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菜”中的“血腥”
2017-05-09吕玉莹
吕玉莹
“拿什么拯救你,我的命运”。这是繁漪心中那头困斗之兽的嘶吼,它深深震颤着所有共鸣人的心。
繁漪,本是一位如蝶,嗅着春风,荡漾在花海里,令人如痴如醉的玲珑女子。如果没有十八年如一日的伴着阎王,没有那个如锁链锁住她般的“楼上”,没有遇到年少无知却又软弱的所谓自己的“大儿子”周萍。她该是多么的潇洒,多么的自由,她得拥有多少冲破闷热的勇气啊。可是,这让金钱涤荡的世界,这让道德滑坡的社会,还有那些邻人作呕的资产阶级的冷漠与嘴脸,那些吃人却将血迹抹得干干净净的封建礼教,把繁漪曼妙的身姿,美妙的灵魂都蹂躏得面目全非。听得那一遍遍让四凤去照看的“素菜”,我不由自主地闻到阵阵的“血腥”味道。
在周冲的话里,“妈,您最大胆,最有想象”。不难看出,繁漪一直是一位敢争敢斗,思想大胆,敢于挑战命运的好胜的女人。可是造化弄人啊,她所处的时代,位置,她的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推着她走向了命运中对于她来说的最底层。她虽然愿意说,敢于说:“我不愿意!我不愿意!”可是,谁真正能听她说,随她意。她其实是真真切切明白的,她陪着的是这个时代阎王般最地地道道的典型——她获不到一丁点人情与爱情的丈夫周朴园。就算她心里明白,她除了周冲,她和他也再没有什么关联了。可是,那一句“你父亲的一句话就会把你心里的梦全部打破。”,像是在说给迷恋四凤的自己的亲生儿子周冲听的,也像是说给自己听的,这体现出多么无奈的愤懑与忍受啊。这也为后来,繁漪忍无可忍,用病态而近乎疯狂的方式进行反抗和报复,以妄图挑明周萍与四凤不可告人、同样为世俗所不忍的爱情来挽留周萍,其实是挽救自己命运的挣扎,一切显得那么顺理成章。“三人成虎”自古以来就是一个令人望而生畏而无可奈何的词,在繁漪身上,便是她真的被人“说疯”了。她进行了对这个闷热的家,对这个压抑女性生存的社会进行了倾尽权力的反抗。从她身上,我们清晰地看到了作者曹禺对于封建社会压制下女性生存命运与独立意识的关怀。曹禺的心中是满满地怜悯,他清醒地正视现实,因此,繁漪没有像蒲松龄笔下的婴宁那样幸运,纵使婴宁以无声反抗后不再笑了,但是她的孩子仍如其母,虽不知未来如何,可还有一丝丝希望。但是,繁漪的撕破一切妄图突破闷热,重见光明的挣扎,对女性平等生存、独立意识、合理追求欲望的呼唤,最终在世代恩怨纠葛曝在光下的光景里,在自己唯一的儿子的死去中,扯着自己怒吼的凄惨哭声中倒伏在了漫天的雷雨里。
我们对于结局悲剧性的令人目瞪口呆的反转应该惊讶地作意想不到之状吗?我们应该质疑作者仿佛过于巧合的人物设定和情节安排吗?表面上我们给出的答案是肯定的。但,其实,这样的结局却是顺理成章的。曹禺的《雷雨》之所以响彻文坛,家喻户晓,成为中国现代话剧成熟的奠基之作,与他独具匠心地以代表用闷热笼罩一切的具有双关含义的“雷雨”为线索贯穿全剧,及剧作结构严谨,情节节奏快、跌宕起伏,和人物塑造的复杂性和悲剧性密切相关。如果,它的结局是皆大欢喜,合家团圆的,那才应该是意料之外的了。首先,从繁漪这一人物形象塑造的复杂性和悲剧性便可以预测到,繁漪在封建等级制度的压迫下如飞蛾扑火般竭力反抗得鲜血淋漓,但仍然让这社会的雷雨冲刷殆尽,她看似是一位无畏的反抗者,但是她没有意识到,她没有找到正确的方法和出路,她只是想撕破内在的黑暗,在封建框架内进行着自我牺牲与煎熬。她在一定程度上具有软弱性,她还是不舍得这座压抑她一生,却也供养她一生的牢笼,她没有勇气走出周家的大门,去寻找新的人生出路。或者,黑暗的封建社会根本不会给繁漪光明的道路,如果出走可能又会出现一次“娜拉出走后的命运”的难题。但是,繁漪连出走的勇气和意识都没有,她的思想深处,仍然是无法与滋养她生存的封建沃土分离的。其次,从情节安排与戏剧冲突方面来看,《雷雨》它是一场悲剧性的起,悲剧性的承,悲剧性的转,悲剧性的合的拉力赛。它从四凤得知大少爷周冲周萍苦恋悲剧性的开始,到鲁侍萍出现,与周朴园感叹命途多舛造化弄人的悲剧性的发展,再到周萍要走,矛盾不断悲剧性的聚集,直至最后愈演愈烈的矛盾爆发,周朴园家破遭报的悲剧性的结局都在周萍缓缓倒下的背影与繁漪阵阵的哀嚎中全部汇聚,喷涌而出,让观众默默地哀默了。这些都是旧人伦伪社会的恶果,在一个雷雨来临到雷雨倾盆的时间的发酵中,渐渐的腐烂,最后迸发出刺鼻的气味。
从这看来,繁漪是可怜的,可怜之人必有可爱之处,她是被社会,被背叛,被压制逼“疯”的,是被说“疯”的!她被赋予了作者在这部成功剧作中对于社会封建黑暗的嘶吼,对于生存平等,光明社会的呼唤。为什么?为什么不公平的命运要捉弄得她痛不欲生。其实,她或许有面对生活无穷的勇气,她在乎的人都死在了她之前。她只能随着周公馆这座牢笼死气沉沉地泯灭后沦落物化为这个社会的尘埃,她至今的心性,就只能留在我们自己的想象中了。但我想,“我该拿什么拯救你,我的命运”会一直盘旋在她的心中,我只能为她默默祈祷,希望她摆脱一切困苦她的枷锁。
曹禺剧作的最后一幕与演出的成品多少有些不同。原作最后,周朴园回到已面目全非的原周家大院,再次见到了繁漪。我想,繁漪脸上应该已经戾气全无,带着抹孩子般天真的笑容与眼神。沧海桑田,一切仿佛都敌不过时间,让人百感交集,难以言说。怅然,叹息,欣慰,无奈,不禁让人湿了眼眶。原作这样的结局处理,看起来擁有时间的缓冲,与历史安慰,悲剧性色彩相对减轻。但是,这其中的悲剧性更加耐人咀嚼,显得意味深长。
繁漪这一鲜明灵动而丰富的形象,引领着曹禺先生的《雷雨》一直活跃在中国,乃至世界的话剧舞台上屹立不倒,始终占据着里程碑似的难以启及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