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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 春

2017-05-12陈蔚文

读者·原创版 2017年5期
关键词:画技厂区美院

文 | 陈蔚文

早 春

文 | 陈蔚文

每个人都有一段青春里的隐秘故事。我们在成长里获得的所有真知灼见,都是在各种貌似不可告人的禁忌和秘密里无师自通。

▌用画笔填色,和插画师刘曦一起完成插图,拍照发送给“女友力”,就有机会获赠读者文创团队设计的“小鲜肉”笔记本一册。

在一个青花瓷画筒中装着十几卷画,其中有一张名为“春天”的水粉写生,有着静谧如《晚钟》的调子,画的下方是他名字的缩写Z。

毕业那年夏天,我在师大的画室认识了Z,高挺且淳朴的一个男孩。他从一个小地方来,没有受过正统的美术训练,还未找到工作,在一些院校的画室游荡。Z画得很不错。他说他最喜欢的画家是法国的米勒,一个诺曼底半岛农民的孩子,一个在痛苦悲哀中寻找灵感的伟大画家。

Z比我小一两岁,年轻而敏感。每天晚上我们和一些画友都会聚在师大那间弥漫着油画颜料与调色油味道的画室里,一起唱齐秦的歌,Z总用好听的嗓音和着,一句都不错。

我们中画得最好性格最沉稳的是桦,她是我的学姐,她的父亲在师大工作,就住在师大对面的小区里。她年纪长我们一些,圆脸、大眼睛,对谁都和气有礼,我们也都很佩服她—无论是画技,还是性格。Z也总向她讨教画技,桦耐心地指导他,时不时还从家里带些吃的来给他。

有人开始开Z和桦的玩笑。当着桦的面不敢,她虽然和气,但有种不可冒犯的气场。而且桦也不喜欢别人拿这种事开玩笑,她曾告诉过我,她爱着一位以前学画时认识的师兄,从未告诉过他,后来他去了北京,断了联络。桦说,她常幻想有一天在北京的街道上突然邂逅他,那将是多么激动人心的时刻。

7月的一天,我过生日,在画室我并未提起,晚上出来,走到湖边,Z似不经意地递过来一个东西,说∶“给你。”借着路灯我看清了是一盒磁带,张国荣的,我曾说过非常喜欢他。我忽然有点儿别扭,看了眼Z,他说:“你看我干吗,又不是偷的,逛书店顺手买的,要不你请我吃刨冰?”

我想这只是巧合吧,他怎么会知道我的生日,可内心又希望他是记得的。空气闷热得像能拧出水来。

转眼至深秋,画室沉寂下来了。

也许是因为美院的高考已经结束,考上没考上的都去放松了。常来画室的一对恋人又刚刚分手,平日挺泼辣的一个女孩哀伤起来,让人觉得心情黯然。

画室开始传一个凄美的故事。说有一次,一个男生没去看学校晚上放的电影,独自在画室画画,他画的是一组玫瑰。正画着,忽然发现身旁有位白衣飘飘的清秀女孩,男生吓了一跳,不知她何时进来的,但也有些高兴,他同女孩搭话,可她不说话,只是站在那儿看他的画。

电影快散场时,女孩走了。男生遗憾又懊恼,想着还不知道她是哪个系的呢,正惆怅,忽然想到那女孩一袭白裙,可现在正是寒冬,立刻惊出一身冷汗。后来听同学聊天,说前几届有个美术系的女生因失恋跳楼了,那女孩的名字中有个“玫”字。

这个故事突然就在画室传开了。除了女孩玫因失恋自杀是真的,其他应该都是虚构的,但在那个深秋,我们都愿意相信这个故事。

画室只剩下不多的几个人,其中就有桦、Z和我。桦想出国深造,我是因为刚上班无聊,Z在一个厂区子弟小学找到了一份美术教师的工作,想再提高画技,有机会去考美院。他住在厂区小学的宿舍,离师大很远,骑车大概要40分钟。

有一天晚上,我从画室出来,刚到校门口,看见Z骑在车上,一只脚点地,望着我笑。我一下慌乱起来,说:“你等桦啊,她马上就出来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说,我明明知道他们之间只是姐弟般的友善。

Z的笑一下僵住了,我们推着车往前走。Z的手里拿了两听健力宝,他递了一听给我。我不停地找话说,都是些拉拉杂杂的废话,生怕一旦停顿,会有让人心跳加速的危险从空气中蹦出来,而我,尚未准备好。

为了不走冤枉路,我们把自行车提过了马路中间的隔栏。Z一只手就把我的车提了起来,像提了个空旅行袋般轻松。我嗅到他身上皮夹克的气味,他的身影在夜色中那么年轻,那么有力—这些在我日后的回忆中一遍遍被定格放大,而我当时只想着怎么逃避—我几乎不由分说地在拒绝他之前先拒绝了自己,矜持的本能胜过一切,生怕对方不知道自己无心,没想法,纯洁又凛然。

快骑到我家时,我像表明什么同时又假装无意地说:“你以后别来了,那么远,不方便。”我这么说,也许是希望他立即反对,又希望他用一种轻松的方式消融我的矜持,表示他会继续来,会继续一把将我的自行车拎起,放在隔栏那边。但他没吭声,只是将健力宝的拉环啪的一声拉开,一切静了下来。

那个晚上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

过了几年,有一天,我突然想起了Z:他考上美院了吗,或者还在当美术老师?曾刻意屏蔽掉的许多事物,那一刻出现在眼前。那时候,我为什么不给他也不给自己一个机会呢?我急切的拒绝其实是隐含了一种心思—希望从他的坚决里得到更有力的证明,但我忽略了他的处境,忽略了他的骄傲与敏感。

我查到了那个厂区子弟小学的电话,打了过去,铃声响了好一阵,一个声音粗哑的女人接了,我问她Z在不在,她说了什么我听不清。话筒干扰声很大,我又大声说了一遍,她说没这个人。电话断了,唯一能联系Z的线索断了。

我其实只是想问候他一声。

那张题为“春天”的水粉画是Z离开画室前我问他要的。有朋友说,那不像春天的写生。是的,画面上那座灰色的老桥和淡如轻烟的调子都隐藏着忧伤,可那才是真正的春天来临时的景象吧。米勒说:“我所知道的最令人愉快的事物就是宁静与沉默。”春天并非一开始就是生机勃勃的,因为带着寒意才愈分明,像一段感情还未来得及展开就结束,才愈让人怀想。

后来,桦没有出国,而在北京定居。她大概没能在北京的街道邂逅师兄,因为听说她到北京后不久便结婚了,对方是外语学院的德语老师。

图 | 刘 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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