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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节的电话

2017-04-19韦星

南风窗 2017年8期
关键词:黑化坟地原子化

韦星

清明,出差湖南。在长沙开往桃源县的一辆汽车上,坐在我后排的一位青年男子,一边接电话,一边对着电话那头叫起来:“他们敢?我们家族团结起来,弄死他们!我现在正在赶回的车上。”

说着说着,久不久,他就把拳头“啪啪”砸在我椅背上,仿佛椅背或我就是他的敌人。转过头,我发现,他脖子青筋隆起,面红耳赤,全情投入,完全置身于事发现场的感觉。

从他和别人的对话中,我明白正在发生的事:清明扫墓,因为墓地的问题,他的家族和别的家族发生争执,族里的人在给他打电话汇报……这样的场景,我太熟悉了。因为前两天,我老家也因扫墓的问题,村里和其他村的矛盾被激化了,20岁出头的男青年们,个个摩拳擦掌。

矛盾是因为我们的宗族认为,我们祖先的坟地被另一宗族侵占和蚕食,这种侵占和蚕食包括,别人在我们祖先的坟地前占地新起了几座坟,此外,还侵占我们宗族的坟地,用于种苞谷。

曾经,19岁那年,我也曾和族里的一些年轻人一起,因为祖先的这片坟地,拿着镰刀和另一宗族对峙。

后来,我上了大学、出了社会,加上年紀大,对动刀动枪也不感兴趣。所以,对族里这次即将和其他宗族点燃的“战火”,我在微信群里采取“灭火”态度:“首先,别打!打解决不了问题。因为打赢了,要坐牢。打输了,要进医院。其次,扫墓只是对祖先寄托哀思,无所谓保佑不保佑,如果真有保佑,那过去我们的坟地没被侵占,祖先坟地的环境更好,但我们的生活在过去也不见得比现在好。”

附和我的,只有一个人,那是我堂侄儿。他也大学毕业,向来不赞成通过武斗解决问题。但我发现,我们的声音很快被淹没在一片充满血腥的打打杀杀的氛围中。更有人在群里公开对我们表达“不服”,原因是—你们不打算出现在武斗现场就算了,还表现出了你们的自私,如果每个人都这样,宗族如何旺起来?

我认为,现在是到了提高警惕,防止宗族“黑社会化”的时刻。因为随着村民生活水平提高,现在祭祖仪式越来越隆重了。我注意到,最近这些年,很多宗族在每个家庭集资100-200元,用于买羊、买猪、买鸡祭奠祖先,然后,整个宗族老小一起吃饭。我还注意到,一些条件不错的宗族,甚至请人到祖先的坟地前搭台唱戏。

不仅祭奠的仪式越来越隆重,宗族的范围也进一步扩大。原本扫墓只在一个村庄内部的同姓宗族进行,后来,随着互联网和资讯的发达,人们通过寻根也将散落在其他村、其他乡镇或其他县的同姓宗族联结在一块。这样,宗族的根系,在不断扩大和发达。

过去,在打工潮出现和深入席卷时,很多外出务工的人,都成了原子化的个体,他们四处分散在全国各地的厂区里。繁忙时,他们很少有足够的时间回家扫墓。清明的扫墓,长年落在族里的老人身上。这时期,坟地引发的矛盾较少,毕竟老人和老人好沟通,易于商量。但现在,情况正悄然起变化。

首先,随着用工结构性矛盾凸显,工厂用工环境被迫改变,工人再不是任由工厂管理者没日没夜、没完没了地压榨了。他们人身自由进一步扩大。

其次,国家休假制度在不断完善。比如清明节全国有三天假期,一些地方还结合地方民俗文化特征,将假期延长。比如广西,清明和农历三月三的假期并在一块,就有6天假期。

当环境起了变化,“有钱+有闲”的村民在假期时,就从工厂撤出,回到老家,这样,一个个原子化的个体,在共同祖先的名义下,在共同村庄和坟头的场域里,找到了温暖彼此的凝聚力。

这一刻,他们重新审视了“我们”,因为“我们”曾有共同的过去,这时的“我们”是真实存在的,这时的“我们”也在共同的祖先面前,保持了对彼此足够的尊重。

这时,理性是没有价值的,因为这时,大家聚在一块,谈的原本是感情,而不是道理。特别是在城里打工的年轻人,他们在大城市的工厂里,充当着零部件一样的角色,长期在工厂机器的轰鸣声中,逐渐失去自我、也深感自我在大城市的渺小。这次,在回家祭祖的仪式上,好不容易才让那个在大城市里渺小的自我,暂时一度休眠,让自己在虚幻中找回自我在宗族和村庄中的重要位置。这种背景下,谁要是冷静地叫醒他们,不仅让他们不高兴,简直就是在和他们作对。

但不正视、不化解非理性的问题,是很危险的。因为在群盲力量的推动下,有意识的个体,也因置身于这样的群体而逐渐迷失自我。所以,这时,警惕和防止宗族的“黑化”很关键,否则,宗族一旦打起群架,非死即伤,而且这类冤仇会世代延续。如何将宗族势力引导到正确轨道上来,发挥他们互帮互助的好传统,好作风,摈弃他们“黑化”的一面,就很关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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