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凯旋等
2017-05-10
乔焕江:今天是哈尔滨文学论坛一周年,欢迎本期主角——作家老长。
何凯旋:论坛的主角每期都在更换,而且论坛参与者也在不断增加,这给我们增添了很大的自信,实际上也是对我们一年来积累下来成果的检验。论坛做的是本地中青年作家的评论,在纯文学如此不景气和低迷的情况下,在本地作家作品广大读者并不十分了解的情况下,我们的论坛依然坚持到现在,这种精神是难能可贵的。
老长创作的历程中,我们能看到“城市文学”创作的基本面貌,和我们当下的文学需求有契合之处。但我更愿意从一个作家的成长过程谈他创作的轨迹:老长第一部作品就是长篇小说《行色慌张》,一直到去年最新发表的短篇小说《新春快乐》,在近二十年的创作过程中,没有一部长篇接一本长篇出版,而是越写越短 ,到现在基本上主攻短篇小说了。其实,这是一个作家优良的品质,从最初的蛮勇到渐渐有了敬畏之心,才能真正认清自己创作的优势与劣势,尤其是技法的日趋成熟以后,敬畏之心油然而起。再看他的長篇创作,实际上是不成熟的,有些流于当下网络上都市小说的松散,这种松散主要还是没有作为作家独到的认识,然后由认识的角度去谋篇布局,所以读来缺乏文学凝练的力量,只是人云亦云的敷衍成篇,包括人物性格塑造这些基本功,也有这方面的缺陷。但我们能看到他在不断成长的痕迹:比如他的《太阳》这个短篇小说,我觉得可能叫《夕阳》更好一些,讲了一个有丰富经历的老人在夕阳西下的江边,所产生的漫长一生的感怀,犹如电影的慢镜头将一生的荣耀与挫败缓慢地拉长,读起来很有味道,能够产生很多夕阳般浓烈的共鸣。他后来的一些短篇小说,渐渐回到了文学更深的本体里来了。这是一种挑战的姿态,挑战我们每一个人本可以产生共鸣的欣喜与欣慰,反而会引起莫名的压抑,不是抚慰而是消沉,并且一味地消沉到底,丝毫不留余地。这就要回到城市文学的本质上来谈,我觉得他这一点上恰恰是我们城市文学应该去挖掘的矿藏。城市文学之所以有蔚为壮观的未来,除了城市化快步发展的需求,更主要的就是巨变下人心的蜕变,城市纷繁阴影里遮蔽与隔离的作用下,他的小说中的地位低微的小人物渐渐产生自我压抑下的分裂,分裂为更为隐秘的心理,并且隐秘地彼此隔膜起来,始终如一地冥顽不化,永远不可通融开来。他的短篇小说里有很多边缘的都市人都是以彼此隔膜的形象出现,他揭开了这些形象的本质,又从很隐秘的角度来写隔膜人物心理的变化,而且还有一种很强的隐喻性,隐喻着人人不可沟通的内心,所以构成通篇压抑的情绪,没有出口可供我们呼吸!甚至是绝望情绪弥散到底。前面说他的长篇小说有些松散,但是老长对细节的捕捉始终是精彩的,典型的环境下准确的感受能力,透过不错的笔力笔笔富有质感。这些在很多作家身上不是很突出的,大多只是一种共性的描写,没有独特的感受能力,所以这是他的优长之处。还有一个是老长笔下的人物以及心理描写都很不错,但有一个问题是存在的,他对所有都市人的心理种种的探微,更倾向于种种社会现象产生心理活动的推演,但如何往下延伸下去,而不能仅仅停留在这些现象产生的压抑情绪中,并且一成不变。它或许应该在更为狭窄的内心探微中,应当有光亮,内心狭窄的光亮,其实就是力量,社会现象产生的心理总得要有力量来解决吧?仅仅停留在现象引起的悲观情绪中,说到底与前面说的给人予抚慰的共鸣没有区别,依然没有体现出作家应有的锐利。不过是换了一套面孔,说看看老子不惯你们了,不再抹蜜了,老子给你们揭示不可通融的人心,其实还是异曲同工,还是没有决绝地深入下去,还是为现象所累,没有对本质揭示的力度!或许这个时候真正的现代小说曙光出现了!也就是更为主观的力量,哪怕是隐秘的狭窄的甚至是并不光明的力量演化下来,可能出现荒诞的曙光。可你现在只是停留在表象的情绪里不能自拔,缺乏超拔的力量。
老 长:我真正写小说是从一部勉强叫做长篇的《行色慌张》开始的。在此之前,我基本是在混生活。直到人到中年的某一天,觉得自己似乎应该寻求点精神方面的慰藉,就写起了小说。
按理说,我似乎重新捡起画笔更合理。因为自己毕竟是学画出身。可是,画笔扔得实在太久,兴致虽说不至于荡然无存,但毕竟生疏了。再加上自己的油画专业在作画之前的钉画布、刮底料一类繁琐的程序想起来都觉得麻烦。而写小说则方便多了,只需一个脑袋和两只手,另外,再加上一个带电的脑袋就够了。更主要的是,写小说也曾经是我的一个愿望。
高中时期,我就写过小说,只有一篇,是个短篇推理小说。主要因为当时由衷沉迷于阿加莎·克里斯蒂。现在回忆起来,我那时的读书完全出于兴趣,当时整个人都被带入了作者所设计与描绘的线索和情境之中了,以至于读完后竟觉得只有推理小说才是文学的最高境界,只有阿加莎·克里斯蒂才应该被称为文学大师。当然,我那时写那篇小说只是自娱自乐。而且,写过一篇之后就停滞了。也就是说,我开始写小说的时间并不晚,只不过才刚刚开始就宣告结束了。此后,近二十年没动过笔。那期间,我虽然没写小说,却渐渐知道了自己曾经喜欢的推理小说不过是一种类型文学,并不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以及深远的社会学意义。知道这些,不仅仅是读过理论家的评价而得到的体会,同时,也是通过品鉴具有真正艺术价值的绘画作品而感知的。比如说西方十九世纪绘画的诸多流派,都与文学的流派、特征、审美及思想内涵几乎是一致的。所以,当我后来再写小说时,无论是对生活的意义,还是在艺术品质方面,都多少有了相应的认知。
至于我最初写的长篇《行色慌张》,这一次我本来不想拿出来。因为现在看来,它实在太粗糙、离真正意义的小说差得太远了。如果一定要找点优点聊以自慰的话,充其量不过是一只刚刚出生啥也不怕的牛犊子。尽管如此,那也堪称一次磨炼。在近乎四年的磨炼中,使我懂得了其实写作者根本无法完全还原和再现自己曾有过的经历。所以,也就不必为如何能真切地再现生活费工夫,更该做的,其实是如何表现。表现和再现不同,它相对多出了写作者自身对生活的体验和认知。这种体验和认知,势必具有独特性。就是说,身处同一个环境,面对同一事物,不同的人一定会有不同感觉的。写作者就该去呈现自己的感觉。如果没有个人独特的感觉,也就很难达到表现的过程。
在自己的小说创作中多少融入一些思考,已是在完成那部长篇后的事了。想来,应该是从在《人民文学》上发表过的那个短篇《太阳》开始的。在那个短篇中,我写了一个饱经世事沧桑的老人在孤寂的生活里一再追寻着生命的意义。虽然他始终都没能给自己一个满意的解答,却仍然对生活充满畅想,而他的畅想也许恰恰就是他生命的意义。之后,我又相继发表了一些短篇。除了《大麻子要来了》是一个“狼来了”故事的翻版之外,其他多半是呈现当下城市中一些人内心里的一种灰色的情绪。那情绪是由于生活压力给人精神上带来的恐惧、灰颓、苦涩、无助、压抑甚至是虚无和绝望。在表现这样的情绪期间,我曾试图找到可以驱遣虚无以致在精神上得以救赎的一剂良药。可是,始终没能开出一个温暖的药方。后来想,或许艺术家只需做到真诚的表现就够了。
我是个不善于思考的人,如果可能思考的话,便一定是在写作的过程中。比如以上提到的几篇作品,在最初阶段还没有多少思考的成分。若是有人能读出一些来,则都是在写作过程中产生的。我极不赞成那种冥思苦想地将一切统統构想好了才动笔的写作方式。那样势必压制写作过程中所萌生出来的新鲜感受。同时,也很难让作品沿着它自身的成长轨迹发展。那样的写作过程肯定会令我感觉乏味的。
尽管我从真正写小说开始,就懂得艺术形式的探索求新尤为重要,可回顾自己这些年来写出的作品,应该都属于传统意义的东西。因为具象表达的烙印,从学画的时候就深深烙下了,总是不由地向“似”靠近。当然,想做到全“似”实在太难。但若想做到不“似”(抽象意义,先锋意义)似乎又更难。所以,只能选择“似与不似之间”,也就是美术行当里称之为的意向表达。当然,我的意思并非是在借用齐白石先生的名言来褒奖自己,只是在说自己的小说似是而非罢了……
申志远:老长在哈尔滨的作家中是很独特的,他既不同于“偏脸子”的孙且执迷于地域符号、挖掘那里的人性,也不像梁帅去写形形色色的人。他是用一种传统的叙事方法在写小说。大家可能会觉得他小说中的人物、情节、表现手段很老套很传统,但他的可爱之处、他的闪光点就在于此。他的小说有意思在哪呢?一方面是基本没有离开他接触的环境;另一方面他用这种在今天可能被抛弃的手法写得出神入化,比如他的《大麻子要来了》《麻雀》。老长很喜欢看影碟,他看了外国电影中好的细节,能够很好地把这种感觉用在小说里,我觉得这是值得我学习的地方。
郭 力:看老长的小说,我脑海里出现了这样一个题目——“看见”城市的隐秘河流。为什么说是“隐秘的河流”呢?因为正像他刚才说的,他要写灰色的情绪,这点和我读的感受是一样的。他写了很多城市普通人的挣扎、焦虑、挫败感,而这些恰恰是都市人灰色情绪的体现。每一个作家,当他面对都市的时候,一定会有都市经验的个人式的书写,老长的都市经验也是个人化的。我们看今天都市的文学仍然在继续,很多作家也是沿着这个思路去写,但每个作家的风格和个性是不一样的。哈尔滨的老长,有自己个人化的都市经验,我在读的过程中总结出了几点:
第一点就是作家的“读心术”。比如《无雪之冬》,老长看到了一个社会上日益尖锐化的问题,就是老年人的问题。老长把父亲的突然死亡、无数的造访、女儿对父亲的肉体日益地死去慢镜头的想象呈现,以及父亲在火车上突然的死亡那样残酷的呈现,实际上这就是现代都市人心理的矛盾挣扎和巨大的落差。我们面对着父母的老年和我们自己可能的老年,该怎么办?这也是城市生活很大的一个问题。他完全通过女儿的心理呈现出来,想象的死亡、可能发生的死亡和最后真正发生的死亡。一个作家,他的读心术很重要,他的心理是细腻的,他对于生活的阅读经验非常敏锐,很独特,这是一个出色作家表现的才华。
第二点,老长写出了一种都市人“无路可走,无处可逃”的状态。何院长刚才说,老长的小说象寓性是特别强的,无路可走是《狗命》,无处可逃是《麻雀》。两篇小说以动物的存在来暗喻了人自身的存在,这已经进入了他所追求的表现主义的象征的境界。
第三个问题,刚才何院长也说到老长的小说有诗意。我有不同的看法,我觉得在老长的写作当中,他的诗意是破碎的。他在小说的思考中同样注意到现代人在密闭的城市空间中灵与肉的问题、现实和梦想的问题。我们就是在灵与肉、现实与梦想中来回冲突,上下寻找。但这种寻找是不可能的,往往在预知到自己命运是如何的时候,上帝可能决定一半,你自己决定一半,可是自己觉得那一半可能会受到上帝的嘲笑。所以这个诗意永远是破碎的。从这一点看,我觉得老长在小说《太阳》中,那个老先生梦想着自己舞台上的形象与现实生活中的琐碎和庸常都构成了鲜明的对比。都市人永远把自己的思绪放在理想的遥想当中,但是在现实中是庸常的、无奈的。特别像《哥们的阳台》,老长毕竟是个男作家,作为一个女读者我还看到了他关于都市中男性的救赎。男性的救赎依然是通过女性,可是女性已经没有了这个能力。好几篇小说中女性根本就救赎不了男性的精神,在老长的小说中有他的重复性。从阅读中,我看到了一个作家写作的细致与独特。
还有就是在这样的写作过程中的问题。城市文学中很多都是日常生活化的平面的书写,但是平面化书写中带来一种写作者的困境,就是平面化生活的视角在截取的过程中是不是叙事本身把内心的感受到现代都市人的灰色的情绪或者深刻的悲哀,或者说某种困惑把它隐藏在某一个情节的变化当中,不要让它平淡化。
何凯旋:老长有一点写得很好,就是他写中年男人对性的厌倦,或者说是他们在“压抑挫败”之后那种不是窥视、胜似窥视的性心理描写。
张良丛:这是他的长处,以前很多小说是靠这个来解脱,可老长直接写“厌倦”。
乔焕江:初读老长的小说,从场面、色彩感,就知道他是画画的,有点像罗伯·格里耶在“新小说”里对物像的描摹。但很快发现,看似“客观”的场景描摹其实是跟人物细微的心理波动联系在一起的。他对无望的、无力的、无奈的场景的描摹,基本上已经达到了极致,但不解渴或太压抑的感觉随之而至,这是因为小说缺乏“行动感”。作品中生命的强力,不一定直接来源于人物,也可以来自叙述方式。现实很无奈,但作家的话语是可以有价值判断的。故事里面的人物不能在还没有与“现实”相碰撞之前,就因为预设的现实规则,干脆缩回来了,马上把欲望压回到自己的内心,变成一道想象的风景,不要自行就把人物的强力意识阉割掉了。另外,小说还可以“往回追”,即探究这种无奈的状态是怎么来的。比如《大礼拜》中的新邨,它的“历史的痕迹”是非常深重的,郭老师说老长没能把哈尔滨的城市空间呈现出来,在这个意义上是成立的。
何凱旋:将小说与哈尔滨的历史和地方经验过多地关联起来,要提防成为历史史料汇编与地方俚语集成,那样没准会限制情绪的自由表达,也就谈不上文学所表达出来的“世界的症候”。
乔焕江:我在这里要说的恰恰是:写世界的症候不能绕过时代的问题。
郭 力:地方的经验也可能是世界的症候反映,某座城市个人的经验也可能是时代的经验、政治的无意识。《大礼拜》中“破败的新邨”可能也是哈尔滨某一个时代老工业基地的辉煌迅速衰落的表征,在心态、空间和文化症候上的一个连锁的反映。
何凯旋:荒凉、破败感是多么好的一个文学世界,它们或许可以与时代没有任何的关联,完全可以进入到一个“神性”的层面,而我们总是要“放”在这上面,“靠”在那块儿,恰恰限制了文学更深广的表达的可能。
龚 宏:何老师所说的文学上升到这种更大的象征性的层面,是文学家必须要做到的。但文学的真正思考,一定要与他生活的环境、与这个时代的历史发展进程有关系。回顾哈尔滨兴起与衰败的历史,它不只关联到哈尔滨这座城市的问题,小而言关联到东北问题,大而言与世界问题、国际问题也密切相关。
何凯旋:文学最终的归宿还是应该走向象征和寓言,这或许可以没有过多地与“时代”的勾连,或许可以更为简单一些,轻装上阵,从而直逼本质,反过来没准能更好地反映出来所有时代或世界的症候。
乔焕江:很多好小说表面上没有触及时代的问题,但其实只是时代问题、时代情绪或者总体性的情感结构,在小说中不是以“前景”的形式出现而已。
薛喜君: 首先,我读老长作品时,并没有那种非常压抑、非常郁闷的感觉,刚刚大家谈到这点时,我认真地想了一下。我想,可能是我和老长对生活在底层人物的共同认知吧。对一个小说作者来说,叙事的态度至关重要。态度是否真诚,从文本中一眼就能读出来。我是第一次读老长的小说,而且仅读了《哥们的阳台》和《大礼拜》两个短篇。这让我想起,从论坛之初,几位老师就曾说过,我们作者的作品不比中国一线的作家差,读了老长的两个短篇后,我深以为是。如果非要说差,那就是差一个平台和一个机遇。
好的小说是不露声色看不出痕迹的。老长做到了,而且最难能可贵的是他叙事态度的真诚和亲切。他不急不缓,不慌不忙地把平凡人的眼泪、焦虑、忍耐、巧妙地隐藏起来。这种抒写苦难的方式才是沉甸甸的,才能直击读者的内心。小说中的人物和故事,仿佛就在身边,转身能见,伸手可触。老长笔下的人都是平凡普通的,甚至不能说他们是在认真地生活,而只是活着,或者说活得潦草。从他们身上,读者能看到他们曾经为生活奋斗的足迹、挣扎的痕迹,也能看到他们经过和生活的较量后,从生活走向活着的转变,以及对活着的漠视。老长把平凡人的善良、狡黠、计较、甚至没事儿找事儿的性格特点,都不动声色地表现出来。不能不说,这就是平民百姓活着的常态。如果说他肩上担负着某种责任,我倒认为老长是对生活自觉的认知。无论是犀利也好,平和也好,小说家都有权力有义务,把背阴处活着的人和事儿挖出来。在这个伟大而又辉煌的时代,不能不说是对某些现象的深刻讽刺,是对时代的一种有力书写,或许也是一种推动。
姜胜群:各位老师对老长小说的艺术特点写作方法进行了探讨,我就老长的创作态度谈一下我的看法。我感觉老长的创作态度十分踏实,像老黄牛一样不急不慢的,拉着车慢慢走。他的几个作品都体现一种来源于生活的认真态度,写的人物都非常的真实、接地气。让每个阅读作品的人都能读进去,读完之后都能记得他的作品。他的作品没有那种刻意雕琢的刀痕,我们《小说林》也能看到一些非常有名作家的作品,与其相比,老长的取材,对于人物的刻画,都是非常的接地气,非常之真实。
孔广钊:老长也是用美术性的语言来书写自己的作品,因为我也画画,我感到老长的作品不是表现主义。我们所说的表现主义文学和表现主义的美术是不一样的,我去年也到北京专门看了表现主义大师吕佩尔兹的画展,在咱们这里的作家中,何老师的作品属于表现主义,那种大骨头棒子式的,是一种学术性的小说。老长的小说从画面上看应该是水彩画,他自己也是画水彩的,按申志远的说法他是用一种很笨的方式方法来做小说。也就是说他是一笔一笔通过水和彩交融才形成的这种画面。我比较喜欢这种方式,我不喜欢在小说中那种一惊一乍的表述方式,比如说像美国的欧·亨利的小说,有些东西稍微有点矫饰做作。读老长的作品就从来没有这种感觉,相反有一种很扎实的通过细节推动画面展开的风格,结尾自然生成,人物也是自然生成的,符合自身逻辑,写的时候并没有预设他是怎么写的,这样的小说写的很纯粹。有的老师希望这个小说最后要多一抹亮色,其实我不完全赞同这种观点,因为我们的世界观就是这个样子,也可能老长的世界观就是这个样子,也可能我的世界观也是这个样子。这个世界总要有人写那种光明的,有人写别的调子,老长的长处是用常态写变态,我提的建议就是他可以把这种变态写得更荒诞,如果他可以往这个方向推进一步,可能写的会比现在更好一些。
何凯旋:我觉得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当一个人认为自己很聪明,自认为有独特的看法,认为自己掌握自己这是走向更大成功的金钥匙,意气风发,盛气凌人,却忘了人的渺小,人应当具有自嘲的精神,这样才能真正以智慧的方式隐身于无,从而获得真正的自由的舞蹈。写作何尝不是这个样子,你认为自己不愿意同流合污,我有我的对污浊现实的看法,我要拎着长矛骑着瘦马去挑战风车,那么这个时候智慧的光亮恰好出现。嘲弄何尝不是首先要从自嘲开始,想想《好兵帅克》,多么神奇多么有趣的人物!可以说是撬动貌似森严壁垒的世界绝妙的方法。还是回到方法论上来吧。
薄 刚:对老长的作品没有机会拜读,本地作家有丰富多彩的文学书写,我们可以从身边做起然后再放眼世界,这样本土作家会更接地气,因为写的就是我们身边的事,会有一个互动效应。我们杂志开设“龙江当代作家研究”专栏作为平台,作为一个编辑我感觉这也是对我们的一种支持。
王 威:刚才老师们都提到读老长的小说有一种压抑感,其实我也有。不过我在想,如果让小说中写的这些人读的话,他们会有这种压抑感吗?我觉得不会,因为这都是他们最普通的日常生活,他们已经司空见惯。或许更多的是一种反思性的压抑。郭老师刚才说小说里有一种破碎的诗意,我觉得那是生活诗意的破碎和理想诗意的破碎,而诗意的破碎正是来源于这种压抑。这种压抑一方面是小说叙述所带来的压抑,同时也是现实压抑的延伸。申老师说老长的小说有着传统小说的叙事特点,这种自然的、极其贴近生活现实的叙事方式把人们拉回现实。在老长的小说中,都潜在着一种社会逻辑,即功利性、金钱至上的生活法则,而这种社会逻辑也正是现实社会逻辑的一种表征。老长的叙事思路似乎一直被这种逻辑牵着走,这种逻辑造成的当下社会的结构性问题目前是难以解决的,所以这种逻辑导致的结果是无答案的,是无可奈何的,以至于人们表现出一种“无望”的存在状态。在追寻这种压抑感,解读这种社会逻辑来源的时候,老长将它们归咎于人性的弱点,这似乎是简单化的处理。另一方面,这种社会逻辑不仅在小说中操控着人物的命运,而且似乎也在操控着老长的叙述过程。强有力在操控使得无论是小说中的人物还是作者本身都失去了行动的能力,以至于失去了与这种“固有逻辑”相抗争的力量。正是因为被这种社会逻辑紧紧裹挟,老长小说中的人物大多是焦虑孤独无望的,《新春快乐》刚出现一种行动的可能,便戛然而止了。我觉得如果能意识到社会逻辑的裹挟并有意识地寻求突破,再将这一过程呈现出来,可能会产生某种力量感。
滿 蛟:老长能够用最平凡的小事刻画人物最为隐秘的内心世界,在对人物情绪、心理波动进行绵密而细致地铺排中,展现了城市普通人的生存状态。
包 晗:老长小说的细节很细致,就像作画一样,时刻给读者一种“在场感”。小说中的城市呈现着“新旧并立”的面貌,整体布景有一种灰暗和萧索,也推动了都市人的心理发展。老长的小说也从“性”的角度来叙述了都市人生活的压抑以及疲软,但性不仅是关于生殖的,关于身体的,关于语言能力的,更是关于历史的社会的结构的。是否在描写城市病的角度可以有一个转换?能不能从性的结构性的角度来描写呢?这是我所思考的一个问题,或许换一个方式就能寻找到小说创作所需要的更多力量。
乔焕江:郭老师,您觉得老长小说里面对女性的书写没有问题吗?
郭 力:我刚才谈到了老长小说中关于男性的精神救赎的想象,这里面能看到,在女性书写上,实质是有主观想象的符号化迹象,作品里的女性形象并不真实。老长于男性的情欲描写上是比较细腻的,文字也是很精彩的,但是对于女性本身作为人的情感和内心轨迹展现却不突出也不清晰,缺少互动。小说中女性很符号化,甚至直接就变成了这个城市某些病态的根源,性别刻板化印象于写作是不行的,男性主观化想象色彩很浓。当今社会问题很多,但女人不要成为城市病态的原因。
乔焕江:女性在这里面是作为一种欲望对象化的符号,实际上不只是男权女权的问题,而是作为文本症候提示出制约整个场景的现实逻辑,它又在小说中制约了想象世界的方式。那套势利的现实逻辑,是一个超逾性别权力的更大的问题。
谷苗苗:老长的短篇小说,有着小人物式的风格。他自己在小说中也有对逼仄生活的症候式书写,从我阅读的观感上看,关注底层生活与生存状况,直面当下社会生活的变动现状,只不过是他更为关切和在意的是这样一些环境与氛围之下的,底层那一成不变的或者说是更为困顿的生活,这种生活又包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种种隐痛和焦虑。在一种矛盾困惑与犹豫不决中,他们或忍气吞声或异化到自我毁灭,都是一种无力改变现状的颓丧感。老长的小说向我们抛出了很多问题,而对于这些问题,他没有给出任何答案,或者说这种答案并不存在,这种不存在也恰恰给了我们一些答案。像高尔基评价契诃夫的一句话“用一种残酷无情的光明照亮了那些明媚的道路,曲折的街道,窄小潮湿的房屋,在那里面一些渺小可怜的人让倦怠和懒惰闷得喘不过气来。”
杨海峰:或许有人认为老长的创作方法有些传统甚至笨拙,但我并不赞同这样的观点。老长的文字并没有运用传统的全知视角进行创作,也没有将自己置于高处俯视芸芸众生。老长的小说视觉感非常强,让我觉得四处都有眼睛在注视着我。或许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自我存在之处必有他者之影。在人物的展开过程中,老长并没有拘泥于反映式的写作,而是存在一些构成性的东西。至此,老长小说的复杂性已然为我们展现出来,但却缺少了一些行动力。我觉得文学与绘画稍有不同,绘画在总体上讲是一种空间性、铺陈式的艺术,而文学既有时间与空间的转换,同时还需要一种凝聚力。老长的小说其实也体现出了这样一种凝聚力,他并没有极端的幻灭,而是一种“幻惑”的存在。我喜欢这种幻惑,点到为止,也希望这样的感觉可以持续下去,不要改变。老长还有一个特别大的优点——对于叙述时间的掌控。
郭 力:杨博士是希望老长作品中那种漫幻式的心理穿行不要丢弃。人的境遇可以存在于“阁楼”之上。通过心理的穿行,使整个世界能够打开。
孙 戈:与众位老师相比,我的思路没有那么宽广。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哈尔滨人,读老长的《太阳》让我有了一定的感觉,我会对号入座。老长的《太阳》中,有关地域的东西都是点到为止,并没有完全地展开。对于我这个本土读者来说,读起来不是很过瘾,没有看到城市的点滴。《太阳》的社会意义在于,使读者对退而不休的老人做到足够的理解和关注。这就是纯文学深层次的一个东西。
何佳宁:我简单说说自己的一点直观感受吧!第一,我非常喜欢老长对于景观的描绘。在《新春快乐》中,老长对于老式楼梯房的描写让人身临其境。他对景观的布局和色彩的运用着实让我在头脑中形成一幅细致的图画,空气中似乎都可以闻到那样一股霉味。其次,各位老师说到读老长的作品常常会感到压抑与灰色,然而,我觉得并不是所有的压抑与绝望都是由生存的压力造成的。在《哥们的阳台》中,萧卓汉精心绘做的阳台被于千鹤轻描淡写地忽略,萧内心中仅剩的激情、理想与浪漫被彻底摧毁。这也应该成为压抑与绝望原因的一部分。第三,老长在过去与现在、现实与幻想的数次切换中,将人物内心的撕裂感表现了出来。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迷失了方向,《新春快乐》中主人公在开车回家的途中模仿路边烟花的爆炸声就是一种主体精神释放的体现,但如果再深入一些,将这种主体的行动力迸发得更彻底一些,对读者来说可能是受用的。
郭永洁:老长的小说故事总是发生在城市社区内,他笔下的楼房不只是城市中的寻常建筑,更是一种蕴含复杂文化意义的符号,形态的变化记录社会潮流的更迭。作为我们可以回忆传统的住宅,如老舍在《四世同堂》里的四合院,方方正正的院落居住着老老少少四代人,同时邻里间也有胡同相连,遇到事情可以互相帮助。在老长的小说里,取而代之的是一幢幢拔地而起的楼房,全封闭户型里居住的人口从四世同堂缩减成了三口或两口,人与人之间也不再有浓厚的家庭伦理观念,儿女与父母维持着表面的热情与联系,实际上却是界限分明。私人的空间实际上也与整个社会的结构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私人空间越来越封闭,人在其中被完全封闭了,个体在毫无交流、毫无对比的自我欣赏中变得平淡无奇,空间反过来开始塑造人,不断增强功利特点、淡化亲情色彩,人物内心像浮萍一样毫无依托。而老长的小说吸引人的地方就在于他对这种苦闷、压抑感表现得细致入微。
乔焕江:补充一下,这是非常重要的问题,也就是说那种无力、无助和幽闭的感觉是怎么来的。其实是有它的现实根源的。为什么说世界症候的呈现不能绕过时代的问题,一旦绕过时代问题就是一个很简单的抽象化,看起来寓言性很强,但实际意义不大,没有把时代提出来的疑问先解决掉。
何凱旋:我觉得文学反映现实问题,但是指望文学解决问题是不现实的。
乔焕江:不是让它解决问题。
何凯旋:文学是揭示谜语作用的,让大家去看见。至于解决不解决是次要的,也是是解决不了的。问题都是现成的,谜语是靠发现的。
乔焕江:但你这个谜语太抽象了,恰恰是把现实给遮蔽掉了。这也是个问题。
何凯旋:另外我觉得现在社会要解决的问题太多,文学恰恰应该避开一些问题。文学没有它真正的世界,不是跟社会问题搅混在一起,文学应该创造它独立的世界,告诉人们世界终究的归宿。至于某个时代呀或更多时代呀不过是世界最终归宿的一个个阶段。
宋宝伟:何老师是纯文学的观点。
何凯旋:我们现在讨论的不就是这个问题嘛。实际上八十年代一直在讨论这个事情,后来断开了,到九十年代不提了。这个问题实际上是个老问题。八十年代提出一个重写文学史可能,后来也搁置了。
乔焕江:我们反思的就是这个问题,回到老长的小说,我觉得《大麻子来了》是个失败的例子,那里面描写的现实过于象征化了,恰恰不是老长的特长所在,它容易成为一个道德寓言,循环论式的人性恶,这并非老长的特色。这就绕过了时代问题,绕过了现实,直接进行了抽象化的处理。
何凯旋:我做编辑三十年了,云卷云舒,最终都是回到现实主义。
郭 力:对,我们都是八十年代过来的。
何凯旋:是,那是自己的亲历。
郭 力:对,我也是亲历。何老师就你所说的纯文学,从韩少功、孙甘露到马原,从文学史的角度看它们也承载着意义,而且它们和现实密切相关。
宋宝伟:作家和评论家的争论会碰撞出火花,有利于创作。
余媛媛:老长老师的小说可以分为三类。一类写发生在“现时”状态中的系列事件,这类小说的事件链很完整,丰实且有层次的细节充实其中,相互粘连,互为掩映,尽致网络世界的轮廓与声色。一类写在“现时”的基础上做出的某种尝试突围的举动或设想,但这里的“突围”往往流连于异想、沉迷于形式,屈服、终结于似乎牢不可破的现实。一类用“曲笔”触及世界的一般症候,他小说中的世界像是一个失去平衡的斜坡,人物仿佛只能顺着世界文本所给出的“斜坡”完成一次次“花样速滑”。带着这些问题再次审视,会发现小说的总体面貌依然是“沉默”的。首先,小说描述的是一个平行、低矮、压抑的时空,它既界限分明又不具生长性和流动性,与之相关联的是失效的记忆、罢工的时间、磨损的日常、阻滞的行动和冷却的仪式。其次,需要注意的是,这种“沉默”也曾是矛盾“爆发”的一个环节或一个部分;矛盾的“爆发”往往以“沉默”的方式和“沉寂”的表情展开部署,并最终完成“沉实”“沉郁”“沉重”的自我塑造和自我诉说;那种将“沉默”与“爆发”作简单形式对立的做法,既不利于“沉默”的表征也不利于“爆发”的疏导。再次,随着上述构形要素的全面沦陷,一种于“这个”时代始终在场、时刻奏效而且屡试不爽的功利主义风尚呼之欲出。最后,我觉得有必要重提“抽象的方向”,当世界已经有所倾向,“无状态”“原生态”也是一种明确的表态,甚至还是自行“缴械”的区隔和妥协。但这并不是说文学就要直接、机械地回应时代与社会的问题,甚至提供取而代之的答案,而是应该激活某种直面现实、趋向未来的态度。这样,当我们作为“行动中的主体”第二次来到那个断面永远光洁如新的“斜坡”,至少不会毫不犹豫就顺势“滑落”。
赵永惠:老长的小说没有过多的叙述技巧的修饰,是一种平淡的叙述。描述着人们的生活以及人们对其身处的生活的一种体认,问题更多地来自生活本身。小说中有些时候书写了温情回归的可能,应该挖掘这种可能性,让一种生命的情感的持久作为支撑,作为对生活中问题的一种回应。
刘小琪:我要说的还是《新春快乐》,这种琐碎的、细致微小事物的描写与新写实小说相类似。有人从作品看到了压抑,而我从中看到一种乏味。生活中无数碎片化的、不断重复的仿佛没有尽头的小细节呈现出了这样的乏味。其次,从阶层的角度看,小说写出了底层人民在与上层阶级巨大的贫富差距中,除了物质贫乏之外,精神上也缺乏寄托,包括在家庭生活中情感也是难以温饱的。此外我还注意到作品中多次提及的鞭炮声,使人感到我们的生活是需要这鞭炮声一样的温情的,轰然一响,成为照亮整个夜空的烟火。
乔焕江:简单总结一下。老长唯一一部长篇就是《行色慌张》,六万多字的小长篇,但我们能看到后面的很多主题都在这里面。《行色慌张》大概是几个东西缠绕在一起,欲望,爱情,自由,或者还可以再加上一个艺术,此后的诸多短篇中它们以各种形态出现,当然也把这些主题推到一个更深入的层面上。总体上来说,老长对某一种现实的描摹和揭示是达到了非常深的程度的。但问题还是在于大家都希望能够看到叙事者的力量,王威提到真正生活在这个环境中的人看到这个以后会不会觉得压抑,他说觉得不会,我倒觉得他会更压抑。他不想看到自己的生活在作品里面再重新出现一遍,因为他们的东西被书写了,被定型了,被以形式化的方式重新返给他了,他不得不接受,只能是这个样子了,所以他更压抑。我们今天讨论非常成功,尤其今天龚院长这么长时间一直在听,请你结个尾,说两句。
龚 宏:好,说两句。在这样一个温暖的早春的午后,到果戈里书店参加这样一个论坛非常荣幸。我觉得在这样一个严肃文学比较受冷落的时代里,有一些人坐在这里探讨文学的真谛、研究文学的价值,很令我感动。另外,作为大学的学者和学生,能够在这样一个环境里研究我们龙江作家的作品、评价他们的作品,也是很令人感动的。我觉得我们有义务把我们故乡这片土地上卓越的作家,推上一个更高的高度上去,这也是一种责任吧。
今天这个会的标题很有意思,叫做“世界的症候”,时代的症候,它让我想到,任何一个作家,任何一个文学作品,宏观上讲,必须要有时代性。没有时代性的作品很难存在价值,它的价值很难去评价,它必须有时代性,必须要对这个时代有最独特、最深沉的一些思考。另外,就是现在的文学作品应该很好地去表现一些正面价值,这不是唱高调,因为这个时代的断层也好,或者时代的纠结也好、矛盾也好、冲突也好,价值观念的颠覆也好,这种个人的苦痛呻吟,很多人都在写。但是文学作品能够给人力量,应该更好地去寻找如何去从正面角度给人一些东西。刚才乔院长说的一个“力”,这个“力”实际上就是亚里士多德在《诗学》里面说的,“悲剧是对于一个有长度的完整的行动的模仿”,这个“行动”实际上就是一种冲突、一种张力,一种结构,就是说作品中的情绪不能是单面的,就像我们有一位同学说的,像一个沙砾顺着斜坡在不断地往下滚动,如果完全是往下滚动的话,它就缺乏张力,缺乏那种真正的冲突和行动。所以一个伟大的作品一定要有一种内含的张力,不能说悲伤的东西让人看完以后完全悲伤了,它应该有一些正面的东西,或者有一些希望的东西,或者是一种力量,一种抗衡的东西,哪怕这个抗衡的东西碎了,也是在抗争,就像鲁迅先生一样,“绝望之于希望正如希望”一样。感谢乔院长和何院长给我们搭建这样一个交流的平台,我们会积极参与。
何凯旋:我们城市风起云涌的读书活动越来越多,有蔚然成风的趋势。在这样美好的背景下,咱们办的有特色的文学论坛,说到底还是重新回到人心的过程。现在愿意读书的人读什么,说到底还是读点文学的启示,美德教育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文学的教育。我觉得咱们这个比较有特色的安静的论坛举办已经一年了,只要不懈地坚持干下去,对本地作家和广大读者来说,就可以散发出来一种芬芳,并不艳丽却素雅,并不招摇却持久,并成为北国一隅别样的风景。谢谢大家,更感谢远道而来的朋友!我们下次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