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地方传说中的海洋文化
2017-04-27席晓丽
席晓丽
内容摘要:地方传说是反映人们家园记忆的独特形式,是我们深入了解地方文化的有效路径。海南地方传说具有浓厚的海洋文化特质,它们从海洋生产习俗、具有悲情性和审美性的海洋意识以及多元化的具有女性倾向的海洋信仰三个方面折射出海南海洋文化的特征。通过分析海南地方传说中的海洋文化的表现方式,可以更好地认识、把握海南海洋文化的特色。
关键词:海南地方传说;海洋文化;民间文学
海南地方传说指的是海南各地关于山川河流、岛屿、港湾以及地方历史遗迹的由来、变迁、特征等的解释性的故事。海南地方传说主要通过两个途径流传和保存,一是通过劳动人民口耳相传,并经过民间文学研究者搜集整理,形成的民间故事集,如比较具有代表性的《中国民间故事集成·海南卷》。二是通过史书、文人作品等历史文献资料保留下来传说故事,如《崖州志·舆地志》中记载的“龙井”一条:“城西一百二十里务本村西,相传有龙出其中,今祷雨者必于此。可灌田百余亩”。
海南省作为海洋大省,拥有众多岛屿,具有海域广阔、海岸线长、海洋景观奇特的特点,海南地方传说作为反映当地历史文化、风土人情的重要载体,其中蕴含的海洋文化价值是不容忽视的。在海南各地流传的地方传说中,很多都与海洋有关。首先表现在涉海传说数量大,以《中国民间故事集成·海南卷》为例,该书收录了88篇地方传说,其中38篇直接与海洋有关,占到43%,这些传说大体上可以分为三类:一是关于海湾、洲岛的传说,如伢龙湾的传说》、《野猪岛的传说》等;二是关于海边礁石以及海滨山岭的传说,如《姆鸡礁》、《水底棺材》、《七星岭》等;三是关于当地地名、历史遗迹的涉海传说。如《得胜沙》、《天妃庙》等。
其次,海南地方传说从叙事空间、情节发展、文化蕴含等各方面体现了海洋特色。传说故事通常以“海洋环境”作为故事人物活动的主要空间,如“很久以前,陵水县黎安一带海面上恶浪翻滚,渔民不敢出海。”(《南天一柱仙女身》)“相传很久以前,南海老龙王不服天庭玉帝的管制,曾经兴风作浪,淹没村庄,井水变咸,使南海边上的人民无水吃喝,叫苦连天。”(《仙井与镇妖石柱》)在情节方面,挑土填海、龙王相斗、渔民捕鱼遇险、祭祀海神、勇斗海盗等情节都是围绕海洋生活在现实基础上展开的艺术想象和文学表达。同时,海南地方传说中展现了丰富的海洋生产、生活方式和生活习俗,以及汉、黎等不同民族的民俗风情,体现了海居岛民的价值观和精神追求,具有海南海洋文化的独特价值。本文主要阐释海南地方传说中的海洋文化特质。
一、海洋性生产方式——耕海
海洋作为自然资源,以何种方式参与人的生产生活,构成了海洋文化的不同形态。以海洋运输和商业贸易为主属于扩张型海洋文化,而海南的海洋文化属于自足型海洋文化,人们把海洋作为陆地的一种延续和补充,以农业种植的思维方式来理解海洋生产方式,即俗称的“耕海”。
海南人民对于海洋的这种认识在《海南岛和石柱仙井的传说》、《大小玳瑁洲的由来》、(淦山银山》、《七星岭》等传说中都有体现,这些传说都是以挑土造岛、填海造田为主要情节,讲述岛屿、山岭的由来。人们认为,海岛以及海滨的存在物都是神仙用土堆积而成的,在《椰子洲岛的传说》中还有仙猴从天上背土到崖县土曲湾的河口港,由土地公公为这些土接“地气”的描述。人们利用海洋的方式之一就是使其陆地化,只有有了土才可以种植,才能居住和生活。
在文献记载中,早在战国时期就有了海南人利用海洋资源进行农业生产活动的记载。海边潮田的开发利用就是一例。《水经注》记载:“交趾昔未有郡县之时,土地有雒田,其田从潮水上下,民垦食其田。”这里的雒田就是潮田。清·屈大均《广东新语》也有记载:“南海有九熟之禾,而其地边于海洋者,田无淳卤,潮汐之膏,鱼蛤之肥,打秧而不薅草,大禾尤宜生育。”
除了潮田,地方传说中还有关于盐田的记述。《三亚盐田》中何秉礼在保港镇盐灶村教盐丁们开发盐田,改煮盐为晒盐,大大提高了盐产量。海盐的生产主要用于自给自足,《儋州志》记载:“儋州之盐原无商贩,灶户负水煎熬,易米度活。”,从宋朝开始,朝廷任命盐官,按斤收税,才有了盐的交易。
近海水产的采集和海上捕捞是海南渔民耕海的另一种方式,海南地方传说中常以此展开故事情节,“鹿回头西麓一带经常有摸螺捉蟹或钓鱼捞虾的人失踪”(《鹿回头岭“雷打石”》);“一天海水退潮的时候,妃位(女子名)跑到海边去捡海蚌”
(《姆雞礁》);《西沙群岛的来历》、《望妻石》、《寻哥礁》、《水尾圣娘庙》等地方传说中常见的叙述模式:勤劳的渔民出海捕鱼——获得神奇海生物(巨蚌、海龟、鱼女、神木)——得到福报,反映了当地人民以海为生的生产方式。
海耕的特点体现了海南海洋文化与农耕文化的联系,也体现了早期海南岛民对海洋开发的朴素意识。这一特点的形成一方面与海南岛的地理环境有关,海南岛气候适宜、雨量充沛,适宜种植业发展。发展至明清时期,人口仅有200多万,依靠岛内资源完全可以实现自给自足。另一方面,海南早在西汉时期就归属中央政权管辖,置珠崖郡(治今琼山)和儋耳郡(治今儋州)。唐朝开始不断有中原、广东福建的移民迁入海南,随着大陆移民的增加,中原农业文化的影响不断扩大,这是形成海耕式海洋生产方式的又一原因。总之,以自给自足为特点的经济形态和自保型的生存状态为特征的生产方式成了海南海洋文化的特点。
二、海洋意识——悲情意识与审美超越
海洋作为资源的利用是其客观的物的属性,作为文学形态的海洋,其象征属性传达的海洋意识,也是海洋文化的一个层次。海南居于南海,其海洋意识与东海“蓬莱仙境”所塑造的长生不老的神秘海洋意识迥然相异。南海是中国南方的边缘海,自汉朝起南海被称为“涨海”,“涨海崎头,水浅而多磁石,缴外大舟,钴以铁叶,值之多拔。”因为南海海底地形复杂,来往船只触礁搁浅,人们将暗礁险滩误以为磁石。《崖州志》:“州东接大洲洋,有千里石塘、万里长沙,为琼洋最险之处”,南海地质复杂,水深变化多端,海底多有滑坡、陡坎、浊流沉积层、碎屑流沉积等复杂地貌,海洋环境多变,加之南海特有的强热带风暴、内波等灾害环境,使南海成为航海上的“危险地区”,也因此南海历来给人危机重重、神秘莫测的感觉。
面对变幻莫测的海洋,人们的生产活动和生命安全受到严重威胁,身葬大海的灾难自然产生忧伤无助的情绪,这种悲情意识在传说中得到了释放。《海棠湾》、《姆鸡礁》中的海龙王娶妻、抢亲的情节,(漉回头岭雷打石》中蜈蚣精兴风作浪、吃人的情节,《南天一柱仙女身》、《难山仙人足》、《海南岛和石柱仙井的传说》中观音、仙女帮助人类,却惹怒王母娘娘、雷公雷母等天神,遭到惩罚,化而为石的故事。都体现了人们面对大海,个人意愿的渺小和生存的困境。悲情是“人的一种忧郁、悲伤,产生于人与无形的自然力量或自己认同的社会制度的矛盾冲突。”(《美学通论》)海洋作为一种强大的无边界时空,给人的个体生命体验带来的冲击是巨大的。居于海边的人要依靠海洋提供生存资源,但是海洋的复杂性和不确定性又给人们带来威胁和压迫,让人产生了悲伤、痛苦的主观心理体验和感受,是人们面对海洋这一强大客观存在的生命哲思。
除此以外,社会环境也是悲情意识形成的另一原因。在海南地方传说中,天上有天宫,天帝(玉皇)是最高神,海中有龙宫,海龙王是海中的主宰。陆地上有土地庙,土地神是主宰。并且诸神之间有等级次序,天帝是最高级别,管辖海神和土地神。这种统治秩序的形成是人类社会统治的反映。海南历来被中央统治者和主流文化认为是化外之地,“礼教节义,讲究颇少”,当地土著居民被称为“海外黎蛮”,被征以沉重的赋税,“宋代苛征在买香,有明言利析毫芒”,加之地方土贡,百姓苦不堪言。以鱼税为例,因税额过重,“各里蛋户,无力包赔。逃亡改业,各居其半。州属钱粮,历年逋欠。此尤其首苦无征者也。”(《崖州志)》
悲情意识是对生存困境的一种感受,而海洋审美意识是对悲情意识的超越,体现在家园意识和爱的情怀。地方传说中的“海”不仅仅是客观物质化的海,还是人们审美想象的产物。《亚龙湾》中黎族姑娘吉利与女伴因为误会,自证清白,跳海自尽,形成月牙形的海湾,化为长达七公里“自如雪,软如棉,细如面”的沙滩。《香水湾的传说》中仙女阿泉把天上花果山的六道香泉引入海南岛的牛岭山和周围的海湾,但泉水深埋地下,被沉香树封住泉口,百岁老妪阿香夜以继日挖树掘泉,终于让泉水香气弥漫。《西沙群岛的来励中白鸟衔珠,吐落南海,珍珠落处浮起一片片银滩,成了西沙“上七下八十五島”。这些传说中的大海及其海湾、海岛成为了美的化身和象征。海洋景观本身所具有的美是多方面的,有壮阔之美、有深沉之美、有神秘之美、有恬静之美,海南地方传说侧重表现海洋的柔性之美,少女、香泉和珍珠赋予海洋纯洁、清香、柔美的象征意义,从视觉、嗅觉和触觉的不同拟像,表现了海洋景观的美感。这种美不仅是诗意的海洋自然景观产生的自然之美,更多的是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人文之美,人海互动产生的审美体验,赋予了大海审美品格。
三、海洋信仰——多元化特色和女性化倾向
海南地方传说中海洋信仰除了沿海居民普遍信奉的南海广利王,观音菩萨,天妃(妈祖)之外;还有一些具有地方特色的信仰:水尾圣娘(文昌)、曾有公(三亚)、吴口天(南沙群岛)、鲨鱼(三亚)、符波振(八所)、卢才卿(琼海)等。这些信仰主要内容分为三类:
一是以涉海的神仙为主,在海洋景观形成过程中,人们最崇拜南海观音和天宫众仙女仙姑的神力,最典型的题材是观音挑土填海造就了海南岛及其海滨景观。在海洋捕捞和对抗海洋灾害天气方面,人们最崇拜南海龙王和天妃(妈祖)、冼夫人、水尾圣娘。二是海洋生物崇拜,如海螺、海龟、海鲤、鲨鱼等都是人们崇拜的对象。其中最典型的是位于鳌山小洞天的鲨鱼坟传说,王邦相海中遇难,得到鲨鱼舍命相救,因此尊鲨鱼为“鲨恩公”、“沙翁”,并拜为王氏一族的祖先。后世戒吃鲨鱼,戒用鲨鱼油点灯,每逢清明子孙仍前往鲨鱼坟拜扫、献供。三是有恩于渔民的凡人,人们建庙或刻碑纪念。曾有公(海神岛)、吴口天(孤魂庙)、符波震(将军冢)等以一己之力,救助渔民,得到敬重,当地人进行祭拜,成为海洋信仰的一部分。
海南地方传说的海洋信仰除了多神性和地域性的特点之外,还有明显的女性化倾向,在传说故事的矛盾冲突中,代表善良、正义和为民请命的一方,往往是女性神,《南天一柱仙女身》王母娘娘的两个仙女因帮助渔人指航被雷公惩罚,化为石柱。《j每南岛和石柱仙井的传说》南海观音挑土填海的扁担被雷公折断。《仙井和镇妖石柱》南海观音惩治南海龙王和罗刹,阻止他兴风作浪。而男性神则是专权、霸道、妄为的代表,《姆鸡礁》、《望妻石》的传说中龙王好色,夺人妻子;《海棠湾》中龙王让未婚渔家女跳海成为他的妻子。《天妃庙》中龙王涂炭生灵,天妃仙姬苦斗不支,被压人海底。在传说故事中,女性神能够建岛立礁、护航开路、保佑海获丰厚、对抗海盗和恶劣天气,成为人们的保护神和信仰,并通过与男性神的对比,突出了女性神温柔慈爱、解厄济困的圣母形象。
这种女性崇拜也体现在海南地名中,海南地名存在普遍的以“美或母”命名的现象。在海南方言中美(mai)就是“母亲”的意思。《陵水县志》有地名“母赞、母合、母农、母老、母阳、母顿、母葵、母刺、母寝、母赞上、母赞下”。1996年11月海南省民政厅编的《海南省行政区划简册》中,琼山有一百七十多个村子以“美”为名,临高有八十多个村子以“美”为名,都以“美”作地名。如:美秋、美孝、美赫、美豪、美梅、美宁、美梅、美觉、美德、美照、美甘等等。地名的命名是海南文化中女性崇拜的反映。
海南地方传说中的女神信仰崇拜有其社会渊源。在社会生活中,直至明清时期,海南女性处于为主导地位。不仅从事耕田、织布等生产活动,还从事商业贸易。《海槎馀录》记载:“四境妇女担负接踵于路,男子则不出也。”《康熙儋州志》记载:“妇女负贩,俗有古风”。
因为黎族母系部族遗存的缘故,在古代,海南黎族女性参与政治军事活动,甚至作为部族首领的现象屡见不鲜。宋·周去非《岭外代答》:卷二“海外黎蛮”:峒中有王二娘者,黎之酋也,夫之名不闻。……朝廷封赐宜人,琼管有令于黎峒,必下王宜人,无不贴然。二娘死,女亦能继其业。”清·程秉钊(锿州杂事诗》:“绝代红颜苦捍疆,能拼一死植纲常。”记载元末黎兵千户之女蔡九娘统兵保境的壮烈事迹。这些都说明海南女性的特殊地位和作用,是形成女性化海洋信仰的社会基础。
海南地方传说记录了海南人民对海洋的独特记忆,折射出海南海洋文化的特质,其丰富的蕴涵为我们了解和研究海南海洋文化提供了重要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