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庄子哲学的“众妙之门”
2017-04-24王玉彬
王玉彬
对于《庄子》这样一部仪态万方的经典而言,任何解读方式都如飘风吹过众窍,所发之声响无不具备某种天然的合理性,从而在不同维度或层次上呈现着庄子哲学的某种特质。当然,这种说法强调的只是庄子哲学的多元性与开放性,绝不意味着所有的解读方式都是等效的。如果我们承认《庄子》有着深湛而卓越的思想品质,那么,我们就必须再度承认,某些解读方式可以“游刃有余”地凸显这种品质,另一些则因“拙于用大”而对此无计可施,甚至会遮蔽或异化这种珍贵的品质。郑开先生的《庄子哲学讲记》(以下简称《讲记》)旗帜鲜明地将《庄子》视为“哲学文本”,致力于通过“哲学分析”而予之以某种“理论框架”,不无对庄子哲学之高明品质的追求与惜护的意味。这种研究理路,避免了“心得”式的肤廓之论,迥异于“还原”式的矫情之作,而且,因为源自“课堂”这种鲜活而自由的思考与言说境域,亦能洗去纯粹理论研究的琐细与枯燥,可谓以“立乎其大”的方式开启着庄子哲学的“众妙之门”。
将《庄子》视为“哲学文本”,意味着庄子的玄思并非妙手偶得的奇思妙想,而有着深思熟虑的细腻脉络。这样,虽然“系统化的形式”是在西方哲学影响下的“不得已”之追求,但鉴于庄子哲学自身既已蕴含着某种理论系统,作者认为以庄子哲学为代表的先秦哲学“并不逊色于古希腊哲学”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了。关键在于,“不逊色”并不意味着先秦哲学与古希腊哲学的理路或观点是相似甚至相同的。实际上,庄子对宇宙论、知识论、人性论等核心问题的探讨与西方哲学大异其趣,这些差异反而更加证实了庄子哲学的高明品质。《讲记》的目标是“通过与西方哲学进行参照,在深入的对话、切磋的背景下展现庄子哲学的主要内容和基本思考特征”,这既是对前人之研究典范的主动继承,亦为对当下之某种浅妄学风的自觉回应,体现出的是一种明朗而笃实的研究风格。
作者对庄子哲学的理解,以“思想世界”与“精神境界”为基本区分。“思想世界”对应的“物境”是可思想、可言说的,涉及“道境”的“精神境界”是可觉解、可体认的。然而,“思想世界”与“精神境界”却并不断裂或冲突,毋宁说两者乃“递进”关系,“思想”之“鲲”可以化而为“境界”之“鹏”。《讲记》强调的是,尽管“精神境界”比“思想世界”更高级,但只有深入理解了“思想世界”中的理论问题,才能真正跃入“精神境界”之域。也可以说,庄子哲学兼具“哲学沉思”与“理论激情”,但“激情”必须奠基于“沉思”。由此,我们也便能理解作者为什么要反复强调“严谨的哲学分析”的重要性了。
在“严谨的哲学分析”之下,庄子哲学呈现出的面貌肯定是复杂的而非简单的,是均衡的而非极端的。实际上,如何避免对庄子哲学的简单化、极端化理解,也是作者颇为着意的问题。在《讲记》中,我们看到的即是一个复杂的庄子、均衡的庄子。例如,庄子的“若有真宰”是对“或使”与“莫为”这两种极端宇宙论的均衡,“无待”与“物化”并举是对“独立”与“联系”之存在论两极的均衡。庄子的这些观念尽管看似“语焉不详”,却蕴含着深远的“未尽之意”;尽管貌似“左支右绌”,却又是那么谐调地“左右逢源”。顺此理路,庄子最欲均衡的即应是“思想世界”与“精神境界”,或者说“物”与“道”、“情”与“理”之间的关系。在我看来,“均衡的莊子”这一灼见的提出有着极为重要的补偏救弊、正本清源之作用,由此我们才能把捉到庄子哲学的细腻、深刻、丰富与开放。
尤为难能可贵的是,《讲记》不仅“道理”说得清楚明白、切中肯綮,还旁征博引了物理学、数学、文学、艺术等领域的大量知识,体现出作者深厚的“格物”之功,这在时下的哲学著作中是非常罕见的。不管是普利高津、汤川秀树,还是马尔克斯、博尔赫斯,乃至张承志、刘慈欣,都能在行文中“现身说法”,虽然看似有些突兀,但在作者的解说中,无不浑化于庄子哲学的无端崖之思域。可见,面对《庄子》这样一部以“其学无所不窥”为前提的著作,我们也需要动用自己的全部阅读经验、生存体验去探味。
郑开先生的这部《庄子哲学讲记》将庄子基本的精神关切、高远的理论视野、均衡的思想体系娓娓道来,打开了庄子哲学的“众妙之门”,让我们得以窥见庄子思想殿堂的丰富与美妙。既然如此,对于作者正在撰述中的“包含了更丰富的细节和更缜密的论述”的《庄子哲学研究》,我们有什么理由不翘首以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