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期一会

文|图 简 猫

一期一会

文|图 简 猫

两年前的夏天，M小姐在我家中小住，彼时她学习茶道已逾一年，修习的是日本茶道中“里千家”一派，汤沫以细腻浓郁为上乘。她刷茶给我，还做了茶点—粉色和果子，装点了樱花瓣。将茶递予我时，她顺时针将茶碗转了90度。后来我才知道，茶道中茶具分前后，无论主客，但凡将手中之物递出，要以前方示人，表示尊重。

后来，M小姐去她老师的家中学茶，拉我前往。

第一次见田内老师，她戴着厚镜片眼镜，穿天水碧色无地（指整件衣服仅有除了黑色以外的单一色彩，且没有图案的和服）。作为在全美享誉盛名的里千家茶师，她年近八旬仍精神矍铄，提釜打水皆亲力亲为。

她将家中的一间房间辟为茶室，室外建一茶庭，庭中高木参天，树旁为一角亭，由角亭入茶室，道路为石砌，石道侧有一石筑洗手钵。每逢正式茶会，茶客初候于亭，后经石道入室赴会。步入茶室前，需在洗手钵前洗手、漱口，以清净身心。

田内老师好茶花，庭中遍植各式茶花96种。庭之南，两株吉野樱并不醒目，然每到三月暖日当暄，漫天飞英蕤于昊苍，便是一番至盛的景致。

如今，我跟随田内老师学茶已两年有余。

一碗薄茶

“一期一会”最先的意思是难得一面，世当珍惜。

学茶两年多，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是山崎麻里做薄茶给我。

那个三月，我与麻里初相识，一个下中雨的早晨，茶课上只有我、她与田内老师。那是一节极平常的茶课，因为下雨，室中冷光翳翳，麻里要做一碗薄茶给我。

在一片压抑的昏色中，她端入茶碗，开始薄茶仪式。虽是雨天，她仍穿了一身樱色小纹和服，没化妆，只在唇上擦了薄薄的粉色。远看，美得惊人。

那一天，她选了与和服颜色相近的粉五瓣樱花茶碗，茶碗中搁着茶巾，茶巾前茶筅（茶刷）斜倾放置，茶碗上茶勺倒扣。她跪坐入席，将一应茶具放置妥当，然后从怀中取出帛纱（擦拭茶具的手帕）仔细折叠，郑重地擦拭装有抹茶的薄器（装抹茶粉的茶罐）与竹制茶勺。

我坐在对坐的客席，见壁前插了支白茶花。麻里也偏头看了一眼，一边点头称赞，一边用叠整齐的帛纱将釜（烧水用的炉具）的盖子掀开—釜中水声沸若泉涌，掀起盖子，一阵白色水汽缭绕。就着水汽，麻里取柄勺自釜中舀半瓢水，从茶碗上方缓缓注入。此刻，满室寂静只闻水声潺潺，似春分时节清溪泻雪，于此荫翳昏色中破出一抹春色。

人是容易因小事而愉悦的，至少我是这样。闻水声，又见麻里俯身垂眸，专心清洗茶筅与茶碗，心情便莫名地愉悦起来。

清洗茶筅时，麻里蹙眉，半晌，用食指摘掉了茶筅上断了的一梢，擦拭茶碗时，她亦十分缓慢用心。将茶具一一擦拭妥当后，她才将薄器打开，用茶勺取了两勺茶粉放入碗中，之后于碗壁上一磕，发出极轻的声响。此时水刚煮好，麻里放回薄器与茶勺，又取柄勺至釜中最深处，满取一瓢水，适量注入茶碗。

她刷茶的动作很可爱，脸通红，有种较劲的认真。茶筅在碗中因搅动发出沙沙的响声，节奏极快，像春潮带雨，晚来风急。少顷，碗中茶沫初成，刷茶声渐缓。此时刷茶，动作似闺中女子淡扫蛾眉，缓缓若干来回，旨在将茶沫抹平。

大约在她刷茶那会儿，雨停了，有光线自移门鱼贯而入。那光最初只在茶席一角，后跃上素壁，攀上晚开的白茶花，不到片刻，便将原先昏暗的茶室照亮。我按捺不住，转身将移门推开一丝缝隙，雨后春色便喧腾而入。我从麻里手中接过茶碗，只觉得碗里有浓浓春色的一瓯，拂了几番还满。

那是我喝过最好的一碗薄茶。

此情此景，不可复制。田内老师说，人生聚散匆匆，唯茶事永恒。于此永恒中生出万种偶然变数，遇到了，便遇到了。这是一期一会最原始的解释。

一碗浓茶

到学浓茶时，对“一期一会”有了另一番理解。

浓茶礼法烦琐，较薄茶郑重许多，是之后中高阶茶礼的基础。

薄茶的茶碗可素可艳，浓茶中最常使用是黑乐碗。自千利休（日本茶道的鼻祖和集大成者）指导第一代乐茶碗师长次郎制出第一个黑乐茶碗，后人便认为此茶碗质朴天然，最能代表千利休的茶道思想。

浓茶与薄茶的不同之处还在于对茶入（装浓茶粉的罐子）的擦拭上。擦拭是一个拂尘的过程。尘于茶具，亦在于心。

具体擦拭方法是，取出帛纱展开，捏住上方两角，在身前微微内折后再展开。左移变换两角，对折再展，按此步骤依次变换四次，至第五次时方照薄茶中帛纱的折法叠整齐后置于掌心，开始擦拭茶入。

记得初学浓茶那会儿，很多都只在形似。有一次樱花祭茶会是由我主持，做此擦拭时，田内老师在一旁向众茶客讲解。她说，此四折、四展别有深意—一折，为父母双亲，拂其忧心；二折，为知交友人，掸其乱心；三折，为此间茶客，去其烦心；四折，为自己，收心凝神，拂尽尘寰间仆仆风尘，跪坐茶席，只留慈悲与静心随三分春色入茶。

不同于薄茶一客一碗，一碗浓茶由多人共饮。薄茶取两勺茶粉，浓茶初取三勺，后放下茶勺，转动茶入，将适量浓茶粉倒入碗中，再取茶勺将碗中茶粉碾平。

之后取柄勺没入釜中满舀一瓢水，于碗上方寸许缓缓注入，此为一注水，水量为成茶后的四分之三。一注水后，取茶筅入碗轻搅和匀，手法要沉稳，旨在将沉底凝团的茶粉徐徐揉开。二注水，左手横持茶筅，右手执柄勺，再取一瓢沸水注下，经茶筅，将所滞茶汤一并带入碗中，成就最后四分之一。之后刷茶，茶筅如先前一般缓缓揉碾，直至茶水交融，汤浓而不滞，滑而不腻。最后的刷茶是最难的一步，也是浓茶最精妙之处。

一碗茶该给几客同饮，倒多少茶粉为好，水一注几分，二注又几分，所有细微之处，全凭做茶人的经验，有心量度。初习浓茶，时而茶多水少，茶汤稠而滞，入口干涩；时而水多茶少，茶汤稀而色乏，虽入口容易，但少了郑重与端严。

他人有心，应忖度之。做浓茶，便是忖他人之用，度他人之心。

将移门阖上，茶室便自成一个独立世界。室外的烦忧、困扰、闲愁种种再与此间无关。低头为茶，抬头是客，上有花开五分，下则水煮二沸。好的茶人执着于眼前，仿佛一勺、一罐、一水、一碗皆生动。好的茶人亦存善全之心，若茶为美，水为好，浓茶便是茶人低眉垂眸，以茶筅将最美与最好细细和匀，待成就一碗春色无边，再谦恭敬奉人前。

做好茶，将茶碗于手中转两次后递与茶客，茶客饮第一口，茶人问：“此茶尚可入口否？”茶客答：“甚好。”

习茶愈久，愈能体会“一期一会”的另一层含义：美好的相遇背后是一颗体察他人的善全之心，更少思虑自我，更多思虑他人。茶道中许多细节都体现了这一点。作为茶客，是能从中感受到那种以物代言的周全的。

也只有本着一颗为他人存留美好的善心，才会有无常中使人纪念的“一期一会”。所谓“世当珍惜”，惜的是缘，更是心。

一茶一器

世间的相遇何止人与人？人与物的遇见亦属于“一期一会”。

任何茶仪式，主人做完茶，都有茶客拜见茶具的步骤。薄茶仪式中，拜见的茶具包括装抹茶粉的薄器与茶勺；浓茶仪式中，拜见的茶具包括装浓茶粉的茶入、茶勺，以及包裹茶入的仕覆。当然，茶客饮茶后对茶碗也有拜见，这是客礼中十分重要的一环，但并不包括在做茶结束后最后的拜见环节中。

所谓“拜见”，是人与物的相遇，更是当下之人与造物之人遥远的相遇。

曾经在某茶店中买过一个茶碗，老板原是京都茶人，到旧金山开了茶具店。我买的不算什么名贵的茶碗，但他仍然让我一定将木盒存好，没了木盒，不知何人所作，任何茶具都失了价值。物本身不值钱，是造物人的匠心使人铭记。一茶一器，一器一心，流传下去，是无数种人与物、人与人的一期一会，不必当面遇见，仍有真意可以传达。

学茶时，田内老师没提过关于一期一会的要义，但仿佛很多处都有它的影子。比如一本小小的茶会签到簿，每次来的人不一样，留下名字的人，有些还在，许多走了。人走了，剩下名字和名字挨在一起，都是曾有的一期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