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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动的女人

2017-04-24马顿

野草 2016年6期

马顿

第一章人肉搜索

1

走近胡同口的时候,林小青的脸上不由浮现出了笑容。尽管黄粱的电话一直没有打通,但是她知道她的到来一定会让他惊喜,这几年,他不是一直在盼着她来吗?她的脑中出现了那座三进院子的老宅,院里树木斑驳,亭阁幽然,当她踏着冷风和落叶走到黄粱的屋门口,悄悄然地打开门,偷偷溜进去的时候,他一定还在酣睡,而他热腾腾的被窝一直在等待着她,迎接着她,等到她像鱼一样地滑进去,她的一生,就这样注定了,再也不会更改。

林小青上次离开的时候,带走了一副黄粱为她配的钥匙,她以为用不着了,不曾想,她真的又回来了。当她把钥匙插进老宅院厚厚的木门上的锁孔的时候,笑容再次浮上脸庞。或许她真的就幸福了呢。她走下台阶,穿过第一道门洞,踩着松软的落叶走向东厢房。凌晨的天空渗透着墨水似的蓝,天上地下,一片清冷,小院子里,所有的人都还睡着,只有她拖拽皮箱的轻微的声音。她在房门口站住了,深吸一口气,又一次笑起来。然后她打开门,把箱子拖进去,又把门关上,轻手轻脚地向里间走去。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她下意识地掏出手机,用屏幕的亮光来为自己照路。她趴在里间的门框上偷偷向里看了一眼,没有看清,然后,她又把手机举起来,仔细地看了看——床上空无一人。

林小青的心顿时凉了。她打开灯,坐到床上,又给黄粱拨了一次电话。这次,还是关机。他是夜出未归,还是出差了?她记得,她是上周跟他通过一次电话,电话里她说,她说不定就会去北京找他的,她没想到,她会在昨天,那么决绝地,决定当天就走,上午买了票,稍微收拾了一下,下午就坐上了直达北京的火车。在火车上坐稳之后她才给他打的电话,没想到,他关机了。反正他迟早要开机的,反正他迟早要回来的,林小青决定再睡一会儿,等她睡醒了,黄粱也该开机了。于是,她和衣躺在了床上。已经送暖气了,屋里很暖和。想到自己的决定,有些晕眩,就像站在悬崖上,投身向了雾海,一睁眼,已经在这个四合院里了。昨夜的一梦,就是分水岭,岭的这边是短暂的现在,茫茫的未来,而岭的那边,是她过往的二十八年。

她睡着了,又醒了。还没到八点。她睡不着了,她决定出去吃点东西。

胡同的清晨清清爽爽的,热气腾腾的,热热闹闹的,人和车争着路,显示着生的气息。胡同一边的小房子里有各种小吃卖,门口冒着热气,门边贴着红纸做的食谱,人们进进出出,嘴里鼓鼓囊囊。林小青的心里又暖和起来。她走进去,要了点吃的,坐下来,等着时间一分一分地逝去。等她全身都暖和过来之后,已经八点半了,她又给黄粱拨了一次电话。然而,还是没通。她给黄粱办公室拨了过去。有人“喂”了一声。她问,黄粱在吗?那人说——

“哦,已经两天没联系到他了。你是谁?”

林小青愣了。

“他出什么事了?”林小青的慌张溢于言表。

“嗯……他跟领导一块儿出差,应该前天回来的,但是没有回来,电话也打不通。你是谁?”

“我,我是她朋友。”

“女朋友?”

“嗯。”

“哦,你是林小青吧?我是金柏桑,你还记得我吗?”

林小青记得,金柏桑是黄粱的同事,也是好朋友。

“我还以为黄粱去了你那儿不回来了呢。”金柏桑说,“他也没跟你联系?”

“没有。”

“这事儿……你别慌,我们已经报警了,朱雀市公安局正在找他,有消息了我告诉你。”

“我就在北京呢,到底怎么回事呢?”

“嗯……我下班去找你吧。”

“我现在就过去找你!”

林小青再次感到有些晕眩。她打了辆车,匆匆向黄粱的单位而去。她心里很急,却没有用,正是上班高峰期,路上堵得厉害,何况,就算她能飞过去,马上就飞了过去,又能怎么样呢?能让黄粱马上就出现吗?——可是,他到底干什么去了呢?

林小青心思繁乱。

其实北京的初冬是非常容易触动人的情绪的,何况遇到这样的事情呢?林小青在座位上屡屡想站起来,就像坐在一块烧红的铁片上,这一点让出租车司机不由也紧张了起来,唯恐她真的会猛地蹿起来,把车顶给撞坏,或者忽然推开车门闯了出去,让他担负不必要的罪名。着急,着急,着急!终于到了黄粱单位楼下,林小青又打刚才那个电话,金柏桑接了,说,你在门外等我,我马上出去。

看见金柏桑的时候,林小青似乎有种错觉,想把金柏桑当作黄粱。要是现在出现的是黄粱,那该多好啊!

金柏桑拽着林小青的胳膊来到楼侧的停车场上。这里阳光普照,一片明媚,然而,风却很肆虐,似乎被整座楼挡住的风全都溜着墙边儿蹿了过来。他俩说话都需要很大声才能听见。因此,他俩都弯下了腰,把头抵在一起,就像在密谋一件什么事情。

“没有更多的消息。”金柏桑说,“黄粱跟着处长去考察,回来的时候处长让他买下午六点的机票,他买成了第二天早上六点的,到了机场才发现,处长很生气。后来有人退票,处长就先走了,让黄粱第二天走,没想到他半夜离开了宾馆,什么东西也没带,朱雀市那边的人在跟我们这边联系过以后就报了警,昨天报的。——你别着急,肯定没什么事,他那么大人了,还是个男的,不会有事。”

“几个人跟着处长去的?还有谁?”林小青追问。

“没别人了,就他俩。”金柏桑说。

“那你带我去见见你们处长!”

金柏桑愣了一下。“处长昨天晚上又坐飞机去朱雀市了,他帮着去找黄粱了。”

“那怎么办?”林小青想,自己是不是也應该马上去朱雀市,看他们是怎么把黄粱给弄丢的,怎么才能找回来?

“你别着急。”金柏桑说,“你什么时候来的?住哪儿啊?”

林小青说了,又说:“我也想去朱雀市,你告诉我怎么跟你们处长联系?”

金柏桑张大了嘴。“你去也没用,就在家等着消息——等黄粱回来吧,肯定一两天就回来了。”

“那黄粱失踪那天晚上朱雀市的人是不是还跟他在一起?”林小青问。

金柏桑说:“留了一个年轻的陪他在机场宾馆住,那小子一晚上什么也不知道,早上才发现黄粱不见了。你没必要去找他,他也什么都不知道。”

“那他们怎么找?”

金柏桑又是一愣。“他们肯定有他们的办法。”

“……那我应该去把黄粱的东西拿回来。”

“你不用管了,我跟处长说一声,让他拿回来吧。你先回去,我有什么消息再给你打电话。”

林小青不想走,但是金柏桑準备要走了,他说,就这样啊,我先上去了,然后,就转过了身。林小青看着地面,阳光照耀的地面,有些发呆。金柏桑又转过身来,说,你有什么需要就给我打电话。他匆匆走过来,递给林小青一张名片,然后,就消失在了大楼的拐角。

林小青朝天上看一眼,心里茫然无边。

2

初冬的阳光苍白地照在古老的院子里,在地上映出许多影子,树的影子,和房屋的影子,全都显得那么苍凉,萧瑟。阳光也透进了屋来,后来就移走了,消失不见了。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林小青给黄粱打了一天的电话,那只电话一点都不体谅她的苦心。她希望金柏桑能尽快给她带来点什么消息,但是金柏桑就像是个绝缘体,一点也感受不到她的焦急。她忍不住就给金柏桑打了过去,问他要那个人的电话——就是在朱雀市的最后一晚,陪着金柏桑的那人。金柏桑无奈,把小陈的手机号码告给了她。

林小青问:“那天晚上,黄粱都跟你聊什么了?他有没有说过什么?”

小陈说:“没聊什么啊,我都跟警察说了,没聊什么,只是互相问了问各自单位的情况,然后就看电视,看了一会儿就睡着了。黄粱不是买错机票挨领导批评了吗?他也只是发了几句牢骚,说是卖票的人搞错了,不是他的错。别的就没说什么,只是说他的股票赔了,全赔进去了,我也没好意思问他赔了多少。别的就没什么了,闲聊呢,也记不住都说了些什么。”

林小青知道黄粱炒股的事,有一段时间黄粱说他的运气来了,到处问人借钱,后来还真让他挣了十几万。他比较谨慎,一收回来赶紧把借的钱全还了。那段时间黄粱很兴奋,给千里之外的林小青打电话,说,这次你可以来了,你来了就别再走了,咱俩结婚——我就要买房子了,给咱俩买套房子。后来,黄粱果真办了公积金贷款,买了一套90平米的房子——期房,一年以后就可以住了。

“他走的时候什么也没带吗?那他的行李呢?”

“他就带了个皮箱,我已经交给邓处长了,邓处长明天就坐飞机回去——对了,公安通知他家里人了,他家里人说是要过来看看,公安没让来,他家里人就说,那得到北京去找他们单位领导,他们想问清楚黄粱是怎么丢的,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他们说要让单位负责。”

林小青心里一凛。

“他们说什么时候来了吗?”

“没有。”

林小青在北京住的那段时间,黄粱说过要带她回老家去见他的父母,但是一直都没有时间,就没见成。她从心里来说是害怕见家长的,她怕被人审视,被人挑剔。没想到这次会因为黄粱的失踪和他们见面——要是黄粱真的出什么事了,他们会来闹事吗?

跟小陈通过电话,林小青就一直在屋里躺着看电视,虽然看不进去。她再没出过门,将就着吃了点上火车时买的水果和饼干,就算吃过午饭了。她一直在猜测黄粱失踪的原因。炒股赔了?那算什么,接着赚么。挨领导骂,心里不痛快了?你上班也不是一年两年了,这点承受力都没有?出门被人抢了找不着路了?被车撞了?被人骗走了?……怎么会呢!后来她听见院子里有了人声,有人下班回来了。然后,天黑了。幽暗的院子里,有房间亮起了灯。林小青在黑暗里躺着,着急着——金柏桑,该给点什么消息了吧?然而,一直没有,直到她饥肠辘辘了,金柏桑都没给她打来电话——你不打,那我打吧!

电话一响,金柏桑就接了。林小青还怕金柏桑在路上,打电话他听不见,或者人家正在吃饭呢,打扰人家,没想到担心都多余了。金柏桑说,他还在单位,加班呢,这些天单位正在接受审计,忙得不行。又说,处长可能明天就回来了,一点黄粱的消息也没有。林小青说,哦。然后,金柏桑就挂了电话。

第二天还是没有消息。林小青想出去找找工作,又觉得黄粱没有下落,她找工作也没有意义,可是总在屋里躺着,也不是个事儿,最终还是走出门去,买了份报纸,看哪儿有招人的,什么时间有招聘会,分分心,打发一下时间。在外面逛了一天,临近下班时间,她给一个在北京上班的好朋友打了个电话,说她来北京了,看她晚上有没有时间出来见一见。那朋友很高兴地答应出来见面,就约在了后海,晚上一块儿吃饭。

那朋友也是林小青原来的同事,在一家软件公司做销售,叫袁静。林小青在北京的时候,曾经给袁静和金柏桑牵过红线,不过没成,她跟金柏桑就是因为这事才认识的。那天他们四个人,就是在后海吃的饭,吃完饭,还顺着水边走了走。林小青和黄粱故意走在前面,金柏桑和袁静走在后面,后来他们拐进了胡同里,林小青说,咱俩藏起来吧,她和黄粱就躲到了一座四合院的大门边上,偷偷去看金柏桑和袁静会做些什么。金柏桑和袁静发现他俩不见了,就到处找,打电话。他俩都关机了。袁静说,算了,这俩坏蛋,不找他们了,我自己回去呀。金柏桑一把抓住袁静的手,说,他俩不见了,你别也给丢了呀。袁静在满天月光下看着金柏桑,说,你把我捏疼了。金柏桑不好意思地一笑,放了手。袁静四下里瞅了一遍,说,原路返回去。他俩就往回走了。林小青和黄粱悄悄跟在后面,看他俩还会做些什么。没走几步,金柏桑一回头,发现了他俩,林小青赶紧给他做手势,叫他不要声张。黄粱说,我去跟金柏桑换个位置,看袁静会不会发现。他就蹑手蹑脚地走到前面去,让金柏桑悄悄地落到后面,他追到袁静身边,跟她并排走了。快出胡同口的时候,袁静一扭头,“诶”了一声,说,你不是丢了吗?然后又回身去看后面。林小青和金柏桑大笑。

一见了面,袁静先左右看了看,笑道:“怎么没有人陪着你呀?”

林小青勉强一笑,说:“让谁陪呢?”

袁静说:“嗳,今天打电话的时候也没来得及问你,你这次来是做什么?看人呢还是出差?”

林小青说:“我就是投奔你来了。”

袁静说:“呀,不会吧?到底是投奔谁来了?”

林小青凄然道:“黄粱失踪了。”

袁静惊奇道:“黄粱?你俩不是早就分手了么?破镜重圆啦?说说,怎么回事?”

俩人边说边走,找了家饭店坐了下来。

寒意袭来,来后海买醉、消遣的人明显少了,不过湖水两边依然灯火辉煌,酒吧乐队照样卖力地招揽着顾客,还有一些不明身份的人,向过往的男人口头兜售着他们店里的“女孩”。

“没事儿,”袁静说,“一个大男人,他能出什么事儿呢?说不定他觉得闷了,想躲开所有人放松一下,等他觉得没意思了就回来了——我老公就经常这样说,但是他做不出来。在城里待得时间长了,是容易让人郁闷,出去玩儿几天就调整过来了……”

“你结婚了?”林小青惊奇地问。

“啊,是啊。”袁静笑了起来,“领证儿了,还没办呢,老腾不出时间来。”

“我怎么一点儿也没听说?”林小青像是自言自语。

“哼,你光给黄粱打甜蜜专线了,什么时候给我打过呀?”

林小青的心又往下坠了坠。心道:当初我还给她介绍男朋友呢,现在人家已经结婚了,而我呢,吊着,吊着,等提上来了,怎么发现篮子已经空了。

“又叹气?你别叹气啦,黄粱长得又不是那么帅,你还担心他被别的女人给抢走啊?”袁静说的时候,吐了吐舌头。

林小青发现袁静变了,有些小动作,有些语气,看上去,听上去,是那么嗲,那么可爱。她觉得,袁静现在是一个得到爱的、幸福的女人了。她有些羡慕她。甚至,嫉妒。

“我想去那边找他。”林小青说。

袁静说:“你别傻了,你怎么找?你还是等着他开机吧,回来好好拷问他!”

有两行泪,悄然地滑了下来。林小青赶紧把眼泪擦掉,说:“可是,等着太难受了。”

袁静说:“嗳,要不你在网上发个帖子,说,寻人,某某某——要贴照片啊——跟我约好了在北京再续前缘的,却趁出差的时候临阵脱逃了,估计是被当地姑娘抢了婚,大家帮帮忙,有他行踪的,赶紧告诉我,我一定重赏——免费参加我俩的婚宴!”

林小青看着袁静,沉默了一会儿,说:“人肉搜索!”

两个人坐到九点来钟,袁静说,要不你今晚去我那儿住吧?林小青摇摇头。袁静又说,那我陪你,我不回去了。林小青又摇了摇头。

“你明天还要上班呢,回去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我再找你。”林小青说。

袁静坐上车,林小青一个人慢慢往回走。人肉搜索。她想,不管管不管用,可以试一试,总比这样死等着强吧?……不知道朱雀市的公安,有些什么线索没有?

她又给金柏桑拨了个电话。占线。过了一会儿,她又拨过去。还是占线。等她回到黄粱所住的那座院子里,金柏桑的电话打了过来。

金柏桑气喘吁吁地说:“小青,邓处长跳飞机自杀了,我回头再给你打。”说完,他就挂了。

林小青站在当院,半天没回过神儿来。等她感觉到冷的时候,她同时发现脸上是热的——刚还是热的,马上就又变成了冷的——她又流泪了。她浑身无力,发着抖,而心脏却激烈地、有力地跳着,好像再大一点力,就能冲破这透明的躯壳。然后,她忽然冲到东厢房门口,慌慌张张地打开门,跑进去,打开了电脑。

林小青在“天边网”发了一个帖子,她手机里存有黄粱给她发过来的自拍照,她挑了一张,一块儿发了上去。

这一夜,她一直没有睡着,甚至半夜里还把自己带来的笔记本电脑打开,上网看了看有没有人回复。

她害怕,邓处长的自杀,跟黄粱的失踪有什么联系。

真的这么严重么?难道黄粱也……还是为了什么事逃走了?

怎么会这样!

3

黄粱所在的单位在二环内给没房的年轻人租了一座三进院儿的宅子,虽然在清朝的时候这也是有钱人住的地方,但是现在,由于是平房,它就租不上价钱了,就算自己出钱,也相当划算。住房这一项,为黄粱省了不少钱。黄粱曾经对林小青说,买的那套房,有点儿远,可以先租出去,咱俩就先住在这儿,用攒下的钱再在附近买一套商品房。林小青笑他,说,你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啊?黄粱说,你别打击我,我正想别的办法挣钱呢。林小青说,什么办法?黄粱说,正想呢。林小青觉得,像黄粱这么现实的人,应该不会像那个姓邓的处长那样想不开。可是,他要真的遇上什么麻烦呢?

天快亮的時候,林小青撑不住,终于迷迷糊糊,坠入了蓝色的梦中。她看见一架黑色的飞机,就像个飞机的影子似地,在夜空中穿梭,就像一条巨大的鱼劈水而行。飞机不断地掠过从月亮那里发散出来的大片的乌云,渐渐向那个发光的大圆球接近。终于,它击中了月亮,一瞬间碎裂成无数片,却无声无息。碎片从天空中落下,其中一片,直直地向这座院子砸来。忽然它在半空中打开了降落伞,然而,那伞刚一张开,就被劲风斜斜地吹上了天,一个蓝黑色的人形重重地砸断一片树枝,掉落在地上。林小青叫一声:“黄粱!”醒了。

太阳已经出来了,不过,只照在对面的墙上。金柏桑一直没打来电话。林小青想,那肯定是没有黄粱的消息。至于邓处长的跳飞机,那就是别人的事了。她懒懒地躺在床上不想动,只是下意识地拽过笔记本电脑来,上网打开了她昨晚发的那个帖子。

已经有人回复了,这些夜猫子。照样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还真想帮助她,但他们什么都提供不了,除了一点点口头上的安慰。饼干还有,她就吃了几片。她搜索了一下招聘信息,发了几封简历。中午的时候,太阳移动到了院子中间,她觉得阳光太好了,就决定站起来,出去走一走。

刚要出门,袁静打来了电话,问她怎么样了。她说了邓处长的事。袁静先是惊疑地“啊”了一声,接着就笑起来,说,黄粱的处长可真有才,居然能想到跳飞机,他可太有创意了。林小青没说什么。袁静说,他肯定是贪污了,被查出来了,畏罪自杀,这几年老有这样的事儿。林小青说,黄粱可是跟他一块儿出差的时候失踪的,他是在找黄粱回来的飞机上出的事。袁静说,那没什么,领导的事,跟下属有什么关系?黄粱又不是管钱的,你别胡思乱想。

漫无目的地在胡同里转来转去,林小青就迷了路了。她索性继续顺着路走,走来走去,来到了大街上。看着看似任劳任怨的过街天桥和桥下穿梭的各种车辆,林小青打了个寒战。她真怕黄粱陷入了什么事情,一时想不开,从天桥上跳下来。那么,这时候金柏桑不打来电话,也是好事,起码证明黄粱没有出事。她坐上公交车,又回到了来处。

林小青买了一堆方便面,作为未来几天的食物。她还没找到工作,她不敢花钱。她也懒得每天跑出去吃。一进屋,她就又打开了电脑。真有那么多人会对你这事感兴趣吗?那个男人,说不定躲到哪儿花天酒地去了呢。一则新闻吸引了她:某部下属事业单位一处长跳飞机自杀。这么快?!现在的新闻真了不得。处长在从某地回京的飞机上,趁人不注意,打开紧急通道口跳了下去,未背降落伞。今晨,搜救队在京外丛山中找到了尸体。由于是出公差途中出的事,家属到单位讨说法。单位领导称,邓氏近几日情绪不太正常,有抑郁倾向。出差目的:协助当地警方寻找本单位失踪工作人员。林小青犹豫了一会儿,把这则新闻贴到了寻找黄粱的帖子后面。

院子里传来说话声,林小青以为有人下班回来了,看一眼电脑上的时间显示,却不对。一扭头,只见两个男人,像是朝东厢房走来。眼睛跟过去,那俩人果然走到了屋门口,听见钥匙“哗啦啦”响了一阵,门上一响,他们就走了进来。

林小青坐在里间的床上,屏住了呼吸。

“就这地方,”一个人说,“你先住下,别到别的屋子里去串门儿。”

“我谁也不认识,串甚门儿呢。”另一个说。

“那你就在这儿待着吧,我们单位你就别再去了,有黄粱的消息我们会告诉你。”

“我不能老待着,你们还是得先给我找个活儿干,你们把我小舅子弄没了,我再贴着钱在这儿干等,你说这说得过去吗?”

“就是说么,你没必要在北京干等着,还不如回去,有事儿我们自然会跟黄粱家里联系。”

“不行,万一公安局再找我问什么事儿我不在怎么办?我不跟你说了,你也作不了主,我明天还去找你们主任。”

“行,那你找去吧——这儿的东西有的是黄粱的,有的是公家的,你注意点儿。”

那人一边说话,一边向里间走了过来。林小青捧着电脑,慌忙穿鞋下床。

“咦,你是谁?”说话的人五十来年纪,穿着西式休闲服,棕色皮鞋。

“我是黄粱的女朋友。”林小青靠着床沿站着,说道。

那人回头看一眼,说:“你知道黄粱的事吗?”

林小青点点头。

那人又道:“你一直住在这儿?”

林小青摇摇头,说:“我刚来没几天。”

那人又回头看了一眼。另一个人出现在里间门口。这人个子不高,也穿着西装、皮鞋,然而头发乱蓬蓬的,皮肤也是久经日晒的样子,看不出年纪来。

“你俩不认识?”先头那人说。

林小青又摇摇头,说:“不认识。不过我知道黄粱有个姐夫。”

“那就对了。”那人说,“你俩也算是一家人,你俩商量着办——黄粱跟你联系过吗?”

“没有。”林小青嘟着嘴,晃晃脑袋。

“嗯。那你给我留个电话。我那边还有事儿,我先走了。”

送那人出门的时候,林小青又问了一下黄粱有没有什么消息?他去朱雀市时提的那只箱子,邓处长出事儿之后,谁拿上了?那人——她问知姓徐,说,现在出了人命,公安抓得紧了,这些事儿都得问公安。林小青说,哦。

等林小青转过身来,才忽然明白老徐那句“你俩商量着办”是什么意思。黄粱的姐夫就站在身边,正看着她,似乎有话要问。她也正有话要问他。她站在院门口,挪不动步子。

“你真是黄粱的姐夫?”林小青说。

“那还有假的呐?”那人说。他点了支烟,抽起来。缩头点烟的时候,紧皱着眉头,显得更老了。

“你来这儿干什么呢?”林小青说。她觉得这话说得生硬,有点不好意思。

“姐夫”并没有介意,说:“黄粱找不着了,家里人着急得不行,让我过来看看——黄粱的处长昨夜从飞机上跳下来死了,你听说了吗?”

林小青点点头。

“我今天一来就碰上警察了。”“姐夫”说,“我到了黄粱单位,保安还不让我进,我说我是黄粱姐夫,我找他领导,那俩小孩儿就给楼上打电话,后来就下来一个人,问我找黄粱的领导有什么事。我说你放屁呢,我小舅子丢了,我能有什么事?当然是来看你们领导想了什么法子找人了。那人慌里慌张的,说黄粱的领导出事了,现在单位里乱七八糟的,你来也没什么用,黄粱的事儿有警察呢,你还是回去吧。我说我远远地跑来了刚来你就叫我回去?那我小舅子怎么办?我一定要见你们领导。那人没话说了,就又给楼上打电话。打完电话,他就领我上楼,进了一个办公室。我一看,哎呀,这办公室真大,就摆了一张老板桌,有个当官的坐在那里。我在他对面坐下,领我上去的那人赶紧给我倒茶。我问那当官的,黄粱的事,你们打算怎么办?那当官的说,你别着急,现在警察正帮着找呢,肯定丢不了。还说,本来一个大男人失踪,公安局是不会管的,但是他觉得这是个大事,就从单位出了钱让他们去找,不管想什么办法,都得找着。没想到现在又出了点事,就是黄粱的处长自杀了,死了人,警察就重视起来了,调查处长自杀的人,也要调查黄粱失踪的事,事情就变得复杂了。

“我去的时候公安局就有人在那单位里呢,听说是正调查处长自杀的事哩,那当官的跟我聊了一会儿,就派人去问公安局的人,要不要见我。后来就有人把我带到了一个会议室,里头有两个警察。那俩警察也没有问什么,就问我跟黄粱是什么关系,黄粱最近有没有给家里打电话,都说了些什么。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了他们。我说怎么样呢?现在这事儿有眉目了吗?黄粱不会是讓人给害了吧?有一个警察说,现在还不知道黄粱的失踪跟处长的自杀有没有关系呢,叫我不要瞎联系。我说那你们觉得有没有关系呢?那处长是犯了什么事不得不死呢?黄粱我可知道,他肯定不会干什么犯法的事。那俩警察啥也不说了,问我要了手机号,就让我出来了。我又去找那个当官的,我说我在北京人生地不熟的,也没有地方住,你得给我安排一下。我也不能干等着浪费时间,你得给我找个活儿干。那当官的——后来听说是那儿的主任,比处长官儿还要大,管着处长哩,说现在事儿多得、乱得不行,让我先住下,回头再说别的事儿。我说行,他就派人把我送过来了,说是黄粱的宿舍。”

林小青听明白了:第一,处长的死让大家对黄粱的失踪重视起来了。好的一面是,这对尽快找到黄粱有帮助;不好的一面是,除非黄粱自己说清楚,否则大家都会把他的失踪和处长的死联系起来,并对这两件事背后的“秘密”——不管有没有——产生诸多猜测。第二,“姐夫”先生肯定是要在这儿住了——那我怎么办呢?我去哪儿呢?她不免心里一片凄然。

林小青正在发愣,院门外传来了说话声,还没反应过来,门已经开了,进来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俩人朝林小青和“姐夫”打量了几眼,朝院子里面走去。

“都是审计惹的祸。”那女的说。说完莫名地笑了起来。

林小青看着那女的扭来扭去的、轻佻的屁股,眼里射出了怒火。这些冷血的人。她想。

“别在这儿冻着了,进屋去吧。”“姐夫”说。又点了一支烟。

东厢房的格局很简单,里外两间,里间是卧室,外间也搁着一张床,不过放着杂物,并不住人。中间有一道门,并没有安着门板。

林小青想了一下东厢房里头的样子,说:“你先进去吧,我还有点事。”说完,打开院门,跨了出去。

她把门一带,“咔”地一声,那门就在背后锁上了,把自己隔绝在了院外。

4

袁静?金柏桑?小旅馆?林小青站在门口,犯起了嘀咕。哪儿都不能长住,除非是自己的地方。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她决定上街转一转,看有没有特别便宜的小旅馆。

没走几步,忽然左边墙上门帘一闪,一个小孩从里面跑了出来,在眼前一晃,就奔出了小巷。吓了林小青一跳。她停下来,转过头去。这家人在房子后墙上开了个门儿,两边放着些蜂窝煤之类的杂物,顶上还搭了个棚子。她正寻思的时候,有个男人掀开门帘探出头来,朝小孩消失的方向看去。

“这龟孙子!”那男人嘟哝一声。

“您好,请问您知不知道附近有没有平房出租?”林小青见他就要缩进脑袋去了,赶紧问了一句。

那人向她看来。打量了一眼,说:“里边儿。”脑袋转到门帘后面,大声喊道:“有人租房。”说完,又钻出来,说:“你进来吧。”

林小青满心欢喜。

进了屋,置身于灯光之中,林小青感觉身上一片暖意。刚坐稳,有个胖胖的中年妇女从院子里走了进来。林小青站起来,朝她笑了笑。

“你要租房?”

林小青“嗯”了一声,说:“您这儿有空房?”

“不是我的房,是我代理的房子。你坐,坐下说。”

代理?那不就是中介?“您是说,您帮我找房子,我出代理费,是吧?”

“对。怎么样?行不行?找不着不收费,找着了收一百。比中介便宜多了,中介要收一个月的租金呢。”

林小青有些犹豫。“能不能今天就住进去?”

“现成的房子倒是有,就看你能不能看上了。你几个人住?什么条件?”

“就我一个人。先看房子吧。嗯……我可能住不了多长时间。”

“哟,短租啊?那大概能住多长时间?能不能住满一个月?”

“我也说不准……一个月多少钱?”

“有多的有少的,少的五六百,多的就上千了。”

“能不能按天算?”

“哟,姑娘,按天算你可就不划算了,你不如就租个便宜的,到时候住不满一个月也不心疼。”

“行。现在能不能看房?”

“我得打个电话。”

屋里搁了一张床,把大半地方就给占去了。床头挨着正门口的一边摆着只高脚的小方凳,上面放着只红色的电话机。代理大姐挪过身子去,歪在床头拨了个电话。说了几句话,把电话扣了,说:“等一会儿,一会儿回过电话来看房东有没有空儿。”

俩人聊了几句。代理大姐说,这房子是她跟别人一块儿代理的,一个老太太。房东要六百,她可以给林小青搞到五百。一会儿电话响了,那头儿说,可以。林小青就跟着她去看房。

从屋子的正门出来,林小青才发现,这家的院子真是够小的,就窄窄的一条儿,一出门迎面就是另一座小房子,房子两侧都走得通。大概原来是个小四合院,又在院子里头盖了这么个小东西。绕出去,是一条窄巷。林小青跟着代理大姐拐来拐去,走了大概十来分钟,看见个老太太站在另一座四合院的门口,正朝这边张望。打过招呼,林小青又跟着她俩往前走。那俩人在前面聊着林小青要看的那房,老太太说,房东要价五百,她可以让她再让点儿,看四百五行不行。代理大姐大声说,不是说的六百吗?不尴不尬地笑了两声,又说,看这小姑娘人挺不错的,能便宜就尽量让房东便宜一点儿。老太太说,就是,反正多了也不是咱俩的,咱俩统共就挣五十块钱的跑腿钱。代理大姐说,老太太你走快点儿,真磨叽!

一条大胡同边儿上的院子。院子不太规则。进门右拐,再左拐,老太太站在右首一个亮着灯的房间外,敲了敲门。开门的也是个老太太。

林小青打量了一下。统共一间房,离门两尺的地方打了个隔断,隔出来的那一窄条儿地方,尽头有个铁炉子,有铁皮烟筒顺着墙角伸到屋顶,穿过隔断,在里屋绕了半圈儿,又从斜对着的墙角钻了出去。隔断上半截安着玻璃窗,跟房门相对的地方也装着一扇门,看来既是为了保温,也能防止煤气中毒。屋子里有张大床,有衣柜,有桌子、椅子,有电视,墙角还竖着一台耷拉着脑袋的电风扇。

两个老太太一个中年妇女,都坐下来盯着林小青看。

“你看行吗?我这房子一直沒断过人住,很干净,一个人住的话很宽敞。外面有炉子,有蜂窝煤,可以烧水、做饭,烧起来就暖和了。公共卫生间就在院子门口。”

还得自己生炉子。

“有没有有暖气的房子?”林小青问。

代理大姐道:“哎哟,这儿可都是平房啊,哪儿来的暖气?都是自家烧的。”

“你家旁边那座院子里就有暖气。”林小青说。

“哦,那个呀?那都是少数,我跟它就隔一堵墙,还是烧的蜂窝煤呢。你不是想住便宜的吗?有暖气的那价钱可就不一样了,还不好找。”

林小青记得,她原先住在黄粱那儿的时候,那间房是一个月三百的租金。

“这房多少钱?”

“五百。”房东老太太看了看另外两个人。

“四百五吧,小姑娘一个人,也不容易。”代理大姐说。

“四百,”林小青说,“四百我就租。”

“那就四百吧。”房东老太太说。“得押一个月的租金。”

“那就签合同吧。”代理大姐说。

房东老太太从怀里掏出两张纸来,递给林小青,说:“你看看。”

在代理大姐的指导下,林小青和房东老太太签了一个月的合同。林小青翻看钱包,钱不够,问附近有没有取款机。代理大姐说,有,我带你去。俩人就相跟着出来了。

代理大姐在路上做林小青的工作,说,代理费咱俩不是说好的一百么?我也帮着给你把租金降下来了,咱还按这个价钱算,你先给我五十,一会儿当着老太太的面再给五十,我跟她两个人分那五十。林小青说,你可真会做买卖,我要有你这本事就好了。代理大姐“嘿嘿”笑了两声,说,你这话就是寒碜我了,我怎么能跟你比?小姑娘一看就是個白领,整天坐办公室的,哪像我这没工作的,只能挣这点跑腿钱。林小青叹了口气。

回来交了钱,林小青说,我没生过炉子,不会弄,你们能不能帮我把炉子生好?代理大姐说,我来弄。一边生炉子,一边教给林小青注意事项。那俩老太太先走了。这边炉子生好,代理大姐也走了。林小青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站起来,锁好门,向那座三进院子的宅子走去。

“姐夫”正在看电视,见林小青回来,问她吃饭了没有?林小青说,吃过了。就去收拾她的东西。“姐夫”问,你去哪儿?林小青说,她有个好朋友在北京,她去跟她作伴儿。“姐夫”说,不会是我把你撵走的吧?你不用走,你住里边,我把外边的床收拾一下住外边,不会打扰你。林小青说,不用了。

黄粱有一套富余的被褥,被子是蚕丝的,很轻,林小青把它们捆起来,左手提着被褥,右手拉着箱子,背上背着双肩包,像要踏上万里征程的战士一般,走出院来。

夜风吹来,她不禁打了个寒战。

“姐夫”早就多次向黄粱提出过要求,让他给他在北京找份活儿干,黄粱很头疼,也想过办法,但都没有办成。没想到黄粱失踪了,“姐夫”倒有了来北京的理由,并且看上去,对在北京获得一份工作的信心更足了。林小青不解:这是为了什么呢?北京真就那么好吗?这么争先恐后地来!

她擦擦眼泪,真想哭出声来。

进了新居,放下行李,林小青到院子当中的水龙头上接了壶水,把壶坐到炉子上,进了里间,趴到床上,又打开了电脑。

屋子里已经暖和起来了。

有了更多的回贴,对黄粱的失踪做出了种种猜测。有的说他被邓处长灭了口了,后来邓处长发现自己怎么也躲不过去,就选择了自杀;有的说黄粱肯定是携巨款潜逃了,邓处长追不回这些钱来,郁闷得不行,就从飞机上来了次蹦极;有的说其实黄粱和处长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俩人因为同样的原因,一个失踪,一个自杀,失踪的那个除非也死了,不然一定会被绳之以法等等。

没有说话负责任的。

水开了。林小青泡上方便面,打开电视,看了起来。

第二章命运的刀口

1

有人说,北京机会多,容易找工作。也有人说,工作倒是不难找,关键是工作好不好。还有人说,在哪儿生活不重要,重要的是生活得好不好。不管人们怎么说,都没有否认一件事,就是,人都是有选择的,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黄粱和林小青来北京,都是自己选择的,甚至黄粱的姐夫来北京,也是自己选择的。然而,很多时候,一个人选择了梦想,梦想却把他交给了现实,而现实是复杂的,它并不存在于头脑之中,因此,许多事情,是人无法预知的。就像现在,林小青作出了一个选择,这个选择却让她崴了脚。

林小青和黄粱住在一起之后,她就像别的混在北京的女孩一样,做起了做房奴的梦——贷款买套房,俩人一起供。然后,结婚,生子,拉扯孩子长大,重复无数人重复过的一生。他俩比别人还有个优势,他们有这间简陋的平房住,可以把新房租出去,用房租来减轻还贷的压力。这样来看,他们的小日子肯定会幸福,因为他们对生活并没有过分的要求,保证生存,追求越来越好的生活,不强求出人头地,不要出名,不要暴富,这还不容易做到吗?然而,生活总有节外生枝的时候,那一年,林小青的母亲忽然发现得了重病。

选择不变心地离开,是出于无奈。当初林小青选择来北京上学,选择留在北京,选择跟黄粱生活在一起,都是出于心中所想,并且每走一步,都是在远离父母。可是,所有的努力,都在得知母亲重病的那一刻崩溃了。她先回去了一趟。然后,匆匆地来北京,辞职,打包,跟黄粱告别,又匆匆地回去了。也许这一天是早已注定的,不管千里万里,你总得回去,因为你只有一个母亲,而母亲也只有一个你。然后,她留下了。母亲得的是种需要有人贴身陪护的病。

林小青在一家会展公司找了份工作。平时坐在办公室里给人打电话,找合作、拉企业,跟同事们抢客户,揽资源。搞活动的时候,就上会场实施人盯人的战术,保证自己的客户能够按要求交出钱来。她们是根据业务量来发奖金的。有时候需要住在宾馆,林小青只能请假,她跟父亲还要交接班。这样做了一年多。由于接触的人多,也有向她表达好感的,还有想跟她发展情人关系的。林小青渐渐发现,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眼睛,他们总会拿自己的眼光来丈量别人的身份,希望别人能削足适履。她很冷淡。忘掉黄粱并不难,她也这么大年纪了,又不是第一次跟男人交往,而且,当她决定回老家的时候,就已经对两人的关系做出了了断,把自己的将来交给了这个远离北京,自己转了一圈儿又回来的,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母亲也会叹气,自责,向她唠叨,希望她能早早找个人家,嫁了。然而,她就是冷淡。母亲说,她不能拖累她,要是她在床上躺上个三年五年,女儿的事情就拖上个三年五年,那女儿也成老女人了,实在不能拖。小青并不埋怨母亲,只是心里烦,冷淡。她安慰安慰母亲,对自己说,我要忘掉北京,尽快地,重新适应家在的地方。

黄粱经常打电话来。有时候他会告诉她,他又相亲去了。林小青听得饶有趣味,时不时地“哈哈”大笑,笑完了,心里又酸溜溜的。黄梁告诉她,在她回老家之前,他的股票本来快收获了,难得的一次好收成,不想,她一走,让他乱了方寸,错过了季节,好好的收成,全部打了水漂。林小青叹口气。黄粱又问她,你还回来吗?林小青说,你不是都相亲去了?那么大年纪了,别耽搁了,你那些同学的孩子都会讨小女孩儿欢心了。黄粱问,有人追你吗?林小青说,一大把!说完了,“哈哈”大笑。然后又说,哪有人理我呀,都人老珠黄了,跟我妈差不多了。说完了,又笑。心里掠过一阵凄凉。黄粱紧着说道,那你还是跟我吧!林小青说,行啊,你来我家做女婿吧。黄粱“呵呵”一笑。

母亲走了的那天,林小青感觉恍恍惚惚的,一切都那么不真实。她哭了,却不知道为什么而哭,因为她感觉母亲还活着。她不相信人真的会死,就像每个人都不相信自己会完全消失。然而,母亲确实是不在自己身边了,不管她去了哪里。她必须慢慢承认这个事实。父亲倒显得很坦然,反复说,人走了比活着受罪好,比活着受罪好。林小青看不出父親有多么悲伤,但是她忽然发现父亲比从前迟钝了,老了。他没有老伴儿了,剩下的日子,他将独自度过。不,他还有一个女儿呢!这个继承了他的血脉的女人将在这个城市找到一个男人,组成一个家,然后生个孩子,每天来来回回地上班,下班,逛超市,一日日地消磨着岁月,直到她也老了,除了回忆,再也没有未来——林小青几乎在泪眼里看见了自己的一生。然而,这会是事实吗?

失去了母亲的女人,是孤独的,这份孤独无法填补。休整了两个月后,父亲“偶然地”跟她聊起了这个事情。父亲说,我理解你的心情,要是你心里有人,不管他在哪里,你都赶紧嫁了吧,嫁了人,生了孩子,那个孩子就是你一生的伴儿了,不管孩子走到哪里,你的心里都会是满的,你将不会孤独。林小青回味了半天,无法做出一个回答。日子就这样继续了下去。

第二次选择,似乎比第一次更艰难。第一次是离开一个男人,回到父母身边;第二次还是离开一个男人,却是回到一个可以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人身边,而她要离开的,是那个给了自己生命,现在除了她几乎就一无所有的人,到底何去何从,本该是没有疑义的,可是为什么,人总向往着远处的虚空,那朦胧的海市蜃楼?或许那不是虚空,实实在在地不是虚空,此心安处是吾家,心的归宿,就是身体的归宿,人到了哪里,哪里就会生长起自己需要的一切。或许,正是因为那里会生长起自己需要的一切,所以,才具有吸引力?——当选择显示出它的艰难的时候,人有时候会放弃选择,然而那选择却并没有消失,它只是潜伏了起来,还在隐隐地进行着。表面上,一切都十分平静,甚至显示出了一种扎下根来,渐渐就要枝繁叶茂的样子,然而,忽然有一天,这一切就都显示出了它的假相本质,烟消云散了。

似乎没有任何原因,林小青选择了离开父亲,离开这个城市,再次奔向北京。

林小青在租来的房子里睡了一夜,醒来时脸上凉凉的,身上也不暖和。夜里她就曾冻醒过,只是因为太困了,才没有十分在意,把脱下来的衣服全部盖在身上,就又睡了,而此时,那些衣服已经掉落到一旁。她伸出一支胳膊,把萎顿的衣服拉上来,歪七扭八地盖在被子上,又缩了回去。

鼻尖凉凉的,似乎已经冻成了水晶。太阳还没有出来,外面清亮清亮的。一个不规则的四合院,破旧,斑驳。实在是一个大杂院。床下面摆着一只破了相的旧搪瓷脸盆,是房东留下的,不知道什么年月的物件了,此时里面黄澄澄的一片水,是自己昨夜尿下的,盆底上原本画着两条红色的金鱼,此时在水底似乎活了过来,快乐地游着。屋里还残存着方便面的气味,方便面筒静静地蹲在桌角上,卷曲的纸封给了它一些生动。没有一丝热气。炉火肯定早就熄灭了。她缩在被子里,努力地想回想起些什么来,——昨夜的梦里,母亲到底对自己说了些什么呢?然而什么都想不起来,甚至自己是在什么样的情境下与母亲相遇的,也想不起来了。心里掠过一丝烦躁。她抽过电脑来,掀开,在电源按钮上按一指头,又躺了下去。

今天应该出去买张本地的手机卡,要不,太费钱了。手机要漫游,无线上网也要漫游,应该先解决掉通讯问题。工作倒不着急找,等黄粱回来,可以听听他的主意,说不定他有好路子呢……

打开自己在“天边网”发的那个寻人帖子,她木然地滚动着鼠标,意外地发现网页已经被拉得那么长了。忽然,一张照片掠入眼睛,她不由打了个寒战。那是黄粱!她仔细地盯着黄粱侧对着朝阳的脸,微微眯缝着的眼睛,不由地鼻子一酸,眼窝一热,泪水急遽地流淌下来。往后翻翻,不止一张,前前后后,一共六张照片,有四张是在同一个背景下拍的,都是在一条楼影斑驳的街上,黄粱洒脱颓唐,目光中藏着些许不屑;另两张是背光拍的,阳光打在黄粱的脸上,一片光明,黄粱喉结突出,眼露饥渴,似乎正面对着一家饭馆。林小青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几遍照片,才想到要去看看照片下面的文字。

姐姐你好,我们是白虎中学的学生,看过你的帖子,今天上学的时候看见一个人,很像你要找的那个人。我们跟着他进了一家小旅馆,看着他进了一个房间。他就一个人。你要找他就快点来吧。我们没时间看着他,也不敢上去认。你要找他就跟我们联系吧。

下面是QQ号,还有一个手机号码。

林小青细细地看了几遍,又看了看照片,胸口“咚咚”乱跳。她慌忙拿过手机来,一个键一个键地按了下去。这是昨天晚上回的帖子,不知道这个时候,黄粱是不是已经离开了?甚至,早在他们发帖子的时候黄粱就已经换了地方也说不定……拨号音响了两遍,就有人接听了。

“你好,我是找人的林小青。”林小青有些紧张,有些按捺不住,甚至有些气喘。

“哦。”对方应了一声,就停了下来。一个十几岁的少年。

“黄粱还在不在那家旅馆?”

“……我不知道。昨天放学晚,我没有去看他。”

“那,不是还有人跟你一起吗?他去看了没有?”

“一起?……哦,你等一下。”

沉默。然后,听筒里又有声音响了起来,是另一个人。

“你好,你要找的人还在呢,我昨晚专门去看了,他很好。”这个声音有些流气。“你什么时候来找他?”

“你们那是什么地方?那个旅馆叫什么名字?你能不能帮我问一下那个旅馆的电话?”

“我们这儿是白虎县呀。旅馆叫什么名字?我忘了。是个破旅馆,十块钱一晚上的那种,有没有电话我还不知道呢。”

“那……能不能麻烦你帮我去看一下黄粱还在不在那里?要在的话你让他接个电话好吗?我让他给你钱。”

“我们学校今天要考试,我没时间去。晚上再跟你联系吧。”

林小青急了。然而,正要说什么,那边已经挂了电话。她再打过去,竟然关机了。怎么办?

好在,黄粱确实没出事。可是他怎么了?他怎么一个人跑到那个地方,住那种破旅馆,不跟任何人联系?难道他在躲什么?还是精神出了问题?他不会也自杀吧?她赶紧在网上查了一下白虎县这个地方。没错,黄粱就是在这里失踪的,这个地方,离朱雀市不远。这俩学生怎么这样儿?!

忽然,手机在一旁震动起来,她一把抓过来,一阵惊喜——就是刚才那个号码!

“喂,我跟老师请假了,反正考不过,我帮你去看看你找的那人还在不在。”

还是那个流里流气的声音,这时听起来,竟那么顺耳。林小青一时丧失了语言能力,只是“哦、哦、哦”地应着,竟不知该说什么了。然后,对方又挂了电话。

手臂酸麻。撑在床上趴的时间太长了。她决定起床,洗漱一下,重新把炉子生起来。

暖瓶里有昨晚烧的热水。院子里有水龙头。她把冷热水掺起来,洗过脸,就在屋子里,就着脸盆刷起牙来。这时,手机又响了。动作还挺快!她过去接起来,不想,传来的竟是袁静的声音。

袁静问她干嘛呢,今天有什么安排?她想跟另一位同事,也是林小青原来的一个好朋友,过来看看她。林小青有些犹豫。她不想让她们看见她住在这样的地方。她说,你们不用跑了,我过去见你們吧。袁静说,那也好,你来我家吧。林小青答应了。然后,她说,黄粱有消息了,你说的那个“人肉搜索”,还挺管用。袁静“哇呀呀”怪叫了半天,说,怎么样?他到哪儿风流去了?什么时候回来?林小青说,见了面再说吧,你先上网看看。

省得生炉子了,林小青想。准备出门的时候,才想起来,今天周六了。周六,那两个白虎中学的学生周末还考试?唉,怪不得说学生负担重呢。

2

周末的早晨,一路都没什么人,公交车上的人看上去也都很悠闲。沿途全是熟悉的风景。——事实上,没有任何风景,只不过是一些楼,楼下寄生着一些树。这就是城市,单调的繁华之都。

车走了一大半了,那个号码才回过电话来。说,黄粱还住在那家旅馆,只不过人一大早就出去了,没见着。旅馆老板说,他押了一百块钱,估计还要住好几天。他们给旅馆老板留电话了,人一回来就跟他们联系。林小青有些失望,又有些希望。这次那个流里流气的声音告诉了她一个座机号码,说是旅馆里的。林小青忐忑不安。她叮嘱那个少年,一有消息,赶紧通知她。少年问她,那你不过来?你不过来他要溜掉怎么办?林小青说,我要先跟他通个电话,他要不听我的,我再过去找他。少年又问,要是他跑掉呢?林小青说,不会的,不会的,他是我老公!少年说,那好,有空我们再过去看看。

林小青真想飞过去,把黄粱拽回来。但是,不听到他的声音,怎么敢确定是他呢?长得像的人很多啊!即便是他,他要不回来呢?要是扑个空呢?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她得先问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袁静和林小青的那个朋友,还有袁静的老公,都在。新房子。原先她们三个人都是住的公司的宿舍,租来的,两居室,一共住四个人。现在,袁静已经有自己的房子了。她和黄粱也有了,只要黄粱回来,那房子就是她和他的了。袁静的老公做办公材料生意,说是跟机关搞合作,做得还不错。另外那个朋友,也搬出集体宿舍了,自己买了套小房子,一个人住。一见林小青,袁静就把她引到了电脑前,兴奋地跟她讨论起来。是她出的主意,立竿见影了。袁静指指点点,说,真好,有五湖四海的朋友们帮忙,真好!——你跟他们联系了吗?怎么样啊?

林小青这才发现,她那个帖子的标题,竟然被放到了网站首页,还加了红。它不是独立的,而是一个小专题里的一个小题目。那个专题的题目是:自杀传染在两大人群。这都什么时候的事啊?我这出来才多久一会儿啊?难道是我早上看的时候没注意?林小青有些恍惚。袁静对她说,你看,现在大学生和当官的都在自杀呢,都成传染病了!不过黄粱没事,他肯定没事,他又不是领导。林小青更恍惚了。是啊,黄粱并没有自杀啊!怎么会把一个寻人的帖子搁到这里头呢?难道是因为贴了处长自杀的新闻?难道是因为这事跟处长自杀有些联系?……

袁静说,怎么样,你跟他们联系,都说什么了?林小青收收神,跟她说了。袁静说,那你快打电话呀,给那个旅馆老板打电话,让他直接跟你联系,别靠那俩小屁孩儿了。林小青说,哦,我怎么没想到呢?

电话响了老半天才有人接上,听上去年纪并不大,不是想像中的样子。那人说,啊,我们这儿叫光明旅馆,是有你说的那么个人,有两个学生过来问过,客人回来我告诉你吧。林小青有些激动。别的人也都有些激动。林小青放了心。别的人就更放心了。然后,袁静的老公提议打麻将。袁静说,那就打吧。那个朋友也说,那就打吧。于是,四个人就围坐在了一起。

麻将牌“啪啪”地响,听起来那么清脆悦耳。大家说着闲话,伴着笑声。可是,林小青发现自己渐渐不踏实起来了。有些烦躁。打麻将?打个什么麻将呀!可是,又能去做什么呢?她好似憋了一泡尿,欲尿而不能,于是坐立不安,坐立不安,更加坐立不安……忽然,她猛地站了起来。另外三个人都吃惊地抬起头,向她看来。

“怎么了?”袁静说。

“我要去找他!”林小青说得斩钉截铁。

那三个人都愣了。

“你不等电话了?”袁静的老公说。

“不等了。路上也能打。”

他们三个人多么无忧无虑啊!打麻将!在这样干净漂亮的房子里,几个无忧无虑的人,在麻将声中度过一个悠闲的周末,多么惬意呀!林小青几乎不忍心破坏这样的和谐。可是,那又怎么是自己能忍住的呢?

“说不定一会儿黄粱就打过电话来了,那你不是白跑一趟?”袁静的老公说。

“就是,就是,他要不愿意给你打电话,那你过去又有什么用呢?”袁静附和说。

林小青有些犹豫。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天光透过窗户,在客厅里闪着耀眼的光芒。

“再打几圈儿,咱们出去吃个饭。就不信你老公能那么忍心不理你。”那位朋友说。

看着他们诚恳的眼神,林小青几乎要坐下去了。然而她又不甘心。是他们在陪自己无助的孤单呢,还是自己在陪他们的无聊?是他们需要自己在这里,还是自己不得不在这里?想到昨夜所住的那不堪的小房子,林小青心里一片冰凉。她真的打算要走了。她不能就这样耗下去。她几乎就一无所有了。

就在这时,手机不失时机地响了起来。她赶紧跑到茶几那儿,抓起来。

“姐姐你好,我们见到你老公了,可是他不愿意跟你说话,见到我们他就退了房,一个人出城去了。”

是最早跟她通话的那个中学生。

“他去哪儿了?”

“他坐的去苍龙县的公交车,可能去苍龙县了。我有个朋友跟着他过去了。你快来吧,要不就跟丢了。”

林小青慌了。挂了电话,她就去穿外套。袁静问她黄粱怎么了?她说黄粱要逃,她得赶紧去追他。

“不知道他躲什么呢!他到底犯什么事儿了?”林小青不由哭了起来。

“你别急,你别急,是谁打来的?”袁静过来安慰她。那个朋友也走了过来。

“那个学生。他说黄粱又去了别的地方,他们跟着他呢。我得赶紧过去。”

“那个旅馆老板没来电话吗?你再打电话问问他,看他还有什么消息。”

“这附近有没有卖火车票的?”

“有,有。你先打電话问详细一点情况吧。”

林小青拿起手机,又给那个座机拨了过去。

“喂,找谁?”这次是个女的接的。

“我找你们老板。”

“我们老板不在。”

挂了。

林小青赶紧又拨了过去。占线。等她不情愿地挂掉电话,那个号码马上就呼叫了过来。林小青一阵欢喜。

“喂,你是找人的那个人吧?”

是那个人!林小青忍不住激动。

“我是小青。黄粱回来了吗?”

“哦,他是回来了一趟,不过结了帐就走了。我一直忙,没顾上跟你联系。”

“他说什么了没有?”

“没有。不过王鹤……就是那两个学生,他们跟他见了一面,然后就跟着他走了。他俩替你跟着他呢,你赶快跟他俩联系吧。”

那我应该去白虎还是苍龙呢?林小青又给那个手机号拨了过去。

“喂,你是王鹤吗?”

“不是,我叫刘长荣。王鹤跟着你老公去苍龙了。”

“那我应该去哪儿找你们?”

“你来白虎吧,王鹤有了消息会告诉我的。”

“那你告诉我他的手机号,我给他打个电话。”

“干嘛呀?”

“他不是跟我老公在一起吗?我想跟我老公说句话。”

“王鹤没有手机。”

林小青一愣。

屋里那三个人静悄悄地,都在看着她打电话。她无助地看他们一眼。这件事揪住了她。她必须马上就走,不再听任何局外人的意见。没有人能真正体会她的心境。

“附近有没有卖火车票的?”她再次问道。

“有倒是有,不过你真的要一个人去呀?”袁静的老公说。

林小青坚定地“嗯”了一声。

袁静的老公看着袁静。袁静看看那个朋友,又看看林小青。林小青看他们一遍,掉头就走。

“嗳,我带你去。”袁静追了上来。

袁静和那个朋友一块儿陪林小青走出小区,走向火车票代售点。她俩一路劝着林小青,林小青就是不言语。不是说已经报警了么?怎么警察那边就没有一点儿消息?袁静表示了她的怀疑。要不跟公安局联系一下?或者跟黄粱单位联系一下?哎呀,也不行,要是黄粱真的是在躲什么呢?就是,多大的事啊,怎么连林小青他都不愿意联系了呢?两个小女人在身边问问答答,叽叽喳喳,搞得林小青很烦。她觉得谁都不可信。黄粱似乎成了一块陨石,没有人看见他陨落的轨迹,而她与这块陨石原本是一体的,早在进入地球大气层之前就已经分离,被他抛弃,孤零零地落到地上。现在,她要去找他了,她要与他重新融为一体。他们都是被抛弃的,他们要合在一起,相互依靠。

买好了票,袁静要林小青再回她家去,晚上直接从她家走。林小青摇了摇头。她不能不拿些行李。袁静又出主意,到时候让她老公开车去送林小青,提前一点去她那儿拿行李。林小青不同意。袁静说,那就先吃饭,吃完了饭咱们三个在家聊天儿,让我老公去你那儿拿行李。那位朋友在旁边就笑,说你这是什么主意,你老公怎么给小青收拾行李?袁静愣了一下,也笑了。那就先吃饭,吃完饭我们送你回去。林小青说,吃啥呀?

袁静把她老公叫下来,几个人在附近一家馆子吃饭。袁静的老公要了瓶啤酒,那位朋友也要喝,就又要了一瓶。袁静的老公对林小青此行有所赞叹,但也有所怀疑,现在有些人通过网络骗钱骗色,不能不防。然而,几个人谈了半天,并没有发现这件事有哪点可疑。但你孤身一人远去陌生之地,仍需多加小心,他们说,有什么事就给我们打电话吧。

吃完饭袁静又要林小青跟他们上去歇会儿,林小青坚持要回去。袁静就让她老公去送林小青。林小青说我还是坐公交吧,你老公喝了酒,怎么能开车呢?小心被罚。袁静叫道,哎呀,怎么忘了这事儿了!埋怨她老公,你怎么就不能不喝?她老公说没事,一瓶啤酒有啥?照样送。林小青不愿意。争了半天,还是一个人坐公交回去了。

没什么可收拾的。人刚来,行李箱还没动过呢。可是不能提着这全部家当去找他,只需要拿出几件内衣来就行了。一个双肩背,就够了。这次远行,跟那年母亲病重,告别黄粱回家,似乎不同,却又不能说没有相同。她想不明白,命运如此折腾,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呢?一下午没事,她本来想给金柏桑打个电话,想想又作罢了。她打开电脑又看了半天,却又心不在焉,只是把音乐开得大大的,让王菲的歌声在屋子里婉转低徊。

天暗下来之后,她出了门。迎接她的是满城的灯火辉煌。

3

一个晴亮亮的天。

下了车,林小青看见一个穿校服的人逆着出站的方向朝她看来,有几个乘客从他身边经过,虽然高低不齐,却都显得那么矮小和邋遢。这人高高的个子,却又一脸稚嫩。黄粱的下落,就托付在他的身上了。好像他的身后,不远处就是黄粱的影子。

俩人几乎没说什么话,就相跟着向站外走去。小刘把林小青引上一辆小面包车,他坐到副驾位上,介绍她跟司机认识。

“我是二级厨师,兼职司机。”司机不等小刘说下去,转过身来,进行自我介绍。

这个人年纪也不大,瘦瘦的,几乎没什么特点,就是头发挺乱。他脸上带着笑。林小青下了火车,看见刘长荣的时候,也笑了。她知道他们笑的含义不同,但是她看见对方笑,心里很轻松。车里一股一股的味道,有香菜的味儿,有生肉的味儿,还有水味儿。这些味道在晨光中渐渐升温,让她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时空已经变迁。

“我姓陈,美女你叫我小陈就行了。我们带你去苍龙县。”

林小青心里一阵激动。同时,肠胃里也传来一阵阵的灼热感。她饿了。

在火车上的时候林小青跟小刘通过电话,知道黄粱果真在苍龙县城住下了,又住在一个小旅馆里。难道,他打算就在这里长期停留了么?要是没有被小刘和他的同学打扰,他是不是就要一直在白虎县城待下去了?难道他在这一带,有什么事必须去做?……这一切就要得到答案了,她的未来将在今天确定。

二级厨师点了支烟,把车窗开了一道缝。出了城,小面包车飞驰起来,车里的烟味儿就淡了。

“你给美女拿瓶水。”二级厨师吩咐小刘。

小刘反身把胳膊伸进林小青座位边上一个纸箱子里。林小青慌忙道,我拿我拿。小刘把她的手挡住,重又伸进去,搜出一瓶水来,给她递过去。林小青拿了,又给司机递过去。司机没回头,说,我有。林小青看小刘一眼,见他又拿了一瓶,就拧开盖,自己喝了。

一路都是浓浓的绿意,相比北京,似乎要模糊了季节。林小青心情极为舒畅。渐渐地,她的眼皮重了起来。她在火车上颠簸了整整一天两夜,只做过零碎的梦,此时,在平坦的公路上,她无奈地滑向了梦的云雾之中。

重重迷雾,许久不能散去。后来一切都消失了。再后来,忽然又是重重迷雾。自己似乎是在御风而行,渐渐逼近前面的亮光。迷雾淡去。一道瀑布挂在眼前。她似乎是站在了一个山崖上的洞窟里,阳光透过瀑布,射入眼帘。然而那水溅在脸上却如此冰凉。忽然,她打个哆嗦,睁开眼来。

浑身无力,四肢似乎已不存在。脸上凉凉的,有水在滑动。上方有一双攥着毛巾的大手。有水滴从毛巾中渗出,向她脸上掉落。脸部本能地一哆嗦。她忽然转过头去。

有张年轻的脸,看着她笑了。这人侧身坐在床上,就坐在她的身边。

她忽然发现,双手双脚,已被紧缚在床上。她的身上盖着一床棉被。恐惧一瞬间刺入心脏。

“你是谁?!”

“我是你男人。”

“这是哪儿?!”

“我家。”

林小青愣了半晌,忽然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

那男的被吓了一跳,慌忙往旁边一闪,后退几步,站在那里看著她。

这似乎不是梦!

林小青仰天大叫,脑中瞬间闪过无数种可能。但别的可能似乎都是虚的,也并没有清晰起来,只有一种可能如阴凉的毒蛇一般盘在头顶。

我被卖了!

然而这怎么会是事实?这种可能性最不可能!

她持续地大叫着,试图把所有的恐惧呼喊出去,试图以这种激烈的方式唤醒自己,从梦中惊醒。

然而身体的感觉让她明白,她确实已遭厄运。

屋外有人高声说话,林小青本能地止住声音,支起了耳朵。

“醒啦?”

“醒了。”

“那没我们事儿了,我们走了。”

“走吧。”

脚步声。

屋里这个瘦高瘦高的小男人,站在屋门口送别跟他说话的人。门外一片惨白的光影。

屋外那声音似乎在遥远的地方听到过。那是谁?

屋门半闭。人影只是一闪,隔着那个小男人,她什么也没有看清。

头疼。

北京。小刘。夜色中的灯火。面包车。火车站。

……二级厨师!

她忽然明白了过来。

然而,这怎么又不会是一个天旋地转的梦呢?

那个小男人转过身,向她走来。

心凉如水,如坠入寒气森森的深渊。

她又大叫,似乎是想唤回刚刚走掉的那几个人。然而心里忽然“咯噔”一下,又收了声。

“你已经卖给我了,你以后就是我媳妇了。”

凭什么?

“你今天还没吃饭吧?我让我爸给你把饭做上。”

那人走了出去。林小青发现,他的右腿有些问题。

我被卖给了一个瘸子。

林小青以为自己会哭,大哭。然而,她的脸上一滴泪也没有。满心都是空落落的感觉。

她的裤子被扔在脚边。

这是一间破屋。

下体潮乎乎的。身上无处不疼。

她的心脏开始扭结。

那个小男人又走了进来,一闪一闪地。他又坐在床边,面对着她,似乎在探询着什么。

“那几个人说你是从北京来的?”

他竟然在笑。

心脏带动着她的胃继续扭结。

她忽然开始痛恨黄粱。开始痛恨自己。痛恨一切人。

“你是从北京来的吗?”

他还在问。

忽然有股烈焰夹带着烟气从胃里喷薄而出:“那几个人是谁?!”

“陈厨子,小刘,还有何泥巴。他们就这么叫的,不知道叫什么。”

“他们是犯人!你知不知道?你也犯了法!”

那小男人一副無所谓的表情:“我们这儿买媳妇的多了。”

他咳嗽了一声。然后,他从兜里摸出一包烟来,叼一支在嘴上,点着,抽了一口,继续盯着她看。

林小青忽然泄了气。

“你花了多少钱?”

“两万——你是不是结过婚呢?”

“我给你两万五,你放了我。”

“你哪儿来的钱?”

“我钱包里有。我的背包呢?”

“哪里有什么背包?他们光把你的人送来了。”

林小青使劲抬起头来,却被双臂上的绳索扯住了不能坐直。

“你赶快去追他们呀!我的包里有电脑、手机、钱包,那不都是钱啊?!”

那小男人抽了一口烟,把胳膊甩下去,平静地说道:“你钱包里能有那么多钱啊?再说了,就算有,能要回来啊?我一个瘸子,怎么撵?”

林小青无力地摔在床上。

她似乎看见那三个人开着面包车,一路开出村庄,她的电脑、手机,这两样她跟外界联系的必备之物,在车座上颠簸着,渐渐与她告别,就像她的一个孩子一个宠物,被别人抢去。

“你是不是结过婚呢?”那小男人又问。

林小青恶狠狠地斜他一眼。

“那三个人欺负你了没有呢?”那人继续问。

“我怀孕了!”林小青说。

小男人拿烟的手抖了一下,烟灰簌地落到衣服上。

“真的?”

“我来这边就是来找我男人的,我跟我男人结婚四五年了。”

小男人低下了头。然后,他又朝林小青看来。

她能听见他的鼻息声。

“反正已经花了钱了,你就是我的了。你要真的怀了孕,你就给我打了!”

他的脸色已经变了。看来这件事对他打击不小。林小青想着破罐子破摔了,反正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她不怕激怒他。但是,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而且,要是真的怀上了这个人的孩子,怎么办呢?

“他们说你二十四了,比我大两岁。”他的目光中满是探询,还有一些负恨。

“我今年二十八岁!”

他还是个小孩啊!太罪恶了!而那将她拐卖来的,竟然还有两个是学生!

“你比我大六岁。”

“你花那么多钱买别人的老婆来干啥?”

“可是你看不出来,你们城里人真会保养。”

林小青心里乱七八糟的,比刚才更乱了。

忽然屋外传来了说话声。一个上年纪的声音跟另一个人打招呼,说,超强来啦?吃了吗?一个年轻的说,吃了,新媳妇呢?上年纪的笑起来,说,屋里呢,你叫二瘪出来端饭。然后,那年轻的高声叫起来,说,二瘪,你爸叫你给新媳妇端饭哩。脚步声就近了。

林小青脸上火辣辣的。

进来一个邋里邋遢的年轻人,敞着怀的中山装已经看不出颜色了,方脸,胡子拉碴的,一迈门槛儿,身子先晃了几晃,走进来,仍然不稳。相比而言,二瘪倒还精神了许多。

“二瘪,你爸让你给你媳妇端饭哩,快给你媳妇端饭去。”这人乐呵呵地,朝这边走来。

二瘪把烟头扔到地上,说:“你给我端去。”

超强“呵呵”一笑,朝床上看一眼,说:“怎么还睡着呢?”回头望望,转身朝另一边的小椅子走去。他一屁股坐下来,费劲地叹口气,又说:“我听见车响,说肯定是给你送媳妇来了,我妈还说不是,你看是吗?”说着,又笑起来。

二瘪命令他:“你给我端饭去!”

超强笑道:“你寻下新媳妇了也不说请我吃饭还叫我给你端饭,这能说得过去吗?你不得请我吃饭呀?”

院子里那个人高声叫道:“二瘪,还不过来端饭干什么呢?”

超强说:“快去,你爸叫你哩,要不当着你媳妇的面打你屁股呀。”

二瘪站起来,一拐一拐地向外走去。

超强低下头,使劲清清嗓子,翻着白眼看林小青一眼,把手伸进口袋里摸来摸去,一边“咦、咦”地叫着,自言自语道:“怎么没带呢?”

二瘪一手端着一碗饭进了门。超强朝他叫道:“二瘪,你的烟呢?”

二瘪没有理他,站到床前,说:“我给你把手上的绳解了,你别乱动。”

林小青别过头去。

二瘪拐过去把饭放到超强身边的小桌上。超强又问他,你的烟呢?二瘪没理他,又拐过来,给林小青把手上的绳子解了。林小青上身还穿着单衣。二瘪把她扶起来,用被子把她的下身围一围,又去给她端饭。超强的目光跟林小青一接触,马上就垂了下去,干咳了一声。

一碗盖饭。

二瘪一拐一拐地端到她的面前来。

林小青没有一点食欲。

二瘪看她不接,说:“还要我喂你呐?”

林小青忽然说:“我要喝可乐!”

她看着那碗饭,并没有看二瘪的脸。

超强又咳了一声。

“有茶。”二瘪说。

林小青看着那碗饭,忽然胃里一翻,一阵干呕,眼泪随之而出,眼前一片模糊。悲伤突然间就来了,来得汹涌澎湃,一发而不可收拾。林小青嚎啕大哭。

4

夕阳像一块红布,铺了一院子。

木屋里暗下来,门框、窗棂都似黑黑的剪影。

林小青躺在被子里,安静地看着屋顶。

这一天的遭遇就像是场梦,彻彻底底的梦,她甚至觉得,自从她踏上开往北京的列车的那一刻起,一直到现在,都是一场梦。可是,为什么到现在了都还不醒呢?她多想一睁开眼睛,就看见自己的母亲……哦,不,母亲已经不在了,那就应该是看见自己的父亲,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面对一些陌生的人,而这些人,企图彻彻底底地改变她下半生的命运。这件事是从哪里开始的呢?……她已经搞不清今天到底是哪一天了。什么时候去的北京?什么时候离开的?是不是真的去了北京呢?怎么會到了现在这个地方?……一切都分辨不清了。

院门口有人在低低地说话,一帮妇女,都鬼鬼祟祟地。偶尔,她们竟然会笑出声来,然而忽然又被其中某人给止住了。我是她们的新闻人物!林小青绝望地想。她们怎么会如此地无动于衷呢?我被卖了啊!就在她们的眼皮底下!她们竟然把我当作谈资?太黑暗了!胸口隐隐地又涌起一阵阵的悲恸,眼泪又溢进了眼眶。她看见了她的母亲。她忍不住叫了一声,妈!眼泪再次滚滚而下。

中午面对林小青突然间的大哭,二瘪无奈地把饭搁到一边,一拐一拐地走了出去。超强坐在那里等了一会儿,渐渐不自在起来,就也走了。林小青持续不断地哭着,不能自已。很快二瘪又进来了,给她端了一壶茶。她哭得泪眼朦胧,上气不接下气,终于把自己累倒在了床上。她哭不动了,只是一抽一抽地呜咽。就在这时,二瘪的父亲出现在门口,说,你是死人啊?还不喂她喝口水?花两万块钱刚买来的哭死怎么办?二瘪就给她倒了杯茶,端了过来,另一只手上还夹着支烟。二瘪的父亲又发话了,说,把你的烟扔了,给她掐掐人中,拍拍背。二瘪就照做了,把她抱在怀里,给她喂过水来。林小青真渴了,一口气喝干了一满杯茶。二瘪又给她倒,她又喝,一直喝干了那一整壶。二瘪很高兴,又出去续水。林小青一扭头,发现他父亲已经从门口消失了。

林小青不再喝水,也不吃饭,虚弱地躺在床上,虚弱地什么也不想。就这样过了一下午。中间她撒了一次尿。二瘪给她拿了个盆进来,她就把盆放在床上,就地解决了。撒完尿,她想,那会儿二瘪不在屋里,自己的手是自由的,为什么没有想到把脚上的绳子解开跑掉呢?缩到被子里去,又想,就算他们不绑你了,你又能跑到哪儿去呢?于是就不再想。

门口的人还在叽叽喳喳,忽然有个人高声道:“还不快让开让福爷爷进去站在门口干什么呢!”

有个妇女高声回道:“哟,实娃抱着他儿子也看新媳妇来啦。”说完尖声大笑。

外面一阵喧闹。

有个佝偻的身影慢慢从院中晃过。隔壁响起了问候声。

一串很重的脚步很快从院门口过来,一直进了屋。

“哟,黑黑的怎么不开灯呢?这么黑能看见新媳妇长啥样儿呀?”刚才门外的那个声音说。

“你不会自己开呀?”二瘪在暗处说。一点红色的烟头在他停留处晃了一下。

“灯绳在哪儿呢?”

那人在墙上摸来摸去,终于摸着了。“咔嗒”一声,刺眼的光亮扑面而来。林小青别过脸去。

外面传来一阵哄笑。

她们快乐什么呢?

那人绕过床尾,到这边来看林小青。林小青心头一阵拥堵。

“哟,你媳妇还哭哩。”那人说。

“你以为是你媳妇呀?傻媳妇才不哭哩!”二瘪说。

那人并不生气,把怀里的孩子往上抱抱,说:“你这人怎么说话呢?谁媳妇是傻媳妇呢?再怎么说我媳妇也不是买来的,你媳妇让人给卖过来了,还能不让人家哭几声啊?我听说已经哭了一后晌了。”

林小青闭着眼睛,然而那人的样子清清楚楚地映在眼前。个子高高的,棱角分明,却怎么看都是一副猥琐的样子。这里怎么都是这样的人啊?!他连话都不会说,竟然当着我的面这样说话!他到底想说什么呢?他到底在为谁说话?你媳妇让人给卖过来了!天啊!一股冰凉自心底而起,直灌全身。

“没事滚回你家去!”二瘪发怒了。

然而那人还是不生气,一边说话,一边抱着孩子向二瘪走去:“怎么滚呢?你滚一下我看看。年纪不大说话倒带刺哩。”顿了一下,又说:“过两天我还要过来喝你的喜酒哩,福爷爷今天来就是跟你爸商量给你俩人办喜事儿哩。”

林小青猛地睁开眼睛。这太荒唐了!

梦,这绝对是一个真正的梦!

她忽然听见一阵歇斯底里的尖叫,仿佛劈空而来,直刺自己的耳膜,耳膜在抗拒中很快变得麻木,震震颤颤松松垮垮起来,而那声音听起来却也渐渐变得有些远了,像是隔着一层什么东西。

就在这尖叫声中,一阵婴儿的啼哭响亮地加入进来,无忌地放肆着自己无知的恐惧。仿佛琴瑟和鸣,仿佛鸾凤相争,林小青一时竟有些眩晕,不知身在何处了。那尖叫一直保持着最高的高度,一直在穿越穿越,如钢丝一般窜向天空的无穷处。然而忽然之间它就又没有了,就像被拦根剪断了一般。当它消失之后,只有婴儿的啼哭还在某处响亮依然。

林小青再次睁开眼,只觉得天旋地转。刚才那阵失控的尖叫抽走了她体内的氧气,也抽走了她的元气,她的灵魂和身体竟一起抖颤起来。

要是真的嫁给那个人,那一辈子就都完了!

意识渐渐清晰起来。婴儿仍然在哭。除此之外声息全无。林小青扭转头。二瘪坐在墙根儿,低着头,双手捂着耳朵。院子里,那些妇女像一堆杂草一般挤在一起,呆呆地朝屋内探看。那个怪人抱着孩子在她们身边来来回回地走,嘴里“哦哦”有声。

很奇怪地,林小青想到了唐僧。她就像是一个肉味鲜美的猎物,被妖怪们困在洞里,即将下锅。

那么,孙悟空呢?谁又将是救她的孙悟空呢?

二瘪忽然站起来,大踏步地朝外面走去。有人动了,就带起了风,院子里的妇女们又活了过来,叽叽喳喳地,很快竟又快活起来。那个抱孩子的怪人大声朝二瘪嚷嚷:二瘪,看你媳妇把我孩子给吓得!这样一句话竟又引得那帮妇女一阵大笑。她们看着二瘪一言不发地走进另一间屋,安静了一瞬,纷纷向着那怪人聒噪起来。

“就是,二瘪媳妇怎么了呢?把人惊得什么似的!”一个妇女轻巧地说。

林小青恨得牙痒痒。心中泛起冰凉的绝望——难道你们就没有一个可以救我的么?

太阳终于完全落了下去。有个妇女说,不看了,该回家做饭去了。别的妇女便都响应,一瞬间院子里就清静了起来。婴儿不知道什么时候不哭了,抱孩子的怪人也跟着妇女们走了。林小青再次朝院子里看一眼,只觉得自己置身于灯火通明的舞台,而那院子,就是剧场,那剧场越来越暗,越来越暗,借着这夜色,不知道有些什么人,有多少人,会潜伏在那里,向着她偷窥。

决定说来就来,似乎并没有经过大脑。林小青慌慌张张地解开缚在脚腕上的绳子,套上裤子,跳下床朝屋外的暗夜奔去。

脱离了灯光,才发现屋外并不像在屋里时看见的那样黑。夜色是开阔的,并没有什么人藏在暗处。夜风甚至还带着一丝暖意,似乎这时并不是十一月的天气。林小青奔出院外,不辨东西地朝前跑去。她没有多想,她只想着往外跑。能跑到什么地方,她来不及想,也想不出来。她只是跑。没几步就跑出了巷子,眼前只有夜色,并没有高墙之类的挡住她的去路。她忽然开心起来,希望也在冻结的心脏上冒出了芽,急切地就要长起来了。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脚下忽然踏空,她的身体毫无防备地向前扑去。

下落的时间并不长,她还没做出任何的反应,就已经着地了。确切地说,是掉落到了水里。水并不深,一片清凉。林小青四肢着地,艰难地抬起头来。有光束忽然在水面上晃了几晃。然后,背后就出现了脚步声。

林小青一片绝望。

二瘪站在岸上,拿手电筒照着她,说:“你往哪里跑呢?你能跑了?掉到这河沟里算是便宜你,你再往外面跑就掉到山底下了,你的小命儿都别想要了。”

眼泪一古脑地涌进眼眶。林小青想爬起来,左脚腕忽然一疼,又跌坐到了水里。

太窝囊了!

二瘪蹲下身,手扶着河岸,跳进水里。他向林小青伸出一只手,说:“跟我上去。”

林小青狠狠地瞪着他,半天没动。

“你想在水里生娃娃呐?”二瘪不耐烦了,径直去拽她的胳膊。

林小青忽然抓住他的手,把他往前一拽,抬起右脚向他的胯间踢去。二瘪一声惨叫,身子径直向前扑下来,把林小青压倒在水里。林小青使劲推开这个蜷曲起来的身体,一瘸一拐地向另一边的河岸走去。

二瘪在水里呻吟着,痛苦地咒骂林小青的阴狠。林小青心里终于平衡一些了。她报复了。就像好莱坞电影里一样,她击败了敌人,即将心情舒畅地离开险地,走向宁静的生活。虽然受了伤,虽然很疲惫,但是剧情就要“END”了。她照顾着自己的左脚,小心翼翼地爬上去,顺着河岸朝前急走。

忽然,一束光亮“嘣”地直射过来,照在她的脸上。林小青一惊,不由一阵寒战。

一个声音,让她的寒战持续个不停:“回去!”

她听出来了,那是二瘪的父亲。

第三章被动的女人

1

夜半,有人敲门。

山里太静了,林小青一直都没有睡着。这寂静让她害怕,就像一个人置身荒野。要是,身边还有一个人呢?此时身边就有一个人,那个人侧身躺着,正睡得酣畅。此时的情形,就像,一个人置身荒野,而身边还有一匹狼。假如手里有一把刀,林小青会毫不犹豫地扎向身边这匹狼。是他,让她失去了未来。现在这样活下去,将毫无意义。她一直在盘算,假如他们不再像家畜一样地绑她,她应该怎么办。跑?跑向哪里呢?怎么面对所有人?或许,逃离这里是容易的,去哪里,倒更是个问题。父亲当然还可以接受她,她甚至可以不让……忽然,她意识了过来,只要她不说,又有谁可以知道她经历的这些事呢?她心里顿时轻松了许多。

然而,她毕竟受了屈辱,她的心已经变形,她不是橡皮人,无法瞬间恢复。最难过的,还是自己这道槛。她又咬紧了牙,闭上了眼。心火突起,她一脚向身边那人踢去——脚上的绳索一抻,她的脚没有踢出去,脚腕反而被这一抻给拉疼了。她恨得直打哆嗦。身体的抖动中,膝盖处传来一些温暖。她屏住呼吸,仔细感觉了一下。那是另一个人的体温。她赶紧把腿伸了伸,离开了那人。她又想起那两个骗她的学生来。其实,更可恨的是他们!他们才多大呀,他们怎么能这样?!这是恐怖的人间!寂静和黑暗同时袭来,她的心一片冷寂,如同一个人置身荒原。

不经意间,膝盖处又有他人的体温传来。林小青打了个冷颤。然而,这次她的腿却不听使唤,没有收回来。她忽然想哭。她又努力了一次。这次,她的腿离开了那人。然而,却没有离开多远,那人的体温又透过空气持续地散发过来。其实,被子中并不冷,她只是感到孤单。她的腿停在那里,让她不知所措。就在这时,敲门声传来,惊起了一片狗叫。林小青也是一惊,那条腿条件反射似地,绷了回来。

半夜敲门,不是出了什么事,就是没来好人。二瘪从睡梦中腾地一下坐起来,在黑暗中对着门口愣了愣,一巴掌朝林小青这边拍来。正拍在林小青肚子上,她“啊”地叫了一声,全身紧缩。这一巴掌太狠了,虽然隔着被子,也像挨了一砖头似的,胃部收缩起来。

二瘪的手在林小青的身上停留了一下。林小青轻蔑地想:我还在呢,我没有跑,你快吓死了吧?

二瘪喘息稍定,伏下身,对着林小青的耳朵说:“你别出声,要不我宰了你!”

林小青抵触情绪上来,想大叫,却出不了声。然后,她听见二瘪在枕头下摸了摸,下了床,輕手轻脚地朝屋门走去。她好像看见了二瘪在黑暗中一颠一颠的样子。就算他的动作很轻,他走路的声音也是一轻一重,像一条受伤的狗。

二瘪把头凑到门缝上,小心翼翼地开门。忽然,隔壁屋门一响,已经有人站到了院子里。

“谁呢半夜三更的!”二瘪他爸大吼一声。

“叔,是我。”院外有个年轻的声音说。

“敲什么门呢敲?有事明天说不就行了?”二瘪他爸高声说。但是听声音,他已经朝院门走去了。

二瘪也开了屋门,走了出去。

肚子已经不疼了,只是额头上渗出了虚汗,冷汗。林小青扭过头来。

二瘪打着手电筒,他爸也打着手电筒。二瘪朝那边走去,他爸和一个年轻人一块儿过来,三个人就在屋门的边缘,也在林小青视线的边缘遇上了。

“有事你俩聊去,我睡觉去了。”二瘪爸说。他又回了屋。

二瘪和刚来那小子站在院子里,低声说了几句。

“峰,你的事办完了?”二瘪说。

“货已经到手了,放到咱那个地方了,一两天就卖出去。”峰说,“你的事怎么样了?”

“人已经送来了,花了两万。”

“还行。人怎么样呢?”

二瘪沉默了一下,没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红龙呢?”

“我姐夫回他家去了。”

“你跟他说一下,这回的货卖了,你俩人再给我凑点钱,下回干完活儿我还给你们。”

“行。你什么时候办事呢?”

“明天才能定,也就再过三五天的事。”

俩人又说了几句,那个叫峰的就出去了。二瘪关了院门,又一颠一颠地走了回来,手电筒的光柱在房子四周晃来晃去。林小青赶紧转过头去。

她听见那小子叫二瘪“哥”。那么他俩是什么关系呢?他们干什么活儿、卖什么货呢?虽然好奇,但是她更加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