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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母(中篇小说)

2017-05-10李治邦

小说林 2017年3期
关键词:岳母岳父二哥

我岳母叫谭秀兰,一个最普通的中国妇女名字。

1947年的初夏到1948年的年底,我岳母和我父亲做了一年半的假夫妻。当时我父亲在北京崇文门船板胡同奉上级安排设了交通站,同时,上级又安排了我岳母做了我父亲的妻子,我母亲成为伺候他们的佣人。这段故事我曾经专门写过,后来天津文友龙一还受到我父亲和我岳母做假夫妻的影响,写了《潜伏》。我很关注我父亲和我岳母做假夫妻的一年半日子,爱说爱笑的父亲从来不说,有时候我逼急了,父亲就戳着我,你他媽的想什么了。我问过我岳母,岳母很镇定地说,什么也没有,一点儿也没有意思。有时,我母亲会透露给我点情节,就是白天我岳母跟着我父亲出去风光,晚上我睡什么地方就睡什么地方。但我想那一年半,对我父亲我岳母我母亲都是一段不同寻常的故事,到底怎么回事,他们相继去世后我也不知道。

我的婚姻就是我父亲和我岳母做主,就跟我岳母的女儿红袖结婚。其实,我和红袖是小学同学,只不过我比她大一年级。那时,我在北京部队当兵,修地铁。1978年,部队精简我回到家乡,没半年的光景就和红袖领了结婚证。记得在街道办事处办理结婚证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恐怖起来。看着笑容可掬的办事员,看着旁边若无其事的红袖,想我的婚姻大事就这么轻率地决定,很是难过。我对红袖说,上趟厕所。我逃出了办事处,在附近的一家公园长椅上呆坐着,看着一大群老人在唱京剧,敲锣打鼓好是热闹。大家无拘无束地唱戏。生旦净末丑,锣鼓家什敲着山响,把唱戏的和看戏的积压的情感都宣泄了出来。我挤在人群里,为演唱的人鼓掌,高兴了还学那些戏迷的样子,扯上嗓子,喝几声彩。喊着喊着,我觉得面颊热乎乎的,一摸,知道流泪了。我在部队有女朋友,是一家医院的护士。只是我父亲和我岳母对我的婚姻横插上一杠子,我也无法反抗。我没有勇气告诉女朋友,我在这里已经领了结婚证,我觉得自己很无耻。我知道自己的婚姻远不如我父亲和我母亲那么轰轰烈烈,我父亲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曾经被捕八次,其中有五次是我母亲成功救出来的。两个人相爱一生轰轰烈烈,还生下我和两个哥哥。红袖就是一个不显山不显水的女人,没有什么爱好,就是一堆泥,你捏什么是什么。我与红袖只能清清淡淡过一生,但这不是我的所想。我和北京的女朋友心有灵犀一点通,在北海划船,在香山摘红叶,在潭柘寺吟诗,在马克西姆餐厅吃牛扒。我们在延庆龙庆峡草地上做过一次爱,尽管浑身都是草屑,但缠绵犹在。我好像听见红袖在大声呼唤我,那声音很凄厉很无助。我打个激灵,匆匆跑回办事处,老远见红袖在门口戳着,看见我不顾一切地扑过来,嘤嘤地哭泣,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我说,厕所太远了,太远了。

插图:朱姗姗

婚礼的当晚,岳父突然昏倒,被送进医院。大夫告诉红袖和我,说你父亲患了胰腺癌,并且是晚期了。红袖的爸爸也就是我的岳父,在我父亲和我岳母做假夫妻时,他曾经是天津和北平的地下联络员,有时也会去抽空探望我岳母,但两个人也只是在崇文门城楼上坐一会儿。我和红袖婚礼那天,我母亲也在医院,因为血压高在调养。当时我岳父就是这家医院的书记,专门给我母亲找了一个单间。没想到,我岳父刚刚在婚礼上还和我父母推杯换盏一脸笑容,当晚却被告知患了胰腺癌,而且是晚期。岳父住院才半个月就危在旦夕,父亲催我去医院,说,你岳父一定要见你,有事要对你说。我走进医院的病房,岳父躺在病床上已经奄奄一息。我父母和我岳母、红袖都守在他的身边。岳父朝我招着手,我凑过去,心脏急剧地跳动着。岳父有气无力地说,红袖是独生女,你要好好对她。看在我要死的面上,你答应我,一辈子不许和她离婚。我低着脑袋,沉默。 岳父死拽着我的手,气喘吁吁地问,你怎么不说话,答应我, 一定答应我!他瞪着浑浊的眼珠,顽强地重复着这句话。父亲狠狠瞪着我,岳母求着我,红袖嗔着我,我无可奈何地说,好, 我答应。岳父挥挥手把我父母和我岳母都请走,单单留下我和红袖。胰腺癌是很疼痛的,岳父满头是汗在床上翻滚,我用两手按住他的双腿。红袖惶惶喊来大夫,给他打了两针杜冷丁,岳父才稍稍安静了些。他又把红袖打发走。红袖忐忑不安问,爸爸,你要对他说什么?我为什么不能听?岳父不语。红袖只好退出病房。 岳父让我靠近他,他微弱地说,我死后,最不放心的就是红袖。她的弱点是看不起人,但表面上却总能恭维着。凡是她说你好话的时候,你一定要提防。你岳母这人水性杨花,我一闭眼,她肯定要嫁人。你和红袖千万别拦着,拦也拦不住,她会嫉恨你们。你告诉你父亲,就说我说的,别让他和你岳母接触,绝对没他好果子吃。他们当初做假夫妻的时候,在我眼皮子底下都敢手拉着手,嘴对着嘴。岳父费力地说完,就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我出屋后,整个身心都在颤抖,汗毛孔在骤然发涨。所有的人围过来问我,你岳父对你说了什么?我搪塞说,让我好好照顾红袖和岳母。但红袖始终不相信,说,你骗我。岳母也反复问我,后来,她和我父亲结婚后还一脸正经地追问我,你岳父究竟对你说了什么?我不清楚,岳父临死对我说的这番话是什么含义。

岳父在医院当书记这十几年人缘很好,很多大夫和护士向岳父遗体告别,岳母趴在岳父的遗体上哭得死去活来,怎么劝也不解决问题。父亲走过来,在岳母面前一站才让她停止哭泣,在我父亲督促下勉强吃了一碗小豆粥。岳母对父亲说,以后我们娘儿俩就全靠你了,看在我老头子在北京搞地下工作时候是你的联络员,咱俩又做过假夫妻的面子上,你要是有良心就照顾好我们。父亲连忙许诺,让我老儿子跟你过,就算你儿子!母亲也赶过来,见父亲跟岳母嘀嘀咕咕的,不知怎的很是紧张,沉闷了两天没说出半句话,茫然地看着父亲为岳父的丧事跑来跑去。我细心,抽个空闲问母亲,您对我父亲张罗我岳父丧事有意见?母亲心虚地说,你岳父是个好人,我有啥意见。我追问,您怎么闷闷不乐的?母亲叹口气说,女人心,海底针啊。

说来,一个人有三种隐私。第一种是能告诉朋友的,第二种是能告诉亲人的,第三种是谁也不告诉,悄悄地随骨灰埋葬在地下。每个人的死都会带走最精髓和最丑陋的东西。而生的时候,每个人又都无知,全靠别人教诲。岳父把第三种隐私告诉我,他想彻底干净地离开这个世界,没有牵挂。想一想,他或许通过我想制约什么。后来,岳母和父亲结婚时,我曾经斗胆告诉父亲岳父临死说的这些话,父亲竟然不以为然。父亲和岳母结婚以前,红袖从中拼命阻拦,而我却同意了,害得两个哥哥都不理睬我,说我是狼心狗肺,背叛了母親。真应验了岳父那番话,岳母和父亲结婚后,她就开始憎恨红袖,惩罚自己女儿反对她再婚,想尽一切办法刁难红袖。红袖哭着对我说,她是我亲妈啊,为什么这样对我。反过来岳母对我还不错,我要买电脑,手头缺钱,她竟然偷着拿走父亲的五千块钱,悄悄塞给我,说,你父亲吝啬,就偷他的,他有多少钱自己也不知道,只有我知底!

岳父去世后,母亲还住在医院,而且因为摔了一跤,走路都需要别人扶着。岳母好几次跑来探望,拎着母亲爱吃的小白菜饺子。母亲半躺着身子,岳母依在她身边喂着她。两个人很少对话,就这么你瞅着我,我瞧着你。我有时很奇怪,两个人认识大半辈子,感情怎么就这么淡呢。有次我在身边,母亲对我岳母说,我这老儿子傻,你别欺负他。岳母笑着说,他傻,他比谁都精。要说傻是我闺女红袖,让你老儿子卖了,还背后替他数钱呢。母亲说,亲家,说起来我对不起你,让你这么守寡。岳母不冷不热地回答,这话怎么说?应该是我对不起你才对呀。我纳闷地插话,你们之间有什么对不起的?母亲瞪了我一眼说,这没你说话的地方。这时父亲走进来,见到岳母和母亲在一起表情很不自然。母亲总说父亲有外心,有时说的神乎其神,有鼻子有眼儿,可我们弟兄三个谁也没当回事,权当是母亲爱父亲的话。我从小长大,从部队转业回来到了报社成为摄影记者,父亲没有多大功劳,其实报社社长曾经是我父亲的下属,他都没有替我说一句话。为这个,母亲跟父亲翻过脸。我们哥仨为什么认为母亲说父亲有外心不靠谱,因为始终也没有子丑寅卯,都是捕风捉影。一直到母亲去世前终于告诉我真相,她说,你以为我瞎说呢,你父亲的外心就是你岳母,他憋着让我死,好让你岳母早点儿进门。母亲说完竟然咧嘴一笑,似乎并不生气。

母亲说出我岳母,让我毛骨悚然。

记得那天刚蒙蒙亮,母亲已经捯气儿快不行了。秋天了,外边的树叶都在掉,踩在地上咯吱吱的,像是踩了一群耗子。红袖在那边的产科,因为骨缝打不开,孩子上也生不出来,要死要活。母亲没有痛苦的表情,对前来探望的岳母还调侃着,我这真夫妻不中了,这回轮到你这假夫妻喽。岳母连忙摆着手,脸色煞白,连说这事可不是开玩笑的,是要天打五雷轰的。大夫对父亲小声地说,准备后事吧。 母亲把屋里的人都轰走,包括父亲和二哥三哥。她用极弱的声音对我说,嘱托你一件大事,我死了,你父亲娶你岳母,你让他娶别拦着。你岳母进门会跟你爹翻脸的,那是迟早的事。他们其实是孽缘,孽缘就是两个人都自私,谁都离不开谁,可谁都心里没谁。母亲说的我浑身起鸡皮疙瘩,我想起岳父临死前那番话,居然和我母亲如出一辙。我忙说,您别瞎说。母亲摆摆手说,我走了,她又勉强睁开眼说,我就是不放心红袖的肚子,按说,该生了,一准是闺女,闺女多好啊,闺女知道疼人。我生了你们三个秃驴,就喜欢一个闺女。我想,我得早死。 我要是现在死了,红袖就立马生了。

母亲让二哥走进来,叮嘱他去产科的另一个病房,看看红袖生了没有,生小子就算了,生闺女一定要报个信儿回来。二哥让我好好守候着母亲,恋恋不舍地走出病房。父亲不知道母亲跟我说了什么,不顾一切地推门进来,母亲这时已经虚脱得像散了架的人。她对父亲恳求着,你把插在我鼻子里的针针管管全拔了,再把我的衣服都扒光,让儿子媳妇给我全身擦洗干净,我不想弄得脏巴巴地走。父亲犹豫着,喃喃着说,这恐怕不合适吧?母亲嘴唇颤了几下,这是我死前最后一次求你了。这辈子,我为你耗尽了所有心血。说着,老泪纵横,父亲只得把岳母请走,一摆手,大嫂二嫂走过来,大哥小心翼翼把母亲衣服脱下来,露出一个赤裸裸即将离开人世的身体。我们所有人细心擦着。母亲一直在朝外面看,二哥跑过来对母亲说,红袖生了一个闺女,八斤七两。母亲身上盖着那个白单瞬间顿然一瘪,一个顽强的生命就这么结束了。她带走了她那个顽强而固执的命。病房里鸦雀无声,父亲抱住了母亲的脑袋一声不吭,我们所有人跪下。岳母推门进来,死死看着母亲,嘴唇紧咬着,那眼神不知道是什么,像是一眼深井,幽幽的探不到底。

秋天过去了,就是冬天,那年的冬天特别冷。

风拍在脸上像是小刀子在刮。

我二哥是政府研究室的副主任,虽然排在老二,但因为大哥是文物所的库管,所以二哥就是当家的。二哥把我叫到他家说,父亲闷得慌和我聊天,让我跟你好好谈谈。母亲死了,找父亲提媒的人不少。二哥边谈边盯着我。我不耐烦了,问,有什么话你说,别啰嗦。二哥有些尴尬,说,好吧,我们谈实质的。父亲不好说,让我跟你们说。他有心要跟你岳母一块儿过,觉得两个都是老人,彼此知根知底,问问你和红袖怎么想?你岳母会怎么想?我伤感地说,母亲的尸骨未寒,父亲怎么还有这个心啊。二哥低下头,我是不同意的,可父亲坚持能让我说什么。我倔强,我不说。二哥说,你能让我去说吗,我算是哪道呢。我说,让父亲自己去说。二哥恼了,父亲能好意思开口吗,你不是为难他吗!

我默默离开二哥家。

天黑透了,冰冰冷的天突然下起了一场大雾。一团团白汽在我眼前始终晃动,一会儿上升,一会儿降落。它们互相追逐,就像是海面上的风拍打起来的波涛。

自从二哥跟我说起父亲想和岳母结婚那件事情以后,我没有对红袖和岳母提起。我觉得父亲纯粹异想天开,对不起母亲,母亲说他早有外心看来是有预料的。奇怪的是父亲没有再提,见了我跟没事人似的。我找到二哥,问,父亲没再催你?二哥说,没有啊,怕咱父亲那一次是撒呓症。我对二哥说,我怀疑是你瞎编的,父亲不可能有这想法。二哥指着我鼻子说,算我吃饱撑的!

一晃,几年后的春天,万物竞发。

市老干部局安排我父亲搬到老干部公寓,说那里靠近一片湖水,还有白桦林,风景好,空气新鲜。局里给我父亲是三室一厅,条件比现在好多了。父亲决定,向全家郑重地宣布,让我和红袖带着我闺女虹跟着他过去,当然有我岳母。而原先我住的房子给了我二哥,他正闹离婚,没地方住。我犹豫,红袖很热心,说去那住多好啊,跟住公园一样。岳母表示无所谓,去不去都行,但她显得平常,却难掩兴奋,不住地收拾自己东西,大有搬家的前兆。我觉得父亲这个决定有什么企图,我又想起二哥给我提的那件事情。岳母过去和父亲在北京一起当假夫妻的时候,两个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备不住就惹出事端。我对红袖说,能不能不去?红袖说,为什么?指着你赚的钱买房子,不得猴年马月。我又跑去对父亲说,我岳母过去和您住,多不方便。父亲说,有什么不方便?我怔住了,不知道怎么再说。父亲生气地说,你小子鬼心眼太多,让你们过来是红袖这孩子伺候人周到,我是想沾她的光,你们想什么了!

我们就要搬到老干部公寓前的一个晚上,天还冷着,外面刮起大风。风拍在玻璃上当当直响,一家人很早就睡了。那时,我和红袖跟闺女虹一个屋,岳母一个屋。岳母睡觉有个毛病,不让我们关门,说一关门就等于把她关在外面了。这样,我和红袖从结婚那天起就开着门,逼迫我和红袖在床上做那种事情小心谨慎,唯恐出一点儿声。有一次,我实在没忍住喊了一嗓子,红袖赶紧给我使眼色。转天一早,岳母就把红袖叫到屋里训斥一顿,说光想着你们美了,想没想当老人的心。夜深了,我从岳母的惊叫声中醒来。红袖也坐起来,我俩交换一下眼神,慌乱地跑到岳母房间。拧开灯,岳母坐在床上头发蓬松,满脸煞白,浑身哆嗦。红袖忙问,怎么了?岳母揪住红袖的手说,刚才你父亲来了,就坐在我床头。我这时的后脊梁发寒,忙说,您做噩梦了?岳母说,他穿了件新衣服,胡子刮得跟鸡蛋皮那么干净。他告诉我在那边又结婚了,那女的挺好,人长得也不错,梳着短发,比还他小两岁,也般配。岳母抽泣着,你父亲不要我,甩了我,我一个人孤单单地可怎么办呀?红袖喘着气,不太高兴地说,您这是个梦,哪有这回事呀。我父亲已经死了几年,您怎么又突然想起他来了。岳母抹着眼泪,明天一早你们去干部公墓看看,给你父亲烧烧纸,他结婚了怎么着也得花钱呀。红袖说,您这都是迷信。岳母火了,那是你父亲,你不去对得起他吗。我连忙斡旋着,放心一定去!

转天是周六,上午我和红袖去了干部公墓。干部公墓就在老干部公寓临近的那座湖,风依旧没停,虽然稍微小了些,但打在身上也是冷飕飕的。红袖抱怨着对我说,怎么老人都神经兮兮的。我没有说话,觉得岳母这个梦潜伏着她很多想法,或许是一个什么借口。走进干部公墓,我和紅袖都愣住了。原来的寝室都空了,听管理人员说,昨天都迁移到一个大厅候着。因为这里的公墓要搬到郊区,腾出来成为绿地。我和红袖神色恍惚地来到大厅,按照管理人员的指示,我蹬着梯子到尽上层去寻找岳父的骨灰盒。终于找到,我在取出岳父骨灰盒时候,下意识往右边看了一眼,简直魂飞魄散。一个梳着短发的女人照片,卡片上写着年龄,比我岳父小两岁,单位是粮食局的。我抱着岳父骨灰盒的腿在晃动,下来后我对红袖怯声说,你父亲真的在那边有人了。红袖不信,说我故意瞎闹。她自己爬上梯子,下来后默默和我走出大厅。我们对着岳父的骨灰盒鞠躬,红袖流泪,表情很复杂。送回骨灰盒时,红袖拉着我,对上层的那个骨灰盒轻轻说,阿姨,照顾好我父亲,他这辈子没过几天好日子。说完,红袖捂着脸跑出了大厅。

感情这东西最难诠释,感情这个缘分不论活着还是死去都在,就怕没有感情,就怕一脑子都是自己,没有别人。感情属于那些心地善良的人,属于那些肯于为别人牺牲的人。感情的回报就是有人思念着你,有人在爱你,这是最幸福的。我和红袖回来没有跟岳母说,岳母也不问,只是晚上吃饭时叨叨了几句,他在那边结婚我就放心了,省得我天天为他提心吊胆的。红袖也不接茬儿,我问,您什么意思?岳母瞪了我一眼,说,我什么意思,他在那边结婚了,我也可以在这边找人结婚!岳母这句话说怔了我,红袖撇嘴,对岳母说,您别拿我父亲说事,我听到过您给我父亲发誓,说他走了您不会再嫁人。岳母悻悻地说,那你父亲在那边怎么就娶媳妇了呢,他也给我发过誓啊。

三天后,我们搬进了干部公寓,那天阳光灿烂。

搬过去那天黄昏,我就领着着女儿虹去了附近那片湖。四周是密密匝匝的芦苇,春风吹来,芦花有些青涩,抖动着像是秀美的女人在招手。黄昏,常有飞鸟在湖面上徘徊,发出嘎嘎的鸣声。湖面很幽静, 周围是一层层的白桦林,笔直的树干上刻着无数类似眼睛的圈圈儿。 据史志记载,当年抗日烈士们在这里与日寇奋战三天三夜,最后全部捐躯,埋在了这里。城里的人都说,白桦树上有多少圈圈儿,就有多少烈士的眼睛,他们死后都不瞑目注视这变化多端的世界。我拍了不少照片,回来洗出来给红袖看,红袖不以为然,她说,你回头跟你父亲说,要把这的房本写成你的名字。我问,有必要吗。红袖说,有,咱的房子给你二哥了,你大哥也惦记着这房子。你父亲有个三长两短,你大哥跑过来闹,我们说什么。红袖不像我想的那么胆怯,结婚后,她主宰这个家的想法很强烈。我说,你让你妈跟我父亲说,我说准崩了。我们搬进去以后,我注意父亲和岳母之间很客气,相敬如宾,后来有时候也有拌嘴,但无非是不疼不痒的小事,看不出什么感情的蛛丝马迹。我总觉得这里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为什么父亲突然不提和岳母结婚了。是不是父亲怕外面的舆论,他是个要面子的男人,不想让邻居说三道四。再可能是母亲去世没几年,就有举动,从良心上讲对不起母亲。从岳母的神色看依旧矜持,她或许不想在母亲去世后染父亲这一水,辱了自己的名声,让我们家人轻视。或者,父亲和岳母悄悄达成什么协议,不把这事的窗户纸捅开,忍一忍再说。不论我怎么推断,反正母亲的预言,还有父亲对二哥的托付都在到了我们搬进干部公寓后停滞了,演绎着一个个疑团。

春天过去了,夏天像是一口铁锅扣在那儿,闷热之极。

我发现,生活在干部公寓的人神经线绝对不能脆弱,因为常常在某天早晨或者黄昏,在哪家的门口就会摆上一排排的花圈。 昨天还听见某人在院子里吆喝着什么,转天就因心脏或者脑血管堵塞,被呼啸而来的救护车抬走,紧接着会噩耗传来。奇怪的是很少有人哭,送死人的鞭炮声响过以后,子女们就会围绕着父辈遗产吵来争去,挺没意思。我有些后悔,不应该顺从父亲搬到这里,一个地道的老人世界,一个时刻等待死亡的国度。我这一家五口父亲是绝对权威,他说煤球是白的,不会有人说是黑的。岳母也不甘示弱,在家里也想做到说话算话。于是在两个老人权力的笼罩下,我们开始新的生活。岳母退休前是小学校长,所以她就爱多管闲事,什么都看不惯。夏天,我怕热,有时光着脊梁。岳母就叨叨,男人要有个样子,再热也不能掉样子。我问,啥样子?岳母拿出岳父的遗像,说,你看看,你岳父进城以后让我调教的出门从来都西服领带,那西服没有一个皱褶儿,领带从来都是拿卡别着,一点儿也没有进城干部的土相。我摇摇脑袋说做不到,那样子是给别人看的,累得慌。父亲不高兴了,说,亲家,我就不是西服领带,我也不显得土相呀。说着说着,两个老人就一地鸡毛了。父亲嗓音粗,岳母声调细,于是便为院子里的闲人有了看热闹的机会。那天,离婚后的二哥带来一个女人,要比我二嫂显得文静。父亲和岳母很热情,就像两口子那样,那个女人喊我父亲爸爸,喊我岳母妈妈,两个人也不纠正。二哥出来惊奇地问我,难道父亲和你岳母结婚了?我板着脸,你怎么想的!

红袖没工夫管家里的鸡毛蒜皮,天天忙着她单位承包的事。无奈,我开始介入,劝着劝着,后来我索性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两个人吵架的原因太幼稚也很可笑,往往为看电视的某个频道,或者是为了种哪类花卉,甚至厕所里解大便不沖洗等等,都是吵架的起源。只有一次吵架例外,那就是京剧好,还是越剧好,两个人谁也不退让,红袖在家说了一句,京剧好还是越剧好跟你们有什么关系?父亲厉声道,关系大了!这是原则问题,京剧是国粹,越剧是地方小曲。岳母杏眼圆睁,京剧是你们北方的,我可是南方人,越剧是我们南方的国粹!父亲红着脸,你的思想有问题,我要找文件说服你的。岳母说,我等着,你最好枪毙我!红袖最终把我岳母推到屋里,岳母抹着眼泪对我发牢骚,你岳父活的时候从来没让我生过气,到这怎么就遇到这么个死倔头。父亲朝我嗔怪着,我当领导这么多年,有谁敢戳着我的鼻子说话。市长怎么样,错了我照样敢批,怎么着?一个妇道人家还反了吗!吵架归吵架,岳母很会烹调,弥补了家庭不和谐的气氛。父亲吃了大半辈子母亲做的粗饭,岳母烹调手艺不但色味香俱全,关键是都起了诗一般的名字,如梅山翠湖,半月沉江,香泥藏珍,彩块玉片,发菜羹汤。岳母一般中午不进厨房, 都由父亲做,晚上她再出手。中午,父亲大都是面条酸菜炒肉什么的,单调而乏味。岳母吃不惯,对我说,你父亲中午做的菜,吃什么都发咸,真闹不懂,新鲜的蔬菜为什么搞得油腻腻的。我最讨厌的是酱油这东西,黑糊糊的,回头告诉你父亲。我听完笑笑,我才不管呢,我告诉了父亲,他就把火全部撒在我身上。岳母看我不管,居然把酱油瓶子都扔进垃圾箱,父亲又和她吵架,说你懂个屁!酱油是天底下最好的调料,别的不能代替。岳母也不含糊,提醒父亲,咱们过假夫妻的时候,你脾气多温和,见了我毕恭毕敬。怎么着,现在我住你这了,就原形毕露了。告诉你,我住这是陪着我闺女和女婿,不是冲着你。我也不靠你养活,我有工资,不比你少多少。现在,我总算看出你是什么变的了?父亲火冒三丈,吼叫着,你说我是什么变的?你说?你不说咱们没完!我预感不好,想起母亲临死说的那句话,这两个人要是走到一块儿,今后的日子就没法过了。但每次父亲发完火后,到了晚上都老老实实的,因为岳母一道道菜随之而上,小桌上香气弥漫,父亲就彻底没有了脾气。

这真应验了那句老话: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红袖得意地对我说,你父亲也有今天。想想你父亲那脾气,有谁能像我母亲这样能够钳制住你父亲。我咂着嘴,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从我们一家子搬到干部公寓那天起,大院子里的人说什么的都有,说的最多的就是亲家之间这么住着,孤男寡女的成何体统,不定有什么猫腻。令我难堪的是,父亲和岳母有次在白桦林里散步,被很多老干部公寓的人看见。有好事者说两个人手拉着手,还偷偷亲嘴,说岳母还常常故作纯情少女状。但这些话只是背后说,因为父亲的脾气厉害,发起火来祖宗八代都敢骂。有关两个老人的绯闻迅速从干部公寓传到了报社,也传到了红袖的单位,我和红袖成了新闻人物和笑柄,总有人背后戳戳点点。社长碰到我,当着很多的人开玩笑说,你父亲英雄一世,也经不住女人这道关啊。红袖也因为绯闻心烦了,绯闻使她的脸面难堪。单位中午吃饭的时候, 常有人三五成群地偷偷来看她,说瞧见了吗?就是她把自己亲妈介绍给公公了。我认真调查白桦林事件,知道了来龙去脉。父亲离休后对国内和国外的大事还是热衷,上个月,电视里报道日本政界要人不但自己去拜靖国神社,还要求外国人祭拜,他气得一夜没合眼,连骂操他娘。想当初,他曾经跟着二爷与日本鬼子面对面搏斗,胳膊被捅伤只剩下一根筋。押进鬼子的炮楼里,他被鬼子过老虎凳灌辣椒水。岳母看过他的伤疤,难过得眼圈儿都湿润了。她说,她哥哥就被日本人杀死了,日本人把肠子扔了一地,血淋淋的。两人在这方面突然有了共同语言,激动时跑到白桦林里转了一圈儿,面对着白桦树的眼睛,感慨了一番。就是这次到白桦林,让闲人遇到,演绎出两个人手拉手嘴碰嘴的传说。

父亲和岳母不去白桦林散步了,我劝过几次,父亲说,去他奶奶的。岳母也回避,说就在家里待着吧。我倒是总去,因为那一道道芦穗在黄昏中摇曳,很有风情。再就小嘴大身子水鸟,嘎嘎地呼唤,在芦苇处漂浮一群群的。我还看到有飞鸟在巢穴交配,于是我迅速拍下来。画面很漂亮,也很隐晦。我发在报纸上,起名叫《欲望》。照片发表后,红袖晚上不断问我,你小子对谁有欲望啊?岳母也看到了,递给了父亲。父亲看了看扔到桌上,岳母远远看着我说,鸟有欲望了不控制,想怎么就怎么。人有欲望了,一定要控制,这就是为什么人比鸟痛苦,懂吗?岳母说完,扭搭扭搭走进自己房间,随手把门关上。

白桦林事件刚平静下来,副市长来看望父亲,聊闲天说,准备把白桦林卖给一家日本的房地产公司。父亲立马恼了,把茶杯摔个粉碎,大声喝道,白桦林埋着多少抗日英烈,你卖了白桦林,晚上他们在梦里把你掐死。弄得副市长悻悻离去。后来干部公寓的领导对父亲很有意见, 并且有意识散布给院子里的每一个人,弄得大家见了父亲就翻白眼。 因为副市长来是要解决干部公寓的经费问题,只是顺便拜访父亲。父亲这么一闹,经费的报告就石沉大海。眼睁睁大院里的小路都坑坑洼洼,路灯也灭了不少,草坪也脏兮兮的,确实需要钱来修复。岳母态度很积极,对父亲说,别人说你什么我不管,我支持你。晚上睡觉,红袖悄悄对我说,我父亲活着的时候很少听见我母亲说这句话,你父亲使了什么魔法,能让我母亲这么佩服,真是见鬼了。我和红袖结婚前真不知道她说话这么刻薄,总是一副怯怯的样子很同情。结婚后,真是换了人间。我对红袖说,什么叫见鬼了,我父亲是鬼呀!

星期天的早晨,父亲从湖畔回来,手里拎着刚买的两斤鲤鱼,那鱼还是鲜活的。他身上挂着湿乎乎的水汽,可兴致不减,我接过父亲手里的鱼,郑重地对他说,给您提个醒,刚才我听红袖说,今天可是我岳母的生日。父亲不以为然,说,你岳母生日怎么了,我以为什么大事呢。我把鱼扔到水池里,鱼的眼睛还睁着,红红的像是在哭泣。我实在看不出父亲究竟对岳母有没有意思,平常两位老人总是吵架,根本就没什么亲昵的行为。有时忽然两个人有说有笑,不知道触动了什么兴奋话题。我想利用岳母生日做做试探,我总怕两个老人在我们面前作秀。我对父亲说,我岳母和您一个单元房子住着,平常对您伺候的不错,让您吃的美美的。人家过生日,您就无动于衷?父亲问我,你意思呢?我说,干脆请机关食堂的胖师傅,炒几个好菜。然后咱们一家子围在桌前,您送给岳母一个大蛋糕,再捧一束鲜花,最好是红玫瑰,然后引吭高歌, 唱一段祝你生日快乐……父亲鼻子哼了哼,亏你想得出,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还捧束鲜花,沖你岳母引吭高歌,还唱什么生日快乐,我吃饱撑的!我还想再说什么,父亲一摆手,不屑地说,你母亲活着的时候,过过生日吗?我怎么就对你岳母这么贱呢。我反驳,怎么能说贱呢。父亲说,我就看不惯她觉得自己有文化,总是拿腔作调的。想当初在北平做假夫妻,我让她给我端洗脚水,她那个不乐意,最后还是你母亲给我端来的。

我讨个没趣,回到房间唤红袖去厨房收拾鱼。红袖在复习英语,单位准备让她去英国培训,就是这么一个风,她就当真了。红袖不去,说,你让你父亲去呀,他买的就该他去收拾啊。红袖在单位承包了一个项目,我就觉得那个劲头很像是我领导了,说话的举止对我就像是她的下属。那天,我和红袖居然谈起了离婚,她叹口气,抱怨着,我们被你父亲和我母亲捆绑了,离都不好离。我说,可以呀,怎么不能离呀,你找房子带着你母亲走人,我和父亲一起住。红袖不生气,反而笑嘻嘻地说,行啊,你给我们买房子,闺女你带着。我问,为什么我带着?红袖说,我带着闺女不好再找了。我笑了,你还真想过呀。红袖说,你不要以为你怎么样了,你父亲有这套房子怎么样了,我早就烦你和你父亲了!无奈,我走进厨房准备收拾鱼,没有想到岳母在里边正收拾,父亲在旁边指挥着。他们没有看到我在后边,我就听到父亲对岳母说,在船板胡同的时候,就知道你爱吃鱼。岳母说,别提船板胡同,你们夫妻联手欺负我。父亲笑呵呵的,怎么欺负你,还不是我那口子给你做鱼,你吃现成的。你还说她酱油放多了,应该是清蒸才对。岳母说,当然了,那鱼都熬成黑的了,能好吃?父亲悻悻地说,我那口子还真成你的佣人了。岳母说,那警察查户口,就得我站在你身边,你有本事怎么不让她过来呢。父亲说,那时盯我的人不少,你装我老婆还挺像。岳母说,废话,要是不像早就露馅儿,你和你那口子包括我就该进大狱了!

虹从小学放学回来,就想跑出去和邻居同学们去大院放风筝,岳母拦住,说一定要检查作业。她对虹的作业天天检查,仔细寻找每一个错误,然后用红笔批示。有回,父亲寻找自己那支红笔, 最后在岳母桌前拾到,不悦地说,你拿红笔干什么,又不批文件。岳母皱着双眉应道,给你孙女改作业。虹说,姥姥,我的事情您别管,您又不是我的校长。岳母恼了呵斥道,敢跟你姥姥顶嘴了。岳母说着把虹拽进自己小屋,红袖走过去对岳母说,你能不能消停一会儿,她在学校累了一天。岳母走出来,气哼哼地说,我管孩子你少插话,你当过校长吗,你知道她现在已经在班上排到第几了吗,将来怎么上大学?你看你,上了一个大学才是大专。你说的英语是英语吗,我怎么一句话都听不懂呢。红袖说,你又不懂英语。岳母恼火了,你怎么知道我不懂,是让我给你说说吗。红袖急了,说,您就说说。岳母拿着虹的英文课本流畅地阅读着,尽管我听不懂,但我看见父亲那惊愕的表情。

胖师傅居然被父亲请来,父亲给胖师傅递过一杯茶水,说,炒几个新鲜菜,别咸喽,我许久没品尝你的手艺了。胖师傅说,老领导,您可爱吃咸,说一咸顶三鲜。父亲叮嘱说,亲家是南方人,不爱吃咸。胖师傅说,听说不少人给您提对象,您都推了。我给您介绍个对象怎么样,医院的主治医生,姓张,比您小十来岁,人长得蛮精神, 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她丈夫出国甩了她,她一直等着他,一直等了六年,等回来的却是一张离婚书。她仰慕您,听过您的报告,说您有成熟男人的风采。论辈分,我该喊她一声姨。就住在我家的隔壁,我什么时候带来和您见面?父亲笑了笑,说,我认识这位张医生,是挺漂亮,给我动阑尾炎手术就是她做的。胖师傅来了兴致,说,那什么时候我带来,你们见个面。父亲看了岳母一眼点头说,行啊。岳母走过来对胖师傅说,我也看看。胖师傅说,张医生是贤惠女人,秀秀气气的。岳母问父亲,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还把人家请来做饭?父亲说,是你生日啊,怎么着也得表示表示啊。岳母笑了,你还能记得我生日,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父亲也笑着说,去年你还给我过生日呢,生日怎么能忘了呢。胖师傅不知道怎么回事,觉得自己成了局外人,赶紧到厨房忙活去了。

很晚了,虹从姥姥那出来对我和红袖绷着脸,说,我能不能不跟姥姥和爷爷一起过?我诧异地问,怎么了?虹说,我讨厌他们!红袖不耐烦地说,洗吧洗吧睡觉吧。半夜了,红袖提醒我问,你知道我母亲和你父亲当年做假夫妻的事吗?我说,什么意思?红袖说,我就是想知道。我说,他们到现在还守口如瓶,坚守组织秘密。红袖说,我父亲死了以后,我母亲在他坟墓前曾经掷地有声地发誓,她一生绝不再嫁!唯有和我父亲在一起!我想接着睡,红袖说,我母亲会变卦吗。我说,我不知道,她是你母亲。红袖说,那天,她不听周围的人劝阻毅然去送葬,哭得昏天黑地。你知道吗,我父亲当年救过我母亲的命,就在北京,你父亲知道不知道呀?我摇头,红袖说,你父亲真不是东西。我坐起来,问,有你这么说话的吗。红袖说,你父亲要是敢动我母亲,那就是对我父亲的玷污!告诉你,有的女人能动,有的女人是一辈子都不能动,比如我母亲!

夏天过去了就是秋天,秋天来了很快,也很冷。

报社竞聘,我竞聘的是摄影部副主任。在食堂吃饭,社长端着饭碗到了我跟前,坐下来跟我说,有想法了?我点点头,说,在全国拿了一个奖,应该有资本了吧。社长说,你还有什么?我说,我给市长拍了那么多新闻片子,市长对我评价不也跟您说了吗。社长笑着说,你怎么不提你父亲呢,他可是我曾经的老领导啊。我没有说话,社长说,我就要退休了,你父亲退了这么多年,我才敢告诉你。不瞒你说,他曾经嘱咐我对你提拔要谨慎些,当个副主任就差不多了,免得让人说三道四。得,我现在告诉你,你的摄影部副主任已经上会了,告诉你父亲。听完社长这席话,我差点儿没背过气去。下班了,我往干部公寓方向骑的时候,越想社长那番话越生气,现在哪有老子阻碍儿子提拔的。想当年,我从部队转业回来,想到报社,求父亲跟社长说句话,父亲那脸像掉了冰渣子。路上,我赌气停下车,瞅着道边一伙人下围棋。看黑白之间的绞杀,怎么互相围死对方。还不想回家,实在不想那么早就和父亲和岳母在一起。闲着无聊,我带着数码相机到酒吧街,不想拍什么就想发泄发泄。酒吧街都是年轻人疯狂的地方,到了那里知道自己已经老了。走进一家去消遣,看见一个披着长发的歌手弹着吉他,唱着我听不懂的歌曲。有一对情侣在接吻,男人的手在女人的后背上游荡。我要了一杯酒,喝起来很涩,招待员告诉我这是伏特加。我看见了文化部的敏,她跟几个闺友在喝酒。敏一直单身,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固执地坚守自己的情感。我和敏有时候也在这坐一坐,她讨厌我热衷喝茶,说我太中国化,于是就带着我去酒吧,教我品尝咖啡和调制鸡尾酒的办法。敏很能喝酒,常常我醉了,她还很清醒,然后从容地在我嘴里套出她想知道的一切故事。我走过去,敏看见我笑了笑,然后让我坐下来和她们一起喝酒。敏说,你马上要提拔摄影部的副主任了,还是小心点儿。我惊奇地问,谁告诉你的?敏不悦地回答,你为什么这么迟钝?我问,什么意思?敏哧哧笑着,你不知道我和社长有一腿啊?我没有理会,这时候不知道歌手唱了一首什么歌曲,所有男女都在亲吻,敏搂住我也亲了我。她的闺友们笑着推搡着她,她就势躺倒我怀里。我骨头顿时酥酥的,除了红袖,我真的没有跟其他女人这么亲昵过。

晚上,照例一家人围在一起吃饭,虹吃了几口就跑去看电视动画片。父亲吃饭快,岳母吃饭慢,我们就得等着他们吃完了才能离开。岳母快吃完了,突然对我和红袖说,我觉得一个人很苦,你们小两口平常在那儿有说有笑,把我一个人撂在旱地里,你们懂得老人心里不平衡吗!红袖说,您不是还跟我公公聊天吗,怎么就一个人了。岳母说,你问你公公跟我聊天吗,天天朝外跑,回来也没有话。父亲也不说话,拿着一份《参考消息》在看。我随口说,那您就再婚,换一种生活方式。岳母拍着桌子,谁提再婚,我跟谁急!红袖忙向我使眼色,她知道岳母最怕有人提再婚的事,那就是捅她的肺管子。我也怕闹僵,语气缓和下来,说,您是有文化的,怎么还那么传统。岳母义正词严,我不愿意你提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你还越在我面前提。知道你为什么在报社不能提升吗?就是总说别人不愿意听的话,哪壶水不开提哪壶。你说我什么都不恼你,让我再婚就等于轰我走,就让我去死!我嘟囔着,再婚是您的权利,跟让您死是两回事!岳母撇着嘴,再婚跟死有什么区别,哪能碰到像你岳父那样对我好的。父亲放下《参考消息》,说,今天这邪火冲谁呢?岳母说,没说你。父亲说,记得在船板胡同,有几个特务搜查我们,问我,你怎么证明她是你老婆,你怎么说的?岳母说,你现在提这个干什么。父亲说,当时你说,我能亲他,说着你就亲了我一口。几个特务乐了,这时候你那口子就站在旁边,还有我那口子。

岳母眼圈红了,什么话也没有说。

秋天特别快就过去了,那片湖水被冻上一层,薄薄的。

又有一个离休老干部在湖边走着走着,身子一软倒下了。父亲就在他的身边,目睹到了全过程。 等父亲一伙人把他送到医院,已经奄奄一息。他用目光寻找着什么,父亲问,你找谁?他喃喃着,却发不出声。后来,父亲猜测,问道,是不是你的老伴儿?他点点头。这位老干部的老伴儿是个典型的农村妇女,小脚,平常走路都很困难,但两人感情却谁也难离开谁。进城时不少干部休了农村老婆,而他親自回老家,开车把结发媳妇接到城里。好不容易,他媳妇举着小脚走进到急诊室,两人手攥在一起,猛地有一只手松开,父亲说了一声不好,但已经晚了,那位老干部闭上眼睛。他媳妇哭不出声来,只是呆呆地看着遗体,父亲实在看不下去悄悄出来。

这几年干部公寓去世了不少人,以至于再退下来的厅局级干部都不愿意搬来住。父亲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便独自在湖边散步。风吹来,湖面上被初雪盖上一层白色。那天,岳母跑去找他,父亲指着身边一棵白桦树上的大眼睛,幽幽地说,以后记住,这就是我的眼睛,始终看着你,看着我三个儿子。岳母就哭泣,两人默默在白桦林里走。又是一个黄昏时,一轮夕阳圆圆的红红的,像是个成熟的西红柿。父亲从湖边往家走,看见岳母迎面走来,那身影像是自己的老伴儿。他的心忽悠一下,亲家来了快两年了,开始怎么也不对付,彼此不知在哪突然有了默契。 院子里的传言他听到不少,甚至在活动室里,一帮老熟人逼他说出真情。可两人确实没有什么,说来亲家之间又能有什么呢,原本有点意思也被他打消了。岳母走过来陪着他,柔声细语地对他说,你脸色不好,晚上湖面上风硬,小心拍病了你。父亲的脚步有些踉跄,他最近在检查身体时发现血压偏高,医生说他要注意,弄不好就会脑栓塞。尤其是饮食,油腻的东西少吃。可每回我岳母端上来好吃的菜,他照吃不误,吃得依旧香甜。他吃得越馋,岳母越惬意。岳母忙搀扶住他,两人慢慢走着,说着心底话。父亲感触地说,今年芦苇不丰厚,枯死不少。岳母说,湖水也不干净了,这都是污染的结果。 瞬间夕阳落山了,湖面变得黑漆漆的。借着灰暗的路灯,父亲拉着岳母感触地说,我不定哪天就倒下了,知道我遗憾什么?岳母说,别瞎说。父亲说,我知道我没那么大寿命,遗憾的是我没有和我老伴儿白头到老,相爱终生。说一句没出息的话,夫妻生活我都陌生了,一切都靠回忆。现在老了,连回忆都回忆不起来了。岳母怔住了,你怎么对我说这个?父亲说,没什么不好意思,想说就说,我不爱有话在心里憋着。岳母逼问,你是不是还很向往夫妻生活呀?父亲没有羞涩,郑重地点了点头,确实很想。没有夫妻生活,活着就没有意思了。岳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到了院子门口。岳母严肃地说,真想不出你会说出这么没有男人气慨的话来,使你的形象在我心里大打折扣。你们男人耐不住寂寞还可以说,我们女人呢,我们就愿意守着一张空床吗?

天黑透了,父亲把我叫到他的房间,庄重地说,我求过你什么吗?我摇摇头。父亲说那就好,我郑重其事地托你一件大事。只能成功,不能失败。我开玩笑地说,听您的口吻有些像蒋介石。父亲说,你母亲死了好几年了,我对她是思念至今啊。现在我要做一件对不起她的事!我听着后脊凉冒凉气,说,您怎么了?父亲坐在床上望着天花板,许久没有再吭声。我紧张地问,您快说,都憋死我了。父亲思索着,说,我想和你岳母正式谈谈。我喘出一口大气,甚至想笑,折腾半天就是想和岳母谈谈。我说,您不是天天和她谈吗。父亲摇摇头说,我想和她谈恋爱。我逼近父亲,您曾经托二哥跟我说,要和我岳母结婚。后来,您又自己吞回去,这几年我们提了好多次您都拒绝,还把我骂过一回,这回怎么突然开窍了?父亲憋红了脸,喃喃道,你岳母是个好人,心地善良。这人老了老了,总想有个伴儿。人活着没有感情,没有女人,就等于死了一样。我嘟囔着,您找谁不行,非找我岳母,这要是传出去再让院子里大人孩子一宣扬,弄得我们出去怎么见人?再者说,我岳母能同意吗,人家可是几次表态,坚决不再婚的。父亲沉着脸,问,你笑话我吗?我无奈地摇摇头。父亲说,所以派你去,告诉你岳母,就说我爱她。我一摊手,说,我张不开这个嘴啊。父亲虎着脸,她还能把你吃了吗。我犯愁,红袖那也是一关。父亲说,就算为我,上刀山下火海吧。给你两天的时间,后天,同一时刻同一地点,我等你的消息。我嗫嚅着,过半个月行吗?我爹掷地有声说,就后天,一分钟也不能拖。你和红袖连恋爱带结婚才两年,我知道,结婚时红袖就怀孕了。他说罢看了看表,不耐烦地挥挥手说,你走吧,我想睡了。

我走到阳台上,能看到远处的那片湖,被月光映照着像是一面镜子。飞鸟在夜空中盘旋着,嘎嘎地。我想起母亲,不知不觉一摸脸颊, 一滴泪水凝结在上面。

两天时间瞬间即过,天转眼就黑了,雨下了一天,依然没停。冬天下雨,下到地面就结成冰,父亲和岳母两天没有出门。

一家人吃完饭,都各自干着各自的事,父亲雷打不动看电视的新闻联播,岳母继续辅导虹做作业,红袖在屋里给我织毛衣。我走进屋里坐在她身边,不错眼珠地看着她。红袖吓了一大跳,问,你怎么了?我说,有大事和你商量,你先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红袖放下毛衣问我,你想离婚?我说,你提这个干什么?红袖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了。我问,我怎么不喜欢你了?红袖说,你有两个月没有沾我身子了。我真没有算过多少时间没有和她做爱,我和敏已经去了酒吧几次,每次都喝得不少。社长准备退了,答应敏的职称迟迟不解决,敏就跟我商量准备报复他。我说,你就准备拿我报复他吗?敏说,男人都是说了不算,算了不说的那种人。你是一个特例,我喜欢你的专一。红袖看着我痴呆呆的样子问,你说什么?我说,我父亲委托我要跟你妈妈提一件大事。红袖瞪着大眼问,什么大事?我说,要跟你妈妈……结婚。红袖扑哧笑了,说,你发什么神经病呀,拿你父亲糟践。我涨红着脸,是真的,他老人家想法很坚定。红袖气愤地指着我的脑门,你胡说什么,这要是让我妈妈听见,引起一切后果,你负完全责任!岳母这时推门进来,眉头皱成个大疙瘩,理直气壮地说,我一直盯着你们,出什么事了,我在外面听你们叨叨没完?红袖对我说,你若是男人,就把刚才对我说的话再对妈妈重说一遍!我的头皮发麻,敷衍着说,我刚才说,中东因为以色列霸道又打起来,这石油就成了大问题,这石油一涨价,全球就会不安定。现在是暖冬啊,就是温室效应呀,人类给大自然的破坏,这臭氧层一破坏,房价早晚有一天会涨,你说外星人要是一来……岳母摸摸我的脑门说,你是不是脑子有病了。我生气了,说,红袖,你倒是拉我一把,把我说的话重复给你妈行吗?红袖不说话。岳母脾气上来了,厉声对着红袖,他不说你说!红袖犹豫地,妈,我爸爸托我一件事,就是, 就是……岳母急得在屋里直转磨磨,你们要把我急死,你爸爸托我什么事啊?红袖也结巴起来,我爸爸想和你,不是,是要想跟你结成百年之好,说白了就是要和你……二婚。说完,她舒了一口大气。我和红袖注视着岳母,观察动静,岳母低头不语,身子在颤抖。红袖过去摇着她的肩膀说,妈,你别生气,就算我公公对你放了一个屁,你说话呀。

岳母抽泣,而且声音越来越大。我劝慰着,妈,不行就算了,你这样难过, 全是我父亲的不是,他那么大岁数了,还惦记您干什么呀。他惦记谁不行啊,您是我岳母,这要是传出去,说亲家和亲家谈恋爱,这在干部公寓,在我们报社和红袖单位不得炸了窝。再说也应验了传闻,让他让您让我们做儿女的有多难堪啊。岳母抬起头,眼眶里充满了泪水,这有什么难堪的,光明正大。我和你爸爸等这句话已经整整两天了,你怎么就这么费劲呢!我和红袖恍然大悟,异口同声,噢,你们早就串通好了!只听外面一声门响,父亲悠闲走进来,老三啊,你说的怎么样了?

父亲和岳母的婚礼是由那位副市长亲主持,他告诉父亲,那片白樺林不卖了,或者说根本就没有卖的意思,还是给市民留个风景区。父亲高兴极了,给副市长深深鞠了一大躬。婚礼来的贵宾满满当当的,两个人的老同事来了一些,那些在北京搞地下工作的人凡是活着的都来了,说要看看这假夫妻怎么变成真夫妻的。社长也来了,敏也跟着过来,穿着很性感弄得红袖一直冷眼。我对敏说,你怎么来了?敏说,我跟社长说是你的女朋友,社长很高兴说他终于可以轻松了。说完敏就咯咯地笑,然后低声说,我的职称有戏了,他答应我了。我笑了笑,他答应的事多了,都能办吗?敏说,他不是答应你提升副主任,你不就提了吗。我不好说什么,我告诉敏,她的乳沟太明显了,这是老人群。敏很惬意,说,我就希望这样,我站在哪都会风采过人。我不高兴了,今天是我岳母的主场,你跟她较什么劲。敏看着红袖对我说,我跟你说可能不相信,你妻子有外遇。我不理睬敏,敏说,有机会你就知道你戴绿帽子了。

岳母把头发也烫了,穿上一条花裙子,虽然快七十岁了,但依旧能看出当年风韵。在婚礼上,岳母出尽风头,到处都听到她的笑声。婚礼上,两个哥哥显得很沉闷,在犄角旮旯里坐着,谁都没敢和父亲说什么。我和红袖一起忙活着,张罗着每一个客人。吃饭的时候,父亲特意把我叫到一边说,别把我当年想的那么风流,我和你岳母什么事也没发生,连手都没拉一下。不像现在年轻人刚见面就能上床,连个过渡都没有一下,这有什么意思。藏在心里的感情最有意思,包括一个眼神。父亲看我没说话,也没了兴趣。他解释说,他真的动念头和我岳母结婚也是在我母亲死了以后,后来他觉得对不住她,就把念头打消了。他和我岳母住在干部公寓,考察岳母表现还不错,这个念头又冒上来。不管怎么说,觉得和她结婚,儿女也方便,虹也不用改口。结婚全是为我们一家好。看着父亲,觉得那么虚伪。红袖安慰父亲,我们没事,只要你们过得舒心,做儿女的就高兴。我厌恶地看着红袖,想起岳父那句对她的评价。红袖最反对,觉得两个都那么大岁数了,还眉来眼去。没有想到那么会表演,而且一点儿也不扭捏。我没有看见二哥带着那个女人过来,就过去问,二哥告诉我,跟那个女人完了。我问,为什么呢?二哥沮丧地说,你过去的二嫂总是捣乱,跟她说了我不少坏话。我不解地问,她就那么不信任你?二哥说,女人就是信其有不信其无。大哥对我说,我不喜欢你岳母,你岳母是奔着父亲的钱财和房子来的。我不愿意听,说,父亲能有什么钱财。大哥说,你不知道,父亲手里有几十万。我惊呆了,问,谁给你说的。大哥说,十年前,我曾经买了两幅于右任的字,父亲看完了非要。现在至少值个三四十万。我对大哥说,我真不知道。大哥哼哼着,你不知道,你岳母知道啊。告诉你,父亲百年之后你就把那幅字还给我!

没过多久,父亲随着岳母去了浙江的径山,岳母说一定要让父亲见识见识她老家,享受一下径山的风情,在茶圣陆羽的故乡品一下名茶。那片湖的冰溶解了,白桦林有了绿色, 两位老人有说有笑地从径山回来。我和红袖把两个老人从火车站接回家。当然,岳母和父亲自然就住一间大屋子,虹住一间,我和红袖住一间。我下班回来,房间的灯极为亮堂,窗户上那硕大的喜字炫耀着一种幸福。我很久没见到过岳母了,岳母好像换了一个人。虽然头发白透了,大红的毛衣映衬的岳母如同钻进了时间隧道,焕发出了少妇的情韵。尤其是那脸上的表情更是令我惊诧, 一向刻板的眉宇间竟洋溢出万种风情。父亲眼里都是岳母的身影,我看过父亲和母亲这么多年,但从来没有见过父亲这样过。岳母的笑容已经均匀地散在全部的五官上,嘴角泛出一种满足。一桌子菜烧得都是南方味儿,甜丝丝的。父亲陶醉地说,这都是我亲手做的,有点儿你母亲的味道了吧。跟你妈妈结婚,使我知道了什么是女人,什么是贤妻。没出息的话,终于懂得什么是夫妻生活。岳母捶着父亲,说,你怎么老不正经,跟孩子说这些干什么。说完,她毫无顾忌地靠在父亲身边,给父亲夹着菜,陪父亲喝着酒,满桌子都是她的氛围, 眼里也仅有父亲一个人。高兴了甚至能在父亲脸颊上亲一口,当然亲得很自然很得体。父亲也不回避,全不顾我们在身边。

红袖的脸绷着,她不敢去看自己母亲。岳母根本就没注意红袖的神色,还不住地询问红袖,自己是不是比以前漂亮了?比以前瘦了?趁着跟父亲喝多了酒,高谈阔论时,红袖小声对我说,这两人是不是打了睾丸激素?在杯盘狼藉时,岳母突然认真地说,我在教你父亲唱越剧,你父亲学得很快。我会的越剧很多,比如《追鱼》和《盘夫》。我小时候就在径山越剧团泡着,这次回去还在竹海越剧团登过台呢。父亲点头说,不错,扮相很美,你母亲扮的是小生。岳母叨叨着,有时间,你们两口子也带着虹到径山逛逛。那空气好,地也鲜灵,小馄饨很好吃的。我实在不喜欢这儿,到了冬天,冷得让人舒展不开,哪哪都是黄颜色,人都显得抽抽了。还是南方好啊,滋润人呀。我问岳母,您什么时候到的北京啊,怎么做起地下工作了呢?岳母叹口气,说,那都是上级安排,包括跟你父亲做假夫妻,也包括和你岳父结婚。我和红袖离开两个老人,回到自己房间。岳母塞给我们一兜子荔枝,红红的嫩嫩的。岳母说,甜极了,这是我摘的。还没容我和红袖走出房间,岳母就关上门,那厚厚的门板都没隔离开她爽朗的笑声。过道黑黑的,可能是我刚才关掉了。我搀着红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自己房间走。红袖突然哭出了声,趴在我肩膀上抽泣,我没妈妈了。

夜深沉了,浓浓的像一条厚厚的毯子。虹早回屋睡了,自打老人去南方以后,虹就天天喊着没意思。确实,老人走了,屋里安静了许多,可也沉闷了许多。两个老人回来了,虹依旧老早地跑进小屋。看着两个老人的屋灯黑了,门关得很紧,父亲的鼾声很香甜。我躺下看着电视,红袖在卫生间里洗澡,她洗得很慢。我在床上喊着,别冻着,快出来吧。 红袖没有回答,只有哗哗的水声。我听着水声隐约有着一种冲动,我太熟悉红袖的各种暗示。许久没有和红袖做爱了,那种皮肤之间的亲热都没有了兴致。红袖披着一身水汽,湿漉漉地钻进了我的臂膀处,她的头发粘在我的胳膊上,我不觉打个冷战。 红袖的乳房贴着我,虽然小,但也挤得我喘不过气。她放肆地从我的脸上往下吻,撩得我不能自持,兴奋之余,我有些紧张,逐渐放松。自从老人去南方以后,可以自由自在地活着,红袖高潮时还能喊上几嗓子,喊的声音很响亮,也很自豪。我埋怨,你喊那么大声干啥。 红袖兴奋地说,不喊不过瘾。两个人都乐了,想想,在以前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儿。我搂着红袖,觉得红袖的身上很冷。我对红袖说,我父亲和你母亲是不是在那屋也在上床办事呀?红袖起初还绷着脸,后来缓和下来,装着不在意地说,那么大岁数还行吗?我蛮有道理地说,干这种风月的事情跟岁数有什么关系,有了情致就做呗,就是做好做不好的事了。红袖推搡了我一下,恶狠狠地說,你说他们干什么,我今晚绝对不放过你!

两人又滚到了一团。

父亲和岳母结婚没一年,岳母突然患了腰椎管狭窄的病,只能躺在床上静养,翻身都很困难,我怀疑是岳父和母亲在天堂咒的。岳母患病以后,父亲的态度发生很大变化,对岳母那种卿卿我我的感觉瞬间淡薄了。他对我悄悄说,可能我得罪你母亲了,这是在报复我。说完又深深叹口气,我这辈子怎么那么倒霉,伺候完一个老婆,又得接着伺候一个。那天下着小雨,我从医院推着大病一场的岳母出来。在结账的时候需要一万三千元,发现没有那么多的钱,我的工资卡和银行卡都在红袖手里。我给红袖打电话,她说过不来,因为去英国培训已经迫在眉睫。我只得跟敏说,敏说,没有问题,我给你一个银行卡,告诉你密码。晚上回到家,红袖问我哪来的钱?我搪塞说,是借的。红袖问我,借谁的?我不悦地回答,你管我借谁的,反正给你母亲结了账。红袖说,是不是那个叫敏的给你的?我回答她说,这重要吗。红袖说,很重要,那天我就看她跟你很暧昧。我恼了,说,我的工资卡和银行卡都在你手里,我结不了账,是同事过来帮忙,你怎么这么多事啊?红袖说,你要是跟敏好了,小心我晚上掐死你。我翻着眼睛,你要是有外遇呢?红袖看着我,你有什么证据?我瞪着她,那你有什么证据?红袖说,你当了副主任就得意忘形,告诉你,你父亲在我母亲手里攥着呢!

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了许多,命运怎么这样捉弄人。夜里,我梦见母亲。她穿了一身黑衣服,脸色憔悴。我问她,您回来干什么?母亲坐在床头端详着我,说,别跟你父亲和岳母过不去了,到那边我想开了,他们两人也不容易,也想过好日子。我拉住母亲问,是不是你报应了他们?母亲叹口气,真想报应他们,可这真不是我报应的,备不住是你岳父的报复呢。在北平的时候,你岳父就警告我,如果你丈夫勾引我老婆,我就报复。母亲飘飘忽忽地离开我,我伸手去寻找母亲的手,但就是够不着。醒来时,我还能吮到母亲身上的那股味道。瞬间,我拧开了台灯,心脏在怦怦跳动。红袖揉揉惺忪的眼问,你怎么啦?我说,梦到母亲了。红袖不高兴地说,见鬼了,我怎么一次也梦不到我父亲呢!

也就是半年多,岳母只能靠拐杖行走,腰也直不起來。父亲决定和岳母分开睡,说两个人睡不踏实。于是,虹被父亲赶到我们小屋,和我们挤在一起,父亲住了虹那个屋。岳母私下对我说,你父亲嫌弃我,不愿意伺候我了。一旦没了男女那点儿事情,感情就疏远了。我劝慰岳母,你们分开睡也好,我父亲打呼噜挺厉害的,也影响你休息。岳母撇撇嘴,说,屁话,我打呼噜比他还厉害,你就别偏向着你父亲了。岳母有事了,父亲才过来看看,然后就跑到活动中心打麻将,要不就捅台球,再不然和哪个阿姨跳跳舞。岳母又对我哭,说,你父亲甜言蜜语说离不开我,说这么多年心里一直惦念着我,全是瞎话。我后悔,怎么一辈子没看透他。年轻时上了他一次当,老了没记性又上他一次大当。我劝解她,我父亲不是您想象那样坏,他就是活的比较实际,不像你那么浪漫。我去和父亲谈,父亲理直气壮,说,我不能全拴在她身上吧,伺候你母亲,我已经消耗完了,我都快八十岁人了,没几年活头了,我也想活得潇洒些,这没错吧?我激动地嚷道,她是你妻子,你有责任照顾她。父亲气疯了,脱下皮鞋照我脑袋用力磕着,你反了,我是你父亲,你敢教训我!我气恼地说,你错了,就不能让儿女说说了?父亲颤抖着,你小子一直恨我,告诉你,你岳母不是我结发之妻,不是你的亲娘,我们只是到老做个伴儿。

岳母后来问我,那天晚上你和他吵起来了?我说,不为你,为我的工作。岳母惨然地一笑,你不会骗人。比你母亲,我还是幸福的。我愕然问岳母,此话怎么讲?岳母说,我和你父亲毕竟只生活了这几年,可你母亲却陪着他过了一辈子,她一辈子都不幸福。原先,我以为我一生只爱你父亲。现在琢磨开了,我还是爱你岳父,起码你岳父始终爱着我,尤其是和你父亲当假夫妻的时候。你岳父看着我们在一张床上睡觉,他那难过的样子想起来就是一种幸福。你知道吗,只要我和你爸爸一躺下,你岳父就在屋子外面来回走,故意弄出响动,提醒你父亲别对我怎么样。每天晚上睡觉前他都给我梳头,梳得整整齐齐。早上,他跑到屋里去检查,看看我的头发乱了没有,是不是你父亲给弄的。当时,我和你岳父吵架,说你岳父是军阀,是国民党,是日本鬼子。你岳父就抱着我哭,说是喜欢我。要不是为党工作,他早就把我从你父亲身边带走了。岳母滔滔不绝地倾诉着,你父亲跟你岳父比是小指头,他不值得我这么爱。我听罢岳母的话,说不上为我父亲伤心, 还是为自己难过,便黯然地离开。

一个男人如果被爱他的女人这么鞭挞,男人就坍塌了。

天使劲儿打着雷,却没有下雨。

父亲到活动中心打牌成了瘾,我见岳母自己和自己打牌。岳母见到我高兴地喊着,我等了你一天,快来打牌。我陪着岳母打,见她很烦躁,我就说,您不是喜欢唱越剧吗,您给我唱越剧吧。岳母就给我唱《盘夫》:“方才说,母亲道他饮醉了,因此小卧在书斋。而今又说回家转,分明你推我也推,为什么阖府都有惊慌色?为什么爹娘不见都避开?不是我兰贞多疑,我怕的是活拆夫妻两分开。”岳母哭起来,老泪纵横,说,我老糊涂了,跟你父亲结婚干什么,你父亲算什么东西!很晚,红袖因为去英国培训太忙没有回家。我躺在空荡荡的床上,接到敏的一个莫名其妙的电话。敏说,我喜欢你,真的喜欢你。我问敏,你在哪,你是不是开玩笑啊?敏说,我不喜欢我现在这样,我讨厌自己。我听见有一个男人的声音,那么晚了给谁打电话?敏说是一个朋友,男人烦躁地说,懂规矩吗,晚上是休息时间。我听清楚了,是社长。

一晃就是另一个残秋。

岳母患腰椎管狭窄的病越来越厉害,以至于要费很大的力量才能挺直腰杆儿,大多时间都依赖在床上,吃喝拉屎撒尿不能挪地方。我和红袖想了很多办法,找了很多医院都不能让岳母的腰再自如地直起来。看着岳母天天在床上这么煎熬,我心里不是个滋味儿。有一次,岳母趁着我父亲去活动中心,叫住我哭起来,凄惨地说,我终于闹明白了,这是你母亲和你岳父报应我呢,让我是人直不起腰,是鬼到不了人间。还有你父亲那么大岁数了,我躺在床上都动弹不了,还非要跟我办事,我受不住这份折腾,你劝劝他歇歇吧。听岳母这么数叨父亲,我的脸红一阵白一阵。那天晚上,我说给红袖听,红袖瞥着我,戳着我脑门说,你父亲那么大岁数了还不正经,你就跟你父亲学吧。我愤怒了,说,你怎么说什么都能联系到我呀,我怎么不正经了?红袖说,你心里知道。我愤慨地回答,我不知道。红袖说,你不像以前那样缠着我做爱,就说明你有外心了。我转过脸不搭理她,红袖的火气也上升,说,你现在成瓷器了,磕不得碰不得,不就是一个报社的副主任吗,在家也摆领导架子?没门!过去你母亲哄着你,我是你老婆,没工夫哄你!看着红袖火气顶到脑顶,我一跺脚走了。

我在那片湖畔溜达,朦胧中,看见每棵白桦树上的眼睛都像是我母亲。我觉得憋屈,跟我父亲不能撒火,岳母有病又不能着急,红袖的脾气越来越暴躁。大哥和二哥也不来,他们甚至连个电话都不打。大哥那天突然打个电话,问我我那两幅字跟父亲说了吗。我发狠地说,父亲还没有死呢。回到家,夜色深沉。我什么也没说,洗巴洗巴就上了床。当虹的呼吸匀称了,红袖悄悄伸出胳膊捅了我一下,我装作睡熟的样子,没理会。红袖又重重推了我一下,我明知故问,有什么事。红袖在黑暗中嘟囔着,废话,你说有什么事!我咬咬牙,我没兴趣。红袖大声说,也不顾虹听见,恶狠狠地说,你小子有志气就一辈子别碰我!看是我熬得过你,还是你熬得过我!完后,扭过身,递给我一个冷屁股。第二天是周末,我到活动中心找父亲,看着父亲正在打牌,很投入,我很想提岳母的事,但张张口没说什么。儿子让自己父亲少跟岳母做爱,难以启齿。

秋天还在残留,树上的叶子一点一点地被吹光。

父亲被老干部局安排到西安去旅游,父亲犹豫着,这也可能这是他最后一次出门了。岳母居然没有要求父亲留下,反而对父亲和颜悦色地说,你去吧,好好玩玩,我没事的。父亲觉得很意外,握着岳母的手不知道说什么好。父亲叮嘱我,一定要小心你岳母的腰,说千万别发展了,发展下去就是瘫痪。当年你母亲就瘫在床上,不能再让你岳母瘫在床上了。看着父亲忐忑不安地走了,我有种不祥的预感,觉得岳母的反常有预谋。果然,岳母知道了这种病的严重后果,瞒着我们悄悄存了一包安眠药,岳母写下一张纸条,歪歪斜斜地几个字:猫有猫路,鼠有鼠道,我找我老头子去了……天陡地下着雨,像开了大口子,一整天都没停下来。岳母穿上与父亲结婚时的花毛衣,毅然吞下一包安眠药。红袖发现后,惶惶地把我叫回来,我们把岳母送到医院去抢救。岳母在死亡线上被拽了回来,她怒目大夫说,你救我就是害我。我好不容易和我那老头子见面,我和他手都没拉一下,刚照了一眼就被你这个王八蛋弄回来了。大夫说,大娘,别想不开,您知道多少去世的人想回来吗?他们想在人间的亲人,想和他们团聚呀。您看看你闺女和女婿,看看您的外孙女,能忍心这么做吗?岳母哭了,说,我忍心,我就想见我那口子,跟他诉诉苦。

四天后,我把岳母接回家。晚上,我問躺在床上的岳母,为什么选择这条绝路呢?岳母没说话,其实那一脸的冷漠说明了一切。谁都想活,可谁都怕人不人鬼不鬼地活在床上消耗生命。岳母说,我见过你母亲瘫在床上的样子,还不如死了呢。父亲从西安旅游回来,见岳母这个样子,眼睛一黑差点儿晕倒。 他对我愤怒地指责,走时怎么叮嘱你的,你怎么连这点事都办不好呢。他守着岳母连续几天没怎么搭理我,以前他从来没对我这样。我也别扭想不开,岳母吃安眠药也不是我操纵的。红袖安慰我说,你父亲怎么也得找个替罪羔羊,要不怎么出门见人。晚上,我再一次梦见母亲。她穿了一身黑衣服,还是那么整洁干净,脸色却十分憔悴。我问她,您怎么瘦了?母亲说,你岳母来看我,让我推回去了。孩子,这里特别的冷,我每天都冻得哆哆嗦嗦。我羡慕你岳母呀,在人间多暖和呀,有火烤着,有太阳晒着,有男人抱着。劝劝你岳母,有一口气也得喘着。母亲飘飘忽忽地离开我。一早,我跟红袖在白桦林给母亲烧纸。红袖埋怨地说,大早晨起来的烧哪门子纸呀?我没说话,看着火苗子在蹿,觉得母亲温暖了许多。

岳母勉强能从床上坐起来,但那腰怎么也直不起来。红袖对我说,英国我去不了,怎么也舍不得我母亲呀。说完,红袖就哽咽,然后就拍桌子打板凳。我没办法劝,因为那是她的母亲,她那份纠结是解不开的。我每天都到岳母房间去看她,我觉得是在弥补父亲对岳母的歉疚。岳母对我悻悻地说,他怎么不进我的屋啊,我这屋是鬼住啊还是人住啊。我每次劝慰她,但她都不开心。她说,你父亲当初伺候你母亲的时候,可比对我强多了,半路夫妻就是不如原配的。你岳父活着的时候对我就比你父亲强多了,冬天,我说脚冷,你岳父就把我的脚放在他怀里去焐。我特别爱吃香椿炒鸡蛋,他跑到郊区给我买最新鲜的。你岳父是医院的书记,隔半年准接我到医院检查一次身体,查得可细致呢。没想到他光惦记给我检查,自己从来没有查过,结果胰腺癌晚期了才知道。说着岳母就哭,哭得很伤心。我实在忍耐不住,就和父亲谈岳母的事。父亲抱怨着说,我一进她的屋,她就跟我闹,咸的淡的一大堆,说的都是我不愿意听的。我对父亲解释,那是有病拿的,脾气不好,您该理解。父亲不高兴地皱着眉头说好了好了,如果有事,我肯定过去看看。我看得出父亲有心理障碍。他的情绪总是郁闷着,没了先前的爽朗,到活动中心打牌也总是输。

有天晚上,岳母和我聊起来岳父,说你岳父这个人脾气不好,但心眼厚道。 当初,领导让我和你岳父谈恋爱,你岳父对我非常守规矩,不敢动她一根汗毛, 直到上级正式批准才敢和她亲嘴。不像你父亲,做假夫妻时就对我有歹心,喝醉酒就和我动手动脚。我念你父亲对你岳父不错,没向上级反映。要不然你父亲早就被撸职务了。我问岳母,你和我父亲当初有事吗?岳母说,你父亲比你岳父漂亮,比你岳父会讨喜欢。再往下,岳母就死活不言语了。我有时也听到父亲谈起我母亲,讲他们风风雨雨的一生,讲两个人的传奇情感过程。说了好多以前没说的细节,包括两个人怎么认识的,我母亲从鬼子牢里是怎么背他出来的。甚至讲我母亲的眼睛怎么好看,那眉毛怎么黑,讲我母亲作为女人真会长,哪好看就长哪,在老家方圆几十里是数一数二的美人。我成为父亲和岳母忠实的听众,他们都在怀念,但都在怀念死去的人。

那天,岳母的腰板突然变得能挺立起来。她说,你推我到湖边遛遛,我想这是我死前最后一次了。我推着岳母来到湖畔散步,路上岳母不断地想使自己腰板更挺立些。记得那天的黄昏,夕阳特别的大,没有一点儿的风。夕阳抚摸着岳母,她看着湖水呜咽着,任凭我怎么劝阻也无济于事。哭够了,岳母感触地对我说,死就死吧,想想我有你这个女婿也不错,能逗我开心,跟儿子也差不多。我这辈子就是没儿子。当初,你刚生下来的时候,我就要你父亲把你过继给我。他不答应,我就威胁他说,你不把老三过继给我,我就对你的几个儿子说,你当初曾经霸占过我,这是在还愿。吓得你父亲险些给我跪下,呵呵,男人就是这么没出息,不禁吓唬。岳母说完就乐,乐得很爽快,乐过了就抽泣,哭得也很难过。我借机小声地问,当初我父亲和您做假夫妻的时候,真的和你有过关系?岳母沉默,我急了说,一定你得告诉我,究竟有没有关系?岳母看着我问,你一直憋着问我,你就把这件事看得那么重要吗?我点点头。岳母冲着夕阳高声说着,我朝天发誓,我和你父亲在假夫妻期间,没有做什么对不起党的事情,只是他晚上偷偷摸过我一次奶头。

我哭笑不得。

整个秋天,都是秋雨绵绵。

岳母的病情逐渐加重,在最要紧的时刻,红袖做出要去英国培训的决定。我不理解,对她说,你母亲都这样了,说不定哪天就走了,你为什么偏要去英国。红袖脸色麻木,说,我对母亲该做的都做了,这次我要是不去英国可能就耽误我一辈子前程。我不好说什么,红袖突然难过起来,说,我已经把日程缩减到半个月,人家都是一个月,我就想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惩罚我。我硬着头皮说,那就只好我请假,照顾岳母。红袖摇头,说,我把母亲送到老人院吧,等到我从英国培训回来,再把母亲接回来。我犹豫着,这合适吗?红袖果断地说,咱们别无选择,不是我心狠,老人院起码有人照顾。你,还有你父亲,能指望上吗。我和红袖跟父亲说,父亲马上皱着眉头,问,送你岳母去老人院,四邻五舍怎么说我呢?红袖解释,这跟您没关系,她是我妈妈。父亲梗着脖子,是你妈妈不假,她还是我老伴儿呢。我连忙插话,对父亲劝导着,就半个月,红袖从英国培训回来,我们再接她回来。父亲说,这样吧,我去你二哥家待一阵子,我不能让大家背后戳我的脊梁骨。没两天,我和红袖把岳母送到一个条件很好的老人院,每月是一千多元的护理费。岳母很不乐意,天天耷着脸,抱着岳父的遗像抽泣,诅咒红袖和我,说我们丧尽了天良!

红袖临走的那天晚上,我带着虹到老人院看望岳母,红袖说她不去,因为去了她难受,母亲看见她也难受,这样容易动摇她去英国的意志。我和虹走了,我感觉到红袖在流泪。走进老人院,推开房门,一眼就看到岳母在自己打牌。见到我们很冷漠,她凛然地说,你把我关进监狱,但我现在正组织大家唱《革命人永远是年轻》。说着,老人院的看护走过来,不悦地说,她总唱革命歌曲,弄得全屋的人都跟她一起唱,你不知道,老人院里不少是痴呆,我们这赶上傻子俱乐部了。有家属给我们提意见,说再这么热闹就搬走。我连忙道歉,说尽量做工作,让她少煽动别人唱。我看岳母几天的时间消瘦了不少,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她对我说,你们都说我傻,可我再傻也懂得什么是感情。我亲生闺女为了她的事业抛下我,我都琢磨不透这是什么世道了。可就这样我还想我闺女红袖,还这么贱骨头呢。说着,岳母就哭,哭得我也掉泪。虹懂事,说,姥姥你别哭,我陪你打牌。两个人一打牌,岳母就高兴了,因为她总能赢。赢了,她就唱歌,大声唱着《我们走在大路上》。她一唱,屋里其他人也唱,居然还有一位老人能唱出分部,和声很准确。 岳母索性就挥舞着两只胳膊指挥,虹也情不自禁地参与进去,因为姥姥平常唱的革命歌曲她都会唱,而且也唱出激情。两个人唱完《我们走在大路上》, 就唱《我们和时间赛跑》,这首歌曲是大跃进时代的流行曲。 唱着唱着,看护进来了,对我板着脸说,你怎么一来更热闹了。看护挥使劲儿嚷着,都别唱,谁再唱,就不给谁饭吃。岳母激动地说,不给饭吃,我们就唱《团结就是力量》。说着,胳膊一挥,所有人都跟着唱起来。我发现岳母的表情很庄重,很像在渣滓洞英勇就义的江姐。

一个星期以后,我独自再去老人院看望岳母,岳母骤然衰落了许多,坐在那发呆,头发几乎全都白了。看护说她近来不唱歌了,只是默默地玩牌。我问岳母,怎么不唱歌了?岳母低头玩着牌,喃喃地回答,唱歌没有意思了,我就想我女儿红袖,还有虹。求求你,让我回去吧,别再把我关进监狱了。我问,你就不想我父亲?岳母低下头说,我骂着也想,毕竟夫妻一场啊。她眼泪汪汪像个孩子,我眼眶子顿时潮湿了。岳母可怜地对我说,你父亲给了我两幅字很值钱的,我就放在衣柜里。你让我回去,我就把那两幅字给你,我打听了,这两幅字很值钱的。我一惊,没有想到父亲真的把这两幅于右任的字给了岳母。我说,父亲给了你就是你的,我不要。我给岳母擦洗了身上,为她按摩了两只腿。她嘟囔着,这的服务员就给我洗一次,弄得我身上都臭了。服务员在旁边不高兴了,说,您这么说可委屈我们了,哪天不是为您洗两次呀,不给您洗,您就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我连忙斡旋着,服务员不听摔门走了。岳母就哭泣,大骂红袖,说养活闺女还不如养条狗呢,养狗还能听使唤呢。

那天一早,虹与同学们去北京天安门看升国旗去了,父亲在二哥那一直不回来,说不想看干部公寓邻居们的白眼。于是,家里就剩下我。我走进大屋,想起父亲和岳母曾经在这里生活,想起那一场浪漫的婚礼。我回到属于我的小屋,面对着空荡荡的四壁,心里也是空荡荡的,我感觉我是那么需要和家人生活,什么也代替不了感情。我找不到别的途径发泄, 就下意识大声吼叫着岳母经常唱的那首《革命人永远是年轻》——“革命人永远是年轻,他好比大松树冬夏常青,他不怕风吹雨打,他不怕天寒地冻, 他不摇,也不动,永远挺立在山岭……”歌声在我小屋里回荡,在四周的墙壁上跳跃。我觉得我的歌声透过窗户飞向夜空,在漫漫云缝中翱翔,在星斗间穿梭。

红袖从英国回来的那天晚上,岳母在老人院已经奄奄一息了。父亲和大哥二哥也赶到了老人院,一家人紧紧围着岳母。岳母努力睁开眼,对我和红袖说,我有个心愿,死后和你岳父埋在一起。我和红袖都没有说话,岳母看着我父亲,父亲点点头。岳母对大哥二哥说,我知道你们不喜欢我,你们的母亲是个好女人,容忍了我们。我到阴间给你母亲当牛,替你们伺候她。父亲突然哭了,大哥二哥也抑制不住流下眼泪。岳母拉住我的手,我觉得岳母的手只剩下骨头,但依然還有温暖。岳母对我说,你就是我儿子,你比我闺女孝顺。你父亲给我的两幅字给你吧,善有善报。说完,头一歪人就走了。

我有意识隔窗朝外眺望,太阳隐藏在厚厚的云层里,只把余下苍白的阳光撒在天际,给云朵镶上白边。我给岳母穿上新衣服,一身崭新的西服,还有双新式样的皮鞋,这是岳母的遗愿,她说,她是有文化的女人,不穿老古董。我看着岳母慈祥的遗容,喉咙哽咽。她最后连输液都扎不进去,心律衰竭到极点。父亲看着岳母的遗体发呆,他闹不明白,怎么两个女人都先离他而去。他恐惧地问我,是不是我命太硬了?我无法回答。父亲苦笑着说自己也奇怪为什么这么能活,多少次枪林弹雨都闯过来了。我残酷地问父亲,你还再找老伴儿吗?父亲没有发脾气,说,爱你的女人就是你的腿,她走哪你也得去哪。我的两条腿都走了,我也离走不远了。父亲对大哥二哥说,老三的岳母就是我的老伴儿,你们怎么着也得跪下告个别吧。大哥看着二哥,二哥先跪下,大哥也跪下。父亲说,磕三个头吧。我和红袖为岳母办理了丧事,父亲对我说,把你岳母的骨灰和你岳父的骨灰合葬,让有情人终成眷属。父亲还对我和大哥二哥说,我死了以后,也和你们母亲合葬,谁也代替不了你们母亲的位置。

尾声

一年后,父亲脑溢血去世,也是在秋天。

那年秋天下了一场雪,薄薄的,铺了一满地。

我和大哥二哥还有红袖把父亲和母亲合葬,立了一块墓碑。我和红袖也把岳父和岳母的墓碑迁过来,挨着父亲和母亲。两块墓碑在雪天竖立起来,披上了一层银装。我把于右任的两幅字给了大哥,大哥有些不好意思,我说,是你的就是你的,我不会要。我跟大哥二哥拿出一个存折,说,父亲就存了三万块,我们一个人一万,算是父亲给的。大哥和二哥都没有要,二哥说,留着吧,当个念想,每年来都当个挑费。红袖一直闷脸不说话,等大哥和二哥走了才对我狠狠地说,我母亲是你父亲的老伴儿,这三万应该是我的。你父亲给我母亲的两幅字也是我的,你没有权力处理。你跟你父亲对待我母亲一样,心里根本没有我!我听完傻傻地笑了笑,看见红袖领着虹生气地走了,留下来一串串的脚印清晰可见。接到敏的一个电话,问我在哪里?我说在墓地。敏哦了一声说,我的职称下来了,我和他结束了。我也哦了一声,雪扑到我脸上,然后化成一串冰水。

那年是1999年,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作者简介:李治邦,1953年5月出生天津。1970年入伍,1978年转业到天津市群众艺术馆工作。曾任馆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天津作家协会文学院作家。出版长篇《逃出孤独》《城市猎人》《红色浪漫》《津门十八街》《预审》;散文随笔集三部。中篇小说100多部,短篇小说100多篇。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新华文摘》《作家文摘》等选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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