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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 阳 岘 山
——唐诗中的文化场所

2017-05-09陈燕妮

华中学术 2017年4期
关键词:唐人襄阳

陈燕妮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地点是人在自然空间维度上主观划定的一个区域,或者一个场所,是人类赖以存在的最基本、最重要的载体。这种区域或场所可以是一个国家,也可以是一个城市,甚至可以是城市中的某一处景观。当人类的种种活动与这个区域、这个城市和具体的景观发生持续的、多种的联系时,这个地点和场所就不再仅仅是作为人类得以生存的载体,反而是“人类赋予地点(场所)许多重要的意义”[1]。这其中最具价值的是通过人与自然的广泛交流、对话与融合,增添了新的人文内涵,使自然、自然景观逐渐成为丰富的文化场所。

本文选择唐代襄阳境内的岘山作为研究对象,是因为襄阳这座城挟名山而靠大川,拥自然而富人文,显外美而蕴内秀,是一座地理位置重要,历史悠久的古城。而唐代又是襄阳鼎盛时期之一:唐代元和年间,襄阳是全国四个人口达十万户以上的州治所之一[2]。唐诗又是有唐一代文学之代表。本文试从唐人笔下唐代襄阳的岘山这个极具代表性的城市景观和文化场所来观照城市与文学的关系,并进一步挖掘这座城市在其鼎盛时期所突显的城市文脉,为彰显今天该城市特色作思考。

一、 唐人笔下的襄阳城:区位显赫、历史悠久之城

襄阳位于中国中部,因为地处襄水之阳而得名,“襄阳县本汉旧县也,属南郡,在襄水之阳,故以为名”[3]。在唐代,襄阳有二称,它或为襄州,“贞观六年废都督府改为州”[4],或是山南道襄阳节度使理所下辖的管县之一——襄阳县。

古时之襄阳“北接宛洛,跨对樊沔,为荆郢之北门,代为重镇”[5]的位置,受到历朝历代的重视,多作为兵家常争之地。至于唐代统一帝国时期,襄阳则转换为南来北往的重要枢纽之地。唐人李吉甫说道:“襄州八到:西北至上都一千二百五十里;北至东都八百二十五里;东至随州三百五十里;南至江陵府四百七十里;西至房州陆路四百二十里,水路五百八十四里;东南至郢州三百二十里;西北至均州三百六十里。”[6]宋人王应麟(1223—1296)也记道:“襄阳上流门户,北通汝洛,西带秦蜀,南遮湖广,东瞰吴越。”[7]

唐初李百药(565—648)在《王师渡汉水经襄阳》中写道:“延波接荆梦,通望迩沮漳。”[8]《左传》中记道:“江、汉、沮、漳,楚之望也。”[9]都写到了发源襄阳的两条著名水流以及经过襄阳的汉水水路。岑参(约715—770)在《饯王岑判官赴襄阳道》写道:“故人汉阳使,走马向南荆。”杜甫(712—770)准备从蜀中返回故乡的途中也提到途经襄阳,在《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中写道:“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白居易(772—846)的《襄阳舟夜》有:“下马襄阳郡,移舟汉阴驿。”司空曙(约720—790?)也写到了襄阳连接南北的地理位置:“观山回首望秦关,南向荆州几日还。”(《登岘亭》)

正是因为唐时襄阳具有南船北马,交通便捷的优势,诸多文人墨客经行于此,留下许多诗篇,从而形成襄阳作为唐时重要水陆交通枢纽的文化意象——“襄阳道”的书写和概念。当城市和城市景观一旦有文人情怀渗透其中,便成为文学发生发展的场所,加之文人对城市和景观的感受各不相同,就使得城市和景观的文化现象多元而丰富起来。

唐代受贬谪的官员数量是历代最多的时期之一。而受贬的官员大多都是当时著名的诗人。唐诗中的“襄阳道”也常常是谪客从中央贬到偏远地方或再应朝廷征召返京的必经之路。他们在“襄阳道”上的感慨为“襄阳道”赋予了新的内涵。李百药被贬为桂州司马,经行过襄阳,留下《渡汉江》一首,从“客心既多绪,长歌且代劳”中足见其内心的苍茫之感。又如武后宠臣宋之问(约656—约712)“三次流放南方,每次必经襄阳……由西安、洛阳而襄阳再南下,归途则相反”[10]。他于神龙二年,从岭南逃回洛阳,经襄阳时记下了悲喜交加的心情:“岭外音书断,经冬复立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渡汉江》)他还在《汉水宴别》中深情地写道:“戏游不可极,留恨此山川。”过了襄阳,便是另一个世界了,这里是殊荣生活和凄苦生涯的分野。还有,初唐诗人张说(667—730)在玄宗朝被贬为岳州刺史,在被贬南下途径襄阳时留下《襄州景空寺题融上人若兰》。而他在应召北归时又路过襄阳。此时正逢寒食节,他感慨万千地写下“去年寒食洞庭波,今年寒食襄阳路”(《襄阳路逢寒食》)的诗句来回顾他风尘仆仆的行程。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元稹(779—831)和白居易在“永贞革新”中落败后,被贬为司马。白居易在被贬往江州的路上,途经襄阳时寄诗与贬往通州的元稹。元稹和诗与白,有《酬乐天赴江州路上见寄三首》,其诗二中就有“襄阳大堤绕,我向堤前住”,在往来不息的“襄阳道”上发出“有身有离别,无地无岐路。风尘同古今,人世劳新故”的深重感慨和叹息。由此可见,在文人的书写中,“襄阳道”的陆路和水路都成了有特定意味的城市景观和文化场所。

唐人李吉甫在《元和郡县图志》卷二十一“襄阳县”条下不仅对襄阳城的特殊地理交通区位优势作了详细记载,而且对襄阳城内自然人文景观渊薮的镜像也作了全面系统的描述:

岘山在县东南九里,山东临汉水,古今大路。羊祜镇襄阳,与邹润甫共登此山,后人立碑谓之堕泪碑,其铭文即蜀人李安所制。万山一名汉皋山。在县西十一里,与南阳郡邓县分界处,古谚曰襄阳无西,言其界促近。檀溪在县西南,初梁高祖镇荆州,闻齐主崩,令萧遥光等五人辅政,谓之五贵,叹曰政出多门,乱其阶矣。阴怀平京师之意,潜造器械,多伐斫竹木,沈于檀溪,为舟装之备。参军吕僧珍独悟其旨,亦私具橹数百张。及义师起,乃取檀溪竹木装战舰,诸将争橹。僧珍每船付二张事克集。今溪已涸,非其旧矣。州理中城在县东边,一处有土赤色。昔苻丕攻襄阳,朱序用道法,以朱沙熏之,至今土色有异。西北角有夫人城。苻丕之攻也,朱序母深识兵势,登城履行,知此处必偏受敌,令加修筑,寇肆力来攻,果衄而退,因谓之夫人城。刘琦台,县东三里,琦与诸葛亮登台去梯言之所也。诸葛亮宅在县西北二十里。习郁池县南十四里。[11]

这其中写到了“岘山”、“万山”、“檀溪”、“夫人城”、“刘琦台”、“习家池”等城市景观。唐人对此多有吟咏。他们在对这些城市自然人文景观的书写中,或写实、或用典,使之被审美化和诗化,从而使这些景观的内涵、意义得到深化和加强。

如“万山”,襄阳本土诗人孟浩然(689—740)在《陪独孤使君同与萧员外证登万山亭》中写道:“万山青嶂曲,千骑使君游。神女鸣环佩,仙郎接献酬。遍观云梦野,自爱江城楼。何必东南守,空传沈隐侯。”还有在《万山潭作》、《和张判官登万山亭,因赠洪府都督韩公》都不仅写到了“万山”之秀丽景色,更表达了诗人对家乡的深情。又如檀溪,唐人胡曾(约840—?)的《咏史诗·檀溪》最有代表性:“三月襄阳绿草齐,王孙相引到檀溪。的卢何处埋龙骨,流水依前绕大堤。”这里记叙的是三国时刘备马跃檀溪的故事。还有唐人欧阳詹(755—800)《秋夜寄僧(一作秋夜寄弘济上人)》,陆龟蒙(?—881)的《和袭美寒日书斋即事三首,每篇各用一韵》,齐己(约863—约937)的《谢元愿上人远寄〈檀溪集〉》,卢照邻(约636—约680)的《酬张少府柬之》都提到这条著名的溪流,留下诗人个人不尽慨叹。

东晋时守护襄阳的夫人城出现在岑参的《饯王岑判官赴襄阳道》中:“故人汉阳使,走马向南荆。不厌楚山路,只怜襄水清。津头习氏宅,江上夫人城。夜入橘花宿,朝穿桐叶行。害群应自慑,持法固须平。暂得青门醉,斜光速去程。”其中以“夫人城”和“习氏宅”并置的方式强调了这座城市的历史,加深了夫人城对后世的影响力。

习郁池,是襄阳本土望族习氏所建有,西晋镇此的山简(253—312)常常在此游冶豪饮。《晋书》卷四十三“列传第十三”对此记道:“于时四方寇乱,天下分崩,王威不振,朝野危惧。简优游卒岁,唯酒是耽。诸习氏,荆土豪族,有佳园池,简每出嬉游,多之池上,置酒辄醉,名之曰高阳池。时有童儿歌曰:‘山公出何许,往至高阳池。日夕倒载归,酩酊无所知。时时能骑马,倒着白接篱。举鞭问葛疆:何如并州儿?’疆家在并州,简爱将也。”山简于乱世间以饮酒来忘却世道的行径有如阮籍一般,在任性荒诞的行为背后隐藏着他对这个时代巨大而深重的关注之情。这种追求个体性灵自由舒展的行为成为一种“魏晋风流”被记载下来并流传于世,渐渐演化成一种风雅的方式。

唐代著名诗人李白(701—762)曾有《襄阳曲》一首:“且醉习家池,莫看堕泪碑。山公欲上马,笑杀襄阳儿。”严维(生卒年未详)的《赠送朱放》,郑昈(700—777)的《落花》,武元衡(758—815)的《酬元十二》,贾岛(779—843)的《行次汉上》,李颀(生卒年未详)的《送郝判官》也都提及此处。而最具代表性的诗作是孟浩然的《高阳池送朱二》:

当昔襄阳雄盛时,山公常醉习家池。池边钓女日相随,妆成照影竞来窥。澄波澹澹芙蓉发,绿岸毵毵杨柳垂。一朝物变人亦非,四面荒凉人径稀。意气豪华何处在,空余草露湿罗衣。此地朝来饯行者,翻向此中牧征马。征马分飞日渐斜,见此空为人所嗟。殷勤为访桃源路,予亦归来松子家。

孟浩然在习家池原址以极大的想象还原了昔年山简在此的盛况。至于唐代,这里虽有名,但早已零落,“一朝物变人亦非,四面荒凉人径稀。意气豪华何处在,空余草露湿罗衣”,不复当年盛况,转为饯别之所。虽然物是人非,但正是诸多唐人的吟咏使“习家池”与山简的风流行径天下闻名。

“刘琦台”亦是如此,它成为一个典故化入唐人韩偓(约842—约923)的诗中:“去梯言必尽。”[《感事三十四韵(丁卯己后)》]讲述着这里曾经发生的一段隐秘自保的往事……

总之,襄阳在唐之前就因重要的地理位置成为时人关注的焦点,拥有了厚重的历史和人文内涵,成为一个巨大的文化场所。唐人以不朽诗篇的书写,并以自己的生命轨迹和体验赋予了“襄阳道”和丰富的人文自然景观以新的意味,进一步加强了襄阳城的人文意义。

二、 唐人笔下的“岘山”:怀古、刺今,登临、雅集的载体

襄阳城市景观虽多,但如唐人李颀所言:“岘山枕襄阳,滔滔江汉长。”(《送皇甫曾游襄阳山水兼谒韦太守》)在唐人眼中,岘山是足以代表襄阳城的首要城市景观。

根据李吉甫的记载,“岘山在县东南九里,山东临汉水,古今大路。羊祜镇襄阳,与邹润甫共登此山,后人立碑谓之堕泪碑,其铭文即蜀人李安所制”[12]。

在襄阳的历史中,岘山因为西晋羊祜(221—278)的德政和登临成了一处著名的城市历史景观。由于羊祜在襄阳镇守期间屯田兴学,以德怀柔,政绩卓越,为西晋平吴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深受襄阳城民的爱戴。然而羊祜却也拥有一种身与名俱终将湮灭于时空中的惶恐和不安。《晋书》卷三十四对此详细地记道:“祜乐山水,每风景必造岘山,置酒言咏,终日不倦。尝慨然叹息,顾谓从事中郎邹湛等曰:‘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来贤达胜士登此远望如我与卿者多矣,皆湮灭无闻,使人悲伤,如百岁后有知,魂魄犹应登此也。’湛曰:‘公德冠四海,道嗣前哲,令闻令望,必与此山俱传,至若湛辈,乃当如公言耳。’”羊祜是以德政与岘山、襄阳俱名传于后世的。《晋书》卷三十四佐证如是:“襄阳百姓于岘山祜平生游憩之所,建碑立庙,岁时飨祭焉,望其碑者,莫不流涕。杜预因名为‘堕泪碑’。荆州人为祜讳,名屋室皆以门为称,改户曹为辞曹焉。”这个有关岘山的典故赋予了岘山特殊的意义。

唐人在此的无数登临徘徊、对这个典故的持续吟咏,以及在此的雅集、赠别、栖居,使“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的岘山不再是纯粹的自然景观,而是步步趋向人文景观。它成为一个文学符号频频出现在唐人的诗歌中,并被赋予新的意义,成为一个重要的文化场所。

(一) 岘山怀古:实现自我价值的生命意识

有学者认为:“羊祜缅怀古代贤达胜士,自身也成为后人追怀的对象;后人之望碑流涕者,同感于生命代序,也必然要成为历史的一部分。生命的消逝赓续构成了历史的演进,‘后之视今,亦由今之视昔,悲夫!’(王羲之《兰亭集序》)这种恒久的无法解脱的悲剧性,使得‘堕泪碑’几乎成为羊祜、岘山的代名词,悲伤的感情基调也弥漫在后世对该主题的咏叹中。”[13]而这种悲伤的感情基调往往来自唐人被这个伟大的时代激发的极力渴望个体不朽的热望与得不到的焦虑,即与羊祜有关的岘山激发了诸多唐人与羊祜一样实现自我价值、自我期许的风发意气,留下了如何与时间同在的深刻思考。

唐代对于岘山的咏怀最著名的诗篇莫过于襄阳本土诗人孟浩然的《与诸子登岘山》:“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羊公碑字在,读罢泪沾襟。”孟浩然虽然“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但在云蒸霞蔚的大唐盛世中仍有建功立业的愿望,无奈命运多蹇,寂寞如斯。他在羊祜百年后登上岘山,也发出了与当年羊祜相同的感慨,在感念羊祜德政之余,对自己无法“立功”永垂不朽,寂寞身后事的命运有着深深的叹息。同时代的诸多诗人到此也有着同样的感慨。

陈子昂(约659—约700)在调露元年自蜀来京,经过襄阳时,留下《岘山怀古》一首:“秣马临荒甸,登高览旧都。犹悲堕泪碣,尚想卧龙图。城邑遥分楚,山川半入吴。丘陵徒自出,贤圣几凋枯。野树苍烟断,津楼晚气孤。谁知万里客,怀古正踌蹰。”明唐汝询《唐诗解》卷四十五中对此解为:“踯蹰怀古,弥不胜情,然无可为俗人言者,观‘谁知’二字可见。”陈子昂登岘山,望襄阳,所怀之人无论是意欲吞吴的羊祜还是三分天下的诸葛亮,都是在时代和历史中完成个人价值的个体。他也同样怀着一腔抱负走进这个壮丽的时代,希冀在其中书写下自己同样不凡的人生,与历史宇宙同在。

大唐宰相张九龄(678—740)被贬荆州长史,经过襄阳时也有着政治落败后的惆怅:“昔年亟攀践,征马复来过。信若山川旧,谁如岁月何。蜀相吟安在,羊公碣已磨。令图犹寂寞,嘉会亦蹉跎。宛宛樊城岸,悠悠汉水波。逶迤春日远,感寄客情多。地本原林秀,朝来烟景和。同心不同赏,留叹此岩阿。”(《登襄阳岘山》)他登高怀古,与百年之前的古人心意相通,留下另一番失意的慨叹:诸葛亮虽有宏图但身后寂寞,羊祜虽在此宴游欢极一时但也是时光虚掷,而自己虽有抱负但贬谪至此也只能徒然感慨功业未竟,岁月蹉跎。

就是潇洒行过大唐数万里锦绣河山的李白也在此处生出同样的意味:“昔为大堤客,曾上山公楼。开窗碧嶂满,拂镜沧江流。高冠佩雄剑,长揖韩荆州。此地别夫子,今来思旧游。朱颜君未老,白发我先秋。壮志恐蹉跎,功名若云浮。归心结远梦,落日悬春愁。空思羊叔子,堕泪岘山头。”(《忆襄阳旧游,赠马少府巨》)韶光短暂,带给李白“朝如青丝暮成雪”的感慨。虽然李白也曾“心雄万夫”(《上韩荆州书》),而岁月竟去,壮志未酬,功名未就,想到襄阳岘山的羊祜,不能不令人叹息悠悠。故他又在《襄阳曲》中叹息:“岘山临汉江,水渌沙如雪。上有堕泪碑,青苔久磨灭。”唐末诗人任翻(?—846)在此留下了诗句:“羊公传化地,千古事空存。碑已无文字,人犹敬子孙。岘山长闭恨,汉水自流恩。数处烟岚色,分明是泪痕。”(《经堕泪碑》)他出身贫寒,又落第而归,在襄阳慨叹羊祜“立德”的同时,也对自己的“不遇”和时代的没落发出深远的叹息。

唐人的诸多怀古诗作在后世和当代人看来,虽然因各种原因未能像羊祜那样以“立功”和“立德”来实现自己的生命期许,但他们有着或是以怀古的行为或是以“立言”的愿望来求得流芳百世的心理。诚如宇文所安诙谐地言道:“最终来自中国四面八方的访问者来到这座碑前流泪,则是回忆起了他(羊祜)对无名先人的回忆。他具体体现了回忆前人者将为后人所回忆这样一份合同,这样的合同给后世的人带来了希望,使他们相信他们有可能同羊祜一样,被他们身后的人记住。”[14]这些前赴后继来此凭吊怀古的唐人在某种程度上也希望加入这个被人怀念的行列中。

宇文所安又认为:“而后人通过回忆羊祜,只需‘立言’,就能把自己的名字刻在回忆的链条上。”[15]源源不绝的唐人来到此处,竞相书写自我的生命感受。他们书写得越是忧伤越是绝望,他们渴望不朽的生命意识越是强烈,并被无限放大。王尧衢《唐诗合解》卷八云:“惟江山古今不改,胜迹常留,所以我辈得有今日岘山之登临也。须登临人方可登临,我辈自负不浅。”来此登临的唐人,人人都认为自己就是那个被时间被江山等到的人,并成为历史中不朽的一员。

岘山承载着这些被叠加的生命意识,对其的登临,对这些相关典故的检索和阅读以及书写就是一遍又一遍地继续生成永恒意味的过程。这些文学活动和流传下来的文学文本赋予并强化了岘山代表个体生命永恒的意义。

(二) 岘山怀古:对当下襄阳治世理世的评判

岘山与羊祜的联系总是使得唐人将此作为一个重要的世道评判标准,去与当下世道两相比较。几个世纪之前的西晋羊祜治下的襄阳已经定格在史书的记载中,远去成一个世外桃源般的背影,让唐人追慕不已。那时的襄阳并非传说,而是真实的存在。这更加激起唐人对当下世道的关注。在这个与现实相关的意味中,岘山被赋予了一种严肃的现世意义。

(三) 岘山:唐人赠别、雅集之所

岘山因为“东临汉水,古今大路”,还多是唐人的赠别之所。孟浩然有《送贾升主簿之荆府》:“奉使推能者,勤王不暂闲。观风随按察,乘骑度荆关。送别登何处,开筵旧岘山。征轩明日远,空望郢门间。”有《岘山饯房管、崔宗之》:“贵贱平生隔,轩车是日来。青阳一觏止,云路豁然开。祖道衣冠列,分亭驿骑催。方期九日聚,还待二星回。”又有《岘山送萧员外之荆州》:“岘山江岸曲,郢水郭门前。自古登临处,非今独黯然。亭楼明落照,井邑秀通川。涧竹生幽兴,林风入管弦。再飞鹏激水,一举鹤冲天。伫立三荆使,看君驷马旋。”三首诗都写到了孟浩然对友人此去腾达的羡慕和祝福。还有《岘山送张去非游巴东(一题作岘山亭送朱大)》:“岘山南郭外,送别每登临。沙岸江村近,松门山寺深。一言予有赠,三峡尔将寻。祖席宜城酒,征途云梦林。蹉跎游子意,眷恋故人心。去矣勿淹滞,巴东猿夜吟。”孟浩然在结句里,于送友人的深情中侧面写到了襄阳山水之美胜过有“猿鸣三声泪沾裳”的巴东。

岘山风景秀丽,唐人吕岩(796—?)就写道:“岘山一夜玉龙寒,凤林千树梨花老。襄阳城里没人知,襄阳城外江山好。”(《剑画此诗于襄阳雪中》)足见此处风景之美,因此也成为往来襄阳城文人的登临雅集之所。孟浩然在《登岘山亭,寄晋陵张少府》中写道:“岘首风湍急,云帆若鸟飞。凭轩试一问,张翰欲来归。”从诗意可知,他的这位好友晋陵张少府应也是襄阳人氏,故有“张翰欲来归”辞官归田之问。也可推知,他也曾与这位好友有过岘山之游。

岘山在襄阳城重阳登高的地点中也常常成为首选。孟浩然有《卢明府九日岘山宴袁使君、张郎中、崔员外》:“宇宙谁开辟,江山此郁盘。登临今古用,风俗岁时观。地理荆州分,天涯楚塞宽。百城今刺史,华省旧郎官。共美重阳节,俱怀落帽欢。酒邀彭泽载,琴辍武城弹。献寿先浮菊,寻幽或藉兰。烟虹铺藻翰,松竹挂衣冠。叔子神如在,山公兴未阑。传闻骑马醉,还向习池看。”孟浩然也有《和贾主簿弁九日登岘山》:“楚万重阳日,群公赏宴来。共乘休沐暇,同醉菊花杯。逸思高秋发,欢情落景催。国人咸寡和,遥愧洛阳才。”从诗意可知,岘山成为襄阳官员赏秋的重要地点。这使得孟浩然在异地的“九日”也怀想起岘山的山水:“去国似如昨,倏然经杪秋。岘山不可见,风景令人愁。谁采篱下菊,应闲池上楼。宜城多美酒,归与葛强游。”(《九日怀襄阳》)

在这些或迎来送往,或相邀雅集的活动中,作为自然景观的岘山被赋予了襄阳城地标的意义。在南船北马的往来中,在携酒赏菊的吟咏中,它承载着不尽的相思或雅意。

(四) 岘山:高人逸士隐居之地

在唐代,襄阳岘山多隐居着高人逸士。

首先襄阳本土诗人孟浩然就是隐居在襄阳鹿门山的隐士。他有一些相交的友人隐居在岘山之中。如《伤岘山云表观主》所记:“少小学书剑,秦吴多岁年。归来一登眺,陵谷尚依然。岂意餐霞客,溘随朝露先。因之问闾里,把臂几人全。”从诗意可知,岘山有一道观云表观,其观主溘然早逝,令好友孟浩然平生苍茫之意。

李白有《赠参寥子》:“白鹤飞天书,南荆访高士。五云在岘山,果得参寥子。肮脏辞故园,昂藏入君门。天子分玉帛,百官接话言。毫墨时洒落,探玄有奇作。着论穷天人,千春秘麟阁。长揖不受官,拂衣归林峦。余亦去金马,藤萝同所欢。相思在何处,桂树青云端。”从诗中“南荆访高士”可知是在襄阳境内李白访得了这位行迹脱略的“参寥子”。该隐士曾以玄言惊动天下,但仍然“长揖不受官,拂衣归林峦”的行为深深打动了以有同样行径的鲁仲连为偶像的李白,使得他有辞官归隐之思。

晚唐诗僧齐己在岘山中也有不少僧侣和道士友人。他有诗《寄岘山愿公三首》、《答无愿上人书》和《寄岘山道人》,这些诗歌都表达了对岘山友人的思念和对友人高情逸志的赞美,如“必有南游山水兴,汉江平稳好浮杯。”(《答无愿上人书》)

孟浩然有《夜归鹿门歌》,其中写道:“……余亦乘舟归鹿门。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处。岩扉松径长寂寥,惟有幽人自来去。”他于月照烟树之下,岩扉松径之上,其幽人来去的高远行迹和清淡的诗风又为此处城市景观进一步增添了世外乐土的意味。中晚唐诗人施肩吾(780—861)在登临岘山时就深情地怀念“风流天下闻”的孟夫子:“岘山自高水自绿,后辈词人心眼俗。鹿门才子不再生,怪景幽奇无管属。”(《登岘亭怀孟生》)在这首诗歌的书写中,“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的孟浩然成为襄阳隐逸之风的代表人物,为岘山加强和增添了疏离于世的意味。

至此,岘山呈现出生命的两面,一方面它激励着个体在现世中追求功名,在时间中划下自我的印记,一方面又出现了不为名利所动的众多高人隐士。可见得岘山在唐代是一处含义丰富、久负盛名的城市景观,或昭示着永恒的意义,或容纳着紫陌红尘之外生命的自给自足。

“与时间和空间概念一样,场所(地方)是无所不在的,人离不开场所,场所是人于地球和宇宙中的立足之处,场所使无变为有,使抽象变为具体,使人在冥冥之中有了一个认识和把握外界空间和认识及定位自己的出发点和终点。哲学家们把场所上升到了一个哲学概念,用以探讨世界观及人生;而地理学家、建筑及景观理论学者又将其带到了理解景观现象的更深层次。”[16]城市可以是一个场所,而其中的城市景观也可以作为一个场所而存在,其中的文化活动赋予了这个场所许多重要的意义。唐人以诗歌的书写加强或重新赋予了岘山这座自然景观许多“人化自然”的意味:他们在晚于西晋三个多世纪之后来到襄阳的岘山,相继持续地在纪念羊祜的“堕泪碑”前凭吊,怀念羊祜的同时艳羡羊祜的生命价值的实现,与岘山与襄阳同在。他们也在此感慨自己的不遇和蹉跎。他们极力渴望不朽的生命意识被放大被加强被镌刻在此。他们以凭吊和书写的形式使岘山从自然景观永恒获得了人文景观永恒的意味。羊祜治下的襄阳政通人和,在历史的深处成为襄阳的黄金岁月。这使得唐人常常以此和当下的世道做对比,以此为标准对唐时襄阳的世道提出更高的政治诉求并于乱世中追忆襄阳曾经的美好时代。他们的诗歌中或严厉地对当下进行批判,或怅惘地对物是人非的襄阳发出深远的遗憾之感,或面对版图破碎,烽火四起的当下追忆起西晋襄阳的太平岁月。这些文学书写又使岘山获得一种严肃的警示与参照意义。岘山地理位置为往来要道,更兼风景秀丽,成为唐人赠别和雅集的重要场所。在这些文化活动中,岘山承载着故人不尽相思之意,并见证了唐人日常生活的风雅,成为襄阳城的地标。而更有意味的是,岘山在激励着唐人于滚滚红尘中追求生命的不朽的同时,又有多位世外高人居住于此,与世界相疏离,自成一番天地,留给慕名而来的唐人“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意味。唐人以诗歌留下了这些世外高人的在岘山中的痕迹,赋予了岘山世外仙山的意味。岘山作为文人怀古,往来,雅集,登临的载体,已不再仅仅是自然景观,而成了人化的自然和城市景观以及文化交流场所。这一切使得岘山在自然景观的意义上添加了许多人为赋予的意义,使得它给人一种超离于物质载体之上的观感,并成为唐代襄阳城重要的城市景观和多元性的文化交流场所。

这里体现了深刻的城市与文学的关系,一方面城市,城市景观作为一个场所容纳了种种发生其中的文学活动,使之存在于历史的时空之中;另一方面,文学活动又使得城市这个场所,城市景观这个场所被赋予了种种“人化”的意义。在这个过程中,自然景观成为人文景观,进而成为城市代表景观,与这座城市一起扬名于时空之中。对这个场所文化活动的发掘和梳理,使得其所蕴涵的文化意义一一浮现于当下。

对于今天的襄阳城,这些文本的意义在于它仍然有着鲜活的价值。首先,它对当下城市文化的深层心理影响仍然存在,能激发城市居民和来到此处的游人深思,去延续和加强它之于当下世道的评判功能;其次,它使今天的襄阳城市居民更加珍爱这座存在于城市中的名山,使之成为襄阳城不朽的地标和文化场所。

*本文是2017年度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唐诗中的城市书写研究”【17YJC751003】的阶段性成果。

注释:

[1] [美]安东尼·奥罗姆:《城市的世界——对地点的比较分析和历史分析》,陈向明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9页。

[2] (唐)李吉甫著,贺次君注:《山南道二》,《元和郡县图志》卷二十一,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527页。据李吉甫的记载,在唐代襄阳已经是令人瞠目的发展规模,“开元户三万六千三百五十七,乡七十七”。至于中唐元和年间,达到“户十万七千一百七,乡一百六十二”。

[3] (唐)李吉甫著,贺次君注:《山南道二》,《元和郡县图志》卷二十一,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528页。

[4] (唐)李吉甫著,贺次君注:《山南道二》,《元和郡县图志》卷二十一,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528页。

[5] (唐)李吉甫著,贺次君注:《山南道二》,《元和郡县图志》卷二十一,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528页。

[6] (唐)李吉甫著,贺次君注:《山南道二》,《元和郡县图志》卷二十一,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528页。

[7] (宋)王应麟著,傅林祥点校:《三国形势考上》,《通鉴地理通释》卷十一,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322页。

[8] (清)彭定求,等编校:《全唐诗》,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以下唐诗俱是引自这个版本。

[9] (宋)王应麟著,傅林祥点校:《十道山川考》,《通鉴地理通释》卷五,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36页。

[10] 陈新剑:《历代诗人咏襄阳》,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0年,第50页。

[11] (唐)李吉甫著,贺次君注:《山南道二》,《元和郡县图志》卷二十一,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528~529页。

[12] (唐)李吉甫著,贺次君注:《山南道二》,《元和郡县图志》卷二十一,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528页。

[13] 程磊:《“岘山汉水”怀古主题的唐宋嬗变——兼论“山水怀古”》,《南昌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5期,第110页。

[14] [美]宇文所安:《追忆》,郑学勤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5年,第29页。

[15] [美]宇文所安:《追忆》,郑学勤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5年,第29页。

[16] 俞孔坚:《景观的含义》,《时代建筑》2002年第1期,第1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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