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想象的消失与诗意的重建
2017-04-24王东东
王东东
蒋静米是那种典型的中文系出身的年轻诗人,由于文学教育的过剩而刺激了美学上的反叛甚至患上一种美的厌食症,而她或他本来有机会以美的和词语的饕餮者的形象出现。这是一种奇妙的减肥措施,仿佛胖子遭遇精神危机而枯瘦,以防止慵懒成为中文系唯一的性格标识。他似乎本来也不关心封建制与郡县制的差异,如历史系学生那样,也不太敏感于形而上学与各种实学的不同,如哲学系学生那样,虽然他们毕竟分得清隐喻与转喻,而可悲就在于,对于他们来说,喻体和本体之间的关系自由而随意。而生活却是被设定的有限的,因而他往往要花大力气用于抹除我们的文学在事物表面涂抹和堆积的杂物,才能看得清房间里的格局。在这个方面,三十年前的一首诗《中文系》也许起到了一个反面作用,并将李亚伟推向一个叫做“莽汉派”的诗歌运动之中:它的解决办法是冲向街头。一代一代初学者在有能力辨析文学的古典想象之前,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索性与之隔离,至少形成一面观望的窗子。宇文所安曾难掩嫉妒地谈起中国古代男性诗人的闺怨诗,仿佛他就是那个被闺中女子苦苦等候的如意郎君,宇文所安的一厢情愿和古代诗人一脉相承。可以肯定的是,蒋静米并非这样一个房间中的女子,而是一个活泼生动的现代人,她的位置在维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的房间与匆忙凌乱的街头之间,也许还是起到联通作用的过道和楼道,但请注意,在这过道和楼道上面也许她还为自己秘密地保留了一扇窗户,显然她还未学会姿态优雅地从古典的房间眺望现代的街头,抑或从现代的街头观望古典的房间。也许姿态优雅与否并不必要,重要的是有这面窗户,古典的我和现代的我可以翘望彼此。为什么我提到街头呢?从蒋静米热烈地描写街景的诗行可以看出,她似乎是以一种青年侠客般的精神投入到庸俗日常的生活中去,这也是古典文学的热情的遗留。在文学和生活交织的困窘中,静米总是会写出惊艳而又似乎饱含深意的诗句:
假定的花园里只有美而并无真实
实际上这是她对古典想象的花园的感喟,虽然有些许不公平,这首名为《迟到》的诗也表现了文学后生的“迟到感”。这句诗让人想到玛丽安·摩尔(Marianne Moore)的著名观念,“诗艺创造想象的花园,里面有真实的癞蛤蟆。”癞蛤蟆同时也让想象的花园变得真实,美国诗就总要写到癞蛤蟆一般的人生的经验,让人生真正拥有诗歌。如何让想象的花园变得真实是年轻诗人面临的问题,而让文学的古典想象这一“假定的花园”变得真实,甚至是学徒期也难以完成的绵延至未来的长期任务。
讓古典想象的花园变得真实,最简便的一种方式就是对它的拒绝,因了这种拒绝,就暴露了古典现象和我们的距离,毕竟我们透过楼房的窗户能看到的是一个有着喷泉甚至广场的楼盘花园,但另一方面,古典形象的真实中的“崇高性”就显现出来,独一无二,孤高,但它的真实性也就难以为继。蒋静米一首成功的诗《而你对此一无所知》就是如此:
冬天我在所有出太阳的日子散步
像一个早衰的人
捏着一张过期身份证
等待着被春天投入监牢
可你对此一无所知
我同时看两部戏剧
混淆彼此的人物、剧情和气味
直到活着的死去
死去的死第二次
我还是没背下唐诗三百首
也写不好现代诗
只有贫乏的形容词和比喻
词语的贫困是真正的贫困
我求你
去《辞海》和《辞源》中取要喝的水
我还是没事就闷头睡觉
像魏晋时代前不具备文学自觉的人
忽然生
忽然死
忽然化而为鹏
并不会提起你
一只蟾蜍
极少在一生中想到深山桂子
与对话人的不相关正是与古典想象的不相关,于是古典停留为古典,现代停留为现代,我与你两不相干,也两不相欠:正因为“不具备文学自觉”,两个语义系统之间并不能产生交流。但这首诗的结尾又暗示出这种对古典想象的拒绝,实际上意味着现代的诗意形象和古典的诗性想象即使不相交,也是平行的。《悬想》中先是铺排了现代人的庸常生活,像“丽丽说话/丽丽刷牙/丽丽在马路上吐出大量白色泡沫/丽丽是踩在水泥和青烟上的实有物”,结尾突然说:“掸掸衣袖回家去/伤心者经不起夜色的剥削/还有何物可挂念?/一种古典主义的回答/“鲈鱼脍和莼菜羹”。但这种回答正揭示了我们和古典的距离,当然另一方面也能看出我们对古典的思念。写到这里,就可以发现对古典想象的“拒绝”并不简单,它类似于一种羞怯的姿态,一种委婉表达的相反的愿望。在《诗三百》中,蒋静米找到了让古典诗歌花园变得真实的另一种方式,那就是让古典想象适用于现代生活,更准确地说,是将现代生活的意象永久焊接在古典想象之中:
找一个早就被强拆的故居
或者从《辞源》中找一个
早就从现代性的舌尖上走失的音节
念出来有莎草的质地
已经枯萎,不再被一种颜色打湿
在纸制的楼窗看到所有植物
都像一碗白粥一样善良
多年前以及多年后
我们仍然没有学会
吴方言里的元音与辅音
抽油烟机很方便
是一种胜利
扫除云气和野外的烟
此外,你说还需要拧抹布机
这个人喝酒时不佐水草
不会用中古汉语念诗经
只有山西老表还在以醋作酒
醉了一遍又一遍
不过当你拒绝我的时候
我是不会去辗转反侧的
我要去你居民楼下
成为一支人人喊打的游行队伍
结尾就将《诗经》开篇的意象与现代政治生活的意象拼接了起来,似乎一下子提升了现代人情感的质量,而“游行示威”这种现代政治生活的强硬意象,也进一步突出了情感力量的强度或“震慑性”。之所以可以进行这种焊接,是因为古典想象本身留下了空隙,让我们在阅读古典诗歌时可以置身其中,呼吸和活在里面。
让古典想象变得真实的第三种方式是重写、续写或改写它,以使之具有“现代性”。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这是古典想象自身之中生长出了现代性,就如土豆发芽一样,否则我们会始终以为古典想象是一种静态的死亡狀态。但这种方式蒋静米几乎未能涉及。鲁迅的《故事新编》以“油滑”的方式做过这个工作,如果他在晚年写作新诗也会同样是古典新写的诗歌,这种方式其实在散文诗(prosepoetry)《野草》中续写“山阴道中”的《好的故事》里已初露端倪。当代诗人如张枣的《何人斯》对《诗经·何人斯》的重写,陈东东的短制《眉间尺》则延续了鲁迅的《铸剑》对《吴越春秋》一个情节的改写,朱朱的长诗《清河县》则“增写”了《金瓶梅》和《水浒传》中的一页。艾略特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中的论断,新写出的真正的作品会改变既有的作品序列,同样适合于“新诗”与“旧诗”,也许更准确的说法是,现代想象(文学)会借助于与古典想象(文学)的关系的调整从而改变古典想象的位置,所谓“在同样程度上过去决定现在,现在也会修改过去”。就总体而言,现代想象与古典想象关系的改变,非一日之功。但就我们谈论的个体而论,蒋静米着迷于修炼“互文”的技艺,还未来得及进行对古典想象的大规模重写。静米倾向于将既有的文学想象和成规都当做古典来看待,以至于她会如此感慨:“美人蕉一朵也没有掉下来/梅花鹿也没有踏碎新雪/神奇的事情一件都没有发生”(《神奇的事情一件都没有发生》),还好不是灰心。
蒋静米似乎笃定,互文性的秘密就是诗歌写作——我不愿意说成文本生产——的秘密。归根结底,互文性表达了这样一种理想:一首诗产生另外一首诗。这可能是静米的诗最大的特点。还有两个值得注意之处是,也许为了和互文性相匹配,她对“超年龄”的世俗景观和人生经验的颇为老道地观察,以及容纳这种经验所获得的智力上的戏谑和喜悦;正拜了文学教育所赐,在这两个方面她似乎都是早熟的。否则她在看到路人的身体时不会有如此发现:“我有时候想象它们在晚上的姿势/这让我看起来像个猥琐的中年”(《即景》),但她也会突然意识到自己分量不够:“因为中年和幽默在酒桌上/如胶似漆而你迟迟没有成为/那头被教养好的动物”(《金和薄荷》)。
但最终,还是她的互文性来得更为确实,甚至让人怀疑它存在于一个最为简单的比喻中:“而海棠漂浮在水上有将死的善良”(《饥饿展演》),甚至“荠菜羹中细碎的饿殍”(《无题》)。从静米的《盲目》和《诗歌作为一种迷惑术》中,可以看出她对修辞的关心:“修辞学一病不起”(《楼台会》),互文性也可以降低为一种最简单的修辞手段。索绪尔的语言学原理,语言是一个有差异的系统,看来也可以成为诗学原理。而古典想象和现代想象也可能只是一系列语言的差异性,并且在语言的内部得以展开,得以完成。在《怎样煮出碧绿的绿豆汤》我们能够看到,古典想象——“衰朽的先贤”是它的代言人——终于在面对一个生活问题时——怎样煮出碧绿的绿豆汤——终结了:
衰朽的先贤来到城下
看见喉舌、南风和死亡
王婆向每一个古代英雄推销减肥药
路上多有饿殍
无人来到先贤的车前
无人向他暗中传授稗草和黍稷的区别
而社会青年插了满头野花过市
他们是落第者、质子、磨镜客、喽啰
如同从大腿处剜肉
这一块是深意,另一块
是肥美的牌匾:经时济世
终于形神俱毁
剩一根硬骨头
(如此可称风骨?)
衰朽的先贤年过半百
才得知生活术的精义
即:“怎样煮出碧绿的绿豆汤”
抑或消失了,消失于一个“现代生活难题”之中。但要从古典想象达到现代生活碧绿的绿豆汤,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当古典诗歌的想象成为我们新诗人的背景,我们也许才有勇气说,仅仅运用现代生活的材料,也可以写诗。当“互文之雪”融化殆尽,我们终于看到了《岭南气候报告》这样的诗:
弯曲手臂。伞如同尖刺
一遍遍探询雨滴中仅存的良心
弥漫则是另一种困境
正午,嬉戏你的帽子
沿日影边缘,半是虚假的戾气
冻出冰霜
侧幕,月亮臃肿而凶恶
猜测背面的白,浮起规则的阴影
头发持续膨胀海潮的声音
瓦片颤栗欲倒下。而你我皱缩如李
一桩陈旧的谋杀,弓弦吊起
流下,仍是旧的音韵学
又挨得更近了一点。肃杀的音乐
将毛衣裹得越紧
在织物的纹理中,动物找到丛林
而人类不断抛弃新的火种
升腾起欢呼:食物和酒
这首诗和蒋静米度过大学时期的珠海的地理环境直接相关,在这个地方是看不到雪的,在她的家乡浙江嵊州还有可能。我怀疑她的后记当中一直用心描述的“想象中的诗人”是她的父亲,一位一直处于某种边缘地带的诗人。
说到最后,诗意的重建离不开当代生活,很可能,这种诗意的完成度越高,意味着它离古典想象的距离越近。《悬想》中写道:“二三子同吃薯条/也有高世之志”。至少,诗人们在语言的内部工作,诗人个性的差异性在某种程度上也就是语言的差异性。只要蒋静米写出《怎样煮出碧绿的绿豆汤》或《岭南气候报告》,就可以认出她是一个诗人,而从我引用的近十首诗,又可以看出她是一个有想法的诗人:这就让她比很多没有头脑的诗人更值得期待。古典想象对她并未构成“影响的焦虑”,这是一个好事,文学知识(文学遗产、文学大师)不应该引起我们的焦虑,而实际上应该起到一种保护性的作用,不仅对我们还是我们的当代生活都是如此。只要她继续写作就能深深感到,古代大师并非要摧毁我们而是在保护我们。他们在远方凝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