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焦主客对照读出立体苏轼
2017-04-27钱昌武
钱昌武
深入解读苏轼是一件富有挑战而又颇多趣味的雅事。笔者认为,从主客对照的角度分析苏轼的作品不失为引导学生亲近其精神世界的一条捷径。
苏轼的很多作品,都或多或少地运用了主客对照的写作手法。《前赤壁赋》作为与传统汉赋渊源颇深的经典文赋,沿用了赋体主客问答、抑主扬客的传统格局,“客”的戏份最重;《后赤壁赋》中,“二客”只在前半文中扮演重要角色,后半部分被“孤鹤”抢了镜头。《定风波》中的“客”只在序言中出现,而《临江仙·夜归临皋》中的“家童”,《念奴娇·赤壁怀古》中的“周郎”,以及《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中的“孤鸿”,笔者觉得也可暂且归入“客”的范畴。无论是实有还是虚构,也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为之,苏轼作品中这些“客”的出现,对我们深入苏轼的精神世界,窥探他内心的挣扎与复杂,都会起到重要作用。
一、儒与道的纠结
生长于诗书之家的苏轼,儒家“兼济天下”的追求是他人生的底色。“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即使被捕被贬,也不忘心中的“美人”(指君王或政治理想);即便纵情山水,也会想起“酾酒临江、横槊赋诗”的英雄曹操。另一方面,苏轼的人生理想却明显是道家的:“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后赤壁赋》中的神秘孤鹤与梦中的道士,也可看做苏轼“不期而遇”之客。乘鹤是道化升仙的标志,苏轼不仅借孤鹤来表达自己高贵幽雅、超凡脱俗的心境,更传达出内心深处渴望超越现实痛苦、遗世而独立的追求。
《念奴娇·赤壁怀古》中对“周郎”的遥想,折射出天赋旷世之智、宰相之才的苏轼骨子里的儒家建功立业的追求。对比三国英雄,倍感凄凉;但苏轼就是苏轼,以他的博学与智慧,惯看“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历史长河,道家佛家所揭示的人生空漠轮回之理,又让他变得达观,在自“笑”中“一尊还酹江月”。
林语堂在《苏东坡传》中,对苏轼与道教的关系作了如此评价:“为人父兄夫君颇有儒家的风范,骨子里却是道教徒。”笔者觉得,苏轼“骨子里”的儒家思想与道家理想到底孰轻孰重,也许连他自己也很难说清。
二、凡与仙的较量
《后赤壁赋》首段中,“过黄泥之坂”时,二客尚能与苏轼“行歌相答”,为何在赤壁“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之时,“盖二客不能从焉”了呢?难道是因为二客体力、兴致不及苏轼吗?联系蘇轼被贬黄州的写作背景不难看出,二客大概是心中无事之寻常闲游,苏轼却心有孤愤郁结,需要排遣与发泄。后文的“悄然而悲,肃然而恐”既是奇异惊险的赤壁景物引发的真实感受,也是兴尽悲来面对现实后,原有孤凄之情、忧惧之心的重新抬头。
《定风波》小序中“同行”之客与《后赤壁赋》中的“二客”异曲而同工。同样是“道中遇雨”,为何“同行皆狼狈”,而苏轼“独不觉”呢?同行的举动是正常人的反应,凸显出苏轼的反常。苏轼为何如此痴狂呢?词中提到“酒醒”,说明他喝醉了。难道只他一人大醉?为何他要大醉呢?借酒浇愁是一个合理的解释。如果他人也大醉,是否就会和苏轼一样大雨中“独不觉”,还要“吟啸且徐行”呢?
苏轼自幼以来就涵养着一身超凡脱俗、卓然独立的“仙气”。苏辙在《 武昌九曲亭记 》中写到:“昔余少年,从子瞻游,有山可登,有水可浮,子瞻未始不褰裳先之。有不得至,为之怅然移日。至其翩然独往,逍遥泉石之上,撷林卉,拾涧实,酌水而饮之,见者以为仙也。”相较于凡俗之人的“正常”反应,苏轼身上原本就多出几分对自然万物的敏感与热爱。所以笔者认为,“盖二客不能从焉”之时,“二客”是凡人,苏轼是仙;“悄然而悲,肃然而恐”之时,苏轼又是凡人,而“孤鹤”与“道士”则寄托着他的升仙理想;大醉的苏轼,饮下的是凡人的郁闷,大雨中“独不觉”,还要“吟啸且徐行”的苏轼,展露无遗的是高贵幽雅、超凡脱俗的神仙之姿。
三、人与己的隔膜
苏轼《答李端书》云:“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被贬黄州的苏轼,似乎尝到了“万人如海一身藏”的轻松与自在。但年方二十初到汴京就成为北宋文坛与政坛一颗闪亮新星的苏轼,如何忘怀孔夫子“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的教诲呢,他内心的痛苦与孤独又有几人能解呢?
《临江仙》中的苏轼“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拖家带口、处境艰难,为何要抛家不顾,自我放纵呢?除却固有的洒脱性情之外,也有乌台诗案造成的现实痛苦,苏轼深陷其中,难以排遣,只能靠醉酒来获得暂时的解脱。原打算回家倒头便睡,柴门却久叩不开:“家童鼻声已雷鸣,敲门都不应。”他仿佛觉得自己被身外的世界完全排离开来。“倚仗听江声”的他变得异常孤独,也顿时清醒过来:既然明知“此身非我有”,何必在意那些身外之物、俗世之累,索性“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吧。这里,渴望“归去”的苏轼,与《后赤壁赋》中渴慕道士却“不见其处”的苏轼,内心深处的孤独与迷茫是近似的。
《后赤壁赋》与《定风波》中的“客”,与《临江仙》中的“家童”角色相似。他们是苏轼身边亲近的人,或陪苏轼游玩谈笑,或随侍苏轼左右,他们也许与苏轼相处越久,越会被苏轼可敬的大学问、可叹的大智慧以及可爱的真性情所折服,进而会对苏轼的处境报以无限的同情与不平,但这并不能让精神上孤独的苏轼得到多少慰藉。在人生的漫漫旅途中,每个人都注定只能是独行者。而天才善感、命途多舛的苏轼,注定比芸芸众生体验到更深刻的孤独。我们读出了苏轼的平凡,更要读出苏轼超乎常人的痛苦;我们读出了苏轼的孤独,更要读出苏轼高贵幽雅的情怀和超凡脱俗的智慧与追求。
四、虚与实的映衬
《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这首词作于苏轼被贬黄州的第四年,此时他的政治处境未变,人生困局未解,内心的复杂与挣扎仍然存在。词中的“孤鸿”,就像是苏轼的影子,也可看作是与苏轼同病相怜之“客”。上片“缺”“疏”“断”几字,写尽“幽人”深夜无眠、孤独凄清的心境;下片的“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写孤鸿宁愿忍受寂寞凄冷,也不愿栖息寒枝的高洁自守。全词清奇冷峻,物我交融,虚实映衬,托物言志,苏轼借孤鸿抒发了内心的孤独与幽愤。
“儒道佛三教扬精粹,政德文千载树楷模。”凡人的烦恼与痛苦固然无法避免,但成功融会了儒释道三家思想的苏轼,大多数时候都能做到处变不惊,在顺境中积极进取,在逆境中自得其乐。儒家的入世有为,让他珍惜现世、热爱生活;道家的无为齐物论,又使他淡泊名利,在逆境中也保持淡定从容;佛家的静寂圆通,则启迪他走向圆融旷达。苏轼在历经磨难、深切体认这些思想的过程中,流露出的智慧和才华,充分地体现在他的诗文之中。从主客对照的角度去解读苏轼的过程,也是引导学生立足文本,品读语言细节,紧贴文理脉络与逻辑,结合自身生活体验去亲近苏轼内心的丰盈与博大的过程。
[作者通联:浙江江山市江山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