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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人为学,为求真理
———易竹贤先生访谈录

2017-05-09易竹贤

新文学评论 2017年4期
关键词:胡适鲁迅

◆ 易竹贤 张 园

问学路上,得先祖庇荫,前辈师长教诲指导

:易老师您好,今天想跟您做个访谈。主要是想请您谈谈中国新文学史研究的问题。我们知道,您在学界引人注目的成果,是胡适研究和鲁迅研究;后来在中国新文学史,特别是“五四”文学领域中,您的研究又卓有建树。能不能先跟我们谈一谈,您是如何走上了中国现代文学的研究道路,有哪些人和事情对您的影响较大?

易竹贤

:我本来算不上做学术的材料。道地的农家出身,高、曾、祖、考,都是地道的种田人。我读小学时还要帮助父亲种田,大致学会了各种种田技术,倒可以算得上一个小农民。但我家的祖屋昴江湾,却是闻名遐迩的书香门第。大门正上方高挂着“博学鸿词”竖匾,蓝底金字,云纹金边,显得文质彬彬,尊贵高雅。这是我大平易氏十四世祖公申公举鸿博的光荣纪念。两边还有三块“进士”横匾,较鸿博匾略小,原木黑字,年科款识已不甚清晰。

“博学鸿词”始于唐开元年间,由皇上特诏专设的特科考试;清朝曾于康熙十八年、乾隆元年开考过两科。先由皇帝下旨,令朝中与地方三品以上官员举荐名望饱学之士,不论有无功名,直接赴京参加御试,分等录取。公申公自幼好学,博通经史,曾主教岳麓书院,有二十多种著作行世。雍正十二年,由总督相国抚台等荐举,乾隆元年赴京御试,成为名副其实的博学鸿儒,当即被多罗慎郡王奏请为王府教习,礼遇甚隆。公派下子孙三支,其中两支仍书香继世;而我们家的一支,近几代都是农民,难道就不能出一个读书人吗?先祖的名望加上长辈的唠叨,敦促我努力读书,小学毕业后,即以较优异成绩,考上了不要钱的县立简易师范。在这所学校,我遇到了一位教国文的好老师——李运昭先生。她国师出身,所任功课,在通用的国文课本之外,还选一些补充教材,竟给我们讲了鲁迅的文章《为了忘却的记念》。她讲得非常投入,极富感情和感染力,给我这样的小青年留下了深刻印象,第一次知道中国有鲁迅这样一位了不起的人物。这就为后来考大学,读中文系,以及研究鲁迅,种下了最早的根芽。

大约是1975年,根据毛泽东主席的批示,在北京鲁迅博物馆成立鲁迅研究室,在天津、武汉、上海、广州、绍兴五地,先后成立“鲁迅研究小组”。武汉鲁研组,当年附设在湖北省委宣传部。调了几位高校教员,有我和黄曼君,还有工农兵代表,共六七个人;我奉命当组长。时当“文化大革命”高潮,什么书都不准读,只能读“红宝书”和鲁迅作品。我们于是乘机读了鲁迅的许多著作,编印了几本《读点鲁迅》小册子;又主要编了一本《鲁迅论文艺》的书,近40万字,由湖北人民出版社于1979年出版。就这样为我打下了学研鲁迅的一点基础。粉碎江青反革命集团后,回学校任教,于1980年,便较早地在大学中文系开设了“鲁迅研究”专题课。有关鲁迅思想研究部分的讲稿,曾陆续在国内几种刊物上发表;也曾辑印成册,在校内作教材用。1984年整理成书,这年8月,便出版了我的第一部学术著作《鲁迅思想研究》。因为鲁研组工作关系,我曾多次去北京鲁博和鲁迅研究室联系求教,得到鲁研界许多朋友的帮助;教课的讲义,不少就发表在《鲁迅研究月刊》和《鲁迅研究动态》上。特别让我感动的是,学界前辈李何林老先生,或面谈,或通信,多次给予指点和教诲,并热情地为《鲁迅思想研究》这本小书作序,多有鼓励与期望,令我铭记心中,更增添了研究的信心和力量。

至于胡适研究,缘起则有所不同。在我的印象中,最早关注胡先生,竟是从逛旧书店引发的。我1956年考进武汉大学中文系,同学们都喜欢逛旧书店,买点便宜书。当年批胡的高潮已逐渐淡去,运动中大量印行的《胡适思想批判》(论文汇编)八大册,计二百多万字,躺在旧书铺里的很不少,每本只卖一毛钱。一共八大本,我就买到七本;可惜凑不齐,没买到第三辑。稍加浏览,满纸“反动”,印象十分深刻。似乎知识界所有台面人物,不管自觉或不自觉,都要出来写文章表态。现代文学界南北的专家王瑶、刘绶松等都写了;哲学、史学、经济(学)、政治(学)等,各界都有人参加,我们武大的李达老校长也写了文章。他的文章批判胡适的政治思想和实用主义哲学思想。但他在批判中,竟还说了几句肯定胡适的话,当年实在显得很不一般,也开始引发我一点怀疑。入校不久,有一年元旦,李达校长接见学生代表,我便有了机会,亲眼见过他老人家。后来识见渐长,对这位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心里更加钦佩与尊敬,对胡适倒并不怎么突出关注。看多了那些批胡文章,还难免正面文章反面看,觉得胡适的“思想毒素”怎么竟会那么多,无论哲学、历史、文学、政治经济学,各个方面都要肃清他的影响,这个人或许倒可能有些本事吧?后来听教授讲新文学史,讲到“五四”文学革命,说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和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是两条路线斗争。课后去资料室,看到陈胡二人的文章,还有钱玄同、傅斯年、鲁迅等当事人的证言,以及反对文学革命者针对胡适的攻击等等,说法却很不相同;很难说陈胡是两条路线。怀疑于是更深了。因此,前些年我总结自己关于胡适研究的文章,题目就有“始于怀疑”。但当年政治运动多,各种斗争不断,谁敢说对此有怀疑呢!直到“文化大革命”结束,为被迫害致死的刘绶松先生平反昭雪,先生的《中国新文学史初稿》要再版,我参与了这书的修改工作,才有机会来解开这多年的疑团。

刘先生的《中国新文学史初稿》,曾是知名的全国通用教材。我负责修改导论、“五四”文学革命和鲁迅等部分。因为刘先生写这部书的时候,正当全国批判胡适的大风潮,对胡适的评价自然否定批判居多。为修改这些地方,我向系里申请,学校批准,得进武大图书馆的“提存书库”,扫开蛛网灰尘,寻找到了胡适的十几本原著。那些著作的封面上,都加盖有蓝色印章:“就室阅览 概不外借”。就这样借修改《中国新文学史初稿》的机会,我开始阅读胡适,也学着做胡适研究了。

1978年,在荆州开湖北省现代文学教学改革研讨会。到会的朋友希望我谈谈刘先生遗著的修改情况。我谈了大家当年最关心的三个问题:第一,总的原则,实事求是;第二,瞿秋白的评价问题;第三,如何评价胡适的文学改良。第二年,在北京开五四运动60周年纪念大会,我参会的文章也就是谈胡适改良主义的评价问题——《评五四文学革命中的胡适》,随即连载在《新文学论丛》1979至1980年初的两期上,是当年大陆重新对胡适作客观历史评价最早的几篇文章之一。就这样开始走上胡适研究的道路。

我做胡适研究,也曾得到学界前辈王瑶先生的关心和指导。王瑶先生逝世时,我曾写过悼唁文章《王瑶先生风范长存》,以表纪念。文中回忆了王先生对我研究胡适的关心。因为写过几篇研胡文章,学界有了一些印象。先生得知我在写《胡适传》,特意告我,应该看看冯友兰先生新出的《三松堂自序》,那里面有很多与胡适相关的材料及论断。冯先生当年是北大哲学门三年级学生,胡适正在北大教书,也可以算是胡的学生,可能有过交往,后来成为中国哲学史界的著名专家。我因王瑶先生的指教,看过这本书,确实很有帮助。在《胡适传》里曾多处引用《三松堂自序》。当年一些不太有把握的观点,得到冯先生这位老专家的支持,让我增添了不少信心。正因为如此,王瑶先生的关爱,让我非常感激,铭刻在心,永生难忘。

回眸我走过的学术道路,记得昴江湾旅台的从伯父海庐先生,曾称赞我是公申公再世,颇感惶恐。涉足学海数十载,既有先祖遗泽的鼓舞,更离不开前辈恩师的指点与教诲。成绩虽然平平,但也总算不负先人,不负书香门第昴江湾,不负恩师们的教诲了。

探“两巨星”:试谈高校教学与科研相结合的特点

:您开始是分别研究鲁迅、胡适,以后又怎么把两人连在一起,进行比较研究的呢?而且,终于把鲁迅和胡适并列为“两巨星”,提出了“开拓中国现代新文化的同路人”的卓见。

易竹贤

:刚才说到1980年,我在中文系尝试着开设“鲁迅研究”的专题课。此前不久,恰好刊物上印出《评五四文学革命中的胡适》那篇论文。课下就有学生提问,鲁迅对胡适批评很多,又为何肯定文学革命是“胡适之先生所提倡的”呢?问得颇有深度,涉及鲁迅与胡适的关系,因而促使我不得不认真思考,开始收集资料,并着手研究这个问题,开始作胡适和鲁迅的比较研究。增讲了一个专题,就是“‘五四’时期的鲁迅与胡适”;于是就有了那篇《评“五四”时期的鲁迅与胡适》的文章,发表在1981年的《鲁迅研究》月刊上,后来收在《鲁迅思想研究》一书里。由此可见,我的学术研究,往往是与教学有关,相结合进行,并互相促进的。这是在高等学校搞科研的一个特点,与专门的科研机构有所不同;既要教课,又要科研,既矛盾,又能统一。把两者结合得好,往往能从教学中发现问题,从学生那里也能汲取智慧,引出并促进科研;而科研的成果反过来又可以丰富和提高教学质量。既能教学与科研互相促进,又能教学相长,何乐而不为呢。再后来又写了《开拓中国现代新文化的同路人——鲁迅与胡适》,做过《从鲁迅与胡适的足迹,看当代青年的人生追求》的讲演,还出过一本《新文学天穹两巨星——鲁迅与胡适》的专著。

鲁迅和胡适的比较研究,因为我开始得比较早,反响也比较好。记得第一篇比较文章发表以后,便得到李何林老前辈的肯定,他在为我所作的书序中说,“觉得新颖和有独创之处”,“‘五四’时期鲁迅与胡适的对比研究……尤为少见”。也曾引起北京社科院文学所从事鲁迅比较研究的专家张梦阳先生的注意,把这一篇收入他主编的《鲁迅与中外文化的比较研究》一书,并给予高度评价说,“专论进入了思想文化的较高层次”,而且“资料周详,条分缕析,分析深入,观点全面,注意从文化观念上进行了比较研究”。

第二篇比较论文,《开拓中国现代新文化的同路人——鲁迅与胡适》发表以后,曾经引发一段小故事。北京某人当时曾对我说,他借我的文章做题目,在台湾讲鲁迅与胡适。怎么“借”的呢?原来我那篇文章里,解释“同路人”时,曾引用成语“殊途同归”,反其意而用之,以“同途殊归”作小标题,有点新鲜味。某先生就借作了“同途殊归两巨人——鲁迅与胡适”这样一个题目,在台湾一炮讲响了。然而我那时却并不知道他是怎么“借”的;还是把他当鲁研的朋友,以为“借”一下么,没关系。不久,鲁研界在九寨沟开学术研讨会,也可能是理事会,又有北京鲁博来的两位朋友对我说,某人偷了你的文章,知道吗?我说他对我说过借文章做题目的事。这两位朋友都是知名的鲁研专家,并担任《鲁迅研究月刊》的编委,大约评审过我的文章,对情况很了解,又很不满意那“借”题目的行径,所以接着说,“他不仅偷了你的题目,还偷了你不少观点和材料!”他俩愤愤不平,用的是“偷”!为我抱不平,我当然感激。由此可见,我那篇文章还不错,有人不论是借还是偷,都说明还有点价值么。而那位某人,却至今一直不说明他借题目的事,连讲稿文章也不寄我。去信问,又不理不睬。这样的人,算什么朋友呢?

第一手资料、独立思考与创新问题

:刚才听您回顾如何研究新文化运动的两位巨匠,很有感触。您在胡适研究方面,有“筚路蓝缕”之功。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开拓一个新的领域并作出标志性成果,需要相当的独立意识;正因为如此,您才有了领风气之先的建树。现今有一个很明显的趋向,许多学者会用新的理论方法,特别是一些新译介的西方理论来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不过也有不少学者认为,文学研究重在历史材料的搜集、整理和运用,特别是一手材料。您对现代文学研究的方法是如何看待的?做学术研究与批评,怎样才能创新?

易竹贤

:学术研究与批评,怎样才能创新,这是一个相当复杂的大问题,很难用几句话说清楚。创新,取决于多种因素,需具备多方面的条件。比如,可以先学学古人治学的方法吧。《礼记》里有《大学》、《中庸》两篇,后来由朱熹单抽出来,与《论语》、《孟子》辑编而成《四书章句集注》,在明清两朝影响特别大。那篇《中庸》,朱熹认为是孔子之孙子思作的。其中说:“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这学、问、思、辨、行五个字,大而言之,可以概括人类“知行合一”的整个认知行为过程;小而言之,则可概括做学问的三部曲:提出问题、研究问题、解决问题。学,就是读书,读有字之书,也读生活、读世间这部大书。问,问一个“为什么”,发现问题,提出问题,含有审慎怀疑之意。思、辨,就是思考、分析问题;最重要的是独立思考。行,实行,实践,解决主观客观诸问题。且应注意“学之弗能,弗措也”,切不可措置、放弃;而应该“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如此,则“虽愚必明,虽柔必强”。

古人学问就这样做。我觉得很有些道理,相当科学的方法,可作今日的参考。把《中庸》里说的这五项综合变通,或可构成做学问的三个条件:第一,有广博的知识、事实、材料作基础。第二,有好的理论、方法、工具。理论是学问明辨行的武器;方法不拘新旧,适用就好;还有语言工具,中文、外文、文言文,都非常重要。第三,为真理而学术。学术的目的是追求真理,以解决问题。我个人有一座右铭:“只认真理,不屑逢迎。”只认真理,才敢于独立思考,敢于怀疑;当然应该是有所根据的怀疑,此之谓“审问之”,而不是怀疑一切。胡适说的,做学问,要在不疑处有疑,也是 “审问之”的意思。孔子入太庙每事问,要多问,不问就难发现问题,不会有真学问。不迷信权威与陈说,也不要迷信流行的所谓新理论,不赶时髦。我以为这样做学问,则可能会有所创造。

我自己也在努力这样做。比如我写《胡适传》,除特别重视读胡适的著作,掌握第一手资料之外,就相当注重访问调查。这也是第一手资料,其重要性绝不亚于读书。我曾经去胡适的家乡绩溪访问,看他们胡氏的家谱,看胡适最初读书的地方,即他四叔家的一间房,也曾访问胡家的故旧亲朋,乡村干部。许多资料原来都没有公开发表宣传过,很难找;经我访问整理公之于世,大家使用起来也就方便些。访问胡适的老家上庄时,胡适的故居还刚刚收回,尚在修葺整理;故我在胡家门前照相的时候,门边还没有挂“胡适故居”的牌子呢(笑)。当时县里的政协副主席颜振吾先生,一直陪同我访问,那照片就是他帮我照的,后来印在初版和四版的《胡适传》里面,是很珍贵的资料。胡家《上川明经胡氏宗谱》中的一些资料,经我整理公开发表后,也已成为公共财产,方便学界采用了。

通过读书、访问、调查,自己掌握了大量第一手资料,用在著作论文里,就不怕别人质疑,甚或非难攻击了。那时刚开始做胡适研究,还如履薄冰。有位王近庸先生,曾经在《人民日报》批评我对胡适的评价,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罪名虽然比不得“文化大革命”中说的“走资派”、“右倾翻案风”,却也咄咄逼人。但我是根据事实,根据第一手资料作出的客观评价,有客观的事实材料做基础,该转多少度的弯就可以转多少度的弯,故我的反批评一见报,王先生也就没话好说了。又比如胡适的《中国古代哲学史》,我当时曾论断是他“用近代科学方法总结中国哲学史的一部开山之作”,虽然大胆,可还是有些担心;后来看到冯友兰先生也肯定它是一部开山巨著,有第一手材料做基础,又得前辈学者的观点支撑,这样就更有信心了。

第一手资料当然重要,有时候第二手资料也是可以用的;但需要认真检验比勘,或有旁证,或有多种证据组成证据链,才比较可靠。检验不周,就可能出错。

:我个人感觉,在武大读书,老师们就特别强调掌握第一手资料的功夫,要求一直非常严格,形成了这样一个好传统。

易竹贤

:你的感觉是对的,而且非常好!能如此体会,不愧武大学人。强调用第一手材料,这确是武汉大学中文系的一个优良传统;其实也是中国传统学术的优良传统,有清一代的朴学,考据学派,便特别强调“实事求是,无征不信”。不用第一手资料,就有可能出错。我也曾出过这样的错误。例如《胡适传》,写蒋介石为胡适的墓园题词,因那时两岸隔离,也借用过台湾的资料。后来有位台湾新竹市的朋友叶森喜先生,读了《胡适传》以后写信给我,说他曾五次去晋谒过胡适墓园,看到我引的那题词有错误。我原先引的是“德学俱隆”,实际应该是“智德兼隆”,有“蒋中正”题款。我虽然按叶先生意见作了修改,但仍无法弥补没去台湾亲见的遗憾。

只认真理,大胆怀疑,不迷信权威

:所以从胡适研究的经历来看,您认为第一手材料的搜集整理,是文学史研究创新一个很重要的条件。而就像您前面谈到的,“文革”结束以后,您开始研究鲁迅是源于此前在武汉鲁迅研究小组的工作,这是一个承续与发展的过程。但是胡适研究显然不一样,它源自您发现以往的文学史中有关胡适的述评存在问题,对他的评价往往有矛盾,因而产生怀疑,这才动手自己看资料,自己做解释,独立做评价。是不是可以说,不拘陈说,不迷信权威,大胆怀疑,独立思考,也是您做文学史研究的重要心得。

易竹贤

:的确如此。但说到只认真理,不迷信权威,最具有代表性的例子,还是我做鲁迅研究的时候,对瞿秋白同志的《〈鲁迅杂感选集〉序言》个别论断的补正。当时鲁研界有一种认识,以为瞿秋白的序,是对鲁迅的权威评价。而他文章里面有一个重要观点,认为鲁迅在1927年大革命失败以后,抛弃了进化论,才成了马克思主义者。我认为不妥。因为进化论是关于生物发展进化的一门科学,既然是科学,成为马克思主义者的鲁迅怎么要抛弃它呢?事实上鲁迅后期也并没有抛弃进化论。于是我写了一篇《鲁迅与进化论〈天演论〉》的文章,指出《三闲集·序言》中,所说“我是在二七年被血吓得目瞪口呆”,“我的思路因此轰毁”,这里所谓“轰毁”的,并不是进化论本身,而是“我的思路”,是“偏颇”,是“只信进化论的偏颇”,也就是鲁迅前期简单地运用进化论来观察人类社会,以为“将来必胜于过去,青年必胜于老人”这样的“思路”与“偏颇”。我举了好几篇鲁迅的文章作例子,如1933年8月写的《论语一年》中,鲁迅还明白肯定达尔文是“伟大的”,赫胥黎是“有功人世的”。最突出的例,要算《文学与出汗》。这篇写于1927年底的文章,便是用进化论作武器,来批判梁实秋宣扬的“人性论”。不满千字的短文,论证充分确凿,批得极为深刻而有力量;而把生物进化论与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方法相结合,则正是鲁迅后期运用进化论的一个重要特点。

我这篇文章影响比较大,纠正了当年一些人所受瞿秋白同志的影响,以为鲁迅后期“抛弃”了、“轰毁”了进化论的误解;此后,对鲁迅后期仍然相信并使用进化论,则基本上已经成为鲁研界的共识。

好恶的认识与影响:研究的对象与主体之间

:您从具体史料进入研究,从不迷信陈说定论进入研究,选择这两位大师,是不是也有某种精神上相关联的因素?您曾经说,“平生景仰鲁迅先生的硬骨头精神,也颇钦仰胡适先生的学问文章”——在您看来,在学术研究中,个体精神与学问真知是相辅相成的。研究者和研究对象之间,既有知识探求的乐趣,又有个性情感精神上的相吸相投。您怎么看自己和这两位研究对象在精神个性上的联系?

易竹贤

:我研究鲁迅,研究胡适,对他们两位,确实有意气相投的主要方面。有学友称赞我是:“鲁迅的风骨,胡适的风度。”过誉了。其实与鲁、胡两位,也有某些不相投之处。你说的是相投的一面;不相投者,就是还有我不怎么喜欢的某一点,或某些方面。《大学》篇中谈“修身”,曾指出一般人只看到“亲爱”,或只看到“贱恶”,就可能陷于一偏,“故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天下鲜矣”。胡适曾借用此意,在批评苏雪林对鲁迅的攻击时说,“凡论一人,总须持平。爱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方是持平”。喜欢某一个人,也应看到这个人的缺点;不喜欢某一个人,也应该了解这个人可能有优长。对鲁、胡两位,我所抱的也是这样的态度。

我确实非常钦仰鲁迅的硬骨头精神;但是也正如他自己所说的,“在中国,我的笔要算较为尖刻的,说话有时也不留情面”(《我还不能“带住”》)。我有时也觉得鲁迅太喜欢骂人了(笑);而且骂到对方无可奈何,无言以对还不一定能带住。例如他骂陈源,就连想都不想陈源还有什么优点。陈长期担任武大文学院院长,夫人凌叔华是“珞珈三女杰”之一,很有才华,陈源却不聘她当教授,以免别人说他们开“夫妻店”。鲁迅就有这么一个缺点,个性使然。对胡适也批评太多了些;其实他有时也很钦佩胡适,如《红楼梦》的自叙传说。胡适可以说一辈子没有骂过鲁迅;而鲁迅在骂梁实秋骂陈源时,大多要捎带把胡适骂一下。批评虽大多有理;但也有错,甚至很错误的。例如他说胡适“人权抛却说王权”,又“出卖灵魂”,为日本帝国主义当“军师”。这两篇文章《王道诗话》与《出卖灵魂的秘诀》,都是瞿秋白写的,借鲁迅笔名发表,还收在鲁瞿两人的文集里;可见鲁迅是赞成瞿的观点了。瞿秋白作为当年左倾路线的代表,在这些文章里也有左的表现;鲁迅无疑也受到瞿氏左倾思想的影响。我在一篇文章中,曾作考证分析,批评了瞿秋白和鲁迅的错误,为胡适做了一点辩白,或可为此案作一个了结吧。

我在敬仰鲁迅硬骨头精神的同时,他的缺点,对我其实也有影响。疾恶如仇,却主要对着学校某些或某个领导,批评尖锐也颇尖刻。结果是意见虽然提得对,却往往换来玻璃小鞋,成为某些领导眼中“不听话的干部”,日子当然不怎么好过,却又不思悔改,何苦来哉!不也是个性使然吗?

我从胡适受的影响,可能好的多一点。当然,胡适也有他的缺点和问题,最突出的,显然是后来投靠蒋介石国民党,反对人民中国,铸成大错,难以原谅,却也就难以影响到我了。

:鲁迅在批判胡适的问题上,受过“左”的影响;同时他对部分左联和左翼作家,也是有很明确批判态度的。

易竹贤

:对,我很赞赏鲁迅左联时期以“横站”法来应对不同论敌所表现的辩证方法和态度。

古文化知识在现当代文学研究中确有多方面助益

:刚才您谈到古文字、古文化知识,在现代文学史研究方面的重要作用,而且您这方面的积累,也可能是现今学界一些年轻学者比较匮乏的。能不能谈一谈您的研究受益于传统文化的有关情况?

易竹贤

:确曾多得助益。比如胡适的名字,大陆和台湾都有人弄错的。我为什么能纠正呢?主要是凭一点古文化的知识。我的古文化知识也就那么一点点。小时候,从伯父昆凡先生,给我点读过一部《论语》,半部《孟子》,还读了几十篇《古文观止》的文章,有了一点阅读古文的基础。后来又不断学习,在武大中文系,我的老师黄焯先生,教我们的古汉语,讲《诗经》,受益匪浅。黄焯先生,字耀先,故我们称他耀老,他给我们开的这两门课,让我读诗有了些进步。并不是写诗,我没有诗的才能(笑)。但是这些古文字古诗的知识,对我的研究很有用处。1986年10月,《光明日报》连载一位白先生的《胡适传》,我发现其中有不少错误,便给《光明日报》写了三次信,指出其中连胡适的名字也搞错了。《光明日报》却摆大报架子,不予理睬。后来我将这三封信合为一篇订误文章,提出并考定了有关胡适名字的问题。台湾出版一部《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由胡适在台的秘书胡颂平先生编著,材料丰富,可供传记作者参考,确实是部好书。但是它竟也把胡适名字给弄错了。错了好多处,绝非手民之误。为什么都会错呢?问题可能出在《四十自述》这本书的校对上。一直到第四版,都搞错了。该书胡适名为“嗣糜”(mí),从“米”;实际上胡适的名字应是“嗣穈”(mén),从“禾”。胡适自己不可能搞错,可能系手民之误。胡适那时很忙,他的书多请人代为校对,没能校出。一直到第五版才改正过来。“嗣穈”这名字,是他父亲胡传取的。这位秀才老爷给儿子取名字也引经据典,都是从《诗经》里面来的。胡适的大哥名嗣稼,从《七月》里 “十月纳禾稼”一句取“稼”字;胡适与二哥、三哥的名字,则是从《生民》里面的“维秬维秠,维穈维芑”而来,分别叫嗣秬、嗣秠、嗣穈。四兄弟的名字都从“禾”。胡适有个笔名,叫“麻禾生”,便是拆“穈”所得。有点《诗经》的知识,才会知道胡适为什么叫“嗣穈”,而不叫“嗣糜”。我有篇《胡适原名小考》短文,说得清清楚楚,大概以后不会有人再搞错了罢。

关于避讳的事,补充说一点。武汉大学樱园宿舍排序,用的《千字文》。头一句“天地玄黄”,因避康熙帝“玄烨”的讳,改为“天地元黄”,故东边第三排称“元”字斋。其实建老斋舍的时候,已是民国三十年代,早没皇帝了,还避什么讳呢?帝制时代,避皇帝的讳比较多。如宋朝避太祖赵匡胤的讳,故宋版书里面的“胤”字,就都缺右边“乚”一笔。没有旧时避讳的知识,就看不懂宋版书为什么“胤”字要缺笔;有的大教授也曾弄错呢!

还有,胡适的“适”,繁体本字应为“適”,简化为“适”;但这个“适”字,本字原不读“shì”,而读“kuò”,不是简体。宋朝有一部书,叫《隶释 隶续》,作者名“洪适”,就得念“洪kuò”,他是宋朝的一位金石学家。如果把这位学者读成“洪shì”,就错了,成了笑话。所以,还得有一点小学方面文字学的知识。

古文读得多了,语感就会增强。曾读曾国藩的日记,道光二十一年九月初二后面,有“初虞日识”,这明显是“初度日”之误,出自《离骚》,指人的生日。为弄明白,我曾查过《经籍籑诂》,“初”下,只有“始生也”,接近正解。再去查《故训汇纂》,连“始生也”都没有过录。最后在王夫之的《楚辞通释》里找到简明的解释,“初度日”即是生日。曾国藩中过进士,号称儒将,一生戎马倥偬,但知识堪称渊博,要研究他,需有多方面的知识储备才行。

至于诗歌,我确是外行。很少读当代诗歌,也不会或很少写诗。但有一次,全国华文诗歌国际学术研讨会,在武汉大学召开,我却被迫登台,门外谈诗一次。当时,入会专家们几乎一致地对目下的新诗创作不满意,都在从诗学诗艺等多方面,热烈探讨“华文诗歌的出路”问题;热切盼望并呼唤大诗人、好新诗出现。由于大家热烈气氛的感染,我戏说了一句“工夫在诗外”,自然是借古人这句诗,来表达自己对诗歌研讨会的一点感想。因此一句戏言,竟被逼门外谈诗,题目就叫《从“工夫在诗外”谈华文诗歌的出路》,后来发表在学报上,影响还不错;人大复印资料也把它转载在“古代文学研究”卷里面。

“工夫在诗外”,取自宋代爱国诗人陆游的一首诗《示子遹》,回答他小儿子请教作诗的方法,末两句是:“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他晚年写的这首诗,可以说是几十年创作经验的总结,绝非泛泛而谈,而是自己数十年诗歌创作的真实体验。我举了古人的许多例子说明,历史上真的好诗,好诗人、大诗人,似乎很少或竟没有一个是从诗学诗艺里研讨出来的。工夫确在诗外。刘邦不是诗人,游手之徒,懂什么诗学诗艺;但是他在宴会上即兴唱出的《大风歌》,诗评家、文学史家,都承认是好诗,完全是他不平凡的生活阅历和生命体验的真情流露。诗仙李白,以他天纵的诗才,“想出天外”的竒诡,豪迈雄浑的气势,变化莫测的手法,横扫千军的笔力,大胆破坏与创造的精神,真诚坦露他全部丰富生命的体验,故能唱出他那些享誉千古的瑰丽诗篇,屹立于中华诗国的巅峰。 “三曹”的诗,都很好;我最欣赏的还是曹操。他的《短歌行》、《步出夏门行》,“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平淡而近自然,“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更有韵味。现代的毛泽东,人民共和国的缔造者,也可算古诗词的高手,我颇欣赏,其人其诗都很了不得。他的诗歌和他的书法一样,笔力千钧,任意挥洒,气势雄浑,豪迈奔放。

:他就不是“诗学”“诗艺”研出来的诗人。

易竹贤

:对,他的诗就是一生革命阅历革命豪情的抒发。还有《黄河大合唱》,光未然词,冼星海曲,是我中华民族抵抗日寇侵略钢铁意志和战斗豪情的宏伟颂歌。不光是革命精神高昂豪放,音乐也激越而壮美。古代诗、歌本不分,都能唱;最古的《诗经》,便是民歌和颂歌的总集,直至唐诗宋词元曲,也大都还能唱。现代“工夫在诗外”的好诗,可推鲁迅,他是现代写旧体诗写得最好的一位。但他的诗歌成就主要还不在旧诗,而是《野草》,中国的散文诗,它是一诞生就成熟的艺术珍品。已有许多专家做过研究,我就不多说了。

最欣赏严复说的“自由为体”,颇担心权力控制的体制学术

:回想起来,您1980年代,无论鲁迅研究还是胡适研究,都有一种强烈的现实介入精神,特别是胡适研究,还须有大胆开拓的学术勇气。您能不能谈谈,回顾几十年的学术道路,您最关注的问题是什么?

易竹贤

:这可能是最难回答的问题。不妨谈谈我最欣赏的或最担心的吧。我非常欣赏著名翻译家严复《原强》里的一个判断:“自由为体,民主为用。”他是用中国传统哲学的“体用”范畴,来推导出这一卓越论断的。它深刻说明民主与自由的关系。相对于民主来说,自由是内在的,最根本的;它又是衡量民主真假多少的试金石。而在人类文化发展史上,自由可以说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标志。从四肢爬行,到直立行走,开始用手制造工具,即是不断反抗自然环境控制,争取自由的结果。进入文明社会以后,自由更可以说成了人类文明的精魂;无论东方或西方,人类追求自由的本性是共通的。正是这种追求自由的精神,成为人类文明不断进步的动力。社会政治思想文化均如此,学术当然也不例外。我也很欣赏严复翻译穆勒的《论自由》,译书定名为《群己权界论》,分清个人与群体的界限。自由有个对立面即纪律,个人自由不能妨碍团体的自由。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早就讲了这个道理。

自由还有另一个对立面,是专制。中国经历了数千年封建君主专制社会,广大人民群众没有争到过“人”的价格,最多不过是奴隶,没自由可言。辛亥革命推翻帝制,孙中山领导缔造了中华民国,人民争得一定的自由。尽管军阀连年混战,但他们多没文化,只顾打仗抢地皮,哪有工夫顾及学术?故尚能有一定的自由空间。新中国成立,人民当家做了主人,有了民主自由;但一搞“文化大革命”、十年浩劫,学术也就泡汤了。

新中国成立以后及改革开放以来数十年,社会主义物质文明建设成就很大,我们国力强盛,人们生活奔小康,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强国,堪称盛世。但精神文明建设差距甚大,在学术方面似乎尚未见到大师级的人物与成果。无论鲁迅、胡适也好,钱穆、蔡元培、陈寅恪也好,都出在新中国成立之前。连前不久去世的周有光先生,算是大师级的,他的主要成就汉语拼音方案,也出在新中国成立前。近些年,我国还出版有一些大部头的这种书那种书,但大多是文字资料堆砌,没有什么创造性,有人说跟“字纸篓”差不多。我希望培养我的学生成为人才,绝对不要成为奴才;但是,还是难免担心啊!

坚守并发展中国现代文学现代化的新传统

:您格外关注和研究的文学史,主要集中在“五四”文学到1930年代文学这一时段,您认为这段文学史研究在整个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中有什么意义或者影响?您似乎不怎么赞成写当代人的历史吧?

易竹贤

:常言道,盖棺定论。我以为当代的作家作品,还难以定论。历朝历代都是前朝结束,后朝才修史;前人去世,后人才作传。为当代写史,是否有过先例?司马迁的《史记》,鲁迅曾赞为“无韵之离骚”。但卷十二里,竟有活着的汉武帝刘彻的《孝武本纪》。《太史公自序》说的却是“今上本纪”;裴骃《史记集解》则说,“其述事皆云今上,今太子。或言孝武帝者,悉后人所定也”。裴又引张晏说,武纪是褚少孙补作的。而卷十二“考证”却说,“迁死于武帝之前,安得有孝武之称?既曰今上本纪,则自当有目无书”。后人补作,“又全录《封禅书》以为《孝武本纪》,愚陋妄谬极矣。恐褚先生亦不至于此,张晏所为褚先生补者,亦臆说也”。可见为一篇《今上本纪》,古人已闹得不明不白,势难定论。故当代一般无史,生者无史。为活着的大人名人立传者,不为名来,即为利往,学术于伊何有哉。

实际上,“五四”文学,30年代文学,都属民国文学史,也都是中国现代文学史的一部分。我觉得应该把文学放在整个人类文化发展的大格局上来看,“五四”文学也好,民国文学也好,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学也好,都应该从这个角度来考察。

人类文化的发展,都在时间和空间两个坐标里运行。空间决定人类文明的民族性与地域性,显示各民族、各地方文化独具的特色;而民族性与地域性的,往往也就是世界的,所以非常重要。而时间则决定人类文明发展先后、新旧、优劣,传统与现代的关系;可能显得更为重要。现代不断变成传统,传统又不断革新,演变为新的现代之一部分;现代也不断成熟完善积累,而形成新的传统。

比如,“五四”文学的三个口号,代表文学革命更新的三个观念:“人的文学”、“活的文学”、“真的文学”,我认为已经形成并将进一步丰富发展,成为中国现代文学一种新的优良传统。其一,“人的文学”。当年,鲁迅主张“立人”的文学,胡适则主张“语语须有个我在”。而以周作人的“以人道主义为本”,最具理论意义。今日的“人的文学”,应是“以人为本”的文学,表现人的个性,维护人的尊严,满足人的精神需求,也就是一切为了这个大写的“人”。“人的文学”,当然不是为某一个人的尊严,不是为官们的尊严,而是为每一个普通人的尊严。其二,“活的文学”。胡适讲的是白话文学;提倡白话文,反对文言文,成绩巨大,功不可灭。但“八不主义”,其实不必尽废文言,将文言的有益成分吸收到白话文里,可使文字简洁;求纯之又纯的大白话也不一定好。胡适晚年写的《丁文江的传记》,删“的”、“记”两字,就更加简洁嘛。今日来看,“活的文学”最重要的,还得有自由;有思想自由,有言论自由,文学才能有创造性,才能真正活起来。其三,“真的文学”。“真”是文学的生命,文学的灵魂。人们讲“真善美”,“真”是第一位的;有真,才有善,才有美。如果弄一个“假”,则必定引出“恶”与“丑”来。所以胡适主张用写实主义反映社会生活的“真实现状”,强调用“真文学”取代“假文学”。文学当然需要虚构,但虚构不是造假,而是作家通过想象对生活真实进行集中与提升。假,凭空捏造,不可能出真文学。许多年来,由于受“让少数人先富”的影响,贫富差距拉大,这其中又有许多人金钱挂帅,不择手段,欺蒙拐骗,由此一来,不仅假货充斥市场,而且假话、空话满天飞,文学、学术也难逃“假”的劫运。打假之法,传统有正心诚意,讲修身;今则提倡“三严三实”,其中也讲“严以修身”,又讲“严以律己”、“做人要实”等等。都有道理。依我看,最重要的还是要讲真话,然后才有创造真文学的可能。坚持并丰富发展上述中国现代文学和文化的新传统,方才可能进一步建设繁荣我们现代新的民族文化和文学,以实现我中华民族文化的伟大复兴。前不久,习近平总书记提出“人类和谐社会”的理想,我完全赞成,非常赞赏。中华民族素以天下为己任。“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正是我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我伟大的中国人民,将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为全世界建设“人类和谐社会”,作出新的更加伟大的贡献。

回望学术旅程,珞珈山老学生难忘师友,谨谢师恩

:易老师,您说的这些,都是您几十年学术道路宝贵经验的积累,是非常值得我们后辈认真学习的。您的学术研究其实也是一直伴随着半个世纪中国社会、现代文学的发展变化;您个人的经历,顺利中也颇多曲折。有没有什么特别难忘的经历和回忆可以让我们分享的?

易竹贤

:在珞珈山生活了六十多个春秋,结识了诸多学友,更得众多恩师教诲,此生难忘。我当敬谢恩师,故特想回忆叙谈我的老师。初入武大,中文系有“五老八中”,我受了他们很多教益,曾写过文章专门纪念他们。

“五老”是五位学富五车的老先生。前面谈过的黄焯先生,称耀老,便是“五老”之一。当年是三级教授,后来提为二级。他有一个特点,对学生容易熟悉,记忆力特好,教过课,见过面,就能记住你的名字,甚至籍贯和爱好都记得。又很会讲课。但他的课多需意会,不一定靠言传。他于《诗经》研究很有成就,所著《诗说》,薄薄的一本,却创见迭出。其中最有名的是“重章互足”,说的是《诗经》里不少的诗,前后数章多有重复几个字的句子,例如《伐檀》诗,三章首句为“坎坎伐檀兮”、“坎坎伐辐兮”、“坎坎伐轮兮”,三句字多重复,只易一字,意义前后互相补足,即表木工们伐木造车的劳动过程。耀老的成就主要还在整理他叔父黄侃先生的遗著。他是“五老”中硕果仅存的一位,故能为中文系创建第一个博士点,又是章黄学派的台柱子。

新中国成立之初,教授要全国评。我们中文系评为一级教授的,有刘永济、刘博平两位,一个称“弘老”或“弘度大师”,一个称“博老”。加上陈登恪和席鲁思,合称“五老”。陈登恪教授没给我们上过课,但大家对他都很尊敬。席鲁思先生读的书很多。跟我们讲过《文选》,一到课堂,就一篇一篇地背,让人佩服得不行。弘老,著作很多,学问很好。但当年评职称,受某人嫉妒压制,只给申报二级;北京大学的游国恩先生,原来是由武大调去的,他听了就说:刘弘老都只报二级,我们谁能评一级呢?武大方才改报。刘永济先生所著《屈赋通笺》、《文心雕龙校释》,都是他多年教课的讲稿;学校铅印的《文心雕龙》讲义,现在还保存在我的书架上。当年,弘老给我们讲课,有助教专门给他搬一张藤椅,放在教一楼32教室的黑板下面,他坐着讲到哪,助教便板书到哪。那时一级教授多住武大一区,有小汽车接送。刘博老教我们文字学,他字写得很好。武大校门阴面的“文理法工农医”六个篆字,即他的手笔,表武大六院。博老写字,站着写,说可锻炼身体,典型的儒者气度。

“八中”里面,有两位教授。程千帆先生,三级教授。没有教过我们年级的课。听高年级同学讲,程先生上课,学生们往往带着录音机,录了音,带回宿舍再细细欣赏。据说程先生的课,五分钟能把你带入戏剧境界。后来程先生被打成“右派元帅”,被打到资料室,再后就被打到南京大学去了,为南京大学的学科建设出了大力。

刘绶松先生,也是教授,我的业师,教过我们现代文学史,古今学问都好。前两年武大和哈佛联合举办“现代中国文学史高端学术研讨会”,我专门作过《纪念刘绶松教授诞辰百周年》的讲演。刘先生讲课,戴一副金边眼镜,胖胖的个子,穿戴整齐,典型的高级知识分子大教授形象。那时候,北大王瑶先生的《中国新文学史稿》,我们这边刘先生的《中国新文学史初稿》,都是全国通用教材。据说刘先生的书出版时,他正在北京参加编写新的现代文学史教材,到附近中关村的银行去领稿费,那个支行的现款,竟不够付他这部书的稿费(笑)。“文革”中,刘先生被迫害致死,和夫人一起去世了。我后来修改刘先生的《新文学史初稿》,再受教诲,并能以此为先生昭雪平反而高兴。

“八中”里面有四个副教授,胡国瑞先生学问可能应排第一。五十年代初,他的一篇论文,在《光明日报·文学遗产》上发表,影响很大。文章说李白不只是现实主义诗人,而且主要是一位浪漫主义诗人。他论定李白诗歌浪漫主义的独特气质,证据充分,论述有力,论敌折服,后即成为定论。胡先生得享高寿,为他庆九秩大寿,我曾作《胡国瑞先生九十寿序》,以表祝贺。先生著有《魏晋南北朝文学史》,开断代文学史的先河,多所创新。他的旧体诗词也写得很好。知名文化学者易中天,为谢师恩,曾专门以胡先生的名义,在中文系设立了奖学金。李健章先生,对袁宏道、李贽的研究,多有创获。学桐城派古文,颇见功力,武大“六一”惨案纪念亭的古文碑记,即李先生的手笔。周大璞先生曾当我们的系主任,有学问,课也教得好。讲语言学概论,当年主要是借用苏联的教材。他后来曾带领助手,主编出版了一本《训诂学初稿》,为本学科首创,已再版重印多次。另有李格非先生,几十年间,代耀老给我们讲过两节古汉语课,还教过低年级“汉语字书”约三十来课时。没见过他有什么讲义或著作论文。在四位副教授中,无论年资学问,他都只能算小弟弟;但学校偏要先提他一个人为教授;经我们提意见,才多提了周大璞和李健章;却卡下了个胡先生。李的关系好,最后学校还给他提了个“副校级”,不知道算什么职称。

另有一些先生,因各种原因,不在“五老八中”之列。像袁昌英教授,她留学英美,与著名学者杨端六教授为夫妇,曾教过我们外国文学。沈祖棻先生,知名女词人,没来得及给我们教课,就反右了。毕奂午先生,对这位三十年代即有诗名的老诗人,得多说几句。他有《掘金记》、《雨夕》等两部诗文集行世。当年曾与巴金、何其芳、靳以、卞之琳、萧乾、曹禺等多有交往。抗战胜利后,这位没大学文凭的诗人,竟由朱自清先生约聘至清华大学任教。1950年调武大中文系任教授。“文化大革命”期间,被关进牛棚,放牛十载。故平反后,他戏改“奂午”名为“唤牛”,并写诗曰《初出牛棚告白》,颇露一点诗人的幽默与苦涩。我与毕先生师生交谊颇深。读五年级时,曾为先生试当助教,在本校政治系教汉语与写作课,初登大学讲台,效果还不错。后来与皮远长合作一篇《不应遗忘的诗人与诗作》,算留下一点纪念。先生辞世后,我曾挽之曰:“诗文著雨夕掘金,才名远播卅年代;杏帐设清华武大,教泽广被达人多。”

回忆中文系的“五老八中”,师资队伍,令我对“实学与虚名”有较深体会:真学者不必孜孜以图那个虚名,要靠真本事吃饭;没有真学问,徒有虚名,终归破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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