多想我的事,你能来看我,平常打个电话,心里有我这个老子我就满足了。”

儿子三十三四岁了,至今没有结婚,前一阵找了一个对象,这次过来说又算了,嫌他年纪大又没钱。他赌气说这两年再不找女人了,三十六岁再开始找。儿子和陈克忠年轻时的职业一样,在建筑上包活路,总是东不成西不就。

自从结发妻子死后,儿子留在西安由他二叔抚养长大,三十来年里陈克忠只见过他几次。儿子喊二叔爸爸,不认陈克忠,前几年陈克忠在西安待了两个月,两爷子没说一句话。这两年联系了,偶尔打打电话。

晚上躺在床上,陈克忠睡不好,想到自己晚年的安排。这个事情他想过几回,尤其是为庙沟顶上的耿老汉送了终之后。陈克忠今年六十二,自己按照八字推算,七十三是一道关。这十几年时间只要自己还站得起身,打得了丧鼓,赖着粮管所的房子好歹混一天算一天。只是怕老了走不动了,害上一场病,一时不得死,死了烂在床上没人晓得。前一阵感冒发作的时候,两天倒在床上不吃不喝,跟死了没多大区别,第三天才还阳。

一年有好几个月的时间,粮管所没有人,晚上陈克忠一人住在坡上一大院房子里。灯一关就黑定了,悄静里只有坡下远远的河水声。假如有天睡过去了,个把周不会有人到这屋。

假如将来儿子有了条件,叫跟着他,毕竟自己没有尽抚养之责,遇到媳妇说上一句,自己当时就会下不了台。像耿老汉那样起房造屋,为儿女置下家产,后来都难免被嫌死。

思前想后,还是打算争取些低保,靠自己保晚年。只有放下脸皮去求人。

那天从民政科出来,目睹王老汉被医院的人抬走,地上留下个空瓶子,一股浓烈甜润的敌敌畏气味。旁边人说,他进了计生办问我能不能见我的儿,人家说能。他又问能不能放了我的儿,人家说不能。他说不放我的儿我就死在这里。人家还没当回事,他掏出瓶子咕嘟嘟就喝,瓶子抢下来大半瓶已经下肚了。

人到了镇医院之后没救转来,赶来的亲戚朋友把人抬回镇政府院子。搁了半天县上就下来人了,调解的结果,计生办立刻放了王老汉的儿子,剩下的罚款不再追缴,镇上当场拿一万块钱办丧事。

孝堂上烤火的一些人在议论老人死得到底值不值得,有人说值得,他这么大个岁数了,拚一死为子孙,今后计生办的人再要铐人掳东西要考虑一下了。“哪个人不想活,活到九十九岁还想活一百,这样死还是伤惨了一些”,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吐出一口旱烟,好像想到了自己。“他命该在这天死,死之前生魂已经走了。”王家的一个邻居说,他望着火有些出神,陈克忠转过他身边的时候,看到他的脸半明半暗的。

谭老二的那几句唱过了,丧堂上的人显然在议论。陈克忠有一丝不安,接到唱:

奉承老弟你真大胆

你今晚穿针来引线

倘若你能说圆满

我当时要尊你为贤

假如你要落坎坎

我只能双泪洒胸前

搬起石头去砸天

你个人都要入黄泉

陈克忠的歌是跟耿老汉学的。文化大革命之前,和耿老汉一起在三线上和泥巴,后来又在千家坪烧火地种洋芋,名义上陈克忠是民兵,耿老汉是受管制分子,久了也成了忘年交。耿老汉喜欢编词唱歌儿,打成右派就是为唱花鼓子,成了右派还是不忌口,陈克忠当时年轻,跟着也记了一些,文化大革命一来甩了。

用心学是在十年前,当时庙沟口粮管所的房子还没卖,陈克忠一个人住着一大院房子,耿老汉是那一带有名的打丧鼓的,下河路过粮管所经常来玩。他家里儿媳妇不贤惠,出门打丧鼓之外,不大愿意回家,有时在粮管所一待几天,一套响器也甩在那里,两人泡着茶水干唱,一唱大半夜,从盘古开天地到雪梅吊孝,薛仁贵征西到八仙过海,耿老汉都唱尽了,就像一条大河坝,流也流不完。陈克忠跟到学会了锣鼓和丧歌,学不会的是耿老汉的腔调,柔里面含着点沙,好像一把烟叶子不停地揉,散发出说不清是香是苦的味道。

現在年纪大了,也有人开始说陈克忠唱歌像耿老汉。陈克忠自己也觉得,慢慢地能领会到耿老汉唱歌的那种调子,原来这要靠岁数,不是学来的。

今天是王文德开的歌头。孝家的房子临河,歌头就从河坎上开始。坎下一幅急水,被大小石头的棱角扯碎了,声音激切。水是山里出来的生水,石头也是生石头,还没有冲刷得圆润。毕竟是上岚河。

王家的邻居说,亡人出事的头天下午,他拿着挺杖去给一户人家帮忙杀猪,走到河坎上看到王老汉站在水边,穿着平时的灰布衣服。他说王老汉你在看水么,人家不理他。他以为是王老汉耳朵聋,就想悄声走到背后拿挺杖吓他一下。他刚刚下坎,王老汉就涉水过河了。他急得又喊了一句。“王老汉你充能干啰,这么急的水。”王老汉还是不理他,也不回头。奇怪的是没见王老汉脱鞋袜,也看不清他的鞋脚,似乎是漂在水上。他心里有点紧了,看到那人上了那边河岸,大起胆子踩跳石赶过去,到了河对岸,那人已经上了公路,走得不紧不慢,却始终赶不上。他赶上公路,那人已过了公路拐弯,他几步赶到拐弯处一望,哪里有人?只见一坡青黄的草皮。

“我背上就出了一层毛毛汗。索性转身到王家,王老汉好好地在堂屋里。我问他刚才过河没有,他说我一直在屋里,过啥子河?我就犯猜疑。

“第二天看到他出门,我心里突突跳,劝他今天日期不好,改天再出门。他说儿子铐在计生办,我还选啥子日期?果真他当天就出了事,头天见到的是他的生魂。”说到这里他像轻松了一些,脸从阴影里扬起来。

生魂出走的事情,看到了不太吉利。陈克忠也经过一次。二十多年前,陈克忠还和舅舅吴少陵挨近住在鸭河口,跟吴少陵学道士。一天晚上,鸡笼里的鸡子要死要活地叫,他怕是黄鼠狼或者蛇钻进了鸡窝,起夜去看,鸡子好好地在笼子里,啥都没有。回来才睡了一会,鸡又一片乱叫。心里有些麻麻的,大起胆子起夜去看,把门板一抽,鸡子高声叫唤地飞出来,扑了他一脸的毛,转眼工夫一笼鸡子全飞到院坝里。鸡笼里还是啥都没有。回到床上陈克忠给媳妇说了,媳妇说恐怕是生魂。人死之前,有的人想吃点好的,生魂就会来掐鸡子。两人想了一番附近哪个人要老了,想到可能会是师父吴少陵,他得哽食病已经有半年了。

第二天一早吴少陵来了,说他现在啥也吃不进,就想喝点鸡汤。陈克忠心里一默,知道是昨晚的事对上了。吴少陵似乎自己也明白,说你跟我学了这么久的手艺,有合适的场合也可以自己搞起来了,我那一套东西你就拿过来,反正我也用不着了。陈克忠说往后再拿,吴少陵非要他马上去拿,“我在的时候我作主,我不在的时候你不一定拿得到了。”他引陈克忠过去,拿了一块“道经师宝”的印,两块桃木卦,一叠绵纸和几本老书,还有一块二十四层的罗盘。“最要紧是把印收好。”

那块印是用雷劈过的桃木,雕着“道经师宝”四个篆字。这四个字的来源,有两句歌“天留岁月道留经,人留子孙草留根”,指的是历代先师的传承。吴少陵说,印是洪油大仙传给他师父的师父,师父的师父又传下来的,附着洪油大仙的法力,“有这个印,你就算是道士,没这个印了,你就算不上道士,算是骗人混饭吃的了。”

“‘破四旧的时候,他们硬逼我把印交出去,我命可以交,这个不能交。他们来搜,我把印藏在自己棺材里。”

下午陈克忠和媳妇杀了一只鸡,把一洋瓷碗鸡汤端过去,吴少陵喝了小半碗,就睡觉了。第三天早上,他的女儿就来报丧,说是昨晚上爹过世了。

那以后陈克忠也害了一场病,用师傅送的印盖了符喝了,又给师傅放了河灯,送他的魂一路走好,往下游笔架山去皈依洪油大仙。等到自己死了,既入了道士的门,也要皈依祖师,只是没有人放河灯送一程了。

王家邻居先前向陈克忠讨教,陈克忠也给他画了符,叫他喝了符水再打些火纸,到河边烧了,把纸灰倒进水里顺水流走,这一截河坝才得干净。

岚河从深山而出,终年像一股雪水喷涌,到杨柳坝以下才渐渐变得云母一样缥碧平滑,接纳大小河口,水里有各样的鱼鳖潜伏。从有这些山,就有这条河,俗话说“除非大河里水干”,意为世界终了。王文德开歌头的声音混在河声里,倒多了些味道,不像平时完全是干的。

靠山吃山靠水吃江

天公降下了洪雨一场

九州万国共成一条大江

伏羲姊妹女娲娘娘

坐在瓜中飘飘荡荡

天下人民都死尽

拯救乾坤谁人担当

歌头从啥时候传下来,连耿老汉和耿老汉的父亲秀才耿大先生都不清楚。歌词里有一句“自古唱歌不简单,未曾挎鼓汗淌水流”,看来是古时候的事,有八仙河就有人唱歌。两种歌头,七重门和九重门的,也不知道是何时定的规矩,各人唱的又稍不一样。比如唱歌的来到门上,都官拦门问歌师是从哪里来,以前唱“扬州来的歌鼓师,柳州来的歌先生”。现在有人唱“苏州来的歌鼓师”,说现在用的鼓都是苏州产的。唱到三重门上,“孝家门上三手幡,一手插在东岳庙,一手插在五台山。”有人唱的是“一手插在昆仑山,一手又插丰都城。”说是电视上节目讲的,昆仑山才是道教的祖庭,丰都是鬼城。旧社会打丧鼓还有个规矩,歌郎来到孝家七重门或者九重门上向都官“拜码头”时,都官会拦门而问,问答又有百样的套路,还有临时对口,歌郎对上了才能进灵堂,否则只能换人。

今天都官黄道朋真的对歌师拦门而问了。黄道朋当过八仙乡书记,退了休是白沙河有名的都官,祖上是三代的好都官,啥子板路都懂。当时开到七重门上,王文德唱到“扬州来的歌鼓师,柳州来的歌先生”。锣鼓一催动,都官发问:

你走的是水路是旱路?到此多少的路程?

王文德就愣了一下。王文德是陈克忠的远方侄子,还当过几天村长,近几年一直跟着陈克忠做道场打丧鼓。他就是心思不灵巧,学得慢。陈克忠晓得老黄书记这是徒弟面前考师父,连忙接过去:

我先走旱路后水路,

水旱二路一齐行。

旱路行八百,

水路走三千。

都官又问,“沿途遇到什么风景,又看到多少的名胜?”

都官和歌郎问答眼下少见,人一下就拥上来了。

陈克忠答,“我旱路翻了九十九座山,遇到八十岁的公公肩挑一担。水路过了九十九条滩,遇到九十岁的婆婆手提一笼。”

“肩挑一担是什么,手提一笼是何物?”

“肩挑一担是洋雀,手提一笼是画眉。”

老黄书记还是拦着门问,“洋雀是怎样叫,画眉是怎样啼?”

人已经簇得很多,这样对答下去,都官只管发问,歌郎总有词穷的时候。一般是都官适可而止,歌郎乘虚而入。今天的老黄书记因为和陈克忠是老伙计,上一次在青龙沟唱丧鼓说了的:你逞你是歌场孙猴子,拔根寒毛都是歌把式,我下回要考考你。陈克忠急中生智,顺口对上:

都官先生请注意,我丧堂打鼓闹丧再告诉你。

眼睛看着都官,两人都微微一笑。老黄书记让开了门,招呼孝子从地上起来,歌郎拜完码头要进灵堂了。

打丧鼓夜深太长,围着棺材要走一晚上,不想点由头打发时间,哪有那么多可唱的,孝堂上坐夜的人也提不起精神。往往是一点话头两人就对起来,一直唱上几十转。词全凭现想,要凑韵,遇到是对手的,难解难分,灵堂上的人都挤满了,听一夜没瞌睡。唱架子不行,越唱越油盐寡淡,丧堂上的人能走得一个不剩,天明移亡人出门着大忙。

耿老汉教陈克忠的,唱歌一定不能太直白,不能把古典丢了,丢了古典,歌就不委婉,成了干骂人,没意思了。他最后下河那回,在粮管所玩了一夜,两人干唱了一夜的丧鼓歌,耿老汉末了意思要走了,唱了一段:

贤侄你莫嫌我贫寒

你有时间到庙沟转

一定要到我家玩

我家雖说很贫寒

有酒喝能吃饭

还有几匹孬孬旱烟

要玩你硬要玩三天

陈克忠懂得话里的落头,是说陈家的姑娘嫁给耿家,要他去当上亲。玩三天是上亲做客的规矩。但是耿老汉只有一个儿子,早就娶妻添孙子了。倒是有三个女儿,有个女儿离了婚,在外面打工。谈不上娶媳妇,招门婿倒还说得上。回话要把这层意思唱出来,又要委婉,默了一会想到三国的典故。

贤叔你不消多招呼

我抽出时间来冲府

金银财宝都带足

好似刘备走东吴

耿老汉连连点头说好,“我个人刚才唱的不对,唱梭了瓦,你回的好,意思说到了,又不伤筋动骨”。

耿老汉教陈克忠押韵。丧鼓总共十四个半韵,儿字是半个韵,“不懂韵头,就是乱唱。”他唱了前四个韵头,自己起头,陈克忠接,点点头说接得不错。“往后你走到哪里,不消人带得,跟人能对上腔了。我是土巴蒙到了脖颈,打不动丧鼓也还不了阳了。”

“儿呀儿呀,分别了我的儿。”他唱了这最后半个韵,眼泪就下来了。

老年人的眼泪少,石磨子面上流滴水,没开头就渗没了。

对唱了王老汉身故的事,谭老二就有些气短了,闷转了两圈,终究还是不服气:

今晚唱歌真恼火

歌师扯住我的脚

可惜我文化不太多

急得直抠后脑壳

陈克忠晓得谭老二是个义气人,又是孝家请的,得饶人处且饶人,跟他讲和了:

歌师你是好把势

要下大河不怕脚湿

我们一人四句把白日

唱得金鸡来拍翅

孝堂上的火烧得旺,门外又搭了场棚,虽说装烟递水上菜的人进出,透入一股股的冷风,转灵的人手脚还热和。棺柩顶上用黄泥巴糊着,点着三根蜡,要陪转灵的人燃到天明。灵柩底下也烧着火纸。孝堂上的香火旺了,驱走亡者的寒气。亡者虽然魄散,魂还恋住在灵堂上,丧堂上人多热闹,棺材里面的亡者就不寂寞,安稳过夜,清晨去往生方。灵位前面搁着几杯茶几包烟,唱歌的人一边唱歌一边端起来喝,讲究烟茶不断。茶随时在添热水,说明都官先生想得周到。只有孝子不吃不喝也不出声,一直跟着歌郎转下去。王家孝子的尾巴上有一个四五岁的孩子,不声不响地被大人拉着转灵,眼睛半闭着闹瞌睡。陈克忠猜想这是让王家发坐牢的那个超生的孩子。

那天离开镇政府,陈克忠心里忐忑,估计王老汉这件事情来了,民政科一忙,自己的事情又要拖了。

二十多年前在粮管所工作,没想到会走到这一步。根由还是管不住自己的脾气,喝了几两酒啥话都要说,得罪了领导。1984年粮站搞优化组合,说是抽到县上搞基建,回来就发现自己被优化掉了,作为富余人员出外联系生意。赚了利润提成,亏了要自己承担一部分。

那年从湖南贩了一车干辣椒回来,所长说进价高了,要直接与批发辣椒的老板谈价。谈的结果,老板一斤辣子让了两毛钱的价,价钱没有付完。所长说仓库紧张,干辣椒就先堆在陈克忠宿舍。

半年之后陈克忠回来,干辣椒照样堆在宿舍。陈克忠找所长,说辣子扯潮霉变了,说了两次所长不理。晚上陈克忠睡在宿舍,床脚干辣子气味呛人,把火都呛起来。早上起来他捡出几百斤好辣椒堆在一边,其余的端起箬箕倒下鸭河了。

之后批发干辣子的四川老板过来要余款,和粮管所打官司,粮管所赔了一万多块钱。所里要陈克忠负责,拿每个月的工资扣,几年之间拿不到一分钱工资。到西安做了两次建筑生意都亏了,欠了上万块钱的账。没事干成天在家喝闷酒,喝醉了打媳妇孩子。

后来媳妇说,这样的日子过不下去了。干脆你带我出门,假装我是你妹妹,把我嫁到别人家,得一笔彩礼,我再偷偷跑出来找你。

鬼迷心窍听了媳妇的话。两口子走到河南,头一次骗成功了,两人连夜从信阳逃到伏牛。虽说担惊受怕,好歹挣了三千块钱。到了伏牛,找到一户殷实人家。那家男人是死了妻子续弦,前妻没有留下儿女,看上去是个忠厚人。留两个人住了十来天,还热热闹闹办了婚礼。陈克忠住在镇上旅馆里,等媳妇出来会合,等了一周不见出来。后来媳妇托人带一张条子,说这户人家很好,男人脾气温善,不打不骂,前妻又没留子女。“我不想跟你再过了,担惊受怕还要挨打,我们夫妻的缘分尽了。我就留在这家了,你个人回家好好生活。”

陈克忠心想媳妇当时出门想好了的,要在外面找个好人家,难怪她会出这个主意。他越想越气,一瓶白酒下肚,无明火往上撞,趁傍晚摸到那家屋后头,点了一把火烧房子。刚点着草房屋顶,那家的狗叫了,屋里的人起夜救火,把火救灭了。陈克忠想跑,狗扯住了脚腿。法院最后判了三年徒刑。后来想起来,幸亏那条狗,不然是几条人命的事。

牢房坐满,公职自然开了,两个女孩跟着母亲到了河南。鸭河口剩了几间空房子,屋里只有水响和大小蜘蛛网。陈克忠一咬牙,房子卖了还账,搬到了庙沟口粮管所——

从镇政府回来,陈克忠带上印和罗盘下了孟石岭。先是到孟石岭为人做道场,而后上南伽山去给人垒坟。

为这一趟出门,和粮管所严主任争执。所里正在搞退耕还林发放粮食,陈克忠给他们做了半个月饭。严主任说这几天你不要到哪去,就给我们做饭。陈克忠说我饭做伤了,不想伺候人了。

天气很好,沿途看见这家垒坟,那家下根脚。进大寒之后阳光暴暖,岚河两岸坡上的土都晒松了。这季节没有种庄稼,好像突然涌出来这么多的黄土。历书上讲大寒里众神鬼升天,人间百无禁忌,适宜动土。想来也是由于大寒里土多,一年四季最适合垒坟或者造屋。

刚垒的新坟,比新房子更容易分辨,坟头上只是土,一根草也没有,就像一些小伙子剃的青皮脑袋。过了一个春天,草就长严了,新坟也就老了。陈克忠知道这一河二岸有哪些坟是他指挥垒的,垒了有几年了。但是一座坟真正变老还不是几年的事。

儿子来那几天,阳光也很好,正好是柿子熟的季节。中午吃了饭,父子俩出门沿着公路转转,田里还有很多青的萝卜和油菜之类。路边湿润的地方密麻麻長着还水青的无儿嫦,山坡的大寨田石坎已经显出枯燥了。

一些坟垒在田里,用的是和坎子一样的石头,坎子是青石就用青石,是麻果石就用麻果石,几乎和坎子分辨不出来。细心一看,坡上坟的数目要比活人住的房子多得多,只是占的地方小,不发出声息。

“这些是个啥?”

坎子下三三两两的洞,一个升子口大,留着去年上亮蜡烛的残迹。有些一半的浓草遮住眼眉。

“这是坟,葬在田坎下,不跟活人争地。要是埋在好田里,死人再有势力,哪里争得过活人。”

“我明白了,好比我们那边在塬半腰上挖个洞,把人放进去。我妈也这样就好哩。”儿子说。

陈克忠默了一下。前妻的坟埋在长安县塬上终南山脚下。埋葬之后,几次到西安想去看,却一直没有看过。后来听说修环山公路,坟地铺成柏油路面,骨殖化为尘灰了。

前妻死后的头几年,清明节还托过梦。站在床前,也不说话,很悲伤的样子。醒来回忆,似乎比在生时更瘦,衣裳被雨淋湿了。山高水远,有心烧纸上香也无能为力。虽然丈夫还在世,却成了一座孤坟。时间长了渐渐也淡了,十几年了再没托过梦,也许推土机把魂灵和着骨殖碾散了。就像世上没有过这个66届的高中生,长安一中的学“毛著”积极分子。

灵堂上在闹丧,旁边屋里还在开最后一轮席,端菜案子开路的师父不停地进出喊着:“闯——闯了!”两个“闯”字之间,声音尽量拉得长,虽然丧堂上的人已不像先前的多。剩了三坨固定的听歌的人,火又重新烧旺了。河谷里也许起了风,风从场棚缝隙进来,吹得高处的花圈不停地抖动,奇怪的是风在高处不下来,灵柩上的蜡烛火苗只是被转灵的人轻轻带动。

孝子的行列没有变化。整个队列径自一成不变地前行,灵堂上的歌声与人事都和他们无关,连那个最小的孩子也保持着相同的姿势。这是好孝子。前天在孟石岭,转灵的孝子越转越少,半夜时分只剩下两个,抱灵牌的孝子还打瞌睡,碰到棺材上,灵牌差点掉到地上。相比之下这一队孝子算得过硬的孝子,都没怎么换班。

歌郎中王文德换班下场了,抱溪沟的华漆匠唱了一段,意思他这两天身体有点不舒服,要提早回去。陈克忠就劝:

你莫嫌灵堂不热和

你屋里没得人暖脚

说起来你我好扯伙

你走了我心里没得捞摸

这样唱了,华漆匠就不说话。华漆匠去年丧妻,人一直就有点萎靡。华漆匠只有一个女儿,两个老的单独住的,料不到这么快拆了单。他的老婆子不识字,歌却记得多,全本的梁山伯祝英台,十二杯子酒十二花名,顺采茶倒采茶,一首歌的几种调子都唱得熟。老婆子娘家是大香河的人,爹是老歌郎,那条河唱歌跟这边不一样,是两人一班,自己打响器,各人唱完整的段子。爹经常在家里自己唱,她就学会了,虽说从来没在灵堂上唱过。她最爱唱的是目连救母连带怀胎歌,声气拉长又带点颤,是在赶脚往前走,似乎越走越高,却又像是反反复复在唱那一句,人的心也被系着不能着落。陈克忠专门到华漆匠家里请她唱过,拿笔誊下来有时奠酒唱。

华漆匠有几圈没出声气,只是跟到走。等到锣鼓停了,他朝敲鼓的黄老汉微微做了个手势,黄老汉的鼓锤就变了调子,华漆匠声气一转,唱起十个字的长板。

我锣打的一锤鼓一哟声

养儿的要学喂目连哟尊

……

上岚河一带的歌场上,少有人唱这样长的段子。唱得久了,敲锣的人就要磕两记鼓锤,示意停住,该打锣鼓了。这会倒没有人去示意华漆匠,大家跟着他慢慢地走,唱的声音长了,走的也更慢。灵堂上烤火的人住了声,都在听华漆匠唱歌。连传菜的人喊“闯”的声气也小了。对于华漆匠来说,周围的动静他也听不见了,一气把这个长段子唱下去。

正月的怀胎在娘哦身啰

娘怀的孩儿舍受苦喔情

好比塘里的浮萍儿草喂

不知的扎根罗没扎喂根

……

华漆匠唱过了,黄老汉的鼓点照样打起来,下一个人却没有接到唱,灵堂上有一阵鸦雀五静。华漆匠垂着两只手慢慢走着,佝得厉害,陈克忠看他有点站不住了的样子,拍了他一下,让他下去烤会火。华漆匠就下去了。

华漆匠的老婆子养过两个儿子,没养大就丢了,陈克忠给她算过命,说是她命主克子。前年子她唱到结尾两句,声调降下去,有点咽气的形式,陈克忠心里就有点打忑。没想到翻了年成了真,陈克忠为华漆匠的老婆子打了一回丧鼓。

华漆匠老婆子的棺材是他自己漆的。家里只有做一副料的木头,说是先给华漆匠做。华漆匠说,上漆的时候他感觉不对,这副料他睡不到,是为别人预备的。开年,老婆子身体好好的,太阳天在地里做活路,身体一偏就倒了,送到卫生院没救活。老婆子死以后,女儿要把华漆匠接起走,一家养一个月,他不愿意,陈克忠揣测他是怕走了,以后就和老婆子睡不到一堆了。

眼看有些冷场,陈克忠开腔建议:

华表叔他烤火下了场

剩我们几个在歌场上

山高水远路线长

我与诸位做商量

一人四句相跟上

好比黄鹤楼水流长

唱歌是个苦差事。陈克忠跟耿老汉一起算过,一晚上不停歇唱丧鼓的话,要围着灵走上四千多圈,将近六十里路。还比不得孝子,孝子抱着灵牌,垂着头跟着走就是,有的是一边走一边盅瞌睡。歌郎是一边走一边要不停地动脑筋。所以说歌郎白天是先人,孝家请进门的时候烟酒茶样样好好招待,晚上是孝子,比孝子还过于,早上却是叫化子,等着主人拿几个人钱打发。尽管有些人想拿唱歌挣几个钱,却没有专心把唱歌作为职业的,只有耿老汉那样的人,会想到把唱歌唱成学艺,唱歌唱成了坏分子。

解放之初,会比牛毛还多,成天说打倒反动派,队上一个小娃子说了句打倒某某某(生产队长)也要开会挖特情。水田里发现一根稗子要开现场会。后来提出“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再后来是办食堂,吃白馍馍。紧接着就是三年困难时期,八仙河的人都上山挖蕨根推“营养粉”,耿老汉一边薅草一边唱花鼓子:

合作社好过恶大会小会堆起摞宣传政策把大话说从来不把实事做

合作社说大话什么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我屋里点的枞树疙瘩衣裳裤子扯得打刷刷

做庄稼不把地來挖搞的什么堆积法 等于细娃儿玩泥巴熟地里无庄稼要找粮食进树扒男的泼起老命把蕨挖姑娘来把救命粮刷

旁边的人听到了,报告给民兵连,当时陈克忠和另一个民兵过去,一根绳子捆住背梁筋,送到公社关了三天,定为管制分子,弄到三线上监督做活路,由民兵监守。他说:“唉,这就是唱歌儿的下场”,可还是照样唱。怕他破坏工程,又弄回来到千家坪顶上种洋芋。

那年夏天有一个月的时间,只有陈克忠和耿老汉两个人在山上,开始耿老汉唱歌陈克忠还挡,后来却渐渐听入迷了。

1969年,各地在清理阶级队伍,陈克忠因为西安武斗“九二事件”在涪陵的潜艇部队上被关了,一同关着的有一个老基督徒,一个哈工大的化学教授,另外就是杨武。杨武是66届的高中毕业生,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陈克忠很少见到杨武这样多才的人,他会吹笛子,拉二胡,还看了很多很多的书。哈工大的教授床底下有一箱子科学书,他把这些书都烧了,说“难道留给他们吗?”他觉得自己再也出不去了,什么希望也没有了,一天不怎么说话,只是偶尔叹息几声。老基督徒每天都要祈祷,不准祈祷他就闭着眼睛,问他,他说是在心里祷告,求上帝赦免我们的罪。

只有杨武有精神,他总在说,我们没有什么罪,不能任他们这样处理,要和他们斗争。有天他趁老基督徒和教授睡着了,悄悄弄醒陈克忠,问他想不想跟他一起跑出去。“我想了很久,中国是没有希望了,我们不能陪他们殉葬,世上一定还有好的地方。”他的想法是往西南方向跑到越南,找河内的苏联大使馆,当时中苏两国正在珍宝岛开战,到苏联去。“我研究了历史,他们那里从赫鲁晓夫上台之后,和我们这里已经不一样了。”“你怕不怕死,要是不怕死就听我的,没问题。”陈克忠说我怕啥子死,反正这里也没得希望。

潜艇部队的牢房外面是架陡岩,紧靠嘉陵江,江声能把撬窗的声音淹没。看守的战士都是老乡,夜间管得松,两人撬开了窗户,顺着陡崖溜下了江边,两人都是好水性,把衣服举在头上游过了江面,脱出了部队的范围。两人不敢坐船乘车,扒货车去贵阳昆明,又翻越边界进了越南。那里的山比八仙的山还高,水比八仙的河还大,树林密得挤不进人,湿得头脚流水。陈克忠这方面比杨武有经验,知道哪些野果子能吃,山上越南农民种的也有苞谷,将就着到了越南。

找到了河内的苏联大使馆,大使馆却将两人抓了起来,很快遣送回国。杨武供认他为主,陈克忠为从,两人各挨了一顿打。陈克忠的部队上都是老乡,人没打坏,打完之后关了三个月单人禁闭。杨武的两个踝骨被敲碎了,人家是故意敲的,说“看你还能跑?”

之后不久杨武就死了。那年头,一个正常人生存尚且为难,何况一个残废人。死之后埋在部队附近的山头上。

那时候陈克忠刚刚学着看地理书,他偷偷看过杨武的坟,发现这是一棺青龙抱月的地形。龙脉连续而来,眼前一个江湾,水口从左出,右开左闭,龙脉养成了又没闭死,前面三座小山似乎屏风,主子孙大发。荒唐的是,杨武无儿无女,能发谁呢?哪怕自己能有个儿子,认杨武做干爹也好。

昨天在南伽山半腰,陈克忠拿着罗盘蹲上了一户姓高的孝家坟头。这座坟自从埋葬后人一直不发旺,嫌坟的向山没对好,要陈克忠定个方位,旧坟新做的意思。

孝家递上来一升米,罗盘平放在米面上。蹲在这个位置是他特有的权力,十几年来,他不知蹲过了多少座坟头,看过了多少地形,只是不知道自己的三尺黄土在哪里。这座坟地形其实不孬,处在一个崖窝窝里,坟土干干燥燥的。崖窝窝又没有长拢,免去落在虎口的嫌疑。坟前右手有一条溪,东向流入山涧,再汇入山下大河。大河从山后而来,山前而去,地理上称玉带水。来山高峻,望上去一片雪荡。从金鸡河口上这座山走了两个小时,山路的凌没有化,走起来很硬。

岚河两岸这样的高山陈克忠以往都走遍了,今年感觉一趟比一趟吃力,硬往上走的。山上的风比河里的硬,阳光却比河里稀薄,河里的土都晒松晒化了,山上的还是一坨一坨的。河里的树叶子还阳了,高山阴面崖坡的树木还是冷青的,翠色在一个冬天里被凝住了。山离河似乎越来越远,山老了,一天天待在老地方,心里封的东西越来越深。河却远远地走了,一天一个变化。

我旱路走的是深山

山高要人把路引

水路经的是长潭

水深要有渡船人

岚河两岸,都是这样的高山,高得露出骨骼。阴面的雪一直存到深春,雪路往深处穿过黄奔马,顺龙洞河一直走到四川。河把山中间的川道削下去,临着河岸都是岩壑,往年的路挂在山腰上,棉线一樣细而不断,串起半山上一个个人户院子,人也都住在山上。八仙人的祖宗大都来自湖广,陈克忠的祖爷爷从荆州逃难来到八仙,挑着两个箩筐,一个箩筐里挑着行李,另一个箩筐里挑着爷爷。陈克忠见过的年代最老的墓碑是在跳蚤河口,墓碑是方家在雍正年间立的,刻着“屏山公再迁至上岚河,挽草为界”的字样,下面半截都模糊了。修了公路,人才下了河坝住,一截河坝就是一家人户的名字,王家河坝李家河坝之类。

在高家坟头上,陈克忠把罗盘方位对准了笔架山。

隔着岚河,两座山峰之间正好望见笔架山,蓝幽幽的三个山影子,中间高两边低,像墨养过的光润。

笔架山离中岚河四十里,陈克忠十四岁就去过一次。当时洪油大仙的肉身还在,养在水缸里一个莲花台上,小孩子得了病,哪只手长隔着水缸能摸到他的脚,摸到以后病就会好。洪油大仙的头低着,据说原来是抬着的,他的舅舅来拜他,他受不起拜,头就低下来了,低下来就再也没抬起去。洪油大仙是岚河道士的祖师爷,吴少陵师父的师父的师父见过他,八仙的人没有不到笔架山拜洪油大仙的。他原来是个做活路的人,成仙之后,人家还喊他做活路,他家家都答应,结果东家他也在做,西家他也在做,这才晓得他成仙了。

洪油大仙在笔架山待了三十年,道光年间上的天,肉身一直留在笔架山直到“文革”,化身却在岚河上下到处有。陈克忠见过洪油大仙的肉身不久,开始“破四旧”,一个王大汉的人领头,把洪油大仙的肉身剁成块,一块块地火烧了,烧得冒生血,吱吱叫,一股青烟标直上天。

洪油大仙的肉身虽然烧了,化身在八仙河却到处有。金毛关那棵大青树,长在丘陵中突出的一个山尖上,外来人一进八仙地界就望见了,活像是迎客松,据说洪油大仙曾经在这里显圣。树下面原来有座庙,也是“文革”的时候拆了。

河对面有几座石灰窑,前一段有人挖石灰矿,挖出一个菩萨头,鼻子眼睛长得好好的,就是右边耳朵缺了一点,看到的人都说是石头天生长成了这个样子。挖出石头的刘明汉说,当天晚上洪油大仙给他托梦,让他把头供起来。他就搭红布帐篷供起了这个菩萨头,好多人去敬香火。今天过河上山之前,陈克忠特意去看了,确实是一个菩萨头,只是下面没有配身子。

他想,可能是河对面的庙抄了,有人把菩萨头埋在这里,现在又挖出来了。但这毕竟是菩萨,算不算洪油大仙显圣呢?

半夜子时,歌郎们的声音有点沉下去,孝家请的响器班子的吹鼓手进来说,“你们歇一阵,我们搞会儿?”

陈克忠说正好,我腿脚有点转麻了。再转了半圈歌郎们就下场,响器班子的锣鼓接上。孝子还是那几个,崔固让那个小孩子下去了,又劝捧灵牌的女子歇一会,说:“这么长一晚上,你能一直转?”女子似乎没听见,低着头继续走。她似乎是决心完成一项比自己大出很多倍的任务。

陈克忠坐到旁边烤火,问歇场烤火的驼背子打鼓老汉“这是王老汉的几女子”,老汉正回答陈克忠,唢呐锣鼓的声音起来,把丧堂上一切的声音都盖过了。

响器班子的气势比刚才唱丧鼓高多了,两只长唢呐的音也吹得嘹亮,陈克忠听他们最初吹的是《荒年歌》,接着是“十二杯酒”的调子,再是“十二花名”的长调,再是“十绣”,另有几种调子听得很熟说不出名字。这一套吹下来,大约有二十来种调子,还要重复上一遍,绕着灵柩也就走了三十来圈。不知道为何,唢呐的声音虽然嘹亮,高到不能再高,真实的调子却总含着凄凉,就算是结婚时的吹奏也一样。实际上八仙人把结婚和出丧合称“红白喜事”,两种场合吹奏的是同一种调子,同一套路,说不清悲喜。

高家的坟,原来的地理师没看错,只是罗盘架得不平,或者孝家砌坟偏了方位,坟头没有对准笔架山,却偏到了左边那一架高山,山势太凶恶,压住了气脉。

吴少陵常说,千错万错罗盘不能错一分,这是当阴阳的把凭,也是阴阳的良心。罗盘错一分,向山能错千里,活龙错成死龙,发旺变成绝户。陈克忠小心放平了罗盘,在坟尾岩上做了标记,叫人拿一根竹竿子,瞄准罗盘指针的位置插在坟前,定下了火眼石的位置。这一趟事情就算完成了。

跳下坟头,陈克忠接过一根烟,站在旁边看人们砌坟。坟原来的封石都被拆掉了,有些地方露出的土质微微发红,工人捻了一撮看看,说这是见到料了。孝子有点不信地说十几年工夫,怎么就烂成这样子了。坟旁准备了几十匹水泥砖,工人觉得用砖砌的话又不太够,孝子就问陈克忠的意见。陈克忠说要是你们愿意,干脆还是用石头砌,水泥砖砌的坟,封死了,魂出不来,不是啥好事。

孝子把红包给了陈克忠,问这棺坟地形到底如何,今后是不是能兴旺了。

“刚才我上山的时候,看到河坝里有人在施工打洞子,是修电站吧?”

“是的,这是安康老板上来修的电站,从这里打洞子,一直到花里出来,水从山里引起走,要穿过几匹山呢。水坝到时就修在这座山脚下长潭。”

陈克忠点点头。“发旺还是发旺,想大发就没把握了。山底下本来是玉带水,一修电站,河里水干了,水从山里走了,地形就没有了。”

“那不是我们岚河上下都没得地形了?从佐龙往上,电站密密麻麻修起走的,政府还提的口号啦,要把岚河每一寸都榨干吃尽。”

陈克忠默了一下。

“是的呢,我估计我们这一带的人,不说过二百年,过一个甲子以后怕就没啥用了。那大河坝的水流着,你以为是白流的,有水的地方,人自然都不同。拿我们这个职业比方,现在好的道士和端公都少了,很多东西只是听说过,实际失传了。”

听吴少陵讲,他的师父高文玉驱鬼,手拿着两块红煤炭,两手不停倒来倒去走遍人家的屋子,煤炭稍微有点阴了就要换红的,一边还要念咒驱邪。做大斋的时候,要过奈何桥,用一匹红布一匹白布悬空搭起来,上面垫一层黄表纸,白布下面插着刀烧的有火,两个道士手持阳伞,对面从红布上走过去,一面走一面唱经,掉下去就是刀山火海。

那时岚河有个好端公陈端公。一天高文玉在做道场,陈端公远远地走来,用水牛角挑着端公的行头,他把水牛角往土墙上随手一插,进去了一尺多深,行头就挂在上头。高文玉看见了,端了一杯茶给陈端公,茶水冒出杯子面有两寸高,一点也不泼。陈端公接过去,用掌当中一切,把水竖切成两半,他喝了一半,另一半給高文玉。高文玉伸了一根指头进杯子里,水唏溜溜就被他的指头吸干了,然后指头对准自己的嘴,像倒酒那样倒进自己嘴里。两人相视一笑,从此互相再不为难。陈端公没有后人,在“文革”开始的时候被斗死了。

“文革”时的一天夜里,吴少陵悄悄跑到陈克忠家,手里提了一个蛇皮口袋。他喊陈克忠把这个口袋埋在炉子坑里,陈克忠一看是开坛经文的雕版。吴少陵说,白天里“红卫兵”到了他家,把从师父手里传下来两箱子雕版都逼着他交了,交出去之后,他们当柴烧烤了一顿转转火。“我悄悄留了这几张开坛用的雕版,不敢藏在屋里,你收好,不然往后就缺了本章了。”一边交代,一边叹气说自己这个道士也当到头了。果然两年之后吴少陵就死了。陈克忠把蛇皮口袋在炉子坑里藏了好几年,每次出炉子坑都不出完。炉子坑其实是个好地方,雕版不会扯潮。“文革”之后拿出来一看还是好好的,为了怕遗失,又拿绵纸抄下来,装订成一本书,现在开路就是依照这个本子。

过了半夜,丧堂上增了些寒意。丧鼓唱得倦了,严老汉和小李想唱老书。

徐茂公左手定阴阳

老杨林三收秦叔宝

小罗成善使回马枪

尉迟恭单骑能救主

程咬金斧劈老君堂

单雄信至死不投唐

林老汉想唱的是《隋唐演义》。从隋炀帝观琼花开始,中间经过薛仁贵征西,一直唱到薛刚反唐。耿老汉死的那一回,儿子媳妇半心半意,打丧鼓没请好歌郎,到子时就冷场了。陈克忠跟王文德商量,两人一人一句,就把这本《隋唐演义》一直唱到天明,围着灵柩走了五个多小时,手脚都麻了。早上还完阳,陈克忠靠在一个大树疙瘩上就睡着了,一直睡到上坡下葬,下了葬也没要孝家的钱,说:“我走到别处是为钱,走到这里为的是他是我师父。”回到粮管所,嗓子哑了半个月。往后再没唱过整本的老书。

华漆匠不愿意接林老汉的下文,他现编的歌唱得好,却不会老本子,仍旧唱了几句应景的。转到林老汉,他意思还是想唱老书,换了刘邦楚霸王相争的起头。

闲下无事去游玩

鬼谷先生摆卦摊

韩信一见忙下马

长枪插入地平川

尊声先生听我言

请你给我把八字算

人算我有高寿七十二

你算我几十几岁命归黄泉

后面小李正要接,华漆匠打断了歌头:

师父你点书很明显

要点韩信这一段

唱歌都是图热闹

打鼓闹丧混时间

哪个唱歌能当英雄

哪个又能当歌状元

何如一人四句热闹点

硬是要唱这古典

好比竹子蒙火火熄完

你二位只有邀伙伴

我正好瞌睡把灯残

陈克忠听得出华老汉歌里头有话。本来在孝家丧堂上唱老书是有忌讳的,比如唱《三国演义》,不能唱到走麦城。唱《楚汉相争》,最好只唱到约法三章。韩信是古人中最短命的,歌里说“命短只有韩信短,三十二岁赴黄泉”,又是犯了五宗亏心事,短了阳寿四十年。王老汉虽说算是凶死,并不是做亏心事年轻身故,在他灵前唱韩信的段子不合适。

今天转灵既是自己领头,不如提议改个和缓的十字句韵头,追忆亡者生平,大家一人四句接下去,都能参与。

劝孝子听言章——要记心上

你父他住高山——受尽苦况

刚下河促起了——两间住房

遇到了“四人帮”——命运不强

十字的阴阳板又长又缓,像有一股含悲的丝,不停地往外抽,往往唱得孝子流泪,唱歌的人自己心里发沉,半天缓不过劲。耿老汉在世的时候,十字韵的《秦雪梅吊孝》唱得最好,往往唱得孝子一路捧着灵牌一路哭。他的声气不算高,不像有些人在起頭的“秦”字上咬得梆重,带着哭腔,是娓娓地含着平和,孝堂上怎样的闹声和哭声却始终盖不住他的调子。特别每段末尾的“放悲声哭过了二更以后”“悲切切哭到了四更时间”,轻轻地一句,自然叫人的心提起来,等着更悲切的下一段。下一段却像轻轻放下了,有些意思没说完,调子没有停止,要穿过无数个更次,永远没有还阳的时候。

“文革”的时候,因为这段丧鼓,耿老汉被八仙中学的“红卫兵”从千家坪拉下来斗了两回,说他唱得那么悲切是为灭亡的地主阶级吊丧,秦雪梅是一个地主婆,她吊的丈夫更是一个大地主恶霸,从一更哭到五更,分明是想变天,污蔑我们社会主义祖国是黑夜。耿老汉在卡车上胸前挂了黑板大的牌子,写着“地主阶级的右派吹鼓手XX”,颈脖勒出了一条沟。

那之前陈克忠招工成了省建筑公司的工人,离开了千家坪。八年以后,陈克忠在白沙粮站看到了耿老汉后颈上的一条沟,挂牌子那一天之后,这条沟没有平过。看得出来当时用的是极细的铁丝,故意往肉里切。“我要是在,就不得叫他们用这么细的铁丝。”“莫消讲得,你那时候也是造反派。”耿老汉说。

1967年9月1号,陈克忠上午还在西安大差市工地上开车送材料,下午却成了建革司的副司令。一个见天一起喝酒的哥们当了司令,为了在司令部里多几个亲信就写上了陈克忠的名字,还送给他一把五四式手枪,带着一个皮枪套,好像是麂子皮的。第二天,建革司上头的工革总和红革总的武斗爆发了,陈克忠开着一辆卡车冲在最头里,车上插的都是人。对方的人来截车,车上的人喊着“碾死他们!碾死他们!”“毛主席万岁!”截车的人却在大叫:“停车,停车,滚下来!”陈克忠的脑子风车一样地转,心一横,以为踏的油门,却踩了急刹车,车子向上一跳停住了,对方的人涌上来爬到车头和车窗上,砸破了驾驶楼的玻璃,陈克忠的五四手枪还挎在腰上的皮套里,手还没从方向盘上放下来,眼前就一片红光——

事后知道,那天的武斗一共死了几十人,最后部队开坦克弹压才止住。陈克忠被救回司令部,从省铁路医院被强拉来的医生裹好了他头上的伤口。这次武斗之后,建革司失势,当司令的那个哥们有些心灰意冷,和陈克忠约好坐火车周游中国,出发时一个人带了两千块钱公款。

当时两千块钱是个大数目,坐火车又不要钱,还可以免费吃饭,两人一直在外玩了大半年。首先去北京,在天安门见了城楼上的毛主席,然后南下武汉、广州,参观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又上井冈山黄洋界,到上海,还去了遵义和重庆——

同行的还有这个哥们的妹妹,这小丫头原来是长安中学的学“毛著”积极分子,“反到底”派,却被躺在教室当中一具老师的尸体吓晕了,她走进教室的时候,两个男同学正在尸体上撒尿。她跑回家就摘下了红袖章。路上她成了陈克忠的女朋友。回西安之后,清算造反派的风声紧了,当司令的这个哥们被抓了进去。当时中苏形势紧张,正在号召参军,陈克忠和女朋友商量了应征入伍,分到重庆涪陵的工兵部队,在乌江旁边的山洞里造潜艇。女朋友说好在西安等他,复员了就结婚。不料部队上清理阶级异己分子,终于还是把他揪了出来——

十字韵比七字韵要难唱得多,不是上了年纪的人,唱不出其中的韵。几个人连唱,水平有参差,特别是谭老二,唱出来不像个名堂,陈克忠觉得意思不大。唱到王老汉死了妻子那年,陈克忠下场解手,叫王文德顶班。

出门一股凛意入骨。星宿很稀,似乎天气太寒,缩小了。牵扯的光像冷刀子,没有一丁点的暖意。坡上的土地被月光冻硬,有些田埂像刃。这里到底是山高,早上在孟石岭河坝,虽然土也上了霜,底下却是熟的,太阳出来就化完了,水汽像蒸笼。陈克忠走到河坎上,解开裤子。水比白天更疾,水面上有一点莫测闪动的光,一股寒意让他打了个冷噤。

二十年以前,岚河的水比现在大得多,水里面的鱼拥挤。夏天晚上月光洒在河面,正好打鱼,不会像白天那样惊动鱼群。陈克忠在鸭河口撒网,那里鸭河的水和岚河的水连成一片,银色茫茫,水面就像有无数的鱼在跳跃。刚收了几网,发现不远处有个人也在撒网,你撒一网,他也撒一网,你收网,他也收网。陈克忠想这是哪个,你离我这么近撒网,我哪里打得到鱼。他冲那人喊了两声,那人不理他,脸也不转过来。照旧是你撒一网他撒一网,你收网他也收网。陈克忠有点恼火,扔下网朝那人走,心想看看你到底是谁。走着走着被啥子迷了眼,眨了一下,睁眼再看那人不见了,月光下茫茫一片河滩,哪里有人?附近也没有藏人的石头或树林。

河坝是魂喜欢待的地方。落水的灵魂在水面游荡,总要抓住另一个落水的人代替了,自己才能投生。

那时候有放河灯的风俗,每过一段时间,河坝里不清静了,就由当地的富家出钱做道场,用黄表纸涂过清油折成船的样子,中间点上一小截蜡烛,选一处长潭顺水漂去。河灯闪闪烁烁,有点无常又有点温暖。河面上缠绵的灵魂,也随这点光渡远了,就像歌里唱的:

大河无水把船弯

一路唱到天光现

过船人员都是寿元

哪怕戴银把金穿

一条岚河,养活了多少的鱼多少的人,又带走了多少的魂魄,管你生前成王败寇,好汉恶煞。烧洪油大仙当年的6月26日,王大汉满三十六岁,背了一背篓苞谷过鸭河口跳石。那天下了毛毛雨,涨了一点水,水还是青绿的,他失脚被大河打起走,到虼蚤河口才捞起来,背篓还在背上,像个手铐子牢牢铐住,脸上身上的肉让鳖咬缺了。他平常水性好,人家说这是洪油大仙铐住了他的手。他家里为他打了一夜丧鼓,打丧鼓的正好是耿老汉,他顺口唱了一段三起头的调子:

今日赶鼓陪灵柩亡者刚满三十六他天生该要短阳寿

破四旧他当头头做事短见又刮毒把洪油大仙剁成块块肉烧得一阵烟子秋

洪油大仙把他咒他无儿无女断了后死在大河进鱼肚

在河边不敢久待。回到丧堂里,林老汉和王文德两个人终究还是唱起了老本子,唱的是《封神榜》。歌郎就剩下他们两个,敲鼓的驼背子黄老汉又上场了,像旧社会的打更人,沿着长路一直走到天明。陳克忠进里屋烤了一阵火。

火是用几十块蜂窝煤在地上堆起来,烧成熊熊的一大堆火,围了六七个不打牌的人,一边有而无地听外面的唱歌,一边謆经。有人连忙挪开了一点屁股让他坐下,说让歌师父坐。有人说你从下午一直到这时候,辛苦啊。陈克忠说这几天事特别多,没办法。

“这几天老鸹子就在坡上不停地哇,怕是有几个老疙瘩又要翻垛了。”一个女孩子说。

儿子住在粮管所那几天,河对门的一种雀时常地叫,声音咕咕地像闷在夜壶里发出来。儿子问陈克忠这是啥雀儿,“叫得人心里发瘆”。

“这种雀儿没得名字,平时叫得少,一叫就要死人。”陈克忠说,这种雀儿站在阳坡叫,阴坡要死人;从阴坡朝阳坡叫,阳坡要死人。“我们这个坡上这一段时间要死人了。”

第三天,仁溪沟口上一户人家的老人烧死了。老婆婆有八十来岁了,前不久出门被狗咬,躺在床上十几天了。屎尿在床上,铺盖脏了,儿媳妇烧了一路火,把尿铺盖搭在火上烤。楼下屋里还坐了一屋人烤火打牌。火把铺盖烤燃了,连帐子带人烧成一个火洞,底下打牌的人还不知道,后来闻到烟气,上楼打开门,一股火直扑出来。好在是新砌的水泥砖房子,只是把人烧缩了,手脚断了,依旧用一床被子裹到一起入棺。出殡那天下雨,父子两个站在粮管所院子里,看着一帮人在细雨里踩着跳石把白木棺材抬过了河,下葬在对面山壑下的田地里。一班唢呐的声音像被雨淋湿,一阵飘近又一阵飘远了。

“我们那边现在都是火葬了。”儿子说。

“其实都无所谓,人死了哪么都是一样的。怕的是要死不得活,瘫在床上无人照应。”

让河有个周老汉前不久死了,儿子在县上工作,他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害了病拿着钱却起不了身煎药,死在屋里第五天邻居去敲门,看到他躺在火边上的长板凳上,老鼠吃掉了他的鼻子和耳朵。

“相比起来这个老婆婆还算好的。”陈克忠说。儿子没出声。

好像明天刘元的骨灰就运回来了,你们干脆莫走了,连到唱几晚上。”一个从山西打工回来的小伙子说。

刘元是哪个,哪么死的?

就是坎下的,跟我们一路在山西干,炸死了,骨头又没拣全,拣了些骨头渣渣烧的。

哪么炸得这么狠?

刘元是煤矿上的炮手。一次点的十二炮,点炮的茬口到巷道要上一截梯子。点完之后爬梯子,巷道滴水,梯子打滑掉下来了。他连忙喊上面把风管子垂下来。上面也搞得快,把风管子垂下来,他刚抱住管子往上提,第一炮响了,以下他就翻来覆去地抛上抛下,收尸的时候只找到一只完整的穿着皮鞋的脚。这次带回来的骨灰,主要是这只脚烧成的。

“刘元的骨灰还没送回来,他的魂回来了。”那个女孩子说。

“未必在山西炸死的人,魂还没炸散,还能回来?”给陈克忠挪位置的中年人问陈克忠。

“嗯,十八那天他妈在坡上打土巴坨,顶上有一架岩,就在那儿洒泥巴啊,抬头望啥都没得,一低头又洒。晚上刚睡着,大门嘭嘭地像有人拍,拍了几道,她起来开门去看,月亮底下啥没有,一股风扑到脸上。”女孩子说。

“他是要回来,这是他的家乡啊。”陈克忠说。

一个在狮坪上学的中学生说:“怕是他的脑电波回来了,脑电波比声音还走得快,跟网络一样的。”

“这个学生娃说得好,人死了可能就是一种电。”陈克忠笑说。“都说有鬼,又没哪个真正看到过。”

“那为啥又要打丧鼓呢?”

“打丧鼓是活人的意思。”

沉默了一刻。外面唱歌的声音传来,唱到了妲己骗贾氏夫人上摘星楼的一段。妲己为贾氏夫人在楼上摆好了酒宴,这头催纣王上楼相见,纣王本来是个昏君,见色起意,忘了这是大将黄飞虎的妻室。

只因纣王他贪了色

得罪了女娲老娘娘

逼得比干挖心亡

杨任又挖眼一双

贾氏夫人坠楼死

黄家父子反朝纲

再往下要唱黄飞虎带领兵马反出朝歌,投奔西岐周武王。等他们把这段唱完,还阳的时候也就到了。

中学生问:“这些老歌到底是书上有的,还是口口相传的?”

“都是书上传下来的,《隋唐演义》《封神榜》,就是这些书,我原来还读过的。”一个一直抱着腿子烤火不出声的中年人说,他似乎有点出语就要惊人的意思。

“那书上又不押韵,他们硬是一句句押韵唱下来的。”

“是的,书也有,不押韵,唱的人根据书编词,要有韵。”陈克忠说,“这个东西还要两个人能对到唱,唱一段想一段,大体是那么个意思,能凑韵就行了。要这么凭空唱还不行。”

给陈克忠让坐的人听了一会,说,“老本子有老本子的味道,要说还是对唱有意思。九月间黄家成死,一个人唱到盘古开天地,打鼓的人接过去唱,‘盘古没得我瘪鼓大,盘古把我瘪鼓喊伢伢。他唱得粗是粗,有些道理。老歌里唱盘古身高一尺二寸五,说起来是跟瘪鼓差不多高,倒能拿起开天辟地的斧子,也是怪事。”

唱歌的好对手,陈克忠遇见过一个,是一个年轻人,还把陈克忠喊叔,现在出门打工了。这个年轻人唱歌文雅,从来不说粗话,懂礼数,平时喜欢坐在垭口上吹笛子。第一回同唱丧鼓,他先到,是领头的,陈克忠后到,上场他就唱了一段三起头的韵,给陈克忠打招呼。

文王访贤到溪头

不见贤人不见钩

一纶青丝垂绿柳

满江红日水空流

这是敬陈克忠年纪大,用了文王访贤的典故。陈克忠听了点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回赠,用了张飞的典故:

安喜曾闻鞭督邮

扫灭黄巾佐炎刘

虎牢关上声先振

长坂桥下水倒流

义释严颜安蜀境

智欺张郃定中州

末后唱了两句落板“月过十五光明少,人到中年万事休”,表示自己不敢自居贤人的意思。那个年轻人也懂得,两人相视一笑。这个年轻人有个亲戚在乌鲁木齐开矿,后来他也从山西到了新疆,听说在那边发了,家都迁到了那边。

有时候唱歌,越唱越孤单,像回到了自己粮管所的那间屋里,只有几堆衣服、几本书,墙上糊着十几年前的报纸,箱子底一张复员证,一张部队发的平反证明,没贴照片。床底下一把老夜壶。

那一次耿老汉来,两人对着炉火各唱一段,唱了好多做道场开路的歌词。耿老汉身体有病,吃不下东西,倒点糖水还是一口一口抿,端着杯子把叹息亡人的词从头到尾唱了一遍:

一年春去一年春

莫说无春是有春

路上逢人来探问

今年哪见去年人

生有死来死有生

生死从来不由人

世上若无生死事

黄泉路上少行人

人生在世苦奔波

好比南山草一窝

草死本是霜来扫

人亡又是病來磨

唱着他就眼泪双流,成了哽咽,陈克忠的眼睛也湿了。经常在为孝家开路的时候,感觉在唱自己。丧堂之上闹哄哄,无人听见,这些歌也只是唱给自己听。不知道是谁首先编出这些词,编词的人晓不晓得后人会唱这些词,唱的时候他化成了哪里的尘灰。唱歌的人唱了一辈子,把自己也唱成了歌中的亡人。

敲鼓的刘家驼背子老头,年轻时候背本来是不驼的,由于他会敲鼓,一直驮着两个鼓给人家打丧鼓,围着灵柩不知道转了几千几万圈,慢慢地自己就转成驼背了。

交了寅时,还阳的时辰到了。唱歌的人都下场,只留下陈克忠和王文德,都官喊孝子多上来几个。锣鼓的调子改了,行走的路线不再是绕着棺材转圈,变成每到了灵位两侧打回转,人双向来往,都官黄书记这会又忙了起来,大声喊叫:“孝子你们都听到,给我把路线好好走,哪个把路线搞错了着!”

亡者站在云端上

回过头来看孝堂

看到贤妻双流泪

又见儿女都悲伤

鼓调变成长阳板,悠悠不断的流水调,亡者从棺材中起来,灵魂托在歌郎身上,最后返回阳间看一遍香火堂,嘱咐儿孙。嘱咐之后,亡者就要真的离开家门,灵柩也要被请动,不能再停留在中堂上了。歌郎这时是代替亡者说阳间的话,要细细地把身后事交代好,一件也不能遗漏。

亡者云端开了口

恩爱贤妻听言章

天降一根无情棒

拆散我们一对老鸳鸯

自从你我配成双

上了我家香火堂

养了儿女一大仗

打了一生的孩儿仗

前妻死的时候才二十六岁,儿子才一岁大。死的那几个月,痛得在铺上打滚,药镇不住痛,头发都掉光了。陈克忠从监狱里被放出来的时候,她的身体就很差,有人劝他不要结婚,可是他坐了四年牢,她一直等了四年,实在不忍心。结婚之后她生山娃子,就落下了病,检查出来的时候已经是盆腔癌。她的那好德行啊,可惜命运不强。姊妹两个,哥哥从入监之后发配到新疆,从此下落不明,她身体又不行。妻子死后,睡在一张硬板板床上,一根纱置不起,一根木料没得。

那时候二弟在省建筑公司开车,陈克忠把心一横,前妻的尸身放在驾驶楼顶的平台上,一直开到302部队在西安的总部。总部这边有几个人也是重庆过来的,陈克忠都认识,他把车子在部队大门前一停,尸体抱到阶沿上,说我好好的一个家庭,你们平白无故叫我坐一场牢,害得我妻子命丧,家破人亡,如今人死了无钱入土,只有停在这大门上。

部队的领导吓住了,也因为是老乡,商量了一番,让陈克忠把搞基建剩下的一车木料拉走,装了一整车,都是好杉树料,茶壶粗一根根的,又给了一千块钱。热热闹闹办了丧事入了土,还落下了半车木料。可惜那时候不兴照相,连一张相片都没落下。

埋葬妻子之后,陈克忠就不想待在西安了。二弟说你一个人没有家业,带着孩子艰难,就留在我这里吧。陈克忠带着一身衣裳回到了平利县,正好部队上军管,找一个熟人开条子进了粮管所——

白天在南伽山上接到儿子的电话,他说自己已经到西安了,路上很平安。“我想还是把你接过来,以后我包建筑工程,你也能帮忙照看。”

心想假如到了关中,住在厚实的砖房里,看看电视。串串门,学着用关中话和邻居聊聊。沣河里有鱼,需要织一副网,过去好打鱼。老了一把火烧了,装在一个盒子里。

当初在河南出狱,老基督徒的儿子办了一个建筑公司,让陈克忠去西安给他帮忙,一月几百块钱工资。以后他的生意越做越大,现在是上亿资产的大老板。假如一直跟着他,陈克忠自己可能也有了公司。

可他跑回了八仙,宁愿待在粮管所的空房子里,日夜听着大河的水响。粮管所对面有一座山壑,看过去又清又深。下面几十丈陡直地临着涧水。有人家吃水,用长长的管子附过阴崖,伸入山壑里去。日子一长,管子染青了。烧死的老太婆就在这山壑之下,得了三尺的土坑。山间清气飘落,每天润湿坟墓的石头,长出青苔。像还留着些生气。

假如自己死在这里,提前让女儿们出钱打一副棺材,亲戚总要帮忙入土。地形谈不上,总会有三尺土坑和几块石头。比过了前妻的骨殖无存,也比过了杨武的埋骨他乡。

灵前的孝子中,崔固的媳妇是首先哭出来的,晚上灵牌她抱了大半夜,这时一下子扑倒在棺柩上,发出一种唱歌似的哀诉。这种调子是哭丧的时候特有的,女人们都无师自通,在岚河两岸不知流传了几百几千年。崔固的媳妇在哀诉之中,还带有风抖树叶的一阵阵颤抖,也许是她晚上抱灵牌太累受不住了。她扑到了灵柩之上,头挨着漆皮,旁人拉也拉不起来。另两个孝女也跟着她哭起来。崔固责怪她:“你哪么不听教,这么哭,哪么办呢?”他显出束手无策的样子。

刚才烤火的时候,有人说她是伤心,她自己的三个儿子,一个十年前夏天洗澡遇到竹筒水淹死了,一个前不久死在山西金矿里,只剩了一个。如今又死了父亲。

这种场面陈克忠见得多。奇怪的是耿老汉过世那回,他的儿媳妇也是这样扑到棺柩上,唱歌一样地哭。实际上,棺柩里面的老人连临死时的衣服都没有换,沾着潭底丝丝长的青苔。

白天陈克忠从南伽山下来,经过吊索桥下的青潭。上山过桥时看不出来,回来却见出长长漂过河底的青綠。滩长而缓,绿得不深,有时若有若无,石头像大片云母卧在青白之中。山中郁闭的心,到这里忽然清润,却又像被缠绕了。

十年前耿老汉在粮管所玩了一夜之后,第二天去孟石岭女儿家。几天之后,陈克忠忽然听说,耿老汉在吊桥下的青潭投水自尽了。尸体没有顺水漂远,就搁在平展的滩口上,人家发现他的时候,头和身粘了一层水青苔。

眼下的青潭平滑安静,那些柔长的青苔未有人触动过,水面下有长长的阴影。

后来听说,耿老汉自从生病打不动丧鼓之后,在家里吃饭不能上桌子,只能蹲在灶门口,几个月尝不到肉味。写信给在山西包矿的儿子,儿子也没有回音。那天耿老汉的女儿上庙沟看父亲,提了一只鸡,耿老汉让媳妇煮鸡汤,媳妇骂你老不死的想得倒美。耿老汉就自己拿到灶门口拔毛,媳妇看见了怒从心起,背后飞起一脚,把耿老汉踢了个跟斗,连盆带鸡子踢飞了,鸡毛和热水撒了耿老汉一身。媳妇站在门坎上破口大骂:“你还想嗵鸡子!”邻居都看见了。耿老汉把几件旧衣裳打成一个小包袱,含着两包眼泪下了河,一边起身媳妇一边还在后面骂:“老日的死远些,永远莫回来!”

孝子一片跪在灵前,歌郎开始代亡人吩咐孝子,挨个点到每一个孝子头上,唱的都是好话,即使是不孝之子,也要讽赠他的孝心好,旁人心里自然明白。虽然歌郎是代替亡者的灵魂说心里话,心里的话却不能完全说出来,要为生人留地步。在这灵堂之上,亡魂不过是客,活着的人才是主。其中委曲,非日久不能明白。

儿子孝心不能养

媳妇孝心才恰当

儿子出门全靠你

每时每刻你在身旁

儿孝不及媳妇孝

说得你媳妇听端详

要在你婆子面前顺

孝顺场面比人强

排头一个个唱下去,唱到了王老汉的侄子侄女,外侄和外侄女。外面的天光微微发亮了。亡魂离开香火堂的时候就要到来。这时候亡者的灵魂归阴,刚才代替亡者的歌郎的灵魂却要还阳。

归阴之前,亡者还要赐给后代几样东西,左边是摇钱树,右边是聚宝盆,福星赐福,送子娘娘赐贵子。赐完了这些,亡者的灵魂真的该走了,阳间的使命已经完成,再没有啥子放不下的。想起来倒像不是真的,只是他乡的一场大梦,剩下丧堂的一堆纸灰,一股蜡烛熄灭的灯油臭味,风吹而散。

一场大梦赴黄粱

气绝咽喉返故乡

化帛化纸空掉泪

魂飞魄荡往生方

虽然如此,亡魂离开孝堂的脚步却走得很慢,慢得不像是灵魂该有的脚步。看到儿女跪地相送,免不得迟延了片刻,又啰嗦几句。走到门上,左脚出门叮嘱要早生儿女,右脚出门又要嘱咐后代比一代强。来到阶沿上,要请屋檐童子保佑儿孙。来到院坝里,儿女还要跪地讨风光。亡魂张了口却说不出话,只是洒下几滴迎风泪。再要留恋,青衣童子已在空中催促,一脉悠悠,随风前往丰都——

陈克忠刚从部队监狱里出来,和一个家住丰都的战友一起到鬼城名山玩过一次。当时鬼城已经被“红卫兵”砸烂了,没有人管,也无人游玩。陈克忠和战友麻起胆子上山,山紧靠着大江,江中淘出一个大沙洲,亡魂顺江而来,看到满江是笆篓挑沙服苦役的亡魂。上名山要爬几百级梯子,亡魂挑沙上山,牛头马面当监工,漏掉一粒沙在路上又得重新背。到了山顶上膝盖早软了,一抬头面前是高墙大殿,十殿阎罗满堂恶鬼青面獠牙,没有哪尊有一丁点慈善之意。战友说,鬼魂在这殿上判了刑,就发配到江中挑沙,这名山十殿都是苦役的鬼魂挑沙上山建成的,“好比劳改场”。

陈克忠背上直出毛毛汗,又反感。他想,就算我犯了一点小罪,有一点小错,但也不是什么大恶人,也受了那么多的苦,难道到了阴间就该让这般恶鬼来惩治,替他们当牛马,这些恶鬼哪一个做的恶不比我大千倍万倍。

他觉得自己很讨厌这个地方,看到正殿中被砸毁的阎王像和几尊缺胳膊断腿的恶鬼,心里倒有几分快意,却又想到小杨被敲碎的脚踝。难道他的亡魂,也要来到这地方继续劳改。拖着打碎的脚踝,他如何背得起那沉重的湿沙。

歌头里面唱,“亡人身归极乐乡,请动歌郎来闹丧。”这样说来亡魂应该有更好的地方。一起坐监的时候,信基督教的老头子讲,有一个地上乐园,长满了草木,亡魂在其中睡眠,枯了又青,青了又枯,等待进入天堂。大家郁闷的时候,他就躲在角落里为这个乐园祈祷。

粮管所对面有一个山谷,谷中都是草,冬天半青半黄,很整齐地倒伏着。有时候陈克忠望着,想到老头子说的亡魂睡眠的样子。等到春天,亡魂返青了,倒伏的身子慢慢直起来。

老头子以前有四个儿子。一天他做梦,一个白胡子老汉站在他床前,说你的两个儿子会死去,之后你要信基督教,信以后你的家庭后代就会很好。一年之中,老头子的两个儿子真的死去了。老头子就信了教。“文革”来的时候,老头子收藏了三十四本《圣经》,悄悄散发,后来被揭发坐了牢。

老头子出狱几年后死了,死的时候相信他的灵魂会被接到乐园。他一有空就劝陈克忠信教,可是连他的儿女也没有被他劝信。陈克忠当时得到一本舅舅吴少陵的书《渊海子平》,正看得起劲。

这会陈克忠想,要是能像老头子一样相信自己的灵魂会归到乐园就好了。可是细心一理,自己犯的错造的孽不少,这样的灵魂,怕是注定要到丰都城和杨武会合。假如杨武在阴间的腿仍然是坏的,驮不起湿沙子,自己能搭个手。

还阳刚收尾,都官站在门上喊“力量些的小伙子都来帮忙,请动灵柩了!”有人拔掉了棺材顶上的蜡烛,丧堂上脚步忙乱,七八个小伙子围住棺柩套上绳索,“嗨哟”一声抬了起来。棺材离开高板凳之前,陈克忠在灵前卜了卦,起身的时候,又极快地摔了灰碗。摔碗的手法须干脆猛烈,拿起灵前昨晚积存了一晚上的香灰,猛地摔出去,务必要碗摔得粉碎,碗不碎的话,不是孝家还要死人,就是摔灰碗的人自己有劫数。

灰碗摔不破的情况陈克忠没见过,但师父吴少陵遇上一回。当时是解放前夕,杨柳坝肖家做道场,七天的大斋,请了七七四十九个道士,上山砍扎十殿阎罗用的葛麻藤就用了一个月。临到摔灰碗,师父多熟的手法,脱手一甩窑碗却没碎,灰也全部落在地下。肖家的人勢大,当时扣住吴少陵就不让走,关在一处楼上,楼梯一扯,好吃好喝供着,屎尿用一个罐子端下楼,就是不让下楼。关了一个月,解放军来了,才把吴少陵放了。不出几天,肖家五兄弟有四个在县上一根绳子捆住镇压了,连丧鼓都没人打。人家才晓得不是师父故意,是肖家的气运到了那步,灰碗硬是摔不出去。

到了“文革”后期,吴少陵得了哽食病,撑着替人家做道场。最后一回替人发丧,灰碗一摔,灰腾起丈来高,碗却打了几个转转,从大桌子上跌到地上还完完整整。吴少陵长叹一声,对孝家说你们没事,这是列位先师要我去见他们了。不久之后他就倒床了,直到喝了那最后一次的鸡汤。

香灰像箭往前一射,都官大喊着“起来”,一阵吆喝号子,几十双腿脚腾起烟雾,棺材迅速抬出了门槛,移到院棚下搁好的几条高板凳上。这过程似乎生死攸关,稍有迟延会有不测的灾祸。因为该走的过场都已走完,活人不能容许死人在堂上再停留一刻。

灰碗脱手,陈克忠的事算是完了,站在门上看热闹。一个人凑过来问:

“看灰扑的样子,这里还要老人吧?”

陈克忠轻轻地点点头。刚才灰不往上升,直往旁边扑。

“是男是女?”

“这就不晓得了。”

刚才灰往右边扑。灰往左边扑要死男的,往右边扑死女的,并且这个人发丧肯定还是陈克忠来摔灰碗。但这不能深说。

“棺材好重啊!”

一个刚才抬灵柩的小伙子进来烤火,大声地说。

“说明王老汉还是舍不得他的儿女。他的心事还没有了。”一个老头说。“你们那天从镇政府把他抬走的时候,说是他就重得很吧?”

“是的呀,当时把他往起抬,我抬肩膀,那哪里抬得起?他简直像一坨铁,你说他平时瘦得一把把刺,哪里来的那么重,我一个,王小山一个,两个大小伙子抬不起。我晓得他不愿意离开镇政府,当时就骂了他两句:‘你再怪搞,我就把你摔到马路上!骂了以后,就轻些了。你说这是怪事吧,又不由人不信。”

王老汉的灵停在院子里,等天大亮了要抬上坡落葬。坟地是在高山上,以前的王家屋场。王老汉在那里住了三十多年才搬下河,他的心愿是要睡到老屋场去。今天的日子不好,王家只是把灵柩遣到平坡上,等待以后安葬。这个过程陈克忠就不参与了。他困得头皮发麻,只想回到粮管所睡觉。

临出门,孝家提来了发丧用过的公鸡,又给了一百五十的红包,陈克忠分了五十给王文德。王文德的脾气好,虽说干过两年的村长,在陈克忠面前还是尊敬,哪些地方弄得不对头,说他几句他也不回嘴,分给他多少也不计较。只是学东西一直心粗。陈克忠心里在想,假如自己真的过了西安,只怕找不到一个人,将那颗印和本章托付了。

清晨比夜晚更寒冷,山上虽然亮了,河还沉在阴影里。还好遇上了一辆跑早班的面包车。回到粮管所,要好好补个冷瞌睡,回头再把火发燃,屋里就会暖和起来。这只发过丧的公鸡,要好好喂两天,提到陈登科家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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