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贾惜春与佛缘

2017-04-26谢雨霏

牡丹 2016年24期
关键词:贾府

谢雨霏

《红楼梦》中贾惜春位列金陵十二钗正册之七,其父贾敬只好道炼丹,其余诸事一概不管。惜春的母亲又早逝,于是她一直在荣国府的贾母身边长大。由于缺少家庭关爱,她自小就养成了一种孤介的性格,与众姐妹也关系平常。抄检大观园时,面对丫鬟入画的恳求毫不动摇,决议撵走。拥有百年基业的贾府逐渐走向没落,以及“三春”各自的经历、悲惨命运,最终促使她彻底放手,迈入佛门。

《红楼梦》以贾府为故事主要背景,刻画了众多女性人物,轮番登场,异彩纷呈,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但其中作为贾府小姐身份的贾惜春却着墨不多、出场甚少。贾府初见,对于迎春和探春都有细致描绘,唯独惜春浅月无痕,只以“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八字匆匆带过。在贾府的四位姐妹“元、迎、探、惜”中,她是年龄最小也最不引人注目的一位,留给读者的始终是一片朦胧身影。然而,位列金陵十二钗正册的贾惜春,究竟如何与佛结缘,最终踏入佛门?且通过以下四点来分析。

一、成长环境

贾惜春是宁国府贾敬的小女儿、贾珍的胞妹,而其母亲早逝,书中并无过多介绍。作为父亲的贾敬好道炼丹,家里的事情一概不闻不问。例如,在《红楼梦》第十回中曾描述贾珍去给其请安祝寿,贾敬却说道:“我是清净惯了的,我不愿意往你们那是非场中去闹去。”既不让送什么东西,也不让众人过来行礼。第十三回中也描写了贾敬不愿因长孙媳妇的丧事而染了红尘、前功尽弃。由此可见,贾敬对于这些生死大事都不在意,又如何会关心小女儿惜春呢?于是,没有母爱,父女之情淡薄,惜春身为大家庭中的贵族小姐,却同孤儿一般没有依靠,没有关爱。

而作为惜春唯一依靠的哥哥贾珍,整日里是“只一味高乐不了,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她的嫂子尤氏则性情怯懦,平素对丈夫贾珍只一味顺从,连儿子贾蓉也难以管教。正是那“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宁国府的种种荒淫行径早已声名狼藉。由此可以看出,惜春从小是生活在一个极度缺乏亲人照料和正确教导的家庭环境里的,这种童年生活对她日后的种种言语和行事始终有深刻的影响。

而后,因为荣国府的贾母喜欢孙女,所以才特地接来,养在身边与迎春、探春等一处读书。但贾母毕竟不是亲奶奶,作为堂侄孙女的惜春比起亲孙女、亲孙子还是隔了一层。故此,惜春也算是寄人篱下,日常生活中少不得谨慎小心。

二、性格分析

人的性格与天性有关,但也受后天环境的影响。来到荣国府,惜春的生活也没有好很多。相较之下,虽说黛玉双亲已逝,因无人照看而投奔府内,然尚有宝玉“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略无参商,又有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的关照,此中便胜却惜春许多。

在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众人相议好不热闹,偏得惜春“本性懒于诗词”,于是只给她这个不善作诗的小妹妹安排一个监场的工作草草打发,之后诗社的活动中,惜春也再无更多能言语之地,虽面对繁华却如同置身世外、备受忽视,以至于后来借故贾母让她作画为由索性不来了。

在第七十一回,南安王妃做客贾府时,贾母只以史、薛、林、探四人作陪,由此可见在贾母眼中惜春并不出色,平日自然也少些怜爱。

从以上种种生活细节可以看出,作为家里最小的女孩,惜春不仅没有得到更多的关爱,反倒是常常被忽略,说明其在荣国府的实际情况并不乐观。这些促使惜春早熟,形成一种敏感孤僻的性格,她没有要好的姐妹,不爱与众人一起热闹,更不要说主动去关心他人。以至于后来探春也如此评价她:“孤介太过,我们再傲不过他的。”

前八十回中,惜春出场甚少,只是在七十四回“惑奸谗抄检大观园 矢孤介杜绝宁国府”方才算是立了一回正传。这回讲入画被撵事件,此处也正是被众多读者诟病惜春为人冷酷无情的证据。惜春的处理方式乍一看确实不近人情,不顾及主仆多年情谊,十分决绝,不免让人一叹。但是,从细节入手会发现,这其中或许还有隐笔所在。

凤姐在惜春的丫鬟入画箱中寻出一大包金银锞子来,又有一副玉带板子并一包男人的靴袜等物。入画哭诉:“这是珍大爷赏我哥哥的。”这时惜春定要撵入画出去,众人劝解也不为所动。为何惜春要这般决绝?也许就是因为那“一大包三四十个金银锞子”。贾府虽是富贵之家,但丫鬟小厮的月例并不多,贾珍为何出手阔绰,对一个下人如此重赏?

所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宁府早就纲常败坏,不堪之事时有传出,就连外人柳湘莲也清楚异常,何况两府之内?要说惜春年纪虽然小,却比别人更加冷静成熟。只怕此时也猜出这贾珍和入画哥哥主仆关系不正常,又或者是有其他什么勾当。惜春本是寄养荣府,又不得贾母欢心,恐亦有“风刀霜剑”之叹,故对此十分敏感,怕因此玷污自己清白,又凭空多了嚼舌根的人。这也才有后文对着尤氏的决裂:“不但不要入画,如今我也大了,连我也不便往你们那边去了。况且近日我每每风闻得有人背地里议论什么多少不堪的闲话,我若再去,连我也编派上了”。对此,尤氏“心内原有病”,所以既羞又恼,赌气去了。蒙回末总批:“惜春年幼,偏有老成练达之操,世态何常,知人何难!”所以,贾惜春并不是不识世事的贵族小姐,反而有着超乎常人的世情洞察力。这种不齿污浊的性情也为日后离开贾府遁入佛门埋下了伏笔。

三、才貌解读

众所周知,大观园中才女甚多,尤其喜好诗词、联句,甚至还开了诗社,一应规矩名号都备得齐全,可见众人对作诗这件风雅事情的重视程度。偏偏惜春不好此道,通篇也无与众姐妹赋诗作对的場景。书中第三十七回说道:“迎春惜春本性懒于诗词。”从这里能够看出,惜春之才果然不在于此。然而,惜春似乎对水墨丹青颇为偏爱,就连丫鬟的名字也叫“彩屏”“入画”。她在第十八回里所写的匾额诗,如下:

山水横拖千里外,楼台高起五云中。

园修日月光辉里,景夺文章造化功。

比较他人的诗作可以发现,惜春的诗句充满了气势磅礴的画面感:山脉连绵不绝,河出伏流,一泻千里,高楼巍峨耸云霄,这正是她独特的感受力。四十二回惜春说道:“我何曾有这些画器?不过随手写字的笔画画罢了。就是颜色,只有赭石、广花、藤黄、胭脂这四样。再有,不过是两支着色笔就完了。”由此可以看出惜春所擅长的绘画类型是水墨写意之画。这种水墨画,以墨色为主,丹青色彩为辅,层次浓淡分明。水墨艺术不仅在审美上与参禅相通,在对待事物的方式上也一样,寻求一种自我超脱。从惜春的这种爱好中可以解读出她的内心世界:不拘泥于格律之中赋伤悲,而是在清幽寂静中体悟自然与生命的真谛。虽然身处侯府,心却向往外面的青山长河,广袤天地,颇有遗世独立之感。可见,惜春之心性、追求绝不同于一般的贵族小姐。

四、佛缘深结

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唱词“看破的,遁入空门”所指即是贾惜春。她天生具有佛性,是通篇之中唯一将世俗“看破的”,方才主动出家,并不像其他人那样因走投无路或是心灰意冷而被迫出家,只把佛门当作避难所而已,又何谈“了悟”。

关于惜春的佛性,在第七回就已显露端倪。惜春正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儿一起玩耍,见周瑞家的来送宫花,便说:“我这里正和智能儿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儿来,若剃了头,可把这花儿戴在那里呢?”许是众人调笑一番未曾注意,但此处已然是一伏笔,惜春佛性慧根早已种下。

贾惜春的孤介癖性与黛玉、妙玉有本质的差别。黛玉、妙玉两人虽看似清高孤傲,又一处喝茶吟诗,互有欣赏怜惜之意,然其心思言谈总未离红尘诸事。黛玉对惜春的评价是“素日不大甚和”,想来惜春不像其他众姊妹能主动与其玩笑或宽慰其心,而更深层的原因是两人的心性追求根本不在一个层面;而妙玉和惜春在前八十回则更无交集可言,说到底,妙玉怀有一颗入世的心,与惜春所求全然背道而驰,两人又怎么会像程高续本那样成为知己?惜春的孤介是对任何人都保有理性的距离,是一种出自骨子里的冷,对于任何人与事都不怀执念。“不蔓不枝,香远益清”,惜春是真正的方外之人,世事皆可言“放下”,因无情处见超脱。

第六十三回里,贾敬因为“吞金服砂,烧胀而殁”。在其丧事期间,“荣府中凤姐儿出不来,李纨又照顾姊妹,宝玉不识事体,只得将外头之事暂托了几个家中二等管事人。贾(王扁)、贾珖、贾珩、贾璎、贾菖、贾菱等各有执事”;而贾珍、贾蓉连夜策马进了铁槛寺。作者对于宁国府和荣国府中情况均有说明,然而作为贾敬幼女的贾惜春却只字未提,既无悲恸啜泣,也未前来祭拜,惜春的行为完全违背礼制,尤其是在“百善孝为先”的封建社会。可见这不仅仅是父女关系淡薄所致,此刻惜春早已生出离心,放手所谓世间人情。缘聚则生,缘散则灭,证得了七十四回那句“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

惜春判词云:“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此是作者对惜春这样一个绣户侯门的小姐,最终街巷缁衣乞食,落得凄惶的态度,因此归其入薄命司。脂批也道:“公府千金至缁衣乞食,宁不悲夫。”但可知这世间“幸”与“不幸”的评价标准并非唯一,心向往处,即是吾幸。

第二十二回里,惜春所做灯谜:

前身色相总无成,不听菱歌聽佛经。

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

佛前海灯,又叫做灯明,供奉于佛像之前,长年不灭。《菩萨藏经》云:“百千灯明忏悔罪。”《祖堂集》云:“一灯照百千灯,冥者皆明,明明无尽。”佛教以光明为美,此灯者,用以比喻佛法普照能破世间黑暗者。

又有《六祖坛经》曰:“性在身心存,性去身心坏。佛向性中作,莫向身外求。自性迷即是众生,自性觉即是佛。”即便人人有佛性,人人可成佛,但这世间凡尘滚滚,爱恨痴嗔便是一切痛苦的根源,能看破者有几何?惜春却明白,她早已目睹家族种种悲欢,于是便向自我内在寻求光明,追寻佛性的觉醒。

所以,惜春此时所制灯谜,实非灯谜,已然是一偈子。她自觉于内心的深处,因而愿闻佛法不听菱歌,故有此一说。纵是世人都道“沉墨海”,哪知我正叹你们皆不能勘破,无法割舍世俗的享乐与欲望,因而在滚滚红尘中遭受那轮回之苦。

“虚花悟”,如一众空花,灭于虚空。

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把秋捱过?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

所谓诸法因缘生,皆是镜花水月之像。惜春已具备“了知于世间,灭除一切有”的觉悟,因此主动出家追求佛果。如《杂阿含经》卷十三云:“不欢喜、不深乐、不贪爱、不厄碍,故渐进涅槃。”正因惜春没有甚爱之人、没有深乐之事,不贪慕荣华富贵,故才能修此上座部,证得涅槃。

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提到:“惜春也是观到大家庭的种种悲欢离合的痛苦,所以观他人的痛苦而觉悟的,这一种觉悟是一种宗教性的觉悟。”

“三春”之中,元春的地位最高、得皇恩最盛,她贵为皇妃,享尽世间的荣华富贵,但一入宫门深似海,一言一行如履薄冰,就连与家人见面团聚也实属难得,最后病死宫中的结局也与激烈的政治斗争分不开;二姐迎春本是庶出,性情怯懦,凡事忍让不争,被称为“二木头”,却遭父亲拿来抵债,婚后生活十分悲惨,仅仅一载便命赴“黄粱”;三姐探春“才自精明智自高”,胆识过人,聪明能干,凡事不甘落为人后,然而就是这样不让须眉的女子在封建时代也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最终远嫁他乡,如断线风筝般此生难以相见。“三春”诸像历历在目,每一位的经历都使她感受到人生的无常。于是,洞明世事如惜春者,深刻而真切地体悟到“一切世间有为之法,无得久停,须臾变坏”。同时也看到贾家百年基业实则外强中空,内部腐烂不堪,犹如将倾大厦般摇摇欲坠。于是,她最终彻底放手而迈向佛门,只愿此生化为佛前莲花,自渡得彼岸涅槃。

(北京语言大学)

猜你喜欢

贾府
《红楼梦》中贾府的男子教育
论贾雨村与贾府的关系
刘姥姥的知恩与贾雨村的不义
贾府的“吹哨人”
浅析焦大之骂
小评红楼
《林黛玉进贾府》的文学审视
以《林黛玉进贾府》为例谈小说教学方法
从工具性和人文性角度解读《林黛玉进贾府》
林黛玉眼中的“大”和“小”——《林黛玉进贾府》建筑居室的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