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有德：中国犹太研究的开拓者

王立群

20世纪90年代初，当中国哲学界名宿陈修斋教授怀揣兴奋与激动，在病床上为《巴克莱哲学研究》一书写下万字的序言时，依然沉浸在西方哲学史研究中的傅有德自己都不会想到，随后的欧洲之行，彻底改变了他的学术生涯，也为中国学界研究西方哲学开拓了崭新的天地。

初接触犹太学，年轻的傅有德就被犹太民族文化的博大精深，和犹太学对人类文明的巨大贡献深深吸引，并就此“改弦更张”。自此，中国西方哲学史领域少了一位前途无量的“青年才俊”，而犹太文化研究则多了一位开拓者与奠基者。二十多年过去了，傅有德与他创办的山东大学犹太教与跨宗教研究中心，已经成为中国乃至世界犹太文化研究领域不可忽视的力量，而犹太文化与中国传统文化的比较研究更已得到世界的广泛关注与认同。

学界新锐 改弦更张

傅有德学术研究之路的起点颇高。1987年，在山东大学任教三年之后，傅有德第一次跨出国门，去往遥远的爱尔兰，成为都柏林三一學院哲学系的访问学者。享有盛誉的三一学院是著名哲学家乔治·巴克莱长期学习和工作过的地方。在世界闻名的三一学院图书馆，傅有德阅读了《巴克莱全集》，其中具有特别意义的是巴克莱生前没有发表的《哲学手记》，以及1988年之前发表的绝大部分巴克莱研究论著。

在全面掌握了一手资料，并了解了现代以来西方学者们关于巴克莱哲学的若干问题和观点的基础上，傅有德开始着手写《巴克莱哲学研究》一书。翌年3月回国后，在继续从事西方哲学史教学的同时，傅有德用三年多的时间完成并出版了《巴克莱哲学研究》（1992年），这成为他十年西方哲学史研究中浓墨重彩的一笔。时任西方哲学史学会理事长武汉大学教授陈修斋在为该书写的序言中说：“这部著作朝着与西方一流学者相抗衡的目标迈出了可喜的、坚实有力的一大步”。傅有德的恩师谭鑫田教授也欣然为之作序，称之为“站在别人肩上的力作”。1993年，该书被评为山东省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1999年，又被选入人民出版社的“哲学史家文库”，丛书的十几位作者中，傅有德是最年轻的一位。

傅有德也因此而成为山东大学第一批破格副教授、破格正教授。就当所有人都认为，傅有德将成为中国西方哲学史领域一颗耀眼的新星时，现实却展示了它最具戏剧性的一面。

“这一学术转向有很大的偶然性。”傅有德自己未曾预见到这一转变的到来。1992年春，洪汉鼎、谭鑫田等斯宾诺莎学者拟出版《斯宾诺莎全集》，并希望傅有德翻译其中的《希伯来语法》。恰在此时，他得到了牛津大学希伯来研究中心的全额奖学金。1992年10月，傅有德再赴英伦。“起初，我只希望利用这个机会掌握希伯来语基础，学习一些犹太教知识，以便回国后翻译《希伯来语法》。但是，随着学习地逐步深入，我日渐认识到犹太民族及其文化的博大精深和对人类文明的巨大贡献，同时为整个中国缺乏对犹太文化的了解而遗憾。”犹太经典、哲学和历史中透出的智慧深深地吸引着傅有德，一种使命感渐渐萌生，“中国人需要了解犹太文明，我有责任在中国和犹太两个历史悠久和灿烂文明之间架起一座桥梁。”

在牛津的学习结束后，傅有德没有直接回国，而是辗转伦敦利奥 拜克拉比学院、伦敦大学犹太研究系等地进一步深入学习犹太文化，他的学术研究方向也就此改变。

筚路蓝缕 奋力拓新

与成熟的西方哲学史研究相比，当年国内的犹太研究不过刚刚起步。赵复三先生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为《中国大百科全书》写过“犹太教”的个别条目，复旦大学的顾晓明教授正在主编一套犹太文化丛书，上海社科院、南京大学也已开始了犹太文化的译介。回国后，傅有德便在山东大学建立了犹太文化研究所。“第一项工作就是在英国犹太学者马克比教授指定下组织力量编译《汉译犹太文化名著丛书》。”在傅有德看来，鉴于国内的犹太学研究处于草创阶段，从权威著作的翻译入手了解和引介犹太文化，无疑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在同事们的共同努力下，译丛从选材到翻译质量都得到了学界的高度认可。

1998年，傅有德承担的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现代西方犹太人本哲学”结题，我国第一部系统阐述犹太哲学的专著《现代犹太哲学》也随即出版。中国社科院哲学研究所研究院叶秀山等专家组鉴定报告中表示，该书“填补了国内的一项空白，具有开拓性的意义”。香港浸会大学关启文教授表示：“《现代犹太哲学》以及其它论著的发表，表明山东大学的犹太哲学与宗教研究已经在全国处于领先地位。”

经过二十余年的发展，中国的犹太哲学研究已经取得了相当多成绩，但是傅有德认为“中国的犹太研究现状，整体上仍然处在翻译和介绍性研究的水平”。但在个别的领域或方向上，中国学者已经拥有自己的亮点或特长。“例如对于中国犹太人的历史研究，跨文本的经典研究，中国传统思想与犹太思想的比较研究，等等。我想指出的是，严肃认真地引介一种像犹太教这样的文明绝非易事。国内同行大都有海外学习的经历，可以直接阅读国外学者的论著，所以在引介的同时也把自己的认知提高到了与国外学界相近的水平上，在某些领域完全可以与之平等交流。”

东西融会 经世致用

当下，傅有德的犹太学研究工作主要集中在几个方面：组织并参与《汉译犹太文化名著丛书》，为国人了解和研究犹太文化提供一手权威资料；犹太哲学思想的深入研究和犹太文化与儒家为主的中国传统文化的比较研究，而后者在呼唤中国传统文化回归和传统文化现代转型的当下，具有相当的现实意义。

傅有德从犹太教与儒学的相互参照中反思这两种不同的文化，认为犹太教是伦理型的宗教，而儒学则是宗教性的伦理。“我从与儒家传统的比较中考察犹太人的精神，总结出下面几点犹太人的根本特征：尊神尚行、异思明辨、兼容变通，坚忍刚毅。”他从犹太教近现代的变迁中总结现代犹太人的成功经验，即在价值与生活规则方面兼顾犹太传统与现代性，民族性与普适性，因而适应现代社会，并指出这对中国文化转型有重要启示意义。

傅有德认为，研究犹太文化，除了学术的旨趣外，还有一个经世致用的向度，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正确引导中国传统文化的现代转型。如何使古老的前现代文明完成其现代转型？是五四运动以来，国内学界一直思考的问题。“我在研究现代犹太教时特别注意到，犹太教的现代化转型中始终离不开两个关系：传统性与现代性，民族性与普适性。对此，犹太人采取的态度不是either/or（非此即彼），而是both/and（兼顾彼此）。犹太文化在我们之前完成了从前现代到现代的转型，其围绕的问题和解决的方式无疑对中国文化的转型有借鉴意义。”

傅有德的研究受到国内外知识界的重视，而在借助犹太文化研究为中国传统文化现代转型提供借鉴的同时，其学术研究与成果，也成为像西方学界推介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渠道。傅有德曾多次在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以色列、德国、意大利、希腊等地的大学、论坛发表主题报告，反响强烈。2008年，傅有德在美国布兰戴斯大学做三场报告，几天后学校校报连续发表了三篇对其演讲的评价和个人专访。其中一篇的题目是：《全球新闻：中国学者启蒙布兰戴斯》（Global News-Chinese Scholar Enlightened Brandeis）。在以色列海法大学，更有听众驱车两个多小时从耶路撒冷专程赶去听讲。多个国家的媒体，包括BBC、ABC、加拿大国家电台、伦敦《犹太周报》、《吗哪》杂志、以色列的《耶路撒冷邮报》等都对其进行过专访或新闻报道。

得遇良师 得入佳境

2013年，山东大学犹太教与跨宗教研究中心组建，并于次年成功申报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这标志着山东大学犹太教与跨宗教研究中心成为国家人文研究领域中学术重镇和“国家队”。在这一过程中，傅有德这个“土生土长”的山大人所作出的贡献已无需太多笔墨赘述。而从他第一次踏入山东大学校门到今天，已经过去整整39年的时间。

傅有德的老相册里，一张张黑白照片，记录着曾经的故事。他依然清晰地记得，1978年春节过后的正月十六，天空飞舞着雪花，他背着被褥和一个小木箱，从老家青州乘火车来到济南，然后坐上卡车，在接站同学的陪伴下来到山东大学新校（现在的中心校区）。从此，他成了山大人。傅有德与全班56个同学一起成为哲学系的第一届本科生。李武林老师讲的西方哲学史，周立升老师讲的中国哲学史、于惠棠老师的逻辑学、王復三老师讲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史都让傅有德记忆深刻。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英语课。像他一样从农村考进大学的学生大都没有学过英语，连字母都不会读。直到第一学期末，他们才等到外语系的于华老师。第一次英语课后，傅有德问于老师：如果我认真学习，两年后能读英语小说吗？她回答：只要你肯下功夫，一定能。此后数年，英语课成了傅有德用功最多的课程，以致后来有同学戏称他们几个喜欢外语的同学读的是“哲学系外语专业”。后来，他逐渐能够读英文书，用英语写作、上课、做报告，这在当初是做梦也不曾想到的。

本科毕业后，傅有德考取西方哲学专业的研究生，由李武林、谭鑫田、龚兴三位老师组成的指导小组指导。因他的硕士论文选题为《斯宾诺莎的实体论》，而谭鑫田老师是斯宾诺莎研究专家，所以谭老师成为他的论文指导老师。“在读研期间，我和谭老师接触最多，所学也最多。可以说，在我先后20年的求学生涯中，对我的学业、人生和行为影响最大的老师是谭鑫田。得遇良师，三生有幸啊！”

如今，在山大傅有德兼有学者与教师两种角色，他为本科生开设的《犹太教概论》（双语）被评为教育部优秀课程。他也更加努力地在为中国的犹太学做基础性工作。《汉译犹太文化名著丛书》在不断增加新作；组织国内外的专家翻译犹太教经典《塔木德》这项极具挑战性和高难度的工作开启，初步打算用15年完成；国家课题《希伯来圣经翻译与诠释》同样需要长期的努力才能完成。用傅有德的话说：犹太文明源远流长，其博大精深犹如浩瀚的汪洋，游弋其中，自然会遇到数不尽的挑战和困难。然而，从事犹太研究的过程同时也是领略其伟大智慧和价值的过程，因此我和同事们也常常感到欢喜和愉悦。（未署名图片由被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