苞米黄 辣椒红
2017-04-25芦秀琴
芦秀琴
一
水生站在街边,看着川流不息的车河,这座繁华的城市已经消磨了他八年的光阴,把自己变成了一把钻头,硬是在这城市坚固的铁板上划出了自己的印记,在建筑工地当苦力,摆地摊卖小货,给饭店送海鲜,在地下商场卖电脑……
红灯变绿灯的瞬间,人行道突然涌出了一道人流,水生也在这人流中移动,突然,他的眼睛一阵刺痛,一个瘦小的中年妇女步履蹒跚地从对面走过来,眼看就要撞到一个右拐的出租车上,水生一个箭步冲过去,把那妇女抱住拖到路边,惊魂未定的女人连声说:“谢谢小伙子!”这个长得酷似母亲的人让水生成了见义勇为的英雄,也给水生带来了无尽的思念。
离家八年了,妈妈如今过得还好么?
四季分明的家乡总在梦中,一望无际的庄稼地,堆满黄苞米的小院,挂了一串串红辣椒的土坯房,都是妈妈忙碌操劳的背景。他爱吃烀苞米爱吃红辣椒,可是总赶不上妈妈做的农家饭,那是妈妈的味道。
妈妈是逃荒来到爸爸的小乡村的。爸爸家里穷,娶不上媳妇,爷爷给妈妈落了户口,妈妈就嫁给了爸爸。苦哈哈的日子却让妈妈很知足,她的脸上有了笑容,眼中有了神采,生下水生后,她更是感到生活充满了希望。
爸爸王木根是个闲不住的人,不安于几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他总是在寻找发财的机会。他开始为县里酒厂卖酒,家里渐渐坐满了聊天的人。爸爸是人群中的焦点,他高谈阔论的时候,脑门发亮,唾沫横飞,这时,妈妈眼神中流露出崇拜,水生心中滋生出厌倦。当高个儿高嗓门的巧珍出现的时候,爸爸就频繁地支使妈妈干这儿干那儿。
巧珍有眼色手脚麻利,总能在爸爸讲话的间歇递来一杯水或点上一根烟,这时,爸爸的眼神是温柔的,像一个被驯服的豹子。在水生的记忆中爸爸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妈妈,在妈妈面前,爸爸永远是威严的豹子。爸爸温柔的眼神换来了巧珍更频繁的光顾。当吃了她亲手做的手擀面之后,爸爸再也吃不下妈妈做的家常饭了。
水生讨厌巧珍对着爸爸讨好的笑,他时常在兜里揣一把弹弓,把她家里的东西当成瞄准的靶子。有一天,他看到巧珍喂鸡之后,掩上房门向自己家里走去,水生厌恶地盯着她的背影,然后,拉开弹弓,瞄向她家一只正在昂首挺胸喔喔啼叫的大公鸡,“啪”的一声,石子射中了大公鸡的脑袋。当水生看到爸爸举着铁锹面目狰狞地冲向自己的时候,他更恨巧珍了。一个秋天的傍晚,月光在地上泼了一层碎银子。水生尾随巧珍来到村东头的场院。巧珍在一个苞米垛旁边站住,不一会儿,一个瘦高男人从对面过来,两个人迅速靠近,继而站成了一棵诡异的树。那个男人正是自己的爸爸,水生只觉一簇愤怒的火焰在胸膛劈啪作响,冲撞得他的胸膛几乎要爆炸,最终这团火焰点燃了巧珍家的柴火垛黄苞米红辣椒。火焰托着银色的月光跳舞,月光躺在火焰上沉醉。刺鼻的辣椒味儿混合喷香的苞米味儿刺激着村民的嗅觉神经,巧珍的嚎叫声、爸爸的咒骂声、村民的呼喊声、杂沓的脚步声和焦躁的泼水声混杂成壮丽的交响乐宣泄着水生的快意。当警车的笛声由远及近划破夜空超越所有声音之上呼啸而来,水生从炕席下翻出爸爸藏起来的三十元钱悄然离开了这个让他痛让他忧、离开而又魂牵梦绕的养育了他十五年的小村庄。
水生一路奔逃,吃别人的剩饭,住街边的椅子,捡地上的矿泉水瓶,从未因生存艰难掉眼泪,只有在梦中见到妈妈的时候才会有泪水滑过眼角。“把妈妈接出来”这个念想让他自己像牛一样劳作,就是为了明天让妈妈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水生踏上了开往故乡的火车,黑色皮风衣裹着他强健的身躯,鳄鱼牌皮鞋闪着自信的光彩。
熟悉的故乡熟悉的村庄,陌生的农家院陌生的面孔,水生终于找到了一个当年的邻居。邻居的话像一瓢冷水泼醒了水生的梦:那个闪着月光的大火之夜,不仅走了水生,还碎裂了爸爸妈妈不太牢固的婚姻。巧珍在大火之后离开了小村庄,也带走了爸爸的心,最终爸爸扔下妈妈追随心爱的女人去了,而妈妈失去了生活的依靠,经人介绍和县里一个单身男人结合了。
水生,这个铁打的汉子蹲在自家门前嚎啕大哭。
在县里的一个小餐馆,妈妈坐在他的对面显得局促不安,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不敢抬头看自己的儿子。“妈,离开那个男人,他一个给别人打工的,给不了您幸福的生活。”妈妈的手摩挲着衣角,低着头缓缓开口:“儿子,你走了之后,我几乎哭瞎了眼睛,你爸爸就像丢了魂儿一样,把怨气都撒在我身上,三天两头找茬打我,他走了,对我来说是一种解脱,只是我成天成夜地想你惦记你!一个人在外面,冷了怎么办?饿了吃什么?受人欺负了向谁说?你爱吃烀苞米红辣椒,我每年都种好多,等着你回来。别人给我介绍了现在的男人,他对我很好,不让我出去做事,只要给他看家做饭就行,和他在一起,妈妈才觉得自己活得像個女人了!”“妈,我是不可能让他和您在一起的,我现在在市里有房子有生意,就是没有亲情,我需要妈妈!”母子俩抱在一起,泪流在一处,母子相聚,却处在艰难抉择的十字路口。
水生见到了那个让妈妈难以割舍的男人,他叫马晨光。他理解水生的想法:“孩子,带着你妈妈去大城市享福去吧!作为一个女人,老天亏待她太久,男人辜负她太多,她应该有个幸福的晚年,只是请你答应我一个请求,让我时常知道她的消息。没有她的时候,我就像空中飘零的叶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到地上,就和泥土一道无声无息了。每天看到她为我操持这个不大的家,我的心里就像蜜里调油,美得无法说。明天我上班的时候,你就带她走吧,我就不送她了,这么大年纪了,哭哭啼啼地分手让邻居笑话。”“您就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我妈妈,我给她配个手机,到时候你们就可以时常聊天了!”那个男人紧紧握住水生的手,老泪纵横。
第二天上午,一辆出租车出现在小院门口,水生扶着妈妈坐进车里。妈妈一个劲儿地向后张望,她有些失落。其实水生早就看见躲在道旁树后面偷偷流泪的那个男人,忽然一个念头浮上水生心头:自己这么做是不是有些不妥?可是,世界上原本就有很多遗憾,让妈妈过上好日子才是最硬的道理。水生又向车窗外看了一眼,那个男人已经消失了,妈妈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打盹,他对司机说,去火车站。
二
乌裕尔河缓缓地流淌,白云绿树的倒影随着波光荡漾,望不到尽头的苞米地摆满了一堆堆苞米秆,女人们坐在秸秆堆上就像坐在微黄的祥云之上。她们的手不停地掰苞米,嘴不停地说闲话,谁家婆婆狠谁家媳妇懒,谁家鸡抱窝谁家猪拱圈。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干活的速度和说话的速度绝对成正比,说话最多语速最快的女人总是走在最前面。
巧珍在这堆女人中间沉默着,她望着苞米堆,思绪飞到了生她养她的小村庄……
她和村里的大多数女人一样,没有尝过恋爱的滋味,经人介绍嫁给本村的成林。本以为农家院的日子就是扛起锄头下地放下碗筷睡觉,春夏秋忙过之后,享受小半年猫冬的舒适,可是,随着一儿一女的出生,平静的生活陡然变成了夫妻相对无言的冷战或是鸡飞狗跳的打斗。
巧珍想回到刚结婚时的平静,可总是事与愿违。白天手里有活计,身边有儿女,时光好过;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满耳都是丈夫不太均匀但声音很大的呼噜声。十年前,那个没有星星没有月亮的夜晚,成林像往常一样抱着妻子温存,突然,门外一阵惊天动地的响声在宁静的夜里炸响,成林一下子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败下阵来,从此,他再没和妻子温存过,不仅如此,他的性格变化很大,只要是巧珍说的话永远都不对。巧珍说,成林,睡觉之前洗洗脚吧,成林把脚伸到水盆里,5分钟之后,用湿漉漉的脚踩在屋地上,走两圈儿之后,直接钻进被窝,巧珍刚洗过的白花花的被里就绽开了一朵朵黑花。巧珍说,成林,要腌酸菜了,把大水缸挪到屋里来吧,成林就会把水缸挪到里屋,让那大水缸站在屋中央。巧珍不再说什么了,自己能做什么就做什么,就拿成林当家里的摆设。
漫长的冬季,北风卷地,百草凋零,庄稼人猫冬的乐趣花样翻新,人们都集中到王木根家里了。王木根给县里酒厂当推销员,小半年的时间就阔起来了,原来细瘦的身子有了肥膘,黑黄的脸膛放起红光,说起话来掷地有声,地道的庄稼汉摇身一变成了城里人。王木根从外面听来的故事精彩,听得庄稼人一愣一愣的,他们恨不得自己亲自到县里看看,想知道王木根是不是在吹牛。
王木根是村里第一个买麻将的人,他教村里人打麻将,巧珍是第一批学会打麻将的女人。王木根对女人的细心体贴让巧珍感动,他总能未卜先知,知道巧珍需要哪张牌,只要有王木根在,巧珍就会把把胡。巧珍也不含糊,手擀面、粘豆包、酸菜炖大鹅让王木根吃了上顿想下顿,颇有些欲罢不能。
巧珍和王木根好上了,这是巧珍生命中的惊喜和意外。时令刚过腊月二十三,农村的女人就开始准备过大年,扫房,蒸馒头,拆洗被褥。巧珍不去王木根家里闲聊了,扎上围裙蒙上毛巾开始忙活起来,突然肚子一阵剧痛,正在巧珍在炕上折腾的时候,王木根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成林,找你喝酒呢,在家没有?”巧珍的小丫头急得满头是汗,向王木根招手:“大爷,快看看我妈,不知怎么就肚子疼了。”王木根瞧见巧珍痛苦的样子,赶紧出去找车,临出门前对丫头说:“去找你爸回来,我去找车,送你妈到县里看病!”县里的医生诊断巧珍得了急性阑尾炎,必须马上手术。成林拿不出那么多钱,王木根结了手术费和住院费。他在巧珍的心里扎下了根。
大年三十,巧珍和王木根两家人聚在巧珍家里吃年夜饭,王木根喝多了,成林也喝多了。女人和孩子将碗筷收拾停当之后,王木根的老婆二萍带着孩子回家了。巧珍把王木根扶到外间小屋,没想到王木根突然抱住了巧珍,巧珍本能地推拒着,王木根的话却让她耳热心跳:“我想你很久了,你比二萍强多了,好男人就要有好女人心疼,日子过得才有劲儿,好女人同样需要好男人心疼活得才有滋味儿!”二萍长得毫无姿色且不懂生活情趣,王木根过得怎能舒心呢!巧珍又想起自己的男人成林那张苦瓜脸,他又怎能和有本事有情义的王木根比呢!巧珍推拒的动作慢下来,王木根把她打横抱起来放在炕上……
巧珍俨然是个热恋中的女人了,每天把自己打扮得像模像样,脸上显春色,眼中有神彩,脚步越加轻盈了。有了王木根,巧珍的家里宽裕了,开春的种子化肥不愁没有着落了,丫头小子的衣服也换新的了。
可是,这一切幸福就像是冬天的积雪经不住春来阳光的照射,水生怨恨的眼神已经让巧珍惧怕了,二萍不经意的一句话也让巧珍心惊肉跳,只是王木根火一样的热情让巧珍像飞蛾扑火一样追求着虚幻的幸福,终于一场大火让巧珍从甜蜜的虚幻中跌落到冷酷的现实之中,她选择了逃避。
三
D市金富源饭庄奢华气派,张扬的欧式建筑风格与门前停泊的各款高档轿车在华灯初上的夜色中彰显独尊气派。紫纱垂幔的包间内,水生和一个四十多岁的略有些发福的男人正在喝酒,一个身着红色连衣裙秀发盘髻的年轻女子端着托盘走了进来。
中年男子的眼神从酒杯转移到这女孩儿身上,女孩儿被盯得有些窘迫,白嫩的脸上飞起一片红云,端菜的手一颤,汤汁溅出来洒在那个男人身上。他微微一皱眉,抓住了女孩儿的手:“你把我的衣服弄臟了,我这套西装一万多呢!”女孩儿挣扎着要抽出自己的手:“先生,实在对不起,我给您干洗一下吧!”“那怎么行,我脱了西装,怎么出门?”女孩儿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已经蓄满了泪:“先生,我先找套衣服给您换上,您慢慢用餐,一个小时后您就可以穿上自己的衣服了!”“那我可等不了,对我来说,时间就是金钱,除非你能陪我一个晚上,我就大人大量不和你计较了!”女孩儿的眼泪顺着脸颊淌下来:“先生,我还是个学生,为了自筹学费才出来打工,您还是不要难为我吧!”“我有的是钱,你跟了我,就不用这么辛苦,我给你交学费。”
水生已经听不下去了,把酒杯重重地撂在桌子上:“老黄,欺负人家小姑娘,你还算是个男人么?”“我是男人才爱美女,我想帮助美女关你屁事?”水生浓眉紧锁:“你如果不放开她,信不信我们以后没生意可谈?”老黄悻悻地放开手:“水生,你可真爱管闲事!”女孩儿连连向水生鞠躬:“谢谢先生!”
望着女孩儿离去的背影,水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成玉娇走出包间,擦干泪水,此时,她多想躲在妈妈的怀抱里。八年前那场大火烧毁了一个完整的家,妈妈走了,爸爸颓废了,哥哥成玉海成了破败家庭的顶梁柱。成玉娇还记得哥哥的话:“丫头,爸妈不管咱俩了,我是男人,我俩要好好活着!”十岁的玉娇似懂非懂,她把手放在哥哥的手心里,就好像把生活的希望放在哥哥的身上。
哥哥把家里的土地包给村里人,自己去县里打工供妹妹上学。成玉娇的奖状和成绩单都锁在成玉海的一口小木箱子里,每当成玉海感到累了烦了,他就打开箱子,美美地看上半天,然后身上就有了使不完的劲儿!成玉娇考上D市师范学院的时候,成玉海拿着妹妹的录取通知书看了一遍又一遍,笑啊笑,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成玉娇在课余时间找兼职,她不想让哥哥太累了,谁成想,这份酒店服务员的工作不好做,遇到各种刁难还要露出微笑。顾客是上帝,上帝不高兴了,饭碗就砸了,想要换一份工作,可是像金富源饭庄这样高薪的工作还真是不好找。
水生扶着喝得一塌糊涂的老黄走出了包间,玉娇看他们走远了,才敢进去打扫。在杯盘全都撤走之后,成玉娇发现桌面上躺着一部手机,从摆放的位置看,应该不是那个老色狼的。那个年轻人怎么那么眼熟呢?怎么看都像王水生。他一把火烧毁了自己完整的家,出逃之后竟然变得如此风光?!王水生已经不认识当年那个丫头了,黄毛丫头已经变成大学生了!成玉娇面容姣好身材绰约,男人们留恋不舍的目光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一个日渐成熟的水蜜桃般的少女形象。成玉娇对着自己笑了笑:王水生,让我们玩一场猫抓老鼠的游戏吧!
成玉娇打开陌生手机的通讯录,她拨通了“妈妈”的号码。“水生,你在哪里?妈给你做了冬瓜排骨汤,早点回家!”“阿姨,您好!我是金富源饭庄的服务员紫藤,您儿子的手机落在包间里了,等他回来告诉他到饭庄找紫藤就可以了!”“谢谢你啊,姑娘!”
二萍放下电话,心中一阵感叹:水生都23了,还没有对象,总说男人要先创业后成家,在农村这么大的后生,孩子都满地跑了,要是儿子成了家有了孩子,自己就可以天天抱着孙子,就不会闲着没事就想马晨光了。和马晨光第一次见面,他请她吃饭。他细心体贴地照顾她的口味。第一次和她牵手,他慌乱得像个毛头小伙子。他的前妻是患肺癌去世的,他说他想不到有生之年还会遇到让自己心跳的女人。唉,自己的命啊!第一个男人王木根不爱自己,和巧珍好了;第二个男人爱自己,却不能见面,天天通话发短信。
二萍多想和马晨光一起生活呀,白天一起去超市逛逛,晚上一起遛弯或者在家里看电视,两个人在一起,无论刮风还是下雨,生活都会温暖,可是,水生不说让他过来一起生活,自己怎好向儿子张口呢!
送走了黄永,水生开车向家里驶去。水生23岁了,还没有女朋友。周围有几个围着他转的女孩儿,他都没有动心,可是,今天在金富源遇到的服务员却让他怦然心动。那女孩儿那么干净俏丽,在黄永的挑逗之下显得那般楚楚可怜,颗颗泪滴仿佛滴在水生的心海里,每一滴都有清脆的回音。水生太想保护这个瓷娃娃了,所以才对生意上的伙伴黄永那么不留情面。如果有机会再见到她,一定留下她的联系方式,让自己渐逝的青春迸发出火一样的激情!
四
开往D市的火车风驰电掣,河流村庄田园绿树迅速掠过旅客的视线向后飞跑。硬座车厢靠窗口的座位上,两个中年男人相对而坐。瘦高的男人面色憔悴神情忧郁,微胖的男人面色红润神清气爽,我们暂时叫他们“瘦子”和“胖子”吧。
胖子看着窗外,自言自语:“今年收成应该不错。”瘦子拿出一瓶农夫山泉喝了一口,看了看窗外,撇了撇嘴:“这和我们村里的苞米差远了。黑土地肥沃,苞米苗露出头来时,撒上除草剂,下几场透雨,追上肥,你再看苞米秆儿,油亮碧绿,倍儿精神!要是在夜里路过苞米地,你都能听到拔节的声音!”胖子回头,用疑惑的眼神看着瘦子:“看来,你是种庄稼的行家!”“那是啊!秋天的苞米地就更好看了,笔直的苞米秆怀里抱着穗儿,就像娘抱着娃娃,风吹过来,苞米叶子一波接一波地晃动,像绿色的海,又像巨大的悠车带着无数的娃娃进入梦乡!”胖子竖起大拇指:“老哥,说话一套一套的,比评书都精彩!”“我做过推销员,什么人没见过?什么阵仗没经过!”
胖子从提包里拿出一瓶黑珍珠和一个罐头瓶,又从放在茶桌上的方便袋里,拿出一袋花生米一袋火腿肠,他把一双方便筷子递到瘦子手里:“老哥,我就佩服有见识的人,咱俩能遇上也是缘分,一起喝两盅!”胖子拿过瘦子刚喝完水的矿泉水瓶子,把酒倒出一半。瘦子也没客气,他端起瓶子喝了一口:“老弟,家在哪里呀?”“F县。”“我们是老乡啊!怪不得这么面善,去D市是旅游还是走亲戚?”“一言难尽啊!”“老弟如果信得过我,有难事不妨跟哥哥说说,好歹也能给你出个主意!”
胖子放下酒瓶,叹了口气:“我就是个出苦力的人,靠给人家打工混生活。第一个老婆得病去世了,也没给我留下一男半女,光棍的日子不好过啊!”“男人没有女人怎么行?你看平安的‘安,不就是屋檐下一个‘女字么?家里有了女人,男人才活得踏实!”“就是啊,后来又有人给我介绍了一个,那女人温柔啊,又甜又润,我遇到她,心里一下子就亮堂了!”“她怎么没和你一起来?”“她走了,让儿子接走了,她走了,我的心也空了,吃饭也不香,睡觉也不稳,出去干活都觉着没劲儿!”胖子有些惆怅,继续望着窗外,一多半的路程已经过去了,越接近D市,胖子的眉头皱得越紧。
胖子的愁情传染了瘦子,瘦子无端地就叹了口气。胖子觉察到了瘦子的变化:“老哥,你去D市做什么?”“找女人。”“你也是单身?”“哎!好汉不提当年勇啊!当初,我做推销员那会儿,别说我们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看着我顺眼,就是县里的几个有名的美女的眼神儿也总向我飘啊!”“老哥艳福不浅啊!”“我还是有底线的,不仅找漂亮的,还得找有情有义的!”“老哥找到了?”“找到了!那女人真是没法形容!那脸面水嫩,那身材苗条,走起路来就像风摆柳,村里多少人惦记着和她好,可她的眼里只有我!”“真羡慕你呀!我只要有她一个对我好,就够了!”瘦子又叹了口气:“好景不长啊,她还是离开了村子,离开了我!”
胖子打开罐头瓶,用筷子夹出一撮辣椒末醬:“老哥,尝尝这个!”瘦子用一根筷子蘸了一点儿,放在嘴里品了品,说:“味道不错!你的手艺?”“这是她教我做的配方辣椒酱,她儿子爱吃,她就学着做,我就学会了,城里得花钱买,辣椒是我在院子里种的,绝对纯绿色无污染,酱做好了带给她。”瘦子又一声长叹:“你还能给爱的女人做小菜,我连见她的机会都没有!”
胖子也跟着愁苦:“她走了,没告诉你去哪里了?”“我找了她的亲戚朋友,都说没见到,我知道她是躲着我呢!我听说她去邻村给种田大户掰苞米了,我就去找她,她见着我,抱着我哭,她说,这辈子遇到我是她的福气也是她的灾难。她和我最后亲热了一回,就说不再见面了,我后来再去,她就走了!最近,听说她那丫头考上D市的大学了,我去看看,说不定她在丫头那里。”胖子和瘦子举着酒,突然都默默无言了。
酒喝没了,两人趴在茶桌上,念叨着自己心里的女人进入了梦乡……
“旅客朋友们,火车前方到站到D市车站,请下车的旅客收拾好自己的行李物品,等候下车。”胖子和瘦子同时看着窗外透过树林洒过来的一抹晓色,提好自己的提包,相跟着向车厢门口走去。
出了检票口,胖子对瘦子说:一会儿她的儿子来接我,有时间电话联系!瘦子和胖子握了握手转身离开。胖子又往前走了十几步,就看见水生在一辆黑色的“北京现代”旁边向他招手,他向水生挥了一下手,然后向着瘦子的背影追去,他抓住瘦子:“老哥,孩子开车来接我了,你到哪里去,我让他顺路送你去。”
当水生和瘦子的目光碰到一起的时候,两人不由同时“啊”了一声,王木根的脑袋“嗡”的一声,水生对胖子的热情对自己的漠然都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自己一路称兄道弟的胖子竟然来找自己的老婆二萍,王木根的脸“腾”的一下红到脖子根,他攥起拳头朝不明就里的胖子——马晨光打去……
五
夕阳把余晖涂抹在海面上,金黄的波浪泛着粼粼光彩,海鸥在海面上盘旋。水生坐在沙滩上,望着大海出神,他不知道一团乱麻一样的生活怎样才能捋出个头绪来。爸爸和马晨光的意外相逢把简单的生活搅乱了。爸爸此时才想起妈妈是他的老婆,别人心里装着自己的老婆的滋味让他震怒,让他羞愤,可是,在没有“别人”出现的时候,他怎么没想起自己还有老婆?妈妈和马晨光的感情,水生是看在眼里了,当妈妈看到受伤的马晨光时的那种心疼那种关切,水生只有在自己生病的时候看到过。当初他是不看好妈妈的黄昏恋的,怕妈妈遇到不负责任的男人,她的痛苦够多了,如果在晚年再一次受到伤害,只怕她受不了这份感情的煎熬。水生有意让他们分开,时间和空间的距离拉开,站在远处回望那段感情,他们白会知道对方是不是自己心里想要的那个人。马晨光是经受住了考验的男人,他对妈妈的感情深沉而热烈,他对妈妈的照顾细致而又周到。他当然支持妈妈和马晨光组成一个温馨的家,可是,回头看看爸爸,他老了,没有年轻时的活力了,他一个人又如何度过晚年?
水生想得头都大了,也没想出两全其美的办法。他打开手机,看到了紫藤的头像在闪。静看花开:你在么?水生笑了,生活总是忧喜参半,美丽的紫藤就像是划过他心海的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他的世界。她美得像童话中的仙子,她说她在这个城市里举目无亲,她说她喜欢成熟的男孩儿,她说他真像自己的哥哥。水生恋爱了,在爱的海洋中游弋着探寻着,他希望自己是一棵参天大树,看着紫藤柔软缠绵的藤蔓沿着自己笔直的躯干攀援上升,藤蔓上灿若云霞的花朵就是他们爱的结晶。
笑傲人生(水生)回复静看花开(紫藤):我在海边看夕阳。
静看花开:你那么闲,怎么不来看我?
笑傲人生:心里有点儿烦,不想让你跟着烦。
静看花开:我也烦着呢!
笑傲人生:不会是有人欺负你吧?
静看花开:没有,我头有点儿晕有点儿疼。
笑傲人生:我去看你,你在哪里?
静看花开:我在饭店。
笑傲人生:别着急,我马上到!
成玉娇站在金富源饭庄二楼客房的落地窗前,眼神忧郁,粉色的手机贴在右耳边,声音压抑而缓慢:“妈妈,昨天王木根到学校来找我了,他一直在找你!”巧珍站在栅栏旁边,看着通往县城的公路思绪万端:“你就告诉他,我再也不会见他了。”“我跟他说了你不会见他。当年那样大一场火还没把他烧明白?他和我说,他和他老婆离婚了。”“他是否离婚已经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了,我希望我们和他们不再来往!”成玉娇的嘴角扯出一丝苦笑:“行,过几天您到这里来吧!”“等你过十八岁生日的时候,我就去!”
水生到了的时候,成玉娇已经成了渴盼恋人的千娇百媚的紫藤,黛眉似新月,杏眼含秋波,水嫩的肌肤由于恋人的到来飞起一抹红霞。水生走上前,手臂环住了紫藤纤细的腰肢:“哪里不舒服?我带你去医院看看吧!”“刚才还头疼欲裂,现在好了一大半了,你一来,就把病魔吓跑了。”水生用手摸摸紫藤的脑门儿:“好像不发烧,是不是想我了,才编理由骗我?”紫藤撇了撇红润的小嘴:“你那么忙,还有时间来看我呀?”水生怜惜地抚摸着紫藤的光洁细腻的小手,忍不住就放在嘴里轻轻地咬了一下。紫藤娇嗔:“你是狗啊?”“我想看看这么好看的手是不是假的。”紫藤心里一丝慌乱掠过:“你看我这个人是真的还是假的?”水生憨笑:“你是机器人啊?”“也说不定哦!假到真时真亦假!”水生对这个既懂事又调皮的紫藤爱得毫无办法,在她面前,他没有了智慧也没有了洞察力。总听别人说恋爱使人盲目,水生倒是愿意这样甜蜜糊涂一辈子!
水生把头伏在紫藤耳边,“紫藤,我想和你一起生活一辈子!”“你是在向我求婚么?”“是的!”“不答应!”水生抬起头,迷茫地望着紫藤:“为什么?”紫藤调皮地笑了:“没有玫瑰,没有钻戒,没有下跪,没有仪式,我不答应!”水生释然:“这都好办,只要你对我好!你的生日就要到了,到时我让你无话可说!”
水生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水生把它挂断接着和紫藤聊天,手机又响了,还是那个号码,水生起身向客房外走去:“你好!請问你是哪位?”“水生吧?连你爸爸的声音都听不出来?”水生的眉毛立时拧成一个疙瘩:“爸,您在哪里?”“我在医院,就要死了,你快来收尸吧!”“爸,有话好好说!”“你还是别叫我爸了,你不是已经有了一个新的,还要我这个破的?”“爸,您别着急,您告诉我您在哪里,我们有话见面再说。”“兴安旅店502。”
水生挂断电话,回身抱了抱紫藤:“我有急事儿要办,你生日的那天,我一定会给你一份惊喜!”紫藤望着水生:“你也会收获一份惊喜!”
兴安旅店502房间,王木根叼着烟卷儿在窗户与门之间来回踱步,像极了一匹关在笼子里的豹子,他在想一些十分深奥的问题:生活对自己太刻薄了点儿,巧珍躲着自己还有些道理,自己的老婆怎么也和别人郎情妾意去了?自己当推销员的时候,哪次上县里办事,不都是给她和孩子带礼物?巧珍离开村子,自己去找巧珍的时候,二萍也没说和自己离婚,怎么回事?一直搁在家里放心的老婆也会有和别人相好的想法,这个世界太疯狂了!最可恶的就是水生这小子,我打马晨光,他竟然不和我一伙!满脑子都是反骨!要能找到巧珍就算了,不然,我不痛快,谁也别想好过!
看到水生进来,王木根把烟蒂摁在烟灰缸里,眼里的寒光让水生打了个寒噤。王木根盯着水生:“你妈找别人你同意?”“爸,你不想想,是你辜负妈妈在先,然后又留她一个人在家,这么多年你问过她好不好么?你知道她靠什么生活么?你怎么不摸摸自己的良心再说话?”“你开始教育起你老子来了?你个白眼狼!”“我15岁流浪在外,你管过我么?你想起过做父亲的责任么?如果不是你有了别的女人,我们好好的家会散了么?”王木根的头慢慢低下,心里好像有尖利的东西划过,说实话,这些他都没想过,他想的是他和巧珍能否天长地久,老婆孩子应该有生存能力。
水生看到王木根花白的头发,眼角的深纹,不由得又心软:“爸,我还能这样叫您,就是在心里从没有不认您的想法。马叔和妈妈的事儿您就别管了,不要因为自己那点儿可怜的自尊就去破坏别人的幸福。我会一直照顾您,您若愿意在城里,我就给您找个轻巧点儿的活儿;您愿意在农村也行,我把咱家的地要回来您种,实在干不动了,我养您老!”王木根听到儿子掏心掏肺的话,禁不住泪如雨下!
六
初秋,天空淡蓝高远,没有一丝云彩,好像一块莹润的美玉。水生开着黑色的轿车听着时下最流行的歌儿,心情像那高远的天空一样美到极致。今天是紫藤的生日。他没给紫藤打电话,让她期待,让她惊喜,他将在她望穿秋水的时刻像神秘的天外来客一样出现在她焦渴的视线中。
黑色的轿车行驶在通往金富源饭庄的车河中,像一只轻盈的掠过水面的燕子,水生的手机响了:“王水生,你的土地承包申请已经批下来了,在月底之前回村里把合同书签一下。”“谢谢村长,我会尽快安排时间回去签合同。”水生拨通了王木根的电话:“爸爸,我在村里承包了2000亩土地,过几天要回去签合同,我希望您能和我一起回家。”“好吧!承包土地不是个小事情。晒粮场地,简易粮仓,烘干设备都要陆续建起来。”“现在国家政策好,种粮大户都有补贴,您就当我的技术顾问。”“那你在城里的生意怎么办?”“城里的生意还要继续,种地季节性强,到关键时候我就回农村,平时就由您全权负责。”“像我王木根的儿子,有想法,有干劲!种地的事儿就交给我!”
水生的电话里出现了一个未接来电,是妈妈打过来的。水生拨通了二萍的电话:“妈妈,您有事儿?”“今天一早你就出门了,你是不是和紫藤约会去了?”“妈妈,今天是紫藤的生日,我要向她求婚,还不知道人家能不能答应,所以没给您说,没怪我吧?”“怎么能怪你呢?这是好事儿,如果人家姑娘答应了,你把她领到家里来,让妈妈见见。”“好的,您和马叔做点儿好吃的,别净省着。”“行,你忙吧,等着你的好消息!”
水生把车泊在金富源饭庄对面的停车场,手捧一束由九十九朵玫瑰和十支百合组合的一束鲜花,踏上金富源大厅的红毯。门口的礼仪小姐艳羡的目光和温柔的“欢迎光临”的声音让水生更自信地抬头挺胸昂首阔步,他来到预定的包房,坐在桌边,等待着那个美丽的人儿佯嗔的撒娇假怒的粉拳,紫藤,将成為与自己血肉相连的亲人。水生的一套复式带车库的楼房已经开始装修了,那里将是他和紫藤的爱巢,他不能再让心爱的人儿在这样的环境中吃辛苦受委屈了,他的紫藤要过舒适安逸的生活,没事儿的时候逛街做美容,偶尔给自己做顿爱心早餐,更重要的是将来给自己生几个小宝宝。自己生意不忙的时候,带着妻子儿女们去旅游,享受天伦之乐,想到这些,水生不知不觉地笑出了声。
这时,包厢的门开了,进来的是一个梳着马尾辫的小女孩儿,她看着水生,不太确定地问:“你是王水生?”水生疑惑地点了点头:“你找我有事儿?”“这是成玉娇托我带给你的信!”水生接过信,小女孩儿转身离去。
“水生,你好!我是成玉娇,也就是你心中的紫藤,其实这个世界上只有成玉娇,没有紫藤。
我们是一个村的邻居。十几年前,我们都还是孩子的时候,我们的父母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情,这事儿伤害了两个家庭,给我们幼小的心灵留下了不可愈合的伤口。你选择了报复,燃起了一把大火,然后在人们的慌乱中消失;我选择了承受,在村里人的白眼中度过了青涩的少女时代,在同伴的艳羡中进入了大学的校门。
在我几乎把你忘了的时候,你突然出现了,我心中燃起了复仇的火焰。我确定你已经不认识当年的丫头了,就以紫藤的身份接近你,如果,你真的爱上了我,那是你的不幸。本来是想在我生日的时候,让朋友们看着你跪在我的面前,可是,我还是改变了主意。
越和你接触,越发现你的好,我想,如果我们真的是萍水相逢,我真的会爱上你。我怕在你跪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会流泪,我怕手捧你送来的玫瑰无处安放,我怕你的钻戒真的会套住我的心,所以,我逃了。我和我的专业课老师到外省办奥数培训班,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登机了。
不见了,水生!祝福你遇到你真正的紫藤!”
水生读完这封信,整个人僵在那里,大脑有一分钟的空白,突然,他打开房门,一阵风一样冲出了饭庄,打开车门,启动车子,一阵狂飙向飞机场的方向驶去。在十字路口,满脑子都是那封信的水生突然发现一辆面包车斜插过来,为了躲避与它相撞,水生急忙向右打舵,结果,车子撞在隔离带上,水生的头磕在车窗玻璃上,造成轻微脑震荡。
三年后,水生开着加长林肯,后面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子,她的怀里抱着一个六个月的宝宝,二萍在旁边拿着一个拨浪鼓逗着小孩儿:“大宝,看看奶奶,笑一个!”马晨光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回头看着这三个人从心里乐。水生接到了王木根的电话:“今年的苞米比去年长得还好,我在这二层楼上望着绿油油的庄稼,真是美呀,政府奖励的15万元也已经打到你的信用社银行卡里了,明年咱们改一部分土地种水稻,三年后我们的收入又会上一个新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