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队长
2017-05-10吕维彬
1
梁家屯有四十七户人家,一百九十多口人,梁姓人口多。
最初,到梁家屯落脚的,是从山东莱阳来的老梁头,他领着三个兄弟在这里安家落户。在老梁头来此地定居之前,屯子的所在地还是一个荒甸子。后来,陆续有山东过来的张姓、毕姓、李姓、苏姓、阚姓、吴姓、高姓等,聚集在梁家屯儿,因此大伙儿也就成了屯亲。
梁家,在梁家屯儿虽然不是大户,可这个屯子里的梁姓人口居多。尽管这些梁姓人不在一个家谱上,供奉的也不是一个祖宗,但在名字前面都挑个梁字。就冲着这个梁字,外地人则称之为梁家屯。
到了合作化时期,梁家屯被定为四小队。四小队处于平原与丘陵过渡地带,都是慢坡慢岗的地形,只要种上庄稼,就不瞎年成,旱涝保收。但地力贫瘠,玉米、大豆、小麦产量低于大队平均水平,是个地贫人穷的生产队。
四小队的小队长姓梁,四十刚出头,他叫梁忠志。
那时,小队长这个差事,是个苦活。在农村流行一句话,叫“好人不愿干,赖人干不了”。小队长必须按农时安排一年四季的生产活计,本人还得是农田的一个好把式,样样拿得起,每天早早地到小队派工干活,晚上收工最后一个回家。还要没有私心,不能贪生产队一点便宜,所以当小队长没有额外的收益,只是每天所挣的工分略高于其他社员,更多的是操心和付出。
那个时候,哪个生产队都有一些丧失劳动能力的老弱病残,当时管这部分人叫“五保户”,生产队每年无偿供给他们口粮、烧柴和生活用品,保障这些人的生活。
也有一部分挑三拣四、软硬不吃的泼皮无赖,专门找茬儿,挑唆,鼓捣事。如果小队长不硬实,生产队就别想安宁。
但凡能当上小队长的,往往有着说一不二的脾气,而且在生产队有着很高的威望,是大伙信得过的人。
梁忠志没念过几年书,读到小学四年级,他淘气,顽皮,霸道,打架下死手,每次打架不把同学打得鼻子口冒血,就觉得不过瘾,老师和学生背地里都管叫他“阎王梁”。惹是生非成为习惯了,被学校撵回了家,从此告别了学校。
尽管梁忠志识字不多,但他头脑灵活,遇事能张罗,干活有门道,还有一股威严劲儿。说话声音像洪钟,要是他骂起娘来,半里地之外都能听得到。可他却很少说话,在小队里,不管是年长的还是年轻的,最怕的就是梁忠志,好像老鼠见了猫一样,因为他从不多说一句话,一旦开口,就是金口玉牙,说啥是啥。
小队长由社员选举产生。说是选举,其实都是大队党支部确定几名人选,大队包队干部再到小队开个社员大会。年长一点儿的社员,坐在生产队的大炕上,盘着腿,叼着烟袋,抽着呛嗓子的旱烟。年轻一点的,坐在顺着墙根砌的烟囱桥子上,会抽烟的用报纸卷着旱烟,多数是自家种的一种很有劲的烟叶,社员管这种烟叫“蛤蟆头”。也有抽着八分钱一盒的“经济牌”烟卷,家里条件稍好的则是拿出一角三分钱一盒的“大红鹰”,在社员面前显摆显摆。屋子里吞烟吐雾,社员们对小队长人选你一句我一句,很少有人能说出特别完整的意见来,都是一个人起话头,互相接着话茬儿,补充着。个别社员说话不着边际,稀里糊涂地把话题扯得很远。不管怎么样,社员对小队长人选的确呛咕了一番,然后便是举手表决,选出认准的人来当这个生产队长,这就算选举通过了。一旦谁被选上了小队长,一般来说小队长都不唱“独角戏”,在农村耍光杆司令吃不开,也行不通,手下都得安排好四梁八柱,用农村的说法,叫底实人。
梁忠志被选上小队长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征得大队党支部同意,着手整顿小队里管事的人。对小队副队长、会计、记工员、仓库保管员,还有领工打头的、老更倌儿,过去表现好的接着干。对那些不管事,瞎整事,跟着跑龙套的人,都被梁忠志换了下来。梁忠志在用人上有一套,他在调整这部分貌似有权人的时候,没有全部用梁姓的人,而是照顾了小队里的各股势力,生怕别人说他一上来就整一帮沾亲带故的,不能落下偏心眼的口实,到头来屎盆子扣在身上擦不净,说不清。
过去在农村,小队长是个万能人,管着整个小队的公事,也管着每家每户的私事。谁家孩子结婚、老人病故、盖房苫房子、冬腊月杀年猪、来个贵重客人或亲戚、过年请一堂子客、口粮不够吃、邻里闹纠纷、两口子打架、家里被偷被盗、丢个鸡鸭鹅狗猪、有个破鞋烂袜子的事,诸如此般,所有这些,社员都要找小队长出面到场,或让其装门面,或请求帮着协调解决难事。小队长一出头,哪怕是到家里露个面,点个卯就走,社员心里就托底。谁家有事,小队长如果不到场,谁就会犯嘀咕,总觉得缺点什么,家里的大人凑到一起免不了会猜测一番,是小队长不给面子,还是哪里得罪了小队长。
在梁忠志心里,想的是社员家里的事也未必事事出马,抛头露面多了,一来掉身价,二来丢威严。于是,凡是社员请他出面的事,梁忠志都过了过脑子,事先听听是什么样的事,然后再想想,看有没有去当“大爷”的必要。
2
干活啦!干活啦!
强子三十一岁,在家排行老三,是四小队领工打头的。每天早晨,强子从屯子西头走到东头,重复喊着 “干活啦”这句话,各家各户的屋子里全都拉亮了电灯。
梁家屯一片漆黑寂静,顿时亮了起来,社员赶紧穿衣服,急急忙忙往生产小队跑,赶着吃早饭。
每当春天种地和夏天铲地、薅地、蹚地,社员吃着玉米■子粥、豆腐之类的饭菜。秋天是丰收的季节,活计较重,社员在生产小队早晨吃的都是扛饿的东西,多数是粘豆包,炖粉条,白菜炖土豆。如果每年赶上在场院打麦子,一般都是连轴转,白天黑天脱粒机不停,社员两班倒,换着干活儿。到了这个时候,每天的工分加倍,平常一个工记八分,打小麦时一个工就是十六分。这时小队里的集体伙食也更好一点,社员家家户户老人孩子齐上阵,甚至小腳老太太也不甘闲居在家,跟着家里人一起到场院一捆一捆抱麦子,为的就是多挣几个工分,在小队里还能吃点好的。比较富足的生产队,秋天打小麦蒸上几大锅馒头,而且杀一头肥猪,一吃就是两三顿。像四小队这样的穷队,虽然杀不起猪,也没有馒头可吃,但社员毕竟还能吃上年糕。
梁忠志早上派完活儿,剩下就是强子领着社员干。强子手脚麻溜,干活利索。夏天铲地,强子拿第一条垄。秋天割地,强子第一个伸镰刀。其他社员都向强子看齐,在地头一字排开,每个社员都抱着垄干活儿。不论是铲地,还是割地,梁忠志都把红旗插在强子后面的地头,然后背着手在社员后面查边儿,场面热烈而壮观。
强子自从老婆跟梁忠志的三侄子跑了以后,由原来一个活蹦乱跳的年轻社员,变得话语越来越少。总觉得家门不幸,一个大老爷们儿,干一手好农活儿,却养不住老婆,看不住老婆。强子在小队里,总感觉比别的男人矮三分,抬不起头来。
过去,小队里的人到了晚上,没啥大事儿,喜欢东家走,西家串,凑在一起闲扯淡,好拿别人家的事儿当话题。社员很少说起强子家的事儿,强子老婆跑是跑了,偏偏跟了梁忠志的侄子,社员碍于梁忠志的面子,一般没人提及这个话茬儿。
强子命苦,五岁那年,强子妈二十七岁就得了肺痨。家里穷得丁当响,没钱治病,强子妈的只好干挺着,实在熬得难受了,就从亲戚家拿点儿大烟葫芦头儿熬成水,喝了就能顶一阵儿。从病重开始不到一年工夫,梁家屯南下坎儿的坟茔地里就多了一座新坟。
家里没了女人操持家务,生活无序,黯然失色。
自从强子妈死了以后,强子与一个蔫蔫巴巴的老爹过日子。强子整天穿着前大襟发亮的衣服,蹬着一双布鞋,露着三个脚趾,背个小粪筐,在梁家屯东游西走地捡猪粪、马粪和牛粪。闲下来时,强子就蹲在生产小队院里,看着大人铡马料、套马车、纺绳子、修犁杖、磨豆腐,强子打小就学会了这些手艺。
等到强子长大了,爷俩过着跑腿子的生活。梁忠志的老婆看着强子能吃苦,干活儿手巧,有门道,抹泥墙抹得光溜,还会脱坯,伺候小园子比女人精心,就把外甥女小兰说给了强子。哪成想,天堂之门并没有为强子打开,强子和小兰结婚两年了,迟迟不見小兰“显怀”,怎么也怀不上强子的种。强子和小兰花了一大笔钱,到县医院一查,结果是强子没有生育能力。这在当时的梁家屯是个大事,对强子家而言,更是天大的事,小两口结婚了,却不能生孩子,没有了后人,无法传宗接代,农村人管这样的人家叫绝户,是再难听不过的了。强子如雷轰顶,上辈子都不是歹毒之人,也没做过亏心事,偏偏这种事便落在了强子的头上。
小兰架不住娘家人磨叽,便夹着包,跑到了梁忠志的三侄子那里住。这一住就再也没有回到强子的身边。
强子每天干完活儿回家,与吭哧瘪肚的老爹一起混时光,爷俩又耍起了单身汉。
人碰到不顺心不遂意的事儿,总是要发泄的,总要有发泄的对象和路径。
强子把所有的郁闷和苦衷记在了心里,用老老实实干农活儿扫除苍天降给他的不幸。强子天天闷儿闷儿地干,除了早上喊社员“干活啦”就是干活儿中间冒一声“歇啦”!中午饭在地里吃完饭接着干活儿,到日落以后说一句“收工啦”!强子这种苦闷无奈又一门心思干活儿的样子,恰巧成了梁忠志管好四小队的中流砥柱。
这年秋天,四小队的玉米长势好于往年。到了玉米成熟期,梁忠志害怕玉米被猪拱人偷,挑选了梁忠利、张汉山、李胜利、吴云里四人为“看青人”,专门看护玉米地。选“看青人”是有说道的,干这种俏活儿的人,一般都是屯子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拿个镰刀或者“扎枪”,满地头儿转悠。
一天早晨,梁忠志照例在四小队屋子里派工,组织社员清理梁家屯北洼子河套沟淤泥,以备冬天搅拌农家肥。梁忠志派完工,喊住了强子:“强子你就别去河套沟了,今天你和我去看看玉米的长势。”
强子“嗯”了一声,跟随梁忠志到了南二节地,这片地的“看青人”是张汉山。
一人多高的大片玉米,把黑土地遮得严严实实。墨绿色的玉米秸秆,粗壮,挺实,遥望着天空,玉米叶子在秋风中摩擦着,沙沙作响。
梁忠志猛然发现有三垄玉米地头种的麻秆歪斜着,站在地头若有所思,静静地看着。强子揣摩出了梁忠志的意思,顺腿进了玉米地。强子还没走几步远,就冲着地头喊:“队长快进来!这玉米咋被偷了呢?”梁忠志一看,果然,几垄地的玉米秆光秃秃的,玉米棒子全没了。
玉米被偷了。
梁忠志在地头,发现了一泡尿,就指给强子看。
强子嘟囔着:“这也是个损贼,家里没吃没喝的,尿倒不少,偷玉米还能累出尿来!”
梁忠志仔细看了一会儿这泡尿说:“强子啊!偷玉米的指定有个老娘们儿。”
强子纳闷儿,队长从哪儿能看出门道来了呢?他使劲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说:“队长你咋知道是个老娘们儿?”
“这偷玉米的,保准是今天早上偷的,你看这尿印儿还没干,都是新印儿,老爷们儿尿尿,都尿在一个点上,四外是星星点点的,再不就是画着圈儿轮着尿,这老娘们儿尿尿都是蹲着往前尿,尿印儿像个扇子形状,这就是老娘们儿尿的尿。”梁忠志站在尿印前,歪着脑袋边琢磨边说。
不得不承认,梁忠志这一大套话分析得透彻入理。虽然粗糙,却把握了对人及其行为的认识。
强子瞅了瞅尿迹四周说:“队长,这不是一个人,你看这鞋印乱七八糟的。”
梁忠志愣了一下说:“吆喝?没看出来,你小子还有两把刷子,走,回队里,咱队里偷东西这股风一定要刹住,找几个基干民兵,挨家挨户去搜!跑了和尚跑不了庙!”
在生产队,如果小队里丢了东西,就是“搜”。一般分成两个组,从屯子的东西两头儿同时开搜。在哪家“搜”到了赃物,用马车拉回生产队,接着就是罚。然后还要开个社员大会,偷东西的向全体社员做深刻检讨,社员们再七嘴八舌地帮助一番,最后,生产队长对偷东西的批评教育一顿。
这一“搜”,强子带这组从毕二连子家的仓房里搜到了生产队丢失的玉米。
毕二连子家住在梁家屯西头前一趟街西数第三家。家里总共六口人,毕二连子说话不太利索,三十多岁了,没娶上媳妇,光棍一个。家里有个瘫痪在炕上的老妈,哥哥眼睛有一层“玻璃花”,嫂子整天趿拉个鞋,只顾东家走,西家串,不拿事儿,哥哥的两个孩子太小,家境一贫如洗。家里实在没有吃的了,毕二连子和他嫂子两人便偷了玉米。
像毕二连子这样的贫困社员家庭,咋罚也是没用的,只好在毕二连子工分中扣罚款。即便是扣了罚款,到年底生产队还得给补助救济,不能眼巴巴地看着毕二连子一家吃不上、穿不上,用梁忠志的话说,就是要体现生产队集体的优越性。
张汉山因为看青没看住也被罚了款。
3
偷玉米的风波刚过,一天下午,强子二叔气冲冲地走进小队院子里,到处找梁忠志。说是保管员吴来福前几天到他家拿大秤,强子二叔的儿媳妇正在猫月子,吴来福把他儿媳妇的奶给带走了,现在小孩断了奶,饿得白天黑天嗷嗷叫。
那个年代,老娘们儿生孩子俗称“猫月子”,也叫“坐月子”。
那时,社员家里穷,没钱。
四小队打粮食很少,到年底算账一个工分勾上九分钱,每天挣八工分才合上七角二分钱。劳力少的家庭,一年到头,扣掉口粮钱等,还亏欠生产队的。当时,社员管这种现象叫“胀肚”。“胀肚”的社员家,也只能找分红拿钱的社员拉拽,由亏欠生产队的,转为社员之间的债务关系。
因此,家里有积蓄的社员着实不多,老娘们儿到公社卫生院生孩子花不起錢,只好就近找个接生婆,在家接产。老娘们儿在家猫月子有许多不成文的规矩,都是老辈人相传下来的。生下孩子一个月内,怕光,怕风,怕热,怕凉,怕咸,这么多“怕”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怕在猫月子期间落下病根。因此凡是猫月子的老娘们儿,都在炕上不下地,不刷牙,不洗脚,吃鸡蛋,喝小米粥,不吃咸东西,更怕硬东西。屋子里窗户上挂着窗帘,炕沿儿上方横着幔帐杆子,垂直挂着深蓝色的幔帐。
亲戚、邻居和有往来的,由老娘们儿挎着用柳条编织的“猪腰子筐”,装上五十或者一百个鸡蛋,前去“下奶”,老爷们儿是不许去的。
人家都是拿着鸡蛋去“下奶”,偏偏吴来福在强子二叔儿子媳妇猫月子的当口去拿大秤,把人家的奶给带走了。
强子二叔在四小队算个“人物”,嘴上能说会道,是个摆布事儿的高手。小队里社员家盖房子、苫房子、娶媳妇、老人病故,都找他张罗事儿。强子二叔想事儿周全,支配事儿不落空,不管碰到什么样的难事儿,经他一张罗,头头是道,任何人也挑不出毛病来,屯子里的社员管强子二叔这样的人叫“落头忙的”。给每家社员“落头忙”都不白烙,事儿过了,办事儿的社员都得请强子二叔喝顿酒,再塞给三元或五元的红包,算作张罗费。
社员在平常的生活中,难免家里会遇到什么事儿,有了事儿,就得找强子二叔拿主意,圆场面。因此四小队的社员对强子二叔都高看一眼。
保管员是生产队的大管家,这个活儿,一般人干不上。凡是当上保管员的,多数都是队长信得过、心里有数、老实巴交的人。保管员的裤带上,整天挂着一大串钥匙,走起路来,钥匙在后屁股蛋子上撞得嘎啦嘎啦直响。小队集体的物品进出仓库均经他手,到了年节,给社员分猪肉、粉条、冻豆腐也由他来操办,就连在场院里分粮食也由他来掌秤。社员谁都不敢得罪保管员。即便在他那里捞不到什么好处,也犯不上在小队分东西时,让他在秤盘子上短斤少两的。
可强子二叔仗着在四小队的威望,打心眼儿里就不怕保管员,对吴来福不客气,也不谦让。强子二叔嘴上功夫溜道,要是让他得了理,那就更没有饶人份儿。
强子二叔到小队院子这么一嚷嚷,正在铡马料的李万荣赶紧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四处跑着去喊梁忠志。
梁忠志背着手立马到小队院子,冲着强子二叔说:“我说你呀,社员家的大事小情你啥都能整明白,到了你家的事儿,咋还犯糊涂了呢?什么带奶?你咋还迷信上了呢?哪来那么多说道?”
“队长啊!这是老理儿,祖上传下来的,你看看哪家不都有这个说道?”强子二叔不服气地说。
梁忠志看了看强子二叔说:“你是咱小队里的明白人,老理儿该信的,咱说啥也别丢,像这种带奶的老规矩,咱就别迷信它了!我说一句不好听的话,那吴来福也没进你家屋子,也没吃你儿媳妇的奶子头儿,咋就能带了你儿媳妇的奶了呢?”
李万荣和在场的几个人一听,笑得前仰后合,心想:队长这话有点损,强子二叔是个场面人,一点面子也不给留。
强子二叔听了梁忠志的话,脸腾地一下子红到了耳朵根子。别看强子二叔平常唠嗑接话那么顶壳儿,梁忠志这几句话,却呛到了他的肺管子,噎得强子二叔没了话。
梁忠志看强子二叔火气消了,也老实了,点到为止,把话一转,对强子二叔笑了笑说:“咱大老爷们儿都顾面子,回头我叫吴来福拿五斤面,去你家把你儿媳妇的奶再催下来!”
强子二叔红着脸,走了。
梁忠志和在场的人,从强子二叔那渐渐远离的背影,模糊地意识到了小队里这个大能人的情绪反应,既背着得胜而归的喜悦,更有碰一鼻子灰的懊恼。
过去在生产队那会儿,确实有千奇百怪的规矩,谁也说不清楚这些规矩是什么时候传下来的,也不知道坚守传承了多少年。大年三十儿晚上,家家户户用笤帚扫炕,都要往窗台根儿里扫,如果往屋地下扫,那这一年就要破财。杀了猪,猪的尾巴,小孩子是不能吃的,倘若小孩子吃了,黑天走路会害怕。家里丢了东西,要找能掐会算的人算上一卦,算一算丢的东西在哪个方向,偷东西的人是男还是女。
这天晚上,梁忠志回家躺在炕上。滚烫滚烫的火炕直烙屁股,脑袋瓜子却冻得慌,梁忠志拿个棉帽子扣在头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越是睡不着觉,越好想事儿:这农村,有这么多陈规陋习,不管是什么事儿,动不动就把老祖宗抬出来说事儿,都赖在老辈人身上,长久下去,肯定不行,小队这么穷,社员这么难,心思都在这些老规矩上,还得让社员多想想小队生产的正事儿。
4
秋收马上到了。
四小队的社员忙活了一年,盼的就是这个带给家里收获的季节。
在年初时,梁忠志就开了社员大会,为社员鼓劲加油,下定了决心要甩掉四小队贫穷落后的帽子。梁忠志在会上就给社员讲:“今年粮食生产咱们小队要打个翻身仗,也要争取‘上纲要,别的生产队能做到的,咱为啥做不到?肩膀上都扛个脑袋,不都是一样的人吗?”
那是个“以粮为纲”的年代,在当官的眼里,抓住粮食,就抓住了根本。在社员心里,种粮就是挣钱,没有别的来钱道,不产粮,毛都没有。
当时社员在广播喇叭里也天天能听到“上纲要”“过黄河”“跨长江”这样的话,说得热热闹闹的,一套一套的,可就是不明白啥意思。一个种庄稼,还用钢丝打捆干啥?还跑黄河、长江那边儿去干啥?
在社员大会上,像强子、强子二叔、吴来福这些有点儿头脑的人,虽然也不太懂,但他们都不说话,静坐干听。李万荣等一部分社员则不同,他们都是香在嘴上、臭在屁股上的主儿,梁忠志说完紧跟着问“上纲要”“过黄河”“跨长江”是啥意思?梁忠志知道一句话两句话向他们解释不清楚,只是顺嘴说了一句这是政策。李万荣还是刨根问底,啥叫政策?梁忠志一看和李万荣说不清道不明,就又和李万荣说一句政策就是政府的策略。李万荣还是一脸茫然,一肚子的糊涂。
梁忠志琢磨,大队党支部开小队长会议时,要求把“以粮为纲”的所有政策原原本本地向社员传达,看来还真不能糊涂庙糊涂神,真得和社员讲明白。梁忠志想了一会儿说:“我和大伙儿说说这个事儿是咋回事儿啊!就是国家定了个《全国农业发展纲要》,让咱们多打粮食,这个纲要上说粮食每亩产量要增加,秦岭、白龙江、黄河以北的,每亩地要打四百斤粮食,这是‘上纲要;黄河以南、淮河以北的,每亩地要打五百斤粮食,这才是‘过黄河;秦岭、白龙江、淮河以南的,每亩地要打八百斤粮食,这就是‘跨长江了。”
社员听梁忠志说完,一部分人知道怎么回事儿了。还有一大部分人张着嘴,两眼直勾勾地傻愣着。
那年头,小队每亩地才打二百来斤粮,“上纲要”需打四百斤,至于“过黄河”“跨长江”,更是想都不敢想。大家最关心的,还是眼下能不能吃饱肚子。
作者简介:吕维彬,笔名北尚,人民出版社读书会签约作家,中国金融作家协会会员,黑龙江金融作家协会常务副主席兼秘书长,高级政工师。曾在各报刊发表小说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