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尚进入文化研究的视野
2017-04-24朱艳蕾
朱艳蕾
加赛特在《大众的反叛》中说考察历史的最好办法,就是将注意力转移到视觉经验上来,着眼于时代所呈现出的最显而易见的方面[1]。时尚,作为现代社会中一种重要的视觉表征,因此成为了亟待阐释的文化现象。当然,此前并不缺少专门的服装史,或对变化的风格、趣味之社会学研究,以及对时尚生产和消费的统计信息。并且,因与消费之间的密切关联,时尚还招致了一些负面的文化批评:有人视其为非政治的,认为热衷于时尚消费导致人们忽视社会现实、无心变革;有人却视之为十分政治的,指责其推波助澜了商品拜物,巩固了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强化了对女性的性别压迫等。但以往所有这些将时尚做单一化处理的研究,都将在美国加州大学著名的服装理论学者苏珊·B.凯瑟于2012年出版的新著———《时尚与文化研究》中面临挑战。
格罗斯伯格曾认为,文化研究最重要的承诺就是承认复杂性、以复杂性的方式来思考,拒绝任何形式的化约主义[2]。苏珊在其著作一开篇,就坚决地申明了这一立场。她指出,时尚本身就是多种含混性及矛盾的集合体,在当前经济全球化的跨国情境下,更是融入了诸多复杂要素。时尚主体因此既要体现性别、性取向、阶级、年龄,还要体现国别、民族、种族、地点等其他一些“地位”。并且,这一切在复杂的权力关系中是不断地变化着的。因此,对此前西方理论中众多的二元对立观点给时尚研究带来的束缚,苏珊非常不满,如西方(现代的、变化的)服饰对其他(传统的、静止的)服饰,男性特质对女性特质,主流时尚对另类时尚,生产与消费等。她认为,这些二元对立掩盖了错综复杂的现实情况,遮蔽了各种矛盾体或其他可能性,以及权力在日常生活中所产生的“那些微妙而具有颠覆性的作用”[3]。所以,必须摒弃简单的对立、线性思维或本质论观点,转而借鉴文化研究之多樣性、复杂化和交叉化的研究方法,借助其多种隐喻、概念,来对像“莫比乌斯圈”[4]一样涉及多种元素交叉、缠绕的时尚进行批判性和创造性的理解。
紧接着,苏珊介绍了文化研究的术语“articulation”[5]———这一英语单词同时包含了连接和传达两种意义,在苏珊看来,以之来解释时尚的交叉融合性极其适合。因为就像将思想通过语言表达出来需要舌头、嘴巴和其他发音器官共同协作,在时尚中,也即在日常外观和身体装扮上,人们同样需要通过混合搭配不同因素来表达自己是谁或者自己想要变成谁。也正因为如此,“articulation”可以反过来成为一种分析文化现象的方法,作为一种新的解释框架,将看似零散的部分结合成新的整体进行再表述。显然,“articulation”是苏珊意欲主要使用的文化研究武器。
然而与其他一些凌空虚蹈的抽象理论研究不同,苏珊并没有舍弃对时尚本身具体的文本细读。也即她对时尚的文化研究仍然建立在时尚自身独特的系统回路之上。这便是“风格—时尚—装扮(stylefashiondress)”的概念体系:风格,是指个体通过采用时下流行或不流行的服装、配饰和美容方法来建构自我,此过程可看作一种风格叙事,是随着时间而变化的一种社会进程;时尚却是一种更广泛的社会进程,包含比服装风格更多的方面;装扮则是将风格定位在身体上,作为对身体的修饰和补充或“发声”。“风格—时尚—装扮”因此形成了一个部分与整体的辩证体系———以装扮建构风格,以风格反照更广的社会进程同时建构时尚主体。
当将时尚的回路模式和文化研究的交叉接合模式二者联系起来以后,对于如何解读时尚的复杂交叉性,苏珊提出了按逻辑顺序排列的6种假定。这些假定是其研究最终得以成立的基础:
其一,人们都具有外表。造型、打扮、装饰、塑造身体是主体构成(形成、维持、改变)的基本组成部分,也即时尚有助于主体在变化的世界中对自我和身份的持续感知与建构。但有一点很清楚,那就是世上没有纯粹的、“自然”的外表。时尚最终受市场供应/生产、服装代码和社会传统、政治统治等各方面的限制。只是在受到各种制约、束缚的同时,时尚主体仍然可以表达自己的“声音”和以某种方式抵抗。
其二,时尚具有跨国性。时尚事实上应该是世界性的,“我们身上穿着全球化”[6]。但现代历史保守西方偏见之苦,现代历史通常被表述为欧洲现代,这无疑是某种葛兰西意义上的霸权模式体现。比如时尚通常被理解为是只属于西方、白人或女人,而很多“他者”国家或民族遵从白人外貌的美丽规范,源于欧洲的男式西装占世界时装中的主流地位等都是霸权的例子。并且,各种分散的霸权相互交叉、重叠,变得难以追踪。
其三,苏珊认为基于“风格-时尚-装扮”的主体构成,是个体驾驭交叉性的过程。“交叉性”源始于女性主义文化研究,其研究者们敏锐地意识到不同的压迫方式是相互重叠和相互交织的。“风格—时尚—装扮”提供了将各种主体地位联系起来的可能性,也就提供了多种权力交叉渗透的途径。但时尚同时提供了表现多个主体地位交叉和主体发挥主观能动性共有的空间。所以,风格的回路某种意义上讲,也是探索在世界上成为主体的方式,因为以其他方式(如语言)可能很难表达。
其四,是从身份之“Not(不)”到身份之“Knot(结)”的交织。时尚主体通常能用语言表达他们不是谁,但要用语言表达他们是谁却更难。苏珊以为,是霸权在不同主体地位中的分散性造成了这种困难,但个体通过风格-时尚-装扮,却有机会用视觉和物质来表达用语言难以表达的东西。时尚之“结”的隐喻使身份与非身份之间严格的两级对立复杂化了。“当交织作为一种组织逻辑取代了对立,‘不就与更复杂的‘结密切相关了”[7],新的问题在此出现———当“结”凸显出来,其交叉线索会揭示什么样的联系?
其五,在时尚的回路中,一种模糊的、矛盾的情感结构得以表达。表达涉及复杂的权力关系网络,它规范但并不彻底压制个人创造性和表现力。这一点在日常外观方面体现得最为明显:它由流行时尚规范构成,但并不受其制约;以各种方式受到性别、种族和其他主体地位的限制和启发,其受到的调整和拒绝有时微小有时巨大。因此在主体进行日常打扮、协调各种权力关系的过程中,模糊性无处不在,会包含混合的隐喻或多层次信息,甚至明显矛盾的信息。
其六,商讨模糊性的过程不是公平竞争,而是一种跨国语境中的物质过程。在风格的回路中,个体通过消费过程(购买和穿着)参与主体构成(在文化语境中互动),探讨各种“情感结构”。在此,生产商、销售商和消费者都是具有交叉性主体地位(民族/种族、性别、年龄、宗教等)的跨国时尚主体。所有人都卷入了“风格-时尚-装扮”的回路模式,不公平、霸权、压迫也在其中渗透。
经由两种研究模式与以上6个假设的交叉比照,我们将会发现,有两组概念在苏珊的行文中反复地出现:社会结构与主观能动性,时尚主体地位与时尚主体构成。可以说,其整本著作所讨论的全部内容,都是围绕着这两组概念而进行。
时尚主体地位是与社会结构相涉的。“结构”概念近似于福柯对权力与话语的表述:人们的主体地位是被强加的,受制于历史、制度、各种文化话语。也即不管是国家/种族、性别还是阶级,许多被人们视为自然的事物实际上是被建构的。而个体一旦确认自己的主体地位,就相当于认同这种被询唤、被述行,各种霸权也因此得以实现。苏珊举例说,当今众多对时尚女性的形象化描述使“苗条”成为强势的文化话语,苗条变得制度化了,人们便以瘦为美。但正如福柯认为主体在被生产的同时会进入知识的话语参与知识的再生产,在时尚的风格回路里,各种主体地位与主体之主观能动性,也像是闭合的莫比乌斯圈一样难以分割、同时存在———时尚,一直提供了主体地位(结构)与主体构成(能动性)不断协商的空间。在此,个体就有一定的自由权或能力来以某种方式表达自己的观点,反抗权力关系。
时尚理论的开拓者齐美尔曾着重分析过时尚如何不断挑战社会各阶层之间的界限。经由文化研究的视野,苏珊认为在时尚的风格回路中,除去阶级,对界限的挑战也可以发生在其他主体地位之间,并且这是一个持久而不间断的过程。也就是说,苏珊不仅在时尚中看见了各种交叉于主体之上的压迫,同时也看见了主体能动性在时尚回路中积极的风格叙事。这便是其著作所要揭示的全部秘密。她将这些压迫或说“社会结构”与时尚主体构成之间的故事,分成了6个主题:国家、民族/种族、阶级、性别、性取向以及年龄/年代与空间。继而她针对各个不同主题,以对大量具有复杂交叉性的具体时尚案例的审慎文本细读,剖析了各种不同的主体地位体现、文化话语与权力关系,以及其中更重要的———关于抵抗、颠覆和游戏的可能性。比如:民族服装是如何在全球化后殖民语境下,面对西方的时尚霸权来争取自身的身份认同及经济利益;在时尚的民主进程中,各阶级又是如何使用服装的符号缓解自身的阶级焦虑或表达民主的愿望;在对性别与性取向的建构与塑造中,当今时尚是如何打破了二元对立,呈现出更多的他性/差异性与可能性;身体在变动的时空中是如何以风格的回路建立某种具有主体性的标记……
如果非要谈一点该书的不足,那就是在消费极权笼罩的当下,苏珊对于时尚之风格叙事的有效性很有可能稍过于乐观。但无论如何,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是,当她创造性地把时尚放置到文化研究的交叉性视野中之后,时尚不仅清晰地呈现出其与诸多社会结构的关联、呈现出其自身的复杂丰富层次,使得人们不能再以某种“本质”论的眼光视之,而且,也揭示了时尚并非远离政治或完全是消极政治的。时尚中实际上还存在了某种抵抗的、颠覆的政治可能性。恰如苏珊在书末的总结:“风格-时尚-装扮化的身体讲述着政治、创造和文化故事。故事的结局逃离我们的掌控,从而延展了我们的视野、拓宽了我们存在的空间。”[8]
注释
[1][西班牙]奥尔特加·加塞特:《大众的反叛》,刘训练、佟德志译,吉林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3页。
[2][美]劳伦斯·格罗斯伯格:《与天使较量:将文化研究置于当下》,刘洁莹译,载《文化研究》第26辑(2016年·秋)。
[3]同[1],第2页。
[4]德国数学家莫比乌斯发现,将一条彩带的一端扭转半周后与另一端粘在一起,就可以形成一个没有里外之分,没有起止之分连续不断的面。
[5]中译本中,译者将该词译成“表述”,但在国内文化研究界,一般将该词译成“耦合”或“接合”。
[6][美]蘇珊·B.凯瑟(SusanB.Kaiser):《时尚与文化研究》,郭平建等译,中国轻工业出版社2016年版,第28页。
[7]同[6],第33页。
[8]同[6],第16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