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左庵词话》看晚清满族词论家李佳的词学思想
2017-05-02许珂
许 珂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从《左庵词话》看晚清满族词论家李佳的词学思想
许 珂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清代词坛复兴,《左庵词话》是唯一由满族词人所著的词学论著,但一直以来,学界对其研究尚显空白。李佳提出要把握好雕琢字句的“度”以达到自然天成的流畅词气,欣赏创作中的白描手法,崇尚自然不加雕饰的倾向还表现在他的词律论上。词意方面,他重视词的新意和雅意。总的来说,李佳在词体、词法、词律和词意四方面都秉承了一致的审美观,即天然去雕饰。
《左庵词话》;李佳;晚清词坛;满族文学;词论
词,又称诗余,发轫于晚唐,始盛于北宋,鼎盛于南宋,中衰于元明,至清代,词学复兴,词作创作和理论研究著作都得到了极大丰富。清代词坛上不乏满族人的身影,《左庵词话》正是目前所知清代唯一由满族词人所著的词学论著。
在《左庵词话》文末,李佳言及此五万余言的论著乃是他为消遣炎夏永昼所作,并无严正立说,王兆鹏教授称其“颇杂乱无章”[1]。根据格式塔心理学说,在观察杂乱的图形时,我们的知觉都会努力把它组合成某种熟悉的事物,使其秩序化,并按照自身的认知模式进行处理。那么“检读种种诗余”既已由李佳文心有选择性的札录,必然反映了他的词论思想。
李佳氏名继昌,是满族正黄旗汉军,一说正白旗人,出生于道光末咸丰初。[2]此时,常州派与浙西派两派的波澜已趋偃息,[3]而两派所倡导的词学风尚仍旧对词学理论产生着影响。[4]两派都很重视词选的作用,在李佳的《左庵词话》中,他也明确提出“《草堂诗余》所录,皆鄙俚,万不可读”,认为《草堂》流于低俗,不堪为学词典范,又说“舒白香词谱……皆选佳作,足资规抚。”[5]3169这部选本并未倾向于某家某派,婉约、豪放兼收并蓄,也可反映出李佳的词学审美倾向。
《左庵词话》分上、下两卷,词论和词评部分杂糅出现,凡一百九十七则。如前文所说,阅读之余札录而成的《左庵词话》,其内容与结构都稍显松散,为便于梳理出李佳词学思想的整体框架,笔者将词话内容统计后列表如下:
表1 李佳《左庵词话》内容分布情况
从表1可以清晰看出《左庵词话》的内容分布情况:词论约占全书内容的三分之一,是其词话的理论组成部分,也是笔者分析的重点,而词评与词坛纪事部分可作为词论部分的佐证。笔者按照内容将词论部分分为词体、词法、音律和词意四章,四章中对音律和词法的讨论又占据了过半篇幅。笔者将从词体、音律、词法和词意四项内容尝试梳理出李佳词学思想的框架。
一、词体论
李佳认为词体是一种独立的文体,“文有体裁,诗词亦有体裁,不容少紊,而笔致固自不同。清奇浓淡,各视性情所近”,体裁决定笔致不同,如果不懂作词的声律节奏而强为之,“亦不过乱拈诗文中字,填作长短句”。
从创作角度看,他指出“诗词之界,迥乎不同。意有词所应有而不宜用之诗。字有词所应用而亦不可用之诗。”词话中以王士祯“雨丝风片”为人所疵例证这个观点。原诗为“年来肠断秣陵舟,梦绕秦淮水上楼。十日雨丝风片里,浓春艳景似残秋。”时值渔洋山人游览南京,见秦淮繁华不再,生机盎然的自然和今非昔比的感慨交杂心头,而“雨丝风片”出自汤显祖《牡丹亭》,用以渲染描绘情窦初开的丽娘眼中花园的景致,主调是纤细缱绻的。李佳认为这样的题材是不适合用“雨丝风片”此类词语的。在词评部分还能找到相关例证,如金昌宗“一缕柳花飞不定,和风搭在绣帘前”一句,李佳评论曰“固佳,然似词中语用之于时,便近纤巧”,此处道理相通。
在词、曲之间,李佳说“词曰诗余,曲曰词余……词曲之间,究相近也。”两者内理相通,但区别较小。例如词论中引王策 “更竹篱外,小桃绽了”句,李佳认为其类似曲中之句,作词并不合适,其中确有微妙差别。
二、词法论
《左庵词话》使用大量篇幅讨论词的作法,李佳极为强调“用笔”和营造如画一般词境的重要性。“用”笔本是书画中的术语,意为笔画与结构,用于文评中,一般指的是构思、用字等创作技巧。李佳认为“笔能立得起”,则可以超越词调的束缚创作出灵动的作品,否则显得呆滞而板涩。
用笔“太宽则率易,太工则苦涩”,用字贵在自然,雕刻太过则伤气。李佳引说部樵夫哭母词“哭一声,叫一声。儿的声音娘惯听。如何娘不应。”此词发乎天籁,“不假工力强为”,传达真情,自然感人而无须斧凿。为了达到这一境界,用典要“体认著题,融化不涩”,这实际上是张炎的观点,即用典要根据词意和感情自然流出,方不会生出典故喧宾夺主之感。
营造词境时,李佳崇尚的是白描手法和诗堪入画的效果。“李义山咏蝉、落花二律诗,均遗貌取神,益见其品格之高。推此意以作词,自以白描为妙手,岂徒事堆砌者所能见长”,“王摩诘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词家描景造句,往往堪以入画,尤为工峭,写作丹青,愈令人读之不厌”。李佳的这一审美倾向在评词论词甚至作词时清晰地显现出来。例如赵庆熹《长相思》:“苏公堤,白公堤,十里亭台高复低,断桥流水西。杜鹃啼,鹧鸪啼,楼外斜阳一酒旗,杨花不住飞。”意象清新,不加藻饰,是典型的白描词作。李佳点评曰:“词意新鲜,如明珠仙露,不著点尘,且绝好一幅图画。”他自己的词作也显示出相同的创作倾向。
三、词律论
词作为一种独立文体,“词之为道,最忌落腔,落腔即所谓落韵也”,“词之谐不谐,恃乎韵之合不合”,符合音律和叶韵规则,是一首词协调的重要条件。“律不协,则声音之道乖。韵不协,则宫商之理失”,声韵失谐,妨碍编曲演唱,那么词就失去了立“身”之本。词话中,李佳摘取了多条历代词学家对于声韵词律的论述,这些观点影响着词学创作和词学观点。例如:“周济止庵作宋四家词选序有云:吞吐之妙,全在换头煞尾,古人名换头为过变,或藕断丝连,或异军突起,皆须令读者耳目振动,方成佳制。换头多偷声,须和婉。和婉则句长节短,可容攒簇。煞尾声多减字须悄劲,悄劲则字过音留,可供摇曳。”[5]3119
词人应当根据需要表达的情意选择合适的韵调,而换头与煞尾不仅是为了词之文学性上的过渡、收束与张弛,也是为了“令读者耳目振动”。叶韵并不是最终目的,而是为了达到便于歌唱的一种手段。如果能用其他方法协调谱曲与演唱口气,韵调方面是可以稍许放松要求的。“学者不晓音律,但谱一词,自唱数遍,觉有生硬,哑而不响,平侧不顺之字,屡屡易之,以求其谐。久之亦暗与音律自合”。所谓音律可以自合,声、律、调、韵本也是古人在创作的过程中总结出来的规律。就算未能精通音律,在推敲之下多能择出恰当的字眼来,他形容这个过程为“此中微妙,可以意会,不可言传”。李佳说过“必通音律而后精”,但事实上是,他支持的是“词律之严在声不在韵”的词律观点。
四、词意论
《左庵词话》开篇即提到“词以意趣为主”“东坡词最有新意,白石词最有雅意”,此中词意有差,“新意”指词意新颖不落俗套,而“雅意”则指的是词所反映出词人较高的审美趣味。
李佳极为重视词之新意,包括词的精警巧思和发前人未发之新语。他提出“作词,字警不如句警,句警不如意警”,一个精巧的构思胜过遣词造句上的锻炼,一篇平平无奇之作,即使无一字一句不妥,亦无给予圈点褒扬之处,这样的作品是容易被人忘记的。在评论项廷纪词时,虽然李佳承认他的作品“能入宋人之室”“声律之学,饶有讲解”,但“不甚喜读,犹嫌其不甚醒豁耳”。读罢未能引人明了,和项莲生词哀曲颇多而体裁狭窄、“意警”不足有关。
另一重“新意”的意义是发前人未发之语。一方面要避免做和韵词,另一方面要积累新鲜语料。咏古咏物词一旦脍炙人口,再作和韵则易落入窠臼,拾人牙慧无甚意思,除非翻而出新以制胜。如评李清照句“窗外芭蕉窗里人,分明叶上心头滴”,取夜雨芭蕉扰人相思清梦之意。后有人取易安句义翻而出新,曰“我自有愁眠未得,不关窗外种芭蕉”,咎在愁思,不在芭蕉。后人再翻,云“斫尽芭蕉吹尽雨。看他还有愁如许”,干脆连芭蕉一齐砍断,不论愁思。如此三四翻下来,虽然讲的是芭蕉与愁思之事,然而每一翻语意都又更进一步,不仅是出了新意,还扩充了原典故的内涵,可以说是符合词论中用典“融化不涩”的要求,使人印象深刻。这般善用巧思,旧典故也可发散为无穷的新材料。
白石之词最雅,“雅意”来自姜夔词清空雅正的风格。“清空”这个概念来自张炎《词源》:“词要清空,不要质实。”[6]李佳并未全盘接受张炎的词论,将“清空”改为“清真”,下面将他对词的理解分为“清”和“真”两部分进行讨论。
在评刘过《唐多令》时,李佳说“词以写情,须意致缠绵,方为合作。无清灵之笔意致,焉得缠绵。彼徒以典丽堆砌为工者,固自不解用笔”,此中“典丽堆砌”和“不须雕琢”是对立关系,所以,凡“典丽堆砌”者大体上与清空的审美取向是相悖的。清朝最得李佳欣赏的词人是纳兰容若,“向推纳兰容若饮水侧帽二词,清微淡远”,“词要清真”中的“清”字应当指的就是不须雕琢、清微淡远的风格。从上文引用的若干李佳欣赏的词作、字句片段来看,并无太多峭拔之处,却多的是清新纤丽一类,因此,李佳在词话中多次用到的“清空”一词含义,实际上和姜白石的风格略有差别。[7]
在评刘光珊《洞仙歌》《赠恽季庵忆旧游》时,李佳说“二词不胜今昔交游之感,抚景言情,不外一真字”,评任筱沅词曰“一往情深,有往复低徊之概”,评吴兰修《乳燕飞》“情韵绵邈,真挚足以感人”,评张雨珊悼亡词曰“情真乃觉语挚,词之所由佳也”。在词中寄情,正是清真要旨所在。写情最易曲折动人,婉转隽永,这也是词相比诗在表达力上的优势所在。因此,“清真”既包含了清空论中少雕琢的一面,也包含重情致的一面。正是作词既需音律和谐,字句精妙,又需意蕴深远,可谓不易为也。
五、结语
清代是词坛复兴的时期,无论汉人还是满人都参与了这场持续上百年的词学盛事。《左庵词话》是唯一由满族词人所著的词学论著,虽然其中有部分词学论点源自张炎等词家观点,也有前人研究认为他的词学观点是将浙西派、常州派两派词论观点杂揉在一起,但笔者从梳理来看,虽然他多有采集,却也体现了许多与两派相异的词学倾向,并非完全“拿来主义”。
笔者从《左庵词话》中梳理出李佳词学思想的框架,按照内容分为四部分。李佳认为词是一种独立的文体,在意境、用语和功能上区别于诗与曲。在创作过程中,李佳提出精妙用笔是关键,要把握好雕琢字句的度以达到自然天成的流畅词气,而且他欣赏用白描的手法,表现词中有画,画中有词的艺术效果。崇尚自然不加雕饰的倾向还表现在他的词律论上,虽然李佳一面强调着词作符合词律声韵的重要性,另一面在用行动支持“词律之严在声不在韵”的观点。词的意趣直接影响着读者对一首词的评价,在李佳看来,东坡的新意与白石的雅意都是值得推崇的。其中“新意”更侧重于创作论,词人要精巧构思,避免熟语,积累语料,故典翻新。而雅意则包含了“清真”——不须雕琢、清微淡远的风格和用词表达真挚感情这两方面。总的来说,李佳在词体、词法、词律和词意四方面都秉承了一致的审美观,那就是天然去雕饰。
另外,本文未能加以研究的部分,也是该词论十分重要的组成部分,其中记录了大量清朝晚期,和李佳同时代词人的来往唱和以及词坛佚事,这些作为历史的补充资料具有十分珍贵的文献意义。
[1] 王兆鹏.词学史料学[M].北京:中华书局,2004:440.
[2] 裴喆.晚清满族词人词论家继昌论略[J].文学与文化,2011(1):10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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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陈水云.乾嘉学派与清代词学[J].文艺研究,2007(5):56-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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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李康化.从清旷到清空:苏轼、姜夔词学审美理想的历史考察[J].文学评论,1997(6):106-113.
[7] 孙克强.词学史上的清空论[J].文学遗产,2009(1):51-57.
责任编辑:张彩云
2016-12-15
许珂(1992—),女,湖北黄石人,古代文学专业2014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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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1-8275(2017)02-008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