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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阅读遭遇战

2017-04-24赵勇

中国图书评论 2017年4期
关键词:赵树理陈忠实老舍

赵勇

每到年底准备写读书总结的时候,我都有一种羞愧之感。书,自然还是马不停蹄地读着,但是却零乱、无序、毫无章法。阅读于我,似乎越来越成为一个偶然事件。我与书们遭遇,自然免不了一场搏斗或厮杀,但有时候速战速决,有时候却打成了一场持久战。如今,硝烟即将散尽,我需要重新回到战场上,看看还能捡到哪些战利品。

2016年的阅读似乎是从重读浦歌的长篇小说《一嘴泥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和他发表于刊物上的中短篇小说开始的。浦歌是我多年以前教过的学生,也是近年来山西文坛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而在最近五六年的频繁联系中(主要是通过邮件),我也了解了他创作上的远大抱负,阅读上的四面出击。读完《一嘴泥土》后,我本已写出一篇六千字的感受(《厚描有力量小说有尊严———读〈一嘴泥土〉致作者》,《博览群书》2016年第4期),但仍觉得意犹未尽,便干脆重打锣鼓另开张,另写一篇三万字的长文:《让石头开花———浦歌与他的小说创造工程》(《文艺争鸣》2016年第9期),但囿于版面,这篇文章只发表了两万字左右的内容。

实际上,这篇长文依然没解决我想琢磨的一个问题———电影如何影响了文学写作,以至于长镜头的电影语言最终变成了《一嘴泥土》中铺天盖地的厚描。大概,这就是我阅读巴赞名作《电影是什么?》(崔君衍译,中国电影出版社1987年版)的主要原因。当然,仅仅读巴赞是远远不够的,于是我又买回罗伊·汤普森的《镜头的语法》,雅各布·卢特《小说与电影中的叙事》,西摩·查特曼《故事与话语:小说和电影的叙事结构》和罗伯特·斯塔姆与亚历桑德拉·雷恩格编著的《文学和电影指南》(英文影印版),想好好补补课,甚至计划把这个问题变成本科生课堂上的一讲内容。但由于课堂时间不够,此讲内容终未设计,那些买回来的书也没来得及开读。

在回味着《一嘴泥土》的余韵中,我打开了鲁顺民那本砖头般厚的《天下农人》(花城出版社2015版)。关于他这本书和他这个人,我已写过长文(参见《“在地性”写作,或“农家子弟”的书生气———鲁顺民与他的〈天下农人〉》《名作欣赏》2016年第6—7期),这里已没必要赘述了。我想提到的是这本书与我后来阅读的关联。当我后半年重读赵树理时,想到了这本书里的一篇文章:《关于赵树理的一则材料》。鲁顺民说,他读杜润生的回忆录,发现了一个好玩的细节:全国第一次互助合作会议,召集人是陈伯达,赵树理也参会了。陈念提纲,然后大家帮着提意见。但“赵讲的是山西话,陈听不懂,陈讲的是福建话,赵也听不懂。当陈弄清赵的意见后,说,你这纯粹是资本主义思想嘛”。随后鲁顺民感慨道:20世纪50年代初期,党内还能采纳和听取哪怕是一位作家的意见,这体现的是主政者的胸怀与自信。而在这样一个重要会议上,大家操的都是家乡话,“南腔北调,五湖四海,自说自话,甚至骂娘,大狗小狗一起叫,是一幅具有象征意义的政治图景”。从中亦反映出一种文化自信和语言自信。(P156)他的这则材料让我意识到《杜润生自述:中国农村体制变革重大决策纪实》(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一书的重要性。遂下载一电子版,边读边琢磨那个年代的故事。而这本书的这则材料,可能是我们思考赵树理与陈伯达,乃至赵树理与毛泽东关系的一个入口。

后来读方方的长篇小说《软埋》(《人民文学》2016年第2期),我又一次想到了《天下农人》。《软埋》涉及一个可怕的秘密:当年土改,大地主陆子樵为免受其辱,令全家老少10多个人自己给自己挖坑,喝砒霜自尽。这就是所谓的不具棺椁的“软埋”。而更大的“软埋”还不在这里,而是在逃出来的丁子桃那里。因为惊恐和落水,她获救后就已经失忆了,只是偶然的机缘才会让她的记忆短暂复苏,随后则是回忆通道的长久关闭。后来她痴呆了,这时候才开始了十八层地狱的漫漫长旅,痛苦的往事与其家族的命运也才一点一滴地在记忆的底片上显影。长旅结束后她也一命归西了,她的儿子青林只能凭借一点可怜的线索开始对家族往事的打捞。然而,就要水落石出的时候,他放弃了,他想让时光软埋所有的一切。

通过《软埋》,方方显然是想寻找一种历史的真相,但这种真相又是不可言说的。方方的高明之处在于,她既写出了这段残酷的历史,又通过某种伪装(如丁子桃那种梦幻般的回忆)让它处在一种似真似幻的状态。这大概就是小说的优势。相比之下,鲁顺民的工作则要更艰难些。大概是在2005年前后,他走访了许多老人,以口述实录的方式抢救了一番土改时期的民间记忆,但《1947年晋绥土改田野调查》只是在《天下农人》中呈现了五篇作品。借助于这冰山一角,晋绥土改的惨烈程度已可见一斑。回头再看《软埋》,我们也就能够理解陆子樵一家人为什么那么迫不及待地选择自我了断了。

读《软埋》,其实是路遥文学奖上半年布置的一个阅读任务。除这个长篇外,阅读任务中还包括王刚的《喀什噶尔》(《当代》2016年第1期)、张悦然的《茧》(《收获》2016年第2期)、夏商的《标本师》(《十月·长篇小说》和杜蝉的《圣人开花》(华夏出版社2016年版)等。这些小说中,《喀什噶爾》尤其值得一提。这是一部关于“残酷青春”的作品,小说所聚焦的年代(1977—1980)正是乍暖还寒的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作者用怀旧的笔调写出了这个时期性(荷尔蒙的涌动)与政治的复杂性,读来让人感慨也让人疼痛。或许由于那里面写的是文艺兵,又大量涉及新疆风情和许多音乐作品,小说也就有了一种音乐的旋律和韵味。因为喜欢这部长篇,我又买回来了早就听说过却没读过的《英格力士》(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这部小说写得也不错,但对于我来说,它的冲击力似乎不如《喀什噶尔》。

《喀什噶尔》中有一个细节,似乎能见出邓丽君和“靡靡之音”的威力。欧阳小宝的高原反应是尿不出尿,一天憋得小脸通红。朱医生没敢给他用利尿剂,而是把一盒磁带放进了录音机里,里面飘出一位女子的歌声。听到这歌声,“欧阳小宝完全呆住了,他嘴张开了,却没有合上。他的眼睛比平时更大,他的额头上渗出了光芒。他听着这个女人的温柔、婉转的嗓音,像痴呆沉浸在美好的幻觉里。渐渐地,他扭曲一天的脸舒展了。就在那时,我好像听到了远方的流水声,真的是水在流动。突然华沙叫起来———尿裤子了,欧阳小宝尿裤子啦!”激动之中,欧阳小宝完全顾不上自己尿了裤子,而是抓着朱医生,像疯了一样叫着:朱大夫,这个唱歌的女人是谁?朱大夫冷静地看着他,轻声说:邓丽君。(P62)

对于许多人来说,邓丽君歌声在20世纪70年代后期的到来无疑带来了一场革命,因为它击中了人们心中最柔软的部位,是对此前那种“高强硬响”的革命歌曲的致命一击。当我如此思考着邓丽君的流行音乐时,万万没想到它还有治愈高原反应不尿症的功能,这不正说明“靡靡之音”触动了人们下三路的神经末梢吗?如果我早一点读到这一长篇,我在讲《靡靡之音的是非功过———以邓丽君和20世纪80年代的流行音乐为例》时就会多出一个有趣的例子。

《靡靡之音的是非功过》确实是我近两年做讲座时热衷于谈论的一个题目。2016年6月,华中科技大学国家大学生文化素质教育基地邀请我去做两场人文讲座,其中一讲的题目就是这个。为了与这个讲座搭调,来回的高铁上我读的是《留声中国:摩登音乐文化的形成》(安德鲁·琼斯著,宋伟航译,台湾商务印书馆股份有限公司2004年版)。这本书我原已复印了英文版(AndrewF.Jones,犢犲犾狅狑犕狌狊犻犮:犕犲犱犻犪犆狌犾狋狌狉犲犪狀犱犆狅犾狅狀犻犪犾犕狅犱犲狉狀犻狋狔犻狀狋犺犲犆犺犻狀犲狊犲犑犪狕狕犃犵犲,DukeUniversityPress,2001),刘昕亭博士得知我琢磨这块内容,又送我一本中译版的复印本。作者在中文版序中说,《黑人国际歌:中国爵士年代记事》是中文版的新增章节,这意味着中译版的内容比英文原著更丰富一些。但为什么英文原题的“黄色乐曲”变成了中译本的“留声中国”?作者和译者都没有解释。

《留声中国》史论结合,对于我们重新认识20世纪30年代中国的流行音乐是大有帮助的。更值得注意的是,作者指出了以聂耳为代表的“群众歌曲”和以黎锦晖为代表的“黄色歌曲”存在复杂和微妙的关联。“聂耳的歌曲虽然和五四的写实再现暨社会责任的论述有血缘的关系,却是由黎锦晖所属的同一殖民企业集团所录制的;也在它拼凑苏联、好莱坞、本土美学之际,反映出和黎锦晖类似的殖民地杂烩美学;招徕听众的手法同样要对大众媒介内含之商业互动有精细的了解;所迎合的听众也和黎锦晖的歌曲是同一批。”(P23)而到第五章时,作者又借助本雅明观点,详细指出了聂耳的歌曲如何成了文化工业的一个组成部分。(P199—201)这一论断对于我们理解群众文化(massculture)与大众文化(popularculture)的同源性显然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长期以来,大众文化往往被看作资本主义的商业产物,群众文化则被看作社会主义的新生事物。但实际上,它们或许都是被文化工业这架机器生产出来的。由此看来,我们谈论大众文化,是不能把群众文化撇到一边的。

《昆德拉笔下的kitsch》是我在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做讲座的另一话题,那是我2015年重读《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的一个收获。讲座中,我谈到《不朽》新译本(王振孙、郑克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版)中“意象形态”(该译本译作“意象学”)处相关文字被删的情况,但在回答问题阶段,一位女同学却郑重其事地告诉我,《不朽》再版时,这处被删的文字已经恢复。她言之凿凿,我将信将疑,因为说到被删一事时,我指的毕竟是2003年的那个译本,难道那些文字已满血复活?

带着这种疑惑,我又买回一本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出版(2015年第8次印刷)的译本,发现被删处与原来一模一样,但为什么那位同学却如此肯定呢?莫非还有其他再版本?于是我在微博上隔空喊人,希望那位同学为我提供准确的版本信息。我没喊到她,却把关注我微博的一位同学喊醒了。他不但给我送来一本2015年版的《不朽》精装本,还给我带过来一本法文本。我只是知道他在北京的一家出版社打工,却没想到他有这么大能耐。

实际上,为了确证这处地方究竟是否被删,我在10年前就做过一次功课。当时因买到了台湾版的《不朽》(尉迟秀译,皇冠文化出版有限公司2005年版),便又从国图借回来法译本(犔犻犿犿狅狉狋犪犾犻狋é,Traduitdutchèquepar EvaBloch,Gallimard,1990)和英译本(犐犿犿狅狉狋犪犾犻狋狔,TranslatedbyPeter Kussi,GrovePress,1991),然后与上面提到的内地新译本比对。比对的结果是,那处地方法、英、台译本均完好无损,唯内地新译本被删去500多字的内容。2016年又有了这番折腾后,我现在可以负责任地告诉这位同学了:后来再版的《不朽》,那两段被删的文字并未恢复。被删除部分位于“产品的销售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重要。”和另起一段的“意象学(Imagologie)!”之间,页码如下:2011年版,第128页;2015年版精装本,第148页。相比之下,老译本(宁敏译,作家出版社1991年版)虽也有删节,但那里(第111页)删得似乎更讲究一些,因为删者还顾及了上下文的衔接。而新译本则不管不顾,一删了之。这种删法前言不搭后语,上气不接下气,是很容易把读者搞得一头雾水的。如若不信,你不妨去试试能否读懂那里突然冒出的“意象学”。

除了上述作品,前半年我还关注过陈忠实和杨绛。关注的原因众所周知,遽归道山时他们都引起了不小的动静。

说到陈忠实,似乎有必要从一个研讨会谈起。读过叶广芩的三部小说《状元媒》(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采桑子》(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和《去年天气旧亭台》(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之后,我参加了“北京十月文学月·叶广芩京味文学创作研讨会”(10月24日)。会议最后一个环节,是叶广芩的一個长长的发言。她说她是不主张给自己出文集的,一是怕出版社赔钱,二是觉得文集这种东西往往是人死后才要出版。传记也是如此。陈忠实一直拒绝别人给他自己作传,后来邢小利写了他的传记,书刚出版他就去世了。

众皆笑,我则想起了邢小利的《陈忠实传》(陕西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记得2015年年底收到小利先生赠送的这本新作时,我就读过一部分,但真正读完却是在陈忠实去世(4月29日)之后。其实,作家在世时,为其作传是利弊各半的。其好处是可以向作家求证、核实,以求传记写作的准确;其弊端是,因离作家太近,出于种种原因往往无法做到客观公正,甚至弄不好会成为溢美阿谀之作。但我读《陈忠实传》,却觉得作者已最大限度地扬长避短,写出了一部平实且能客观评说的著作。让我印象最深的是陈忠实所面临的“影响的焦虑”,以及他的“精神剥离”和化蛹成蝶的过程。陈忠实一直认为,赵树理和柳青是他走上文学道路的引路人,亦是其文学导师,此谓来自前辈作家的“影响”。而当他在第一时间读完路遥的《人生》之后是“一种瘫软的感觉”,甚至有同学问他:“你咋没写出《人生》?”(P150)这应该是来自同辈作家的“影响”。在这种双重的挤压中,他首先想到的是如何摆脱赵树理、柳青、王汶石等作家的影响,在思想上乃至情感上脱胎换骨和洗心革面,最终写出一部可以垫棺材做“枕头”的大书。后来,《白鹿原》面世,他也终于如愿以偿。大概,这就是陈忠实这代作家比赵树理、柳青的进步之处。

因为邢小利在书中频繁引用陈忠实的《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白鹿原〉创作手记》(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我意识到这本书值得一读,但寻遍网上网下书店,却均处于缺货状态。无奈之下,我先在知网中下载《小说评论》中的连载文章,先睹为快,又联系北大出版社的张文礼编辑,看他能否从库存中找一本送我。小张雷厉风行,不久,《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白鹿原〉创作手记》(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翩然而至。

读陈忠实这篇长达10万字的创作手记,是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路遥那篇5万字左右的《早晨从中午开始———〈平凡的世界〉创作随笔》的。这是否意味着这篇手记也与路遥的“影响”有关?我只是觉得,若把两个文本对照着来读,或许可以发现更多的写作秘密。路遥的那篇随笔如今已成名篇,读其文,一种献身于文学的悲壮感扑面而来。而陈忠实的这篇手记却很是平实,它详细呈现了《白鹿原》从写作欲念的萌生到最后成书的过程,应该是研究作家创作心理、作家与时代关系等方面不可多得的重要文本。这本书可以评说的部分很多,我只拣其中的一个内容略加分析。

当陈忠实构思着《白鹿原》的时候,他已经意识到出书难、销量少的问题。而若想让写出来的小说有人读,“唯一的出路,必须赢得文学圈子以外广阔无计的读者的阅读兴趣,是这个庞大的读者群决定着一本书的印数和发行量。”(P91)因为事先考虑到这一问题,所以他在意念中就已把原来构想中的上下两部(每部约30至40万字)压缩成了一部。要想压缩字数,一部即成,就必须在语言表达上下功夫———变描写语言为叙述语言,这样才可以事半功倍,节省篇幅。要想找到那种准确、简洁的形象化叙述,又必须先拿短篇小说做试验———《窝囊》和《轱辘子客》便是这样的试验之作。如此“折磨”自己,是很容易令人联想到赵树理的。赵树理也是重叙述而轻描写,他之所以这样做,其中的原因之一也是想把自己的小说收拾得更简洁些,以使老百姓既看得懂又买得起。陈忠实所面临的时代语境自然已与赵树理不可同日而语,但在他所追求的语言表达及其客观效果上,却与赵树理有惊人的相似之处。

大概正是想體味一下陈忠实的叙述特点,我立刻买回一本《白鹿原》(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2015年第10次印刷)。记得这部长篇我是第一时间在《当代》杂志上读过的,那已是20多年前的事情了。后来我一直没动过重读的念头,是因为我对这部小说的第一印象说不上有多好。买回来的当天,我立刻读了第一章,果然觉得叙述上有轻快之感,但我还没来得及往下读,就被其他书给淹没了。

重读杨绛,也是因为她的辞世。这一次补读的是她的《我们仨》(三联书店2004年版)和《走到人生边上》(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读前者,让我惊异的是她压下巨大伤悲之后的从容叙述。只是写到自己的女儿得了一种很特殊的结核病却还在病中惦记着爹妈时,她才有了一句动情之笔:“我觉得我的心被捅了一下,绽出一个血泡,像一只饱含着热泪的眼睛。”(P45)而谈及钱锺书写《管锥编》时,其中的一个细节也令人遐想。杨绛说:“有人责备作者不用白话而用文言,不用浅易的文言,而用艰深的文言。当时,不同年龄的各式红卫兵,正逞威横行。《管锥编》这类著作,他们容许吗?锺书干脆叫他们看不懂。他不过是争取说话的自由而已,他不用炫耀学问。”(P155)这意味着在特定情境中,文言文还有一个特殊功能:它可以躲避检查,成为一种相对安全的写作语言。可以想见,当钱锺书既不能不言说又不得不加强自我保护时,他该是动了多大的脑筋!后来,我读到了夏中义先生的一个访谈,他特别指出,在无法言说的岁月里,钱锺书如何通过《管锥编》和《宋诗选注》的序文等,用“暗思想”“隐理据”和“侧阐释”来进行言说,融思想于学术之中,体现了一个知识分子说真话的勇气和策略。(参见夏中义、叶祝弟:《思想默存于学术:作为思想家的钱锺书———答〈探索与争鸣〉记者问》,《探索与争鸣》2016年第10期)这种言说方式让我想到了巴赫金,他们都在高压时代完成了自己的言说,是很值得我辈认真揣摩的。

2016年突然遭遇的文学作品还有哪些?让我想想。噢———有张暄的中短篇小说集《病症》(北岳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读后我写了《小时代里的小欲望》的书评。随后张暄告诉我:“您的评论注意到了他们没有注意到的地方,并做出了恰当清晰的表述,连题目都是。”是这样的吗?我有些疑惑。接着又读白琳的散文集《白鸟悠悠下》(北岳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又写书评:《看白琳如何八卦》。白琳读过书评后写来感言:“其实好些时候写稿就是有个什么东西耸动着,我觉得要说,也说了,但自己都不那么清晰,就像毛玻璃什么的。看您写的,看着看着忽然就清晰了,忽然就很感动。”又是所谓的“清晰”,我开始半信半疑了。后来悦芳寄来她的诗集《虚掩的门》(北岳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也是希望我写书评。这时候我开始心虚了。因为诗人一般是不说“人话”的,他们代神立言,说的是“神话”。在“神话”面前,我常常捶胸顿足,不知所措。为了把她的诗读出点模样,我等不及同事陈太胜教授送我译书,便立刻下单,买回一本伊格尔顿,边读悦芳的诗,边读《如何读诗》(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居然脑洞大开,笔下生风,三下五除二就写出一篇诗评:《与词语搏斗》。让悦芳看过诗评后,她微信我说:“看了您写的评论,我哭了……您所说的‘创伤记忆直击我生命的痛处。潜意识里一直有一种莫名的心绪困扰着我,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是您给了我明晰而深刻的答案。”

事不过三。当悦芳又一次说到“清晰”时,我决定不再怀疑,而应该借坡下驴:或许是我真的把他们作品中模糊隐约的想法琢磨清楚了。而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大概与我琢磨赵树理有关。谁让他们都是赵树理的传人呢?

看来我得说一说赵树理了。但是且慢,在说他之前,我似乎先应该说说老舍先生。

老舍的短篇小说也是我2016年的一场遭遇战,起因与我的大学同学赵雪芹有关。2016年是老舍先生去世50周年,按照版权法,从2017年开始,老舍的所有作品将转为公版。而由于改编自老舍短篇小说的电影《不成问题的问题》也即将上映,赵雪芹就想编一本《老舍短篇小说精选》,在她所供职的出版社推出。这样,她就把这个活儿派到了我的头上。

老舍先生的小说,我以前是读过不少长篇的,但他的短篇却读得并不周全。为了借机补课,我大包大揽,并在老舍先生辞世50周年的日子里摆开架势:先读《老舍文集》电子版———在电脑上读,手机上瞧,kindle上看;后读纸版———干脆买回一套《老舍小说全集》(长江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待70多个短篇集中读完,已是昏天黑地,眼冒金星,故事和人物都开始串门了。

坦率地说,老舍的短篇小说并非篇篇都好,这与他一开始不拿短篇当回事有关,或者是许多稿子赶得急,他确实来不及仔细推敲(老舍把第一个短篇小说集命名为《赶集》,并在序中解释道:“这里的‘赶集不是逢一四七或二五八到集上去卖两只鸡或买二斗米的意思,不是;这是说这本集子里的十几篇东西都是赶出来的。”)。但老舍毕竟是老舍,他的不少短篇写得还是相当有水准的。记得王朔在《我看老舍》中说:“我喜欢老舍的都是他那些‘说话的作品。”这次读老舍,我就琢磨过他怎样让人物说话。而翻阅《老舍文集》,他关于说话、语言、表达的文章还真是不少。例如,他写过《我的“话”》,他说过:“好文章不仅让人愿意念,还要让人念了,觉得口腔是舒服的。随便你拿李白或杜甫的诗来念,你都会觉得口腔是舒服的,因为在用哪一个字时,他们便抓住了那个字的声音之美。以杜甫的‘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来说吧,‘连三两字,舌头不用更换位置就念下去了,很舒服。在‘家书抵万金里,假如你把‘抵字换成‘值字,那就别扭了。”(《老舍文集》第16卷,P107)我总觉得,能在声音层面体味语言的人,才可真正领悟语言之美,美文之妙。从这个意义上说,把老舍称作语言大师是一点都不为过的,他确实把口语化的表达演练到了一个境界。

赵树理也是这样一位口语表达大师。在1949年之后的岁月里,老舍与赵树理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他们在文学大众化、通俗化的思路上有许多相似之处。更令人玩味的是,两位作家几乎都不为同代作家写评论,但他们却都为对方写过一篇:《〈方珍珠〉剧本读后感》(1950),《读〈套不住的手〉》(1960)。后者说:“看看树理同志这篇新作是有好处的。他的文字是多么从容而严整啊!他好像一点力气也没费,事实上可是字斟句酌,没有轻易放过一个字去。是的,我们从字里行间看到他的亲切微笑,可也别忘了他的劳心焦思,一字不苟的极其严肃的工作态度。”(《老舍文集》第16卷,P609)老舍如此夸赞赵树理,自然可以在“惺惺相惜”的层面进行解读,但他“压在纸背的心情”又是什么呢?

实际上,我正是在“遭遇”过老舍之后进入到重读赵树理的状态中的。2016年是赵树理诞辰110周年,中国赵树理研究会会长赵魁元先生则在春天和夏天各打一次电话,嘱我写文章并回家乡参加赵树理的纪念大会。为了使我接招,他还考了我一回,顺便给我布置了一道作文题:你觉得莫言与赵树理有没有关系?他问。应该有吧。我说。哪里有关系?他紧追不舍。民间文化!我斩钉截铁。好,那你以后就可以做做这方面的研究,写成一本书。

后来,当莫言在作代会上“拍案而起”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忽然蹦出一个题目:《从赵树理到莫言:文学内外的话语表达》。这个题目让我激动了一中午,我甚至想马上把它带到一场演讲之中。但冷静之后,我还是决定暂时放弃,因为我还没想好讲述它的言说策略。

这大概要归功于赵魁元先生的提醒。其实,即便没有他的提醒,我2016年也是计划着重读一遍赵树理的。自从我在1996年第一次全面阅读赵树理后,每过十年,我都要重新面对他的全集。十年一看赵树理,我想通过这种“看”,看看我的眼光是否有所长进。我手头有两种版本的《赵树理全集》,这一次启用的是2006年大众文艺出版社出版的那个六卷本,重点阅读的是后三卷。

从《登记》(1950)到《卖烟叶》(1964),从《对〈金锁〉问题的检讨》(1950)到《回忆历史认识自己》(1966),我把赵树理1949年之后的所有文本差不多都读了一遍。为了把赵树理读得更透彻些,我还重读或新读了研究赵树理的一些著作。这些著作有席扬的《多维整合与雅俗同构———赵树理和“山药蛋派”新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版),陈为人的《插错“搭子”的一张牌:重新解读赵树理》(广东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刘旭的《赵树理文学的叙事模式研究》(北岳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李国华的《农民的说理世界:赵树理小说的形式与政治》(上海书店出版社2016年版),贺桂梅的《赵树理文学与乡土中国现代性》(北岳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等,论文也下载打印了一大堆。读过一些最新的研究成果后,我隐隐有一种担忧。在新左派和趋近新左的学者那里,赵树理似乎已是另一种样子。这意味着赵树理是不是已被“过度阐释”了?

这次重读赵树理,最让我兴奋的发现其实是在文学场域之外。赵树理的小说固然是值得分析的———事实上,这么多年来研究者感兴趣的无疑还是他的小说;但是,小说之外的各类非文学文本(如各类会议的发言或讲话、书信、检讨书等)却更耐人寻味。我以为,如果要对赵树理做出全面解读,仅仅面对他的文学创作是远远不够的,更需要重视他在文学场域之外的所作所为。因为赵树理不仅是文学中人,更是组织中人和农民中人,许多时候,赵树理其实并不以作家的身份出场,而是作为一个“通天彻地”的干部亮相。那么,在尽党员之责和为农民说话的层面上,赵树理又有哪些表现呢?他的那些文学之外的声音如何与文学之内的话语构成了一种复杂的互动关系?

正是在这种里里外外的阅读和来来回回的打量中,我意识到赵树理20世纪50年代中后期写出去的几封关于农业问题的信非常重要。其中一封是1956年写给长治地委的,但在几个版本的《赵树理全集》中,这封信均为《给长治地委××的信》。这个××是谁呢?带着这个问题我向赵树理研究专家董大中先生请教,并向他直陈我的一些困惑:在向这个××写信时,赵树理反映的主要问题之一是农民普遍吃不饱,但两年之后他写《“锻炼锻炼”》,却塑造出一个人送外号“吃不饱”的落后人物李宝珠。于是问题来了:一方面是赵树理敢于对农民的“吃不饱”仗义执言;另一方面,他又对假装“吃不饱”的李宝珠调侃嘲弄。这岂非文学与现实之间的裂痕?又该如何理解赵树理的这种“症候”?但董老师却不这么认为。他除告诉我××是时任长治地委书记的赵军外,还提醒我好好体会一下《“锻炼锻炼”》。他觉得“赵树理写李宝珠,是正话反说,表面是批评这个人,实际上说的是一种现实情况”。但遗憾的是,重读这篇小说,我却依然没读出正话反说的意味。而检索资料,实际上从20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对于这篇小说的解读便已出现了某种逆转,所谓的“正话反說”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为什么一些学者会如此解读这篇小说呢?这是不是也算一种过度阐释?

这个问题是值得認真思考的,但我这里更想呈现的是阅读过程中发现的另一问题。陈为人先生的《插错“搭子”的一张牌:重新解读赵树理》是当年出版时我就读过的书。这次重读,我一方面感叹作者资料搜集得翔实与完备;另一方面,我又觉得大量的引用难免出错。果然,我在一个地方发现了错误。

关于丁玲与赵树理的矛盾,学界早有研究,这就是所谓的“东西总部胡同之争”。而在谈及这一矛盾时,陈为人把它推到了新中国成立之前:“其实,早在新中国成立之前,丁玲在太行山革命根据地参加了一次农村的骡马大会,在会上她看了赵树理编的秧歌戏《娃娃病了怎么办》,看完后她写了一篇《记砖窑湾骡马大会》,文中谈了看赵树理编的戏后的感受。”(第77页)随后,作者引用了丁玲该文中的一段文字。为说明其错误,我需要将陈书所引文字照录如下:

观众的心情始终被剧情抓得紧紧的。欢喜、愤怒、悲哀都跟着剧情走。这幕戏虽然是两天之中赶出来的,粗糙生疏都有,但因为内容全是根据当地最近的事实编成的,所以很吸引人而又感动人。大家看后都说,这戏太好了,它告诉咱们娃娃病了怎么办,这实在是件大事!接着虽然还有旧戏《长坂坡》,但观众总不像先前一样那么感情激动、那么被吸引了。当他们回家之后,也只有前一幕会长期留在他们心上,温习着这个问题:“娃娃病了怎么办?”这就是产生“问题小说”的土壤。农村中一些亟须解决的问题,经过赵树理的艺术加工,变成了老百姓所希望看到的那样:明快、简约、色调鲜明、充满对比、一边是对,一边是错。再从赵树理个人的主观愿望来看,我们同样没有理由责备他。他说过:“大家都说我是这个家那个家,其实我并不是———假如一定要说成个家,那我只不过是个热心家。”这句话确非客套。就其本质而言,赵树理不是个艺术家,而是个热心群众事业的老杨式干部。参加革命后,以往种种颠沛流离,求告无门的辛酸遭遇,梦魇般地压在他的心头。作为一个共产党员,一个与人民血肉相连的革命战士,强烈的责任感使他比农民自身还要迫切地希望改变农村落后、贫穷、愚昧的面貌,正是为了又快又好地开展农村工作,他才借助于文学创作的。(第77—78页)

在引用了这段文字之后,作者接着写道:“文章中,丁玲虽然也写了赵树理所编的戏在农民群众中受到的欢迎程度,也强调说‘我们没有理由去责备他等,但俗话说,说话听声,锣鼓听音。丁玲一句‘就其本质而言,赵树理不是个艺术家,而是个热心群众事业的老杨式干部,一语道破天机,丁玲的话说得话中有话弦外有音,它代表了当年延安文化人对赵树理的不屑和贬抑。”(第78页)

实际上,这段引文及作者此前此后的交代与解读有三处错误。一、丁玲确实写过一篇《记砖窑湾骡马大会》(《丁玲全集》第5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的文章,但砖窑湾在陕西的安塞县,并非太行山革命根据地。二、丁玲写道,砖窑湾“人口的死亡率大,尤其是娃娃”。“所以难民工厂特别赶编排赶排了一幕《娃娃病了怎么办?》,准备在这天上演。”(P223)这意味着秧歌戏《娃娃病了怎么办?》并非赵树理所编。三、最大问题还在于,丁玲在此文中根本没有提及赵树理。她写到“温习着这个问题:‘娃娃病了怎么办?”时另起一段,简单交代了几句第三天老百姓看戏的情景,就结束了这篇文章。这就意味着陈书所引的“这就是产生‘问题小说的土壤”之后的那一段文字,并非出自丁玲之手。

既然丁玲没说过这番话,那所言者究竟是谁呢?我非常好奇,也颇费了一番周折,才查到了它的出处。原来,在《赵树理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中,戴光中先引了丁玲《记砖窑湾骡马大会》中的两段文字,然后便用另两段文字展开了自己的分析(参见该书第246—247页),陈为人在抄录时把这四段文字抄成了一段,也把戴光中的论述抄成了丁玲的说法。

本来我以为就是抄错了,但作者紧接着又分析一番,给人的感觉就完全成了丁玲的说法。而这种错讹已波及研究者那里。例如,钱理群先生在《赵树理身份的三重性与暧昧性———赵树理建国后的处境、心境与命运(上)》(《黄河》2015年第1期)转引了陈文说法,以此作为其中的一条论据:“这就意味着,赵树理这样的革命文艺工作者就将他们原来信奉的知识分子改造农民的‘五四启蒙主义,改换为党对农民的改造,思想引导和领导。赵树理也就获得了一个新的身份。这就是丁玲所说的,‘就其本质而言,赵树理不是个艺术家,而是个热心群众事业的老杨式干部(按,老杨是赵树理的小说《李有才板话》里的人物)。”(第78页)

既然已经以讹传讹,我犹豫再三,觉得还是有必要把它指出来,以免继续扩大影响。这也算我重读赵树理过程中的一个额外收获吧。

赵树理这场战役还没打出个模样,我便收到了二十一世纪出版社的模拟样书:《并世双星:汤显祖与莎士比亚》。这是李建军的著作,我答应不但要读,而且要出席这本书的出版座谈会。在前往深圳参加“第二届华文领读者大奖颁奖典礼”速去速回的飞机上,我读完了这部长达39万字的厚书,很是感慨,随后又写出6000字的读后感:《纸背心情与气盛言宜》。我在此文的结尾处写道:“与李建军读的书和研究对象相比,我是既羡慕又惭愧。因为我研究大众文化,面对的往往是二三流甚至不入流的文本,而他面对的则是一流的经典作品。当他读着营养丰富的莎士比亚和汤显祖时,我看的却可能是清汤寡水的《我不是潘金莲》。所以我时常念叨:研究大众文化,研究得我越来越没文化了。这就是我羡慕和惭愧的原因。”

这是实话实说。我读李建军的著作文章已不能算少,最近一些年我常常发现,他为文时语言讲究,用词古雅,写出的一些字我都不认识(例如,他说“世极箏鍃,万事艰难”,这“箏鍃”二字我就得查字典),这意味着他读了不少古代典籍。而在这本书的座谈会上,有朋友又说起李建军读《史记》颇有心得,顿时让我有了追模之心。于是开完这个会之后我立刻下单,买回来了陈平原的《压在纸背的心情》(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和韩兆琦评注的三卷本《史记》(岳麓书社2012年第2版)。买前者,是因为我写文章曾数次引用过“压在纸背的心情”之说,却是从陈平原先生的其他书中读到的。这一次引用之后,我觉得应该买一本以此为书名的书,以作纪念。买后者,纯粹是为了阅读的方便。记得前些年,我虽进过一套中华书局的《史记》(1982年版),但因为那是竖排繁体字版,就觉得读得不来劲。我是不怕繁体字的,却对竖排本心怀成见,觉得那样一来,便违反了阅读时脑袋的晃动规律。大概正是这个原因,《史记》我一直没有细读。

如今,我已把《史记》放置床头了。我想读一读它,像李建军那样养一养浩然之气。如此这般之后,我自己那种一穷二白没文化的落后面貌是不是就可以稍有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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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陈忠实画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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