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道
2017-04-17张凌云
张凌云
我一直以为,最能带来家的感觉的,不是视觉,不是声音,而是味道。
味道是一种复合体,是交融着嗅觉和味觉的感知。我所说的,主要指嗅觉。离家越远,日子越久,就越怀念从前的那种味道。那是一种能一下把你带回,从芜杂的社会遭际和蹉跎的岁月流变中突然转身,回到最初的那个地方的味道。
一次次的返乡途中,我一直在寻觅曾经的味道。
味道最直接的表现场所是厨房。尤其是在晚上,这样的冲击更加深刻。就像一根火柴,刹那间划亮了漆黑的夜色。记不清有多少次,我站在熏得乌黑的低矮屋檐下,高谈阔论在外的感受,学业或工作的所得,遇到的不平和牢骚,父母他们一边听着,一边飞快地盛出一盘菜来:“快,端上桌!”热气腾腾的氤氲中,熟悉的气息直扑脑门,仿佛我端着的不是菜肴,而是一盆散发着热度的饱满亲情。
我常在伫足之间寻觅味道的轨迹。狭小的厨房内,一只蒙尘日久的白炽灯泡发出晕黄的光,腾起的烟雾使得空间更加逼仄,都快看不清东西了,手脚不能乱动,稍不当心,就可能摔坏碗勺或使锅盆倾覆,却有一股执拗的气味从某个角落袅袅升起,继而以强有力的姿态将周围的纷乱嘈杂踏于脚下,成功地完成一次逆袭。
那些轨迹,可能是正在爆炒的一锅菜,扁豆、茄子、韭菜、青辣椒等各种蔬菜,或与肉丝鸡蛋混搭的小炒——这从铁铲响亮的翻动声可清晰辨出;还可能是慢炖闷煮的其他东西——那就颇有意思了,因为昏暗中看不清它们的身影,得用鼻子去仔细搜寻。
对了,是炭炉子上炖着的鲫鱼汤,鼓笃鼓笃地,气味慢慢顶起了很轻的铝锅盖。高压锅有嗞嗞的声音传来,一股肉香随之溢出,原来还有熟牛肉。好像有虾的味道。摸索着打开橱柜门,是的,煮熟的一搪瓷盆小虾躺在那里。难道还有猪肚肺?瞥见灶台上还搁着一口锅,掀开一看,果然,好大一只酥烂的它就等着切碎搭配……
那些味道,如点点的星光,映照着我的往事,现出慈祥的笑意。父母之爱是天下最无私的爱,他们对儿女不遗余力的犒劳,使每一道家常菜都可写成一首不需抒情的赞美诗。
民以食为天。味道的本真之美,自然反映在那些承载它们的朴素载体。我怀念那个阴暗狭小的厨房,它容纳了我有二十年光阴,我对其间的各种物什充满感情,尽管已经陈旧得有些难以容忍。譬如,那只从记事时就存在的黄色碗柜,油漆早就斑驳,上面沾满了抹不掉的油垢;缺了角的台面瓷砖;早就不用的碍手碍脚的灶台;还有笨重的粗瓷盆碗,有些发黑的筷子……
但我喜欢它们。发自内心的喜欢。那些熟悉的味道使我忘记了所有不快,却轻轻托我于童年的掌心。我会在烟光火燎中忘记了时间,厨房也在我的眼里不停位移,幻化出各种各样的画面。向前,是另一所老宅的厨房,那时还没有煤气灶,电磁炉和油烟机,灶台是做饭的主要工具,麦草燃起的炊烟在屋里弥漫开来,那是一种特殊的香味,母亲一边往灶膛里塞着草把,一边絮叨着什么,火光照亮了她年轻的脸庞。再往前,是外婆家的厨房,外婆一边燃着柴草,一边拉动旁边的风箱,火越来越大,风也越来越响,响得听不见门外的北风,只听见看见屋里腾起一团的温暖。
有人说,炊烟是屋顶的庄稼。那么,屋顶下面的厨房就是土壤,土壤内,连着我们的故土之根。父母长辈们用他们的双手,一辈子浇灌着这些根系,即使已长成参天大树,在他们眼里却始终是长不大的幼苗。
味道的第二束光芒来自房间。
刹那间打开一扇门,就像打开一扇窗,一扇瞭望记忆的天空之窗。
“猛力一推 双手如流/总是千山万水/总是回不来的眼睛……猛力一推 竟被反锁在/走不出的透明里”
就像罗门的那首《窗》,推开那扇门,我也被反锁在走不出的透明里。
透明着的是我的过去。一只只晶莹地陈列在那里,原封不动的,和从前一样,没有人挪动它们,更没有人破坏它们。
挪动它们的是我的嗅觉。从我推开门的刹那,各种干燥的、潮湿的、酸腐的、呛人的味道直往怀里扑来,就像失散许久的孩子找到了亲人。不需要眼睛,也能清晰地辨认他们是谁。我知道,他们受委屈了,我这一走,就是数月经年,而再回来,恐怕相隔更久,我只是随着时光漂泊的驿站,他们却构成了一成不变的家园。
现在,我回来了。面对孑落在时光路上的孩子们,一层层地捡拾往事。那只只有两层、用杉木条搭成的书架,几排旧书散发出的强烈气味还停留在那里,翻开其中的一本,手指落在多年前滑动的那页。打开一只抽屉,一种陈旧的味道霎时如夕阳淹过房间,我什么也看不见了,只看见昨天一个个地安静地躺在里面,有的是老照片,有的是老地图,有的是用过的盒子,有的是破损的钢笔。打开衣柜,当年穿过的衣服不少还整齐地叠在那里,散发出有些发潮发霉,又混着樟脑丸的熟悉味道,一如记忆中的小时候。那些硕大的旧棉花胎也垒成几排,旁边紧挨着棉布被面,那有些呛人的棉絮味,让我一下想起钻在泛潮而又厚重的乡下棉被里的感觉。
房间里全是过去的味道。它们层层包裹着我,用看不见的绳子捆绑着我,迫使我无法在现实的空间里呼吸。于是,我搬起一只纸箱,来到屋外有太阳的地方。
但是,味道依然追随着我,将我沉浸在昔日的阳光下。事实上,最吸引我的正是那些堆放在房间角落的纸箱,那是對时间最好的证明。我将纸箱翻开,各种书籍、试卷、作业本蒙着灰尘的味道抖落开来,分别铺开了走过的上学之路。从它们纸张的脆弱和霉变程度,以及接受阳光洗礼的发酵程度,我感觉到味道不同的重量。曾经的对或错、蒙昧或明白都不再重要,它们一同组成了我过往的人生。
我从房间走向另一个房间,味道如淌开的河流,从我身边分过去,又旋即拢在一起。
我走过空空的桌椅和凳子,多年前的红漆气味还停留在那里,手一摸,似乎感受到当年的温度,一家人谈笑家常刚刚离开。走过旧的缝纫机,鼻子立刻找到了那根老是飘着机油味道的皮带,提醒我这台机器上发生过的故事。走到父母亲从前睡的木床,忍不住坐在床边,凝神呼吸,四周传来儿时就熟悉的木板、竹席和蚊帐的味道,我曾睡在中间做过最踏实的梦。走到某间屋子的一角,那里是曾经堆积粮食的地方,圈粮的围席还在,依然游荡着带着芦草和土尘味儿的收获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