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构建的自由:《社会分工论》的隐喻与来自现实的批判

2017-04-24张翼

中国图书评论 2017年4期
关键词:概念

张翼

我们认为下面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造物者创造了平等的个人,并赋予他们若干不可剥夺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

———《独立宣言》

自启蒙运动以来,自由一直是西方学者话语中的核心命题之一。自由的概念在18世纪还在哲学的框架下讨论,社会学在19世纪异军突起后,自由的概念也渗透入西方社会学家的话语体系之中。涂尔干作为社会学的奠基人物之一,由其博士论文扩展修改而成的《社会分工论》,名义上讨论的是社会分工的性质,形成原因,以及后果。然而贯穿整本书的隐藏主题,无疑还是对于自由概念的讨论———社会学层面的讨论。

对于18世纪的哲学家而言,自由的概念,与其他诸多“方便的假设”一样,都带有某种先验的意义。回想洛克在《政府论》中假设的“自然状态”,或者是卢梭提出的所谓“普遍意志”,我们都能看出这样的概念中所蕴含的先验因素,就像数学中的公理一样,几个简单的文字所隐含的概念,竟能魔术般地构建起高耸入云的理论大厦。自由的概念也是如此,就如同引言中引用的《独立宣言》的那句传世佳句,自由的概念在18世纪的哲学家看来确实是“不言而喻”的,与生俱来的,和不可转让的“天赋人权”。

但是到了19世纪,社会学家提出了不一样的看法,以涂尔干为代表的社会学者逐渐否定了自由概念的先验性,而代之以严密的论证和细致的历史考察,不言自明地阐述了关于自由是被构建出来的理论。涂尔干的社会分工论就隐含着这样的论述。

“自由不但不与社会作用发生冲突,自由本身就是从社会作用中产生出来的。”[1]这就是涂尔干对自己理论最好的表达。在分析这个结论之前,首先大致梳理一下涂尔干全书的论证过程。

涂尔干全书要回答的问题就是社会分工这一现象的道德基础是什么。涂尔干提出假设,社会分工能够带来社会的团结。但是就团结而言,涂尔干又区分了机械团结和有机团结的概念。前者的基础是社会的共同意识,并且通过惩罚性法律(刑罚)加以维持;而后者的基础是社会分工的结果,需要修补性法律维护。在论述这个问题的时候,涂尔干就第一次的触及其中和自由的关系。涂尔干认为,根据共同情感建立起来的机械团结,其本质是寻求人的统一性,人们通过共同的情感力量来抵制破坏社会团结的人,其代表性的行为就是对于有罪之人的刑罚,从种种酷刑到死刑,所有惩罚都直接指向对于群体情绪的安抚,满足一种报复的心里。从这一点来说,机械团结之中的群体厌恶任何异端,其最终的结果必定是个人被消解于集体之中。

然而,随着社会分工的进步,人的差异性和个性渐渐得以被发现。人们逐渐远离集体的情感而转向通过“物权的总和”来重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刑法之外的一系列法律,如民法、行政法的成熟,以及利用专门机构调节个人与个人,个人与其所属财产关系的趋向,都证明了在社会分工过程中人与人关系从单一的靠共同情感维持发展到了多元的联系。在这个过程中,人的差异被放大,个体终于在差异中被“发现”。

涂尔干所给出的证据参考了人类学研究,他从人种差异,尤其是大脑容量的差异中论证低等社会人与人的差异性远不如高级社会。虽然这个说法有待商榷,但是其结论———现代社会人的差异性在增加,是没有问题的。人与人差异性的增加,无疑来自于社会分工的进展。而这个进展,无疑是个历史的过程,这里就切入了涂尔干对于自由概念贡献的核心部分。

自由来自于社会分工的进展,这是对于自由理念的颠覆性重构。自由再也不是神,或者自然,或者一切超验授予人类的东西,自由是实实在在的,通过社会的发展和进步,逐渐产生的。其中隐含的逻辑就是,社会分工瓦解了简单的共同体,让人得以解放,最终走向自由。这就回答了开篇提出的问题:社会分工的道德基础在哪?涂尔干明确地给出回答:社会分工中诞生了人的自由。

涂尔干在书中认真地分析了这一过程。社会分工的原因首先是社会密度的增长,社会密度和社会容量的增长是社会分工的直接原因。另外沟通手段的进步也相当重要。这一切的表现,都体现在城市的进步与发展之上。德国有句谚语叫“城市的空气使人自由”(StadtLuft machtfrei),城市的自由来自于以下的特征。首先在中世纪晚期到近代早期,城市糟糕的卫生条件和过密的人口所导致的瘟疫使得城市本身的出生率远远低于其死亡率,这也意味着城市要发展就必须大量地引入人口。城市所导致的人口流动无疑是对所有宗法社会的无情破坏。在乡土社会中,权威和集体情感因为长期地与长辈的共同生活而得以持续强化,但是在城市中,大量年轻人的共同相处导致了传统权威的褪色。另一方面,城市作为商业中心,其契约至上的精神,以及实用主义的价值观进一步摧毁了共同情感在维系社会中所发挥的作用。有机团结于是破土而出,人们在社会分工的基础上通过新的契约,以及对于公共权力的委托等方式,重构了社会團结的机制,以更为强大而紧密的有机团结建构起更加有效的社会,同时个人的个性也不至于丧失。

不仅如此,社会分工还造成了社会中遗传因素影响力的下降,传统的种姓制度或者是职业继承逐渐式微,人们可以根据自己的能力选择自己在社会分工中的地位。在最后的结论中,涂尔干整理自己的论证,为社会分工立下了这样的丰碑:社会分工是有机团结和社会秩序的基础;社会分工让人们脱离遗传与集体的限制,人格的发展和完善与社会分工的进步一脉相承。这便是涂尔干在社会分工论中对于自由概念的新的阐述———来自历史过程中构建出来的自由。

然而涂尔干的论述远称不上完满,这当然与他的时代有关。当然,这并不是根本性的缺陷,如果仔细阅读,我们发现,涂尔干没有回答社会分工的范围问题,所谓的社会分工,到底是民族国家内部的分工,还是某种国际分工?这是极其重要的问题。从文本本身考量,涂尔干可能倾向于后者,并认为国际范围内的分工可能就是最终达到博爱理想的路径。然而现实是到19世纪末期,西方国家几乎都陷入了经济民族主义的旋涡之中。就理论上说,纯粹自由资本主义的世界里,“国家”是没有地位的,或者说是只会干预市场正常调节的反动力量。对于资本的扩张而言,国界同样是不存在的,自由经济理论所承认的唯一均衡只能是全球分工下的均衡而不是单一国家内部的经济平衡。秉持这一理念的英国所奉行的自由贸易理论便是其“不列颠治下的和平”(thePaxBritannica)的基石。然而随着经济危机的周而复始和民族主义的渗透,欧洲已经逐渐转化为一群敌对的经济体,尤其是德国和美国的崛起让英国人如芒在背,这一时期的新闻报道如威廉斯的《德国制造》(犕犪犱犲犻狀犌犲狉犿犪狀狔,1896)和麦肯齐的《美国侵略者》(犃犿犲狉犻犮犪狀犐狀狏犪犱犲狉狊)都是英国民族主义者对于继续奉行自由贸易的警告。事实上,到了19世纪末,贸易保护主义已经逐渐取代自由贸易,“将每一个民族国家用一组政治防御工事环绕起来,以抵御外国入侵”[3]。社会分工与民族主义的矛盾关系是涂尔干没有解决的问题。

其次是自由的代价问题,弗洛姆在《逃避自由》中对这个现象有一针见血的论述:“生活不再是一个以人为中心的封闭世界,世界已变得无边无际,同时又富有威胁性。由于人失去了他在封闭社会里固定的位置,所以他找不到生活的意义所在。其结果便是他对自己及生活的目标产生怀疑。他受到强大的超人力量,资本及市场的威胁。每个人都成了潜在的竞争对手,他与通报的关系也敌对和疏远起来,他自由了———也就是说,他孤立无助,备受各方威胁。由于没有文艺复兴时期资本家的财富和权力,又失掉了与人和宇宙的一体感,于是他被个人的微不足道感和无助感所淹没。天堂永远失去了,个人茕茕孑立,直面世界,仿佛一个陌生者置身无边无际又危险重重的世界里。”[4]事实上社会分工说带来的自由并不能得到所有人的赞美,正如马克思所言,无产阶级“自由得一无所有”,面对无所适从的自由,弗洛姆指出,人们迫切地需要找到一个可以投降的人,于是极权主义在20世纪粉墨登场,这无疑是无数在社会分工中获得自由,但又不愿意承担自由带来的负担的人们的选择。简单地谴责纳粹或者法西斯的邪恶毫无意义,重要的是看到從社会分工中诞生的自由人是否真的赞美自由。涂尔干隐隐约约地触及了这个问题,但是他给出的解释是人们没有自觉地意识到社会分工的价值并为之自觉地适应。然而这绝对是不够的。20世纪的历史已经证明,社会分工极度发达的西欧国家,同样也诞生了毁灭自由的极权主义。

这就到了最关键的问题,涂尔干认为,社会分工自然导致了作为调节者的政府功能的持续扩大。显然行政权力的扩张是整个19世纪西欧民族国家普遍的特点,并且这一现象一直持续至今,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超级政府,以及对于人的无处不在的控制已经成为我们触手可及的事实。那么,以这样的现实再看涂尔干的结论,就显得非常讽刺了。涂尔干究竟是正确的吗?社会分工的结果真的是自由的胜利吗?涂尔干自己是永远无法回答了,毕竟他的时代还是西方国家的黄金时代。在他的时代,仅仅一个德雷福斯事件就能引发全欧洲的关注和激烈论证,谁能想到,仅仅是30多年之后,德国就能制造600万的屠杀数字。讽刺的是,社会分工拓展到行政领域,在国家体制之下的个人,比如奥斯维辛和达豪集中营的纳粹刽子手,到底是在履行自己在社会分工中的职责,那么对他们的指控的合理性到底在哪?汉娜·阿伦特在《耶路撒冷的艾希曼》中所提到的平庸之恶,难道不是对于涂尔干理论的最大反驳吗?道德基础在社会分工中同样也被消解,剩下只有虚无主义了吧。

当然我们不可能过于苛求涂尔干,但是这绝不是逃避思考的理由。涂尔干毕竟把自由的概念从神坛上拉下,进行了严格的分析。那么后世的责任,无疑就是更进一步,得出更有说服力的结论。毕竟,追求自由之路,还远远没有结束。

注释

[1]涂尔干:《社会分工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年版,第395页。

[2]卜正民、巩涛等:《杀千刀:中西视野下的凌迟处死》,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66页。

[3]艾瑞克·霍布斯鲍姆:《帝国的年代1875—1914》,中信出版社2014年版,第47页。

[4]弗洛姆:《逃避自由》,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版,第4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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