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包边的棉花地
2017-04-17段海晓
段海晓
一
自从承包了沙包边的棉花地,无论心情如何,民贵都喜欢往沙包上爬。
坐在沙包上,他觉得离天空近了许多,也使他感到自己高大了许多。甚至在那些雨后白云低垂的日子,他想伸手就能摸到那些棉花一样的云彩,一把一把抓下来,铺满沙包,铺满他家的红砖小院。但其实,他离那些低垂的棉花般的云朵还很远很远。他明白这些的时候,他会很沮丧,觉得自己十分渺小。
巧玲就曾说他,你坐在那个沙包上的时候,我在地里望你,你就像颗蚂蚁。
像只蚂蚁!他撇嘴。
虽然也是初中毕业,巧玲却老是搞不清量词怎么用。她说猪总是用“只”,一只猪,说羊的时候反而是一头羊,现在又说他像一颗蚂蚁。
哦,像只蚂蚁?她吃惊地张开嘴巴,张成一个圈,上唇下露出兩颗白白的虎牙。这时候他就觉得巧玲有些憨,憨得令他肚腹胀热。
憨,说是老实,其实是笨。或许他也有些笨,因为人们在不知是疼惜还是埋怨他的时候都会说他“憨怂”。新疆话说什么都爱加个“怂”字,即使说你聪明也一样,叫你“贼怂”。贼,就是聪明。但奇怪的是没人说巧玲憨,他们一家到这个沙漠边上的农场安家后,他听到的都是对巧玲聪明勤快,心灵手巧的夸赞,他却得了这么个憨怂的绰号。他天不亮就起来下地放苗,太阳一竿子高了,旁边地里的人才进地。这人就说他,你个憨怂,这么早,老婆没让上床?有时他晚上累了,早晨起得迟,太阳明晃晃时进地,那人又说,太阳都照沟蛋子了才来,你个憨怂,老婆哪能这样日蹋!
不光旁人,他老婆巧玲有时候也这样喊他,当然那是不同的。当巧玲喊他憨怂的时候,他的喉咙里就会响起“呼噜噜”的声音,像他家那只黄白相间的小猫,在得到食物和爱抚时那样满足。当然这种时候不多,而且都是在夜深人静的晚上。
但后来人们不再说他憨怂,慢慢连说话都背着他,这使他难过,生出许多猜疑。
民贵一来到沙包上,躁乱的心会慢慢安静下来,坐累了,民贵会把两手交叠枕在头下,身子展平躺在沙包上。这时,眼前漂浮的云就像巧玲脱了衣服变换不停的身子。老婆巧玲生得白,白得就像雨后沙包上的天空悬着的云。若不是脸蛋上有两朵火烧云般的“红二团”,谁都不会相信她是甘肃的农村人。但是这天,民贵的心无法平静,像塞满了草,眼前也只有看不到边际的黑云。那些云很厚,没有缝隙,而且越压越低。
这天是五一,已经到了夏天,但他贴着沙包的背脊却感到一片冰凉。
二
在这个沙漠边的农场,民贵有个不同于当地人的身份,叫“新职工”。对待他们这样的新职工,农场是宽厚仁慈的。招他们来时,郝场长说的,有房子有地,只要肯下力气肯流汗,就能过上有饭吃有衣穿、有电视看有“电驴子”骑的好日子。
当时,他们曹家坡那个山旮旯村的村主任吃惊地问:
啥样的房子?
一砖到顶的新房子。
多少地?
每户五十亩。
不要钱?
不要钱。床铺被褥、锅碗瓢盆都是现成的,还一次性发两千元安置费。啥都不用带,只要人去了就行。
这不是天上掉馅饼?所有人的眼睛都瞪成了卵石鸡蛋。
说书呢?村主任脸向上别,眼睛斜觑着郝场长。
你看,郝场长掏出合同,安置费现在就发给大家一半,另一半到了场里就发。
沉默,像有滚滚雷声由远及近。
咋样?谁去?村主任举起村委会的章子。
如果去了不像……不像你说的那样,想回来咋、咋办?民贵结结巴巴地问。老婆巧玲在身后一直捅他。
给你买回家的火车票。郝场长的眼睛越过民贵黑黢黢的脸,看见了巧玲。巧玲的脸红红的,像曹家坡阳坡上那棵柿子树上的柿子。
这,还有啥说的?民贵扭脸向众人,咧开嘴,卵石鸡蛋大的眼睛眯成了瞌睡的猫眼。
“哗”,身后的人都扑到了桌前,伸出指头蘸了红红的印泥,在合同上摁上指印。
等民贵最后一个摁完手印,郝场长笑着问他:
你叫啥?
这年春天,当民贵背着一个大大的蛇皮口袋,带着老婆巧玲和儿子走到农场分给自己的屋门前时,他愣了半晌都没有抬脚迈进屋里去。站在身后的巧玲和儿子一人拽着他的一只衣角,探着脑袋朝已经打开了门的屋里瞅。
屋子果如郝场长说的,一砖到顶。红红的砖墙反射着太阳的光,像在电视里看到的天安门的城墙一样。站在白亮的太阳光里往门里望,只能看见一块斜铺在地上的白光。民贵堆积了一脑门子的汗,淋雨般流下,眼睛被蜇得涩疼。他有点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什么都不用出,就得到了这么好的房子,还有地。凭啥?
就凭你们是我们场的新职工!管理员笑着说,进屋吧,休息一下,今天场里杀了猪,晚上会餐,到时我来接你们。
他们就那样愣怔着站在屋门前的太阳下,直到管理员的身影消失。
虽然是平房,而且只有里外两间,但足够他一家三口住了。在老家曹家坡那条山沟里,他们只有一间歪斜的、似乎一场暴雨或一阵狂风就能摧毁的泥屋,不然,他们也不会背井离乡到这儿来当新职工。
站在屋子中央,映入眼帘的床铺、火墙、炉子和锅碗柜橱,都是新的,甚至还可以嗅到淡淡的泥腥味和油漆味,陌生而温暖。当背上的蛇皮袋子“嗵”地滑落在地上时,他蹲下身子,双手捂住了脸。第一次出这么远门的巧玲和儿子都被他吓住了。
咋了?咋了民贵?巧玲也蹲下身子,用手掰开他捂着脸的手,只见他脸上湿漉漉的,不知是眼泪还是汗水。但看到他笑着咧开的嘴,她定下心来。她拉着他站起来,说,咱们来对了,郝场长没有骗咱们。
是啊,郝场长没有骗咱们,咱们来对了!
儿子流着哈喇子说,晚上有肉吃咯……
令他惊愕咋舌的还远不止这些,于他仅仅三十年的人生经历而言,这儿的一切都是新鲜的,是在曹家坡那个山旮旯里不可想象的。在老家曹家坡,地大都开在坡上,一块一块的,方的、扁的、圆的,各种形状不一而足,像挂在墙上的地图,像小娃娃的尿。抵达各块田的路呢,就像扭曲的羊肠子,小四轮都很难上去。耕种收获多用牛犁驴驮,翻地耙地、播种收割全靠人力。虽然地很少,但也能把人累弯腰。
这儿呢,地大。出了居民区,东南西北都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条田。对,条田,只能用条田来界定这儿的土地。路平。只要有地的地方,就有路,而且主干道都铺了油。路上很少见牛呀驴的,最不起眼的也是小四轮、“电驴子”。很快他就明白,这里的机械化作业程度非常高。从整地,到播种,从田管到收获,除了采摘棉花时需要集中劳力突击外,都是机械化作业。摘棉花的时候,场里会组织学校的学生、企业职工和机关干部全部下地支援“三秋”,还从内地成车皮地接来大批的拾花工,实行“大兵团”作业。后来,有了采棉机了,更是极大地节省了人力。
但是,后來那个时候的光景,民贵没有看到。
三
他们这个挨着沙包的农场,整齐划一,种的都是棉花,宣传上叫“规模种植”。不像老家,麦子、包谷、葵花、油菜杂在一起,种的是花花田。
为啥光种棉花?郝场长说,棉花经济效益相比其他作物都高,就是能多挣钱。那时新疆正实施“一黑一白”战略,黑指石油,这白就是棉花,可见种棉花的重要性,农场棉花播种面积年年都在扩大。
不种麦子,吃粮咋办?有回他终于忍不住问郝场长。
郝场长经常到他家的承包地里来,指导他种地。他很关心他们这些新落户的职工,希望他们在农场能挣上钱、扎下根。
麦子由适合种麦子的东线农场种,那里种的麦子产量高,品质好。
哦,那咱们这适合种棉花咯?
你个憨怂不憨呀!郝场长呵呵呵笑。他喜欢这个话不多但喜欢动脑筋的新职工。咱们这比东线农场适合,但也是次宜棉区,就是说有风险。
那咋办?
化解风险。比如地膜技术,播种期可提前十到十五天;比如打顶整枝(打掉棉株顶上的头和下部的枝叶),防止棉花旺长,促桃早熟……解决无霜期短、日照不足的问题。当然还有灭蚜、倒茬、茬灌、滴灌等措施。
说起植棉经,郝场长说可以写一本书。民贵听了很是惊讶,种棉花居然也有这么多道道,就放在心里一点点琢磨,一年下来便品出了个中的道理,对郝场长十分信服。
对他们这些新职工来说,虽然是头次种棉花,看似无从下手,但农场的技术员带着他们干,指导工作做到了地头,一点也不用担心。再说,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都是农场垫付,心里没有压力,民贵干得特别卖劲踏实。到年底还清这两项费用和上缴完五十亩地的管理费后,没想到他居然还净挣了三万多元钱。
当这年的头一场雪如期而至的时候,民贵领到了他到农场后的第一笔收入三万三千元钱。领钱的时候,从没有见过这么多钱的民贵吓傻了。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磕磕巴巴地问出纳: 三千三百元?
在曹家坡,他们一年耕作下来,换到手的现金也不过一两千元钱。
三万三!出纳白了他一眼,人家都往多了想,他却往少了说,期望值真低。
不会错吧?民贵怕。他怕领到手再要回去,那多没面子,多心疼。
错了我赔得起吗?出纳扑哧笑了,觉得这汉子像刚从地里挖出的洋芋蛋似的,真是个憨怂。
当他拿起笔签字的时候,手抖得不听使唤。
回到家,一家三口围坐在床上,眼睛都盯着中间的那堆钞票,笑容不由自主地溢满他们一白一黑一红的三张脸。
爸爸妈妈,我们有钱了?
我们有钱了!
我们有钱啦,憨怂。
民贵一愣,喉咙里呼噜响了一声。
巧玲出溜下床,拽起儿子穿上棉衣棉鞋,往他手里塞了十元钱,说,去商店买方便面和火腿肠吧,给你提前过年。
儿子“噢”地叫了一声,欢快地跑出屋去,屋门“咔哒”一声落了锁。
转回来面对着民贵的巧玲,胸脯起伏,脸色绯红。
四
民贵来后的前几年,真是赶上了好年景,除了有一年因为春秋两季低温多雨,夏季虫灾造成欠收,几乎年年都是丰产丰收。五年下来,他们拢共攒了十多万元。
这年,他们起了个院子,像农场的老职工一样,在院子里栽了一棵苹果树,一棵梨树,又种了两块菜地,四周铺了红砖。
巧玲喜欢看电视,说,买个电视吧?
买台电视。他纠正。
嗯,买台电视。巧玲笑,不用再去别人家蹭,躺在床上看电视才舒服。
他就去买回一台彩电,康佳二十五寸。
儿子上三年级了,想要辆自行车。
巧玲说,给儿子买个自行车。
买辆自行车。儿子抢着纠正。
他摸着儿子的脑袋笑,又去买回一辆自行车。
你买点啥呢?巧玲问。
我不买。
不行,你也得买。巧玲脑袋往他胸前拱,你看跟咱们一起来的潘老三都买了辆电驴子,你哪儿比潘老三差?
是呀,瘦得麻杆样的潘老三都骑上电驴子了。他摸着自己粗壮的脖子粗壮的腿,想来想去,买了一辆最便宜的摩托车。说是给自己买的,其实每天上下班,他都驮着巧玲。过年过节,他还载着老婆儿子去十几里外的县城逛商场,看电影。
他们第一次去沙包是当成旅游去的,自驾游。他骑着新买的摩托驮着巧玲到农场最北的沙包看夕阳落山,从此,他就喜欢上了这沙包。
这片沙包有多大,民贵说不清,巧玲自然也说不清,农场估计也没有人能说得清。只知道到了沙包就到了农场的地边,而沙包绵延至天边。或许是因为掺了泥土的关系,沙包颜色呈土黄色,且有点板结,像玉米糊糊冷了后起的一层薄皮,上面点缀着一簇簇的红柳和骆驼刺,显得荒凉。但是当太阳落下,这些平淡无奇的沙包霎时铺满晚霞,满目金黄,显得阔大雄浑,宁静辉煌。
这才像样!民贵喟叹道。
这才像样!巧玲学舌,下巴搁在民贵的肩头,耳边毛茸茸的发丝就拂到民贵汗湿的脸上。
光脚陷进晒了一天的沙土里,热乎乎的,身子跟着就软了。
你看到曹家坡了吗?
梦话,哪里看得到!
你闭上眼,慢慢就能看到。
哦,曹家坡、曹家坡……巧玲便也闭上眼,脑袋左右摇晃,念念有词。民贵想家了,她也想家了。
经不住巧玲头发拂在脸上的痒,民贵像被挠了胳肢窝嘿嘿嘿地笑出声,身子就避着向一边倒斜。巧玲的身子也跟着斜过去。民贵的身子挨到了沙包的时候,突然一撤身,巧玲倒在了沙包上。民贵一跃身,将巧玲压在了身下。
你个憨怂!巧玲的声音颤颤地变了调,脸色却像晚霞一样娇艳。
咱们不走了。
不走了。
就留在这。
就留在这。
在那个晚霞燃尽,天光渐渐暗下去的沙包上,他和巧玲都确信他们的幸福日子到来了。
五
好日子,民贵想跟家人一同分享。他写信给老家的父母,想接他们过来,一起过活。两人都下地,巧玲总是忧虑儿子没人照管。可是父母不肯来——他在家排行老三,上面一个哥哥一个姐姐——父母说要跟哥哥家过,这是规矩。村里哪有不跟大儿子去跟小儿子过的,让人笑话!只要他往家里寄点钱就行,他们想盖栋新房子。民贵既然在外面出息了,挣着钱了,就得让村人知道,让家人受益,这叫“贴金”。民贵与巧玲商议,巧玲说,那就寄呗,咱住这样好的房子,也得让爹妈住上好一些的房子。这一来,就得两家都寄。民贵知道巧玲的心思,巧玲孝顺顾家,巧玲遵从他的意愿,他也不能不顾念巧玲的父母。
算来盖房子的钱已经寄够了,可似乎总也没够。哥哥每年都写信要钱。房子是盖起来了,但要贴瓷砖,村里人家都贴了,于是寄。又来信了,又有新的用度,都合情合理,再寄。几年攒下的钱一多半都寄回了老家。
这年,场里开始盖楼房,给每户职工补贴两万元,自己只要拿出两三万就能住上一套七八十平方的楼房。
巧玲问,咱要吗?
要。民贵一点不含糊。他打听了,从曹家坡来的其他十几家人都登记了,他也不能落后。他带着巧玲和儿子背井离乡,就是要过好日子的。楼房是城里人的象征,而且场里给无偿补贴两万,傻子才不要呢。于是民贵去场管理科交了三万元集资款。
巧玲担忧。这手里的积蓄都花光了,日子咋过?
不怕,咱明年种棉花再挣。似乎那棉花地是聚宝盆。 可是第二年,场里开始推行改革,实行两费自理,不再垫付生活和生产费用。民贵就慌了。他要继续承包五十亩的棉花地,就需要先拿出两万块钱来,买种子、地膜、化肥……否则这地就没法种了。
咋办?早知这样就不买电视、自行车和摩托车了,这些东西晚些置办也可以。巧玲更慌。两人一商量,楼房先不住了,先把地种上再说。可是到了场管理科要求退房,回复说退不了了,集资款已经全部打给开发商了,新楼房的地基都开挖了。民贵写信给老家的父母和哥哥,看能不能凑个万儿八千的,巧玲也给自家父母写了求援信。可是哥哥回信说,寄回来的钱都花光了,手头没一点闲钱;巧玲家就没回音。
那,先问场里借吧,等年底卖了棉花再还上。巧玲出主意。
民贵想了想,只有这条路。同乡们大多跟他家情形一样,这几年大部分钱寄回了老家,又交了楼房集资款。即使有能拿出来的,也不会肯向他借这么大一笔钱。他了解村人,借个三五百的应急或许还行,再多了一时半刻还不上就难了,何况自己也张不开嘴。
民贵去找郝场长。
没想到,问场里借钱的人不在少数,除了他们这些积蓄不多的新职工,很多老职工也不愿自己拿钱种地。有的还不是真没钱,风险大。
郝场长摇头说,场里不能开这个口子,给你借了给不给别人借?都借了,还搞啥改革?不但不给他借,还批评他不会过日子,没有风险意识,一家三口在外,咋能手里不留点活钱。说的也是,自家三口在外咋能不留点钱应急呢!
民贵没借上钱就看巧玲,意思是让巧玲再去借。在曹家坡,借钱的事大都是女人出面,一般人都不会驳女人的面子。巧玲自嫁给民贵后,民贵干啥事都量力而行,从没为了钱为难过巧玲,可这回他实在没办法了。
果然,这法子在农场也好使,巧玲借回了两万。当然郝场长并没有开口子从厂里财务上借,是自己从家里拿的钱。巧玲要给他写欠条,郝场长没让。郝场长说,一个女人不要写欠条,有了债,女人的腰就挺不直了。巧玲听了,心头一热。
回到家,巧玲把钱交给民贵,叫民贵写了欠条然后给郝场长送去。
望着巧玲的背影,民贵突然发现,从曹家坡出来五年了的巧玲变样了。不是变得老了不好看了,而是变得年轻好看了。这是他始料不及的,也想不明白。他走进屋,站在镜子前仔细端详镜子里的自己。他发现自己竟然老了,嘴角和眼角都有了明显的皱纹,尤其是笑的时候,眼角像鱼尾巴。光洁的额头也有了几道浅浅的纹路,他向上扬了下眉,那纹路就粗了深了。民贵看了看手里厚厚的一叠钱,嘴里忽然像塞了一把沙枣。
年底给他还上就行了。他甩了甩头,好像头上有什么东西似的。
但到了年底,他并没有能还上借郝场长的钱,还背了一万多块钱的债。这年遭受了干旱,收成只有往年的三分之二。这没啥稀奇的,种地本就是靠天吃饭,再勤劳、种植技术再高,也抗拒不了自然灾害。
似乎是刻意而为,这年,郝场长安排巧玲在场部餐厅当招待员,既轻省还能照顾家,一年下来两万多的工资,保证了家里的日常用度不说,还填补了种地的亏空。郝场长让巧玲给民贵递话,借他的钱可以到第二年再还,他相信明年会有个好收成。
民贵听了虽松了口气,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他看着巧玲,忽然觉得有些陌生。沒有了风吹日晒和田间的劳作,巧玲的皮肤更白了,面颊上的“红二团”淡成自然的粉,显出一种健康的美来。女人真的是要靠养的,原本巧玲的腰身有些单薄,不到一年的功夫,扁平的胸脯和臀部都翘了起来。但越来越有女人味的巧玲,骂他憨怂的时候却少了。
六
这个冬夜,已零星有了炮声。快过年了。
入冬后,民贵基本没啥事,除了参加了已半个多月的场里组织的“科技之冬”培训,整天就是窝在家里看电视。他不像农场的老职工和同来的乡亲那么喜欢打牌喝酒,所以,就有些孤单寂寞。巧玲却一直都忙,最近似乎更忙了,经常晚上很晚才回来。
把电视频道又转了一圈,没有他喜欢看的军事节目和战斗片了,困意便袭来。他看了下表,已经十一点多了,儿子已睡熟。往炉子里添了几铲煤,将烧水壶灌满水坐在炉子上——巧玲喜欢干净,再晚回来都要擦洗。脚上的袜子有点粘,他想洗洗脚,掂起脚盆,又搁下,连袜子也没脱就钻进被窝。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吃到肉了,他想明天早点起来去套兔子,然后去小海子水库凿冰钓鱼。今天上午去商店买烟的时候,听说有人在小海子水库钓到了一拃长的鲫鱼,他就又去渔具店买了一副鱼竿。算了一下,再有一个星期就要过年了,餐桌上应该有一两只兔子或三四条鱼。今年收成不好,手头紧,不能大鱼大肉的采买,但过年总得有些荤腥吧。
明明困了,躺下后脑子却忽然格外清醒,眼前来来回回跑的都是巧玲的影子。巧玲晚上回来得晚,早晨却走得早,三顿饭都在餐厅吃,常常带回来些肉菜,改善一下他和儿子的伙食,当然这都是在晚上回来的时候。巧玲从未在白天往家里拿过饭菜,她懂得避人耳目,更爱惜自己和他的名声。虽然他们是新职工,比农场老职工受教育的程度低,生活条件差,但他们都不愿意让人看低,说新职工素质差。他知她很辛苦,努力干好自己的工作,还想办法贴补家用,他也就不太打搅她,说来有个把月都没碰巧玲了。这一算,下腹突然一阵胀热。翻了几个身,不行,下床去卫生间撒尿,半天只滴下几滴,于是穿上羽绒服出了家门。
他不过是想去接巧玲,反正也睡不着。今年一年都是各忙各的,两人很少在一起,哪怕是說说话、吃吃饭、逛逛街,仅有的几次亲热也都仓促得像例行公事。此刻,他心里充满了温馨和期待。但他没想到居然撞见了郝场长。其实他应该想到的,因为场部餐厅大多是接待外面来的领导的,虽然对外开放,但本场职工在这办席的并不多。场部餐厅一般到晚上十点就关门了,这么晚了,除了领导的应酬还能有谁呢?其实碰到郝场长也没啥,接自己的老婆回家又不是啥见不得人的事,但这时候他就是不想见到郝场长。人很奇怪,受了别人的不好会不自在,得了别人的好也会不自在。说起来郝场长对他民贵有恩,接他们来农场,安排巧玲在场部餐厅工作,借给他买种子化肥农药的钱——今年虽然亏了,也没急着让他还钱,还主动再借给他一年,这点有的连自家兄弟都未必能做到。
民贵知道,他不想见郝场长,是因为他欠郝场长的钱。他不想欠人钱,何况是他借不来而巧玲借来了的郝场长的钱。
而在餐厅碰见郝场长后,他就觉得不单单是欠钱的事了。
七
走进餐厅,冷冷清清的,没有客人,也没有服务员,厨房炉膛里的火已经封住了。四周的包厢也是静悄悄的,只有靠里侧的一间包厢的门缝露出一条亮光。
民贵的心突然就莫名地加快了跳动,脚步也不由得放轻了。一条白光约有三十公分,从门缝里钻出来,下面一截铺在走道的地板砖上,上面的一截打到对面的墙上。这使他想起看电影时放映机打到荧幕上的光。他知道那光里是有内容的,可是如果你只盯着那光,却又看不到内容。但他还是停住了脚步,把身子隐在了光带前——灰暗的墙边,因为他听到了里面传出来的声音。
过年回老家吗?一个男人的声音,好像是郝场长。
曹家坡?不回了。巧玲的声音。
钱紧张?路费先从我这拿嘛。
今年借你的还没还呢……
那急啥,我又不等钱用。再说明年就还上了。
是民贵不愿回。
哦。
可以确定是郝场长了。不知为啥,他觉得郝场长跟巧玲说话的声音和跟他说话的声音不一样,跟他在会上和地头时说话的声音也不一样。
你咋断定明年一准能还上?
我会算。
哈哈。
不信?你等着瞧!我在这种了二十多年棉花了。 郝场长吃饭嘴巴吧唧得很响,好像那饭菜香得不行。明年准是个丰年,而且棉花价格要翻倍,你就等着数钱吧。哎,别忘了给民贵说,准备一下,明年多包点地,争取抱个金娃娃。
嘿嘿,要真这样,明年我就叫民贵买辆“金杯”,拉我和儿子回家过年。
如果民贵能包上一百亩地,明年能挣两个甚至三个“金杯”!
真的?那你得帮我们家民贵。
那还用说!今年推行两费自理,好多人一看场里不贴补了,就把地撂了跑外面去了。今年的年成又不好,明年包地的人可能还要减少。所以,明年是多包地的好时机。其实种棉花和做其他事一样需要坚持,坚持一下,就有好收成。以后,大户种植、家庭农场是发展趋势。你不信,过几年土地肯定升值,想多包都没有。
我也不懂这些,可是我信你,回去我就给民贵说,明年包上一百亩。可是……买种子化肥的钱……
不用担心,我再给你们借三万。
民贵心一动,两脚挪了一下。鞋边洇出一圈黑色的湿印。
一阵沉默。
咋不吃肉呢?这根骨头肉挺多的,你啃了。盘子里响起一声响。
是这“块”排骨,巧玲!喂狗的那种长的骨头棒子才叫“根”呢。
巧玲扑哧笑了,我又说错了。
可惜啊。
啥?
你生在了山沟里,没啥文化。
咋?
不然,你会有更好的人生。
民贵的心呼地跳到了喉头,两耳被击得嗡嗡响。难道跟着我民贵的人生就不好吗?
哪能呢?你笑我呢,我笨得很。巧玲语气里分明带了羞涩。
这个年你想咋过?
哪也不去,趁着休息赶紧给你把毛衣打起来。本想过年让你穿上呢。
不急,等明年五一给我当生日礼物好了。
你是五一的生日?巧玲笑出声。
笑啥?
怪不得你叫这个名。
民贵垂着的两手攥成了拳头。一个冬天,他从未见巧玲在家打过毛衣。看来他的感觉是对的,自从巧玲去了餐厅,他老觉得邻居看他的眼神有些异样,背着他嘀嘀咕咕的,在屋外的树下吃饭下棋时这样,在地头休息抽烟的时候也这样。只要看到他来,那些扎在一起的人头就分开了,停止了说话,见他一转身就又聚在一起,好像有啥秘密,只背着他一人。尤其是潘老三,以前见了他总是哥长兄弟短的,现在见了他斜一眼他胯下的摩托车说,你如今不是发达了吗,咋还骑这干怂!民贵的摩托是单缸的,潘老三的是双缸的。
我啥时发达了?民贵莫名其妙。
我又不管你借钱,你装啥迷糊!潘老三一踩油门,跑了。
此刻他忽然明白了。有一瞬间他想冲进屋子里去,但想到自己站在门口偷听了半天,实在不光彩。再说,给郝场长织一件毛衣也没啥说不过去的,郝场长帮了自己那么多。可是……犹豫间,听到“啪”的一声,好像是打火机的声音,很快一缕香烟味从门缝里溜出来。民贵不抽烟,所以对香烟味特别敏感,加之紧张,吸进鼻子里的烟,刺激得他的鼻腔和嗓子痒痒的。他忙捂住嘴,努力克制住不发出声音。
这盘排骨你打包带回去吧。不早了,我先走了。椅子发出响声,好像郝场长站起来穿衣服。
民贵连忙后退两步,转身踮着脚尖溜出餐厅。
走到对面的一排林带,他将身子躲在一棵树后,伸头往餐厅方向张望。很快,他看见郝场长走出来,把大衣领子竖起来,两手插进大衣的口袋里,缩着脑袋快步向场部家属区走去。
回到家,他快速钻进被窝,长出几口气,平稳自己的心跳和呼吸。
大约十分钟后,巧玲回来了。等巧玲上床拉开被子钻进去,她头發里的一股烟味扑进他的鼻腔。他终于忍不住咳出了声。
把你吵醒了?巧玲起身要去给他拿水,他伸手一把扳倒她,两手一左一右扣在她沙包似的乳房上。
你个憨怂!巧玲挣了一下,哪里挣得脱,便由他脱去衣服,抱了他的头,将脸埋进他散发着脑油味的头发里。
你该洗澡了。
明天我去理发,到澡堂去泡泡。
带上儿子。
嗯,带儿子去。
当民贵拉风箱似的呼啸着从她身上跌落时,她的身体依然平静得像一截木头。
你咋啦?民贵用手摸她的脸。她的脸冰凉,他就两手捂住。
没啥,有点累。停了片刻他以为她睡着了,她却突然说,今晚好像有人去了餐厅。
谁?他的手触电般离开了她的脸。
没看到。
不会是幻觉吧?
我看到了两个脚印。
还是被细心的巧玲发现了。民贵的心哆嗦了一下,他想实话告诉巧玲是他去了餐厅,可又觉得难以启齿。于是故作镇定地问,当时餐厅还有谁在?
就我和郝场长,他在吃饭。巧玲没撒谎。
哦。郝场长经常这么晚,他老婆也不管?民贵的声音有点怪,我老婆老这么晚回来,我还心疼呢。
巧玲扭脸转向民贵,黑暗中她看到民贵的眼睛诡异地闪了一下。她转回脸,从民贵的被子里出来,钻进自己的被子。民贵的被子里很热,自己的被子里却很冰,她蜷起身子将被子一直拉到脖子处,眼睛停在了门口民贵的鞋上。进门脱鞋的时候,她就看到民贵湿了边的鞋。她想起郝场长嘱咐她明年让民贵多包点地的话,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心想,等过了年再说吧。
八
一个多月都没有吃到兔子肉的民贵,第二天没有套上兔子,却拾了一只兔子。套不上兔子是意料之中的,拾上兔子却是意外。
这天天还没亮,民贵就起来了,背了一个大帆布包去了沙包。
生活在沙包边上的男人,一入冬就开始踅摸着套兔子,既能吃兔子肉还能卖兔子皮,是贴补家用最经济便捷的途径,而且套兔子也不难。兔子有走老路的习性,只要在雪地上找到兔子的足印,下几个细铁丝做的套子,总能有所收获。过去在房前屋后和家门口就有兔子出没,而今却要跑到七八里外的西戈壁或沙包,才能觅到兔子的踪影。也不知道是兔子越来越少,还是和人的距离越来越远了。其实,农场附近还有黄羊、野马时常出没,但大伙儿都知道是国家保护动物,不敢打。这是有教训的——多年前,场武装干事借了部队一枝步枪,开着吉普车到西戈壁深处打了一只黄羊,被判了一年半,好好的工作就这么丢了。
都是动物,为啥兔子就不受保护,谁想打就打、想套就套?
物以稀为贵嘛,兔子繁殖太快。巧玲笑,这么简单的“1+1”的问题你都搞不明白,你不是憨怂你是啥?
繁殖快的动物就不应该受到保护吗?民贵还是不理解。因此,生活过得去的前几年,民贵很少去套兔子。只是到了年前为了丰富年夜饭的餐桌,才去套上几只。在沙漠边上的这个农场,过年的时候谁家的餐桌上如果没有一盘红烧兔子,似乎就不叫过年。其实对吃兔子肉,无论是从心理上还是生理上,民贵都是排斥的。他觉得剥了皮的兔子,就像一个婴儿。可巧玲和儿子却喜欢吃。当他第一次按照场里老职工的指点,将精心烹制的红烧兔子端上桌的时候,巧玲和儿子都瞪大了惊喜的眼睛。一块块红油油的兔子肉,泛着诱人的亮光,散发着醉人的香气。开始他们用筷子夹着吃,后来就上手抓着啃了,油从嘴角和指缝间流出来。
好吃吗?
好吃,爸爸再做。儿子咕噜着,顾不得看他,眼睛盯着盘子,腮帮鼓得圆圆的。
香吗?
香!巧玲笑盈盈地睨视着他,那眼里有朵火,像烟头摁在他的心上。
看着女人和儿子陶醉的模样,民贵心里膨胀出少有的满足和自豪。当他把最后一块兔子肉蘸着浓浓的汤汁吃下去后,胸腔里忽然感觉到一股喝了酒般的迷醉和冲动。
这个晚上,窗外北风呼啸,雪花漫舞,民贵家蒙了塑料布的窗子亮到很晚。就在日光灯熄灭,炉火的光亮起来不久,门开了。一个男人光着上身,刚从门里探出头,嘴里就有一条带子样的东西喷出来,“哗”,射到白皑皑的地上,“噗”地溅开一个雪窝。
民贵这晚并没有喝酒,却如同喝多了一样醉了。让他惭愧的不是吐了,而是他刚趴在巧玲的身上,就仓皇地滚落了下来。吓得巧玲一个劲地喊,民贵,民贵你咋啦?
一夜的风雪,将农场周边的房屋、树木和田地都覆盖上了一层厚实的积雪。微曦的天光中,天地显得洁净安宁,而他的心却乱麻一团。
那道透出光带的门缝和巧玲冰凉的脸颊,让他一宿都没睡踏实。面对着巧玲裹着被子的灰暗背影,他感到了巧玲的冷淡。是因为郝场长吗?闭上眼睛,脑海里翻腾的都是巧玲和郝场长在餐厅里的对话。这些对话有时完整,有时只是一个字或词,像雪片,一个摞一个,似乎融合了,却仍是一个又一个。
哪儿都不差。也除了纠正巧玲用错的量词,他什么都听巧玲的。时间证明,她考虑问题比他细致周全,比他有主见和远见。比如到农场来,就是巧玲的一句话消除了他的顾虑。巧玲的这句话是,大不了我们再回来嘛。
那么他是埋怨郝场长了?好像也不是。对于郝场长他是敬重的,自打第一眼见到他,他就觉得这个人稳重牢靠,站在人堆里一眼就能挑出来,像个领导。要不他也不敢轻易带着老婆孩子千里迢迢落户这个偏远农场。到农场后,郝场长也确实关心他们这些新职工,和技术人员一起手把手教他们种棉花,过年了还逐家走访慰问,虽然只有一袋米两壶油或者两百块钱,但让人感到温暖、踏实,有依靠。今年两费自理手里缺钱,虽然场里没给借,但郝场长个人借给他两万元。长这么大,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贴心的领导。
这些都是郝场长的好。但是郝场长经常那么晚不回家,在餐厅吃饭,拖得巧玲也很晚下班,民贵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你是场长,不怒自威,不怕人说闲话,我们巧玲怕呀。你是个男人,可以不要脸,巧玲是个女人,咋能不要脸呢?尽管你是为了帮助我们家,但这也有点……有点那个吧。若不是因为我们家巧玲生得白净漂亮,人又贤惠能干,你能帮她吗?天下没有不吃腥的猫,你郝场长再伟大,也是个带把的男人。男人那点心思,我不懂吗?幸亏你没让我逮到,让我逮到了,我才不管你是不是场长,就是天王老子,老子一样跟你拼命。这不是怨,分明是恨了。想到这里,他自己都吃了一惊。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他不能有这样的想法,这会害了自己、害了巧玲,害了他们这个家。
走着想着,脚步就越来越沉重。那双返潮的旅游鞋已裹满了雪,从鞋帮上钻进去的雪,湿了袜子。雪足有半尺厚,有些低洼处有半米深,人行走都难,不知道兔子难不难。今天能套上兔子吗?如果套不上兔子呢?就这两个问题,车轱辘般在他脑子里转。自然是没有答案。他停下喘息了一会儿,抬眼四望。他已经能看见远处隆起的沙包,像裹了棉被睡着的人,在愈来愈明的天光中,渐渐显现出起伏的曲线,辽阔柔和。静静的,没有人影,连一声麻雀的叽喳声也没有。这么冷的天,这么大的雪,又这么早,谁会像他这样孤魂野鬼地行走在雪野上呢?
巧玲和郝场长到底有没有那事?当这个念头又钻出来时,他在自己的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他忽然有些可怜自己,还有恨。
一个小时后,他爬上了和他一样孤独的沙包。这儿的雪大多半米深,没到他的腿弯处。一丛丛的植被蹲伏在沙包上,顶着厚厚的雪冠,像一座座童话里的城堡。走进去不多远,就看到雪地上清晰的动物足迹,越往里,越多。有兔子的,也有地鼠的,还有一些他叫不上名字的。他有些怜悯这些动物,这么大的雪,它们出来是觅不到什么食物的,就像他,也许只能空手而归。也许,它们也只是出来透透气,活动活动腿脚,像他一样。对于漫长的冬季,雪天无疑是节日,令他和它们都体味到了一种丰富的单调。
忽然,眼前亮了一下,一个女子隐隐绰绰地出现在前面十几米的地方。若不是她脖子上的红色纱巾,他可能不会看到她。她全身雪白,好像是用兔子皮做成的大衣长长地拖曳在雪地上,白色的绒毛泛着若隐若现的光泽。他恍惚见过这个女子,但又回忆不起来究竟在哪见过,总之她有一种他熟悉的气息,让他感到迷茫和兴奋。他不由得朝她走去,可奇怪的是无论他快慢,她都跟他保持着同样的距离,他似乎永远无法走近她。他听不到她行走的声音,也聽不到自己的脚步声,声音好像消失了。这使他有种欲罢不能的冲动,想撵上她,看清楚。走着走着,她的身边漫起一层乳白色的雾气,只有那红纱巾隐约可见,然后越来越小,成了一个点,像一颗遥远的星星。
当东方铅灰色的天幕上洇出太阳淡白的光晕时,那点红彻底消失了,周边的天地倏然亮堂起来。他停住了脚步。汗水湿透了他的内衣裤,他拉开羽绒服的拉链,一团白色的热汽从敞开的怀里涌出来。他揉了揉眼,前后看了看,洁白光滑的雪地上,前无女子的脚印,后无自己的足迹。奇怪!他原地转了一圈,再看,依然如此。心咚咚狂跳起来,遇到狐狸精了?来到农场后,他听很多人说过狐狸精的故事。
忽然,他看见不远处有块灰色的东西,十分醒目。他迫不及待地奔过去,见是一只兔子,半截埋在雪里。他伸手拨了一下,兔子的身子似乎还是软的,待他攥住兔子的耳朵拎起来,发现兔子的脖子断了,身上和脖子上并没有铁丝圈。他的眼睛转向那个雪窝,发现雪窝在一片平滑的斜坡上,旁边并没有可以下套的红柳、梭梭这些。这只兔子的脖子是怎么断的?他蹲下身子,用手去扒雪窝,只几下,在兔子头的地方,露出一个褐色的东西。他赶紧再扒了几下,一截呈直角形的木头露了出来。他恍然大悟,兔子可能是撞在这个木角上折断了脖子。
他站起身看了看四周,往南翻过一道沙包,就是场里的棉花地。他记起来了,眼前的这个沙包,就是那年夏天他带巧玲来看日落的沙包。他对那晚的沙包落日记忆深刻。
九
民贵套兔子都是在农场最边缘的沙包上。他之所以到沙包上去套兔子,是因为他的棉花地就在沙包边上。他对这个地方亲,有事没事都喜欢跑来看看。冬天来沙包套兔子,就能顺便到自己的地里看看,心里踏实。
沙包离居民点也不近,但比西戈壁要近些。沙包上一丛丛的芨芨、红柳、骆驼刺,是兔子藏身的绝佳之处。而沙包边的棉花地里,头年遗漏的棉籽,是兔子冬天果腹的好食物。所以,沙包上的兔子比植被较少的西戈壁多。但除了民贵,几乎没有人来沙包上套兔子。来农场的头一年冬天,民贵就到沙包上去下套套兔子。一个冬天,套了二十多只兔子,是别人的两三倍。
有人羡慕,准确点说是嫉妒民贵的运气,对再去沙包套兔子也动过心,但他们也就是动动心,没人动真格的。这里面是有原因的。人要想抵抗住诱惑真是不容易,最终让他们止步的还是那句话,可别不明不白地做了吊死鬼!
说的是储文革。
农场青年储文革,据说虽出生普通军垦之家,父母都是一九五九年从口里来疆的支边青年,却有着超凡脱俗的气质和形象。白净、明亮、文雅、俊朗集于一身的储文革,喜欢看书、画画、吹口琴、打快板,一身才气,文武双全,咋看也不像这个沙包边农场的孩子。从十一二岁起,每年场里组织的文艺演出他都是骨干。他往那灰不出溜的舞台上一站,舞台便生出明亮和光彩。高中毕业后被分到场里当宣传干事的储文革,惹得农场和附近乡镇的姑娘蜂蝶一样围着他转。可不知咋的,他对这些姑娘没一个动心的。在一次去师部学习半个月回来后,便变得少言寡语,闭门不出。十八岁的青年储文革整日孤独地站在路口的一棵白杨树下,忧郁地望着东方的天际。有人好奇,也顺着他望的方向望,啥也望不见,只能不明所以地摇头。他写了一些诗歌,什么《白杨树的眼泪》《北沙窝的伤悲》《从棉花地里长出的爱》……发表在《新疆军垦》和《军垦战报》上,引起了轰动。他居然是农场的雪莱!但这些诗农场没几个人能读得懂。他们只知道在去了一次师部学习后,储文革就变成了一个诗人。继而他们又发现,成了诗人的储文革好像病了,什么病说不清。一年下来,他挺拔的腰身居然有些佝偻,却更有一种成熟优雅的魅力。这年冬天,优雅的储文革一到礼拜天就去沙包上套兔子。可他从没套到过一只兔子。农场的男人们终于找到了他的缺陷,很是鼓舞。他们一见面就说,能人储文革连一只兔子都套不上!然后嘎嘎地笑。似乎男人套不上兔子是一件很耻辱的事。有人记得,腊月二十六那天,一早他出去后就再没回来。场里动用了值班连的民兵找寻,两天后,在沙包上的一丛红柳下发现了他。他穿一身崭新的黄布军衣,仰面躺在倾斜的沙包上,就像睡着了,脸上身上结了一层霜,那些霜一粒粒晶莹透亮像钻石。人们拂去他脸上的霜的时候,才发现他的脖子上套着个细铁丝圈,从铁丝圈伸出的一截埋在雪里的铁丝,拧在距离他头部半米多的一丛红柳的根部。没有人能想到,这种专门用来套兔子的、只比成人拳头大一点的铁丝圈,居然把储文革给套住了。
储文革死了,死得宁静安详,甚至嘴角还有一抹永远都不会消失的笑意。
他为什么死,咋会以这种方式死,令人不解,于是出现了被狐狸精迷惑的说法。而在他口袋里找到的一条红纱巾,无疑为这个说法予以了佐证。据说场里有好几个人都碰见过狐狸精。他们说,狐狸精喜欢在下雪的夜晚出现,穿着白色的衣服,戴着红色的纱巾。若被狐狸精缠身,人就必死无疑。
民贵不信这些。对于储文革的死,他有自己的认定,那就是储文革是自杀的。至于他为什么自杀,只有天知道。巧玲也不信,她同意民贵对储文革自杀的判断,但她认为储文革是为情而死。她说,只有爱情能有这种力量。巧玲有这样的见地,让民贵很是惊讶,他居然没有反驳的理由。
但是,无论真相是什么,储文革的死,似乎成了一个标记。若干年后,人们谈起农场的发展变化时总会说,储文革死的那年开始分的地。
对于民贵独自出入沙包套兔子,人们有许多议论,也有人提醒他和巧玲。郝场长就说过民贵。郝场长说,你能不能跟大伙一块去西戈壁,那里兔子也不少。去沙包至少也约一个伴,省得我担心。他笑笑,不置可否,露出一副憨样。只要巧玲和儿子说想吃兔子肉了,他就去沙包套兔子。他不喜欢跟大伙去西戈壁扎堆。在西戈壁,常常发生这个人下的套子套到的兔子被其他人取走的事。巧玲呢,既然不信狐狸精说,也就由着民贵去。
但是今年下雪以后,民贵一直都没有套到兔子。今年欠产,很多人都把套兔子当作改善生活的主要手段,白天黑夜地往西戈壁跑,兔子越来越少。有人又开始觊觎沙包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沙包上的兔子也突然不见了踪影,一直被人们认为运气好的民贵,去了几次也都空手而归。套不上兔子,民贵就不想再去浪费工夫。儿子馋得嗷嗷叫,只能指望巧玲从餐厅带回来的一些荤腥打打牙祭,但并不能滿足儿子旺盛的食欲。甚至巧玲也几次说起家里的饭菜太素,对他整天窝在屋里睡大觉、看电视有意见。
巧玲是不缺吃的,每天在餐厅有荤有素,她心疼儿子和民贵。民贵是大人,倒也能将就,儿子正长身体咋能亏欠呢。再说自己经常悄悄往家带饭菜总是不光彩的,虽然每次都是郝场长来吃饭时要大师傅多做个红烧肉或排骨啥的,让她打包带回家。郝场长这样做,分明就是怜悯她而有意识地接济她,这让她感到了压力,一种不知如何报答郝场长的压力。以她家现有的经济条件,是没有能力回报的,但又不能无所表示。思忖了多日,她想给他打一件毛衣,以示她和民贵感恩戴德,知恩图报。巧玲很聪明,她先给郝场长的老婆和孩子各打了一件。这样,给郝场长打毛衣就顺理成章了。对此,郝场长很是高兴,觉得巧玲懂事,善解人意。而且巧玲待他都像对待父兄一样尊重周全,一点也不像有些丫头婆娘,轻浪得逮着机会就往他肩头上攀,总想从他这里捞点油水,以为他的权力大得没边。巧玲不仅人生得白净,而且心地纯净,从不向他提啥非分要求,于是他就更加想方设法帮助巧玲。郝场长帮助巧玲的方式,除了借种地的钱给民贵,指导民贵种地,就是来餐厅吃饭,每次多点菜,剩的菜让巧玲打包回家。仅此而已。当然,这并不是说郝场长搞特殊,损公肥私,郝场长公私分得清,除了陪客人吃饭签单,自己吃饭都自掏腰包,这样的领导不多见。餐厅李经理脸上过不去,说记场里的账吧。郝场长说我能吃多少?省得人嚼舌头!没两年,李经理就辞职不干了,去街上开了家饭店。郝场长都这样,这餐厅能有啥油水。
早了晚了,郝场长爱在餐厅吃饭,这或许与巧玲擅长的甘肃小吃有关。郝场长是甘肃武威人,喜欢吃巧玲做的家乡饭菜,什么牛肉拉面、臊子面、浆水面、酿皮子、凉粉……尤其是每次陪客人喝完酒后,必吃一碗巧玲做的浆水面或者凉粉,他说只有这两样东西能解酒。
每次郝场长来餐厅吃饭,不是陪客人就是独自一人,而且独自一人的时候越来越多,一些不三不四的闲话就出来了。对此,郝场长是不在乎的,他说无论你咋做都会有人说。你管得了自己的人,管不了别人的嘴,身正不怕影子斜。但巧玲很是紧张、难堪,甚至不想干了。
巧玲不想干,倒不是说郝场长真的对她有啥企图。自从郝场长接他们一家来这里,借给她钱,继而又安排她到餐厅工作,她就认定他是自己的恩人,见到他就有种发自内心的感激和亲近,心想要一辈子对他好。一个女人要想对一个不是丈夫的男人好一辈子,是有点为难的。这个为难不是别的,是她在心里赋予了郝场长一块磁石,自己身体里却生出了大大小小的螺丝钉。相比一般男人来说,郝场长的吸引力实在是太强大了,这个时候选择离开应该是明智的,但她根本做不到,因为眼下正是民贵最困难的时候。她想等民贵挣上钱,他们有本钱了,就去县城租个门面开饭馆。
十
这个春天有点早,还有点怪,不知为啥,一切都有些急吼吼的架势。
还不到三八,雪就化光了。
没有等巧玲告诉民贵郝场长让他今年多包些地的话,民贵已经主动去农业科签了两百亩地的承包合同。他本来也只想包一百亩,但场里鼓励职工多包地,利费减少百分之十,有好多老职工都包了两百亩,连潘老三也包了两百,加之今春农场与当地农信社协商开展了小额贷款业务,他通过场财务科担保贷到了十万元,也就一咬牙签了两百。他心里有个打算,今年豁出去赚一笔,有了本钱还清贷款和借郝场长的钱后,就带着巧玲和儿子离开这里去县城。巧玲有做兰州风味小吃的手艺,开个小店应该不成问题。巧玲的手艺不能单为郝场长服务,要为他们一家三口过上城里人的好日子服务。
郝场长很吃惊,问巧玲知不知道民贵包了两百亩地。他让巧玲递话给民贵多包点地,但没想到他包这么多。
巧玲摇头,说民贵签完合同才告诉她的。
郝场长认为民贵似乎在赌气,巧玲说民贵就是在赌气。
那民贵为啥赌气,他们都没往下说,心里隐隐明白了些什么。
好了,别担心了,这事我来处理。郝场长笑,赶紧去打毛衣吧,五一马上就到了。
误不了。巧玲紧着的脸松了。
四月一日就开始播种了,这在农场的植棉史上是从来没有的。经过场里的技术人员检测,虽然比往年提前了十天,但地温墒情都高于往年。本来就是次宜棉区,有效基温不足,有这样的好天气傻瓜才干等着不赶紧播种呢。提前一周,意味着一株棉花至少可多结一个桃,亩产可增加二十到三十公斤;一公斤棉花按均价四块五计算,可增收一百元左右,两百亩地就是两万元。这是老天开眼呢!农场机械化程度高,播种、覆膜、滴管带埋设一次性完成,只两天民贵的两百亩棉花就播种完了。四月中旬,棉花显行,实现了“四月苗”。
每年四月中下旬是职工最担心的季节,天气就如小孩的脸,变化无常,要么沙尘暴,要么突然降温。沙尘暴会将地膜揭起损坏,持续的低温使棉花“早而不发”,消耗大量养分。可是今年风平浪静,气温一直稳中有升,直到四月三十号。闯过四月,人们的心就放到了肚子里,脸上抑制不住地露出喜悦,一些对两费自理有抵触而放弃包地外出打工的职工,看到这么好的棉苗,心里讪讪的大有悔意。
有人对民贵说,民貴你个憨怂,今年可抓住了!
我抓住啥了?民贵呵呵笑着,装憨。
抓着棉花了呀!
等到了秋收才知道哩。民贵这不是低调。自小他就知道,不抓到手里的东西,不是自己的,而且,他心里有种莫名的担忧。
抓住了“四月苗”,只是搭好了丰收的架子,后面的管理跟不上一样白搭。至于管理,民贵当然是有信心的,说来自己到农场已经五个年头了,也算是个植棉老手了,而且民贵勤快,责任心强,肯吃苦,这些都没有问题,那么民贵担忧的是什么呢?他自己也说不清,就是心里老是惴惴的。
五一这天,民贵早早就下了地。民贵原来的那五十亩地靠近沙包边南侧,新包的一百五十亩地跟他原来的地连着,沿沙包边向东拐了个弯,夹角大概三十度左右。他发现有个别地方的苗没有间干净,有的两株,有点甚至三株,棉苗相互争抢养分,都会长不好。好在大约只有半亩地,这对他来说,快的话一个晌午就干完了。
他弓着腰,两脚岔开踩在两边的沟里,顺着出苗的埂子往前挪,一株一株将多余的苗拔掉。他戴了双白色的线手套,一垄下来,手套就被染成绿色的了。出了汗,民贵把外衣脱了,挂在杵在地头的铁锹把子上,露出缠在腰间的麻绳。他下地喜欢带三样东西,铁锹、手套和麻绳。地里地边总能收拾到一些柴草,捆起来捎回家生炉子用。
当他间完最后一株苗,抬眼看到他那件挂在铁锹把上的迷彩服被风吹得忽左忽右,红色的一条像一面旗帜,心里不由一颤,想起了储文革。那个他从未见过的青年的面容一下清晰起来,和那个冬日凌晨白衣女子脖子上红色的纱巾叠印在一起。他揉了揉眼,眼前的棉田变得一片血红,东天也是一片血红,再看北边绵延的沙包,更像一片波涛起伏的血海。
他浑身热得像血管里灌满了沸水,拔腿向沙包跑去,耳边的风呼呼的像拉风箱。可是等他爬上沙包,那片血海样的红色却倏然消失了,眼前的沙包依然是从前的土黄色。东边天际却堆起黑森森的云。
其实干完活他就可以回家了,但他没有回家,他对那片黑森森的云不放心。
他翻过一座沙包,找到了他和巧玲来过的另一座。
在这个沙包的半坡上,那个他捡到一只兔子的地方,有一个斜下去的门洞,上面的门框掉了半截,但整个门洞还是完好的。他从门洞钻进去,里面暗下来,但可以看清楚里面的样子,是一间屋子,地面和墙面都是土夯的,很硬。他知道这是农场以前的地窝子,这是他那次套兔子时发现的,那只兔子就在这个门框角上撞断了脖子。天一暖和,他就把这个地窝子挖了出来。其实,只需把堵在门上的沙土挖开,里面完好如初。这个地窝子,除了那只撞死的兔子,恐怕再无人知道,他连巧玲也没告诉。以前有啥事,他都会告诉巧玲,可那晚后不知咋的,他就不想告诉巧玲了。他本来就话少,现在基本上不说话,像个哑巴。
年后,巧玲承包了餐厅。餐厅的生意突然好起来,每天中午晚上那五六个包厢从未空过,场里职工的红白喜事也大都放在这里办。巧玲更忙了,她回来的时候,民贵和儿子早已睡熟,第二天等她起来上班的时候,民贵和儿子下地的下地,上学的上学,一个春天她和民贵几乎都没有打过照面。
餐厅生意好,说啥的都有。有人说是郝场长关照巧玲的生意,行政命令场里所有的公务接待都放在餐厅;有人说巧玲人生得媚,男人们乐意捧她的场,吃她的“豆腐”;也有人说巧玲往菜里放了大烟壳子……反正餐厅从没这么红火过,巧玲的收入也翻了一倍。有晚他在枕边看到一沓钞票,用一根淡黄色的皮筋捆着,总有一万元吧。他没动,装没看见。
十一
春播完,师里在他们农场组织了一个现场观摩会,在全师推广矮密早种植技术。因为奇迹不是什么时候都会发生的,而矮密早好像就是个奇迹。
郝场长亲自指定民贵的两百亩地作为其中的一个观摩点。对于郝场长把他的棉花地定为观摩点,民贵是不情愿的。他不喜欢见人,这现场会得有多少人呀。当然他最不想见的还是郝场长,再加之潘老三的从旁搅和,他根本就是抵触了。
紧邻的潘老三的地,跟他的地出苗情况不相上下,但郝场长选了民贵却没有选潘老三。潘老三就凑到民贵跟前阴阳怪气。
我说民贵,还是你面子大啊!
我面子大啥?民贵听出他话里的骨头,本来心里就泼烦,便没好气。
有能耐不如有个狐狸精啊!见民贵没好气,潘老三淫邪地冷笑。他倒不是稀罕当这个观摩点,出这个风头,他是在乎那钱,听说每个观摩点给补助一千块。不错,被选为观摩点的要把进地的路修平整,把地里的杂草锄干净,把地头地尾都收拾齐整,是得下点功夫,费点劲,但也用不了一千块,而且他潘老三也能做到呀!怎么好事都让他民贵得着了呢!
你骂谁呢?民贵脖子上的筋蹦起老高。
我骂谁?潘老三挥着胳膊,唾沫星子乱飞,我骂我自个家里没养个狐狸精!咋啦,你能把我毬咬了!
民贵呼地冲上去,抱住潘老三摔在地上。
潘老三又瘦又矮,根本不是民贵的对手,但当民贵把潘老三摔倒在地后,就松了手。潘老三轻易地翻起身,骑在民贵身上,拳头左右开弓打在民贵身上脸上。
民贵一直没还手。潘老三很诧异,加之也打累了,就起身扛着铁锹回家了,屁股下的电驴子发出巨大的轰鸣声。
这天,地边临时插起的一杆杆彩旗,在带着暖意的春风的吹拂下,发出呼啦啦的声响。
当参加观摩会的数十号人涌进他的棉田时,民贵惊慌地躲到地边的彩旗后。他从未见过这么多的人,在这些衣着光鲜、气度不凡的人面前,他觉得自己渺小得就像一颗蚂蚁。巧玲说得对,一颗蚂蚁。
郝场长拿着一个大喇叭做介绍,他的声音通过喇叭传出来,有点变调、刺耳。郝场长说,新职工民贵勤劳朴实,热爱农场,积极响应场党委推行的两费自理,今年主动承包了两百亩棉花,推广矮密早技术,百分之百实现了四月苗,搭好了丰产丰收的架子。听完介绍,师长问谁是民贵,郝场长就用大喇叭喊民贵。民贵从彩旗后磨叽出来,咧着一张嘴,难为情地搓着两只手,茫然地看着人堆里的师长。师长就走过去和他握手,鼓励他加强田管,争取年底有个好收入。他的头晕乎乎的,不知该说啥,也不知说了些啥,一心盼着现场会赶快结束。
晚上,场里在餐厅摆了几桌,庆贺春播结束和现场会成功,新职工里只安排了他参加。巧玲专门骑了儿子的自行車跑到地里通知民贵早点下班,换身干净衣裳赴宴。
民贵冷冷地说,我不去。一个春播,民贵的脸黑到只看得见一对眼白和一口白牙。
你个憨怂,这可不是小事,得去呀,这是多大的面子呀!
面子?民贵看着巧玲,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的确,现在的巧玲比以前漂亮了许多,但也陌生了许多。
你才是憨怂!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话一出,两个人都愣住了。巧玲瞪着他,眼睛里的光在一点点黯淡下去。民贵的脸像被扇了一巴掌,火辣辣的。他垂下眼睛,整张脸湮没在黑暗里。
他在沙包上躺下来,闭上眼。他知道此刻沙包上的天空,已经不会有白得像巧玲身子一样的云了,东边天际那些黑森森的云,已经遍布整个天空。
沙包上有些冷,民贵起身走下沙包,他把铁锹靠在地窝子的门框上,走进去把外衣铺在地上,躺下来,两手交叠枕在脑后。很快他就睡着了,先是打了几声很响的呼噜,脑袋略一歪,变成均匀的鼾声,嘴角流出的一缕涎水,在灰暗的地窝子里泛着白亮的光。
那个白衣女子又出现了,他赶紧跟了上去。这时天已黑尽,阴沉的天空看不到一颗星星。没想到刚睡着天就黑了,他有些迷惑。但眼前的景象是熟悉的,餐厅的门窗透出亮。他扭脸望了下白衣女子,白衣女子在身后轻推了他一下,他就翩然飘进了餐厅。还是那晚的情景,所不同的是他没有躲在那道光带后,而是直接飘进光带。他看见了他们,而他们似乎一点也没发现他的存在。一切都如他想象的那样,巧玲打开那件为郝场长织好的毛衣,提着两肩在郝场长的背上比划。
其实郝场长完全可以直接穿上试,她却让他转过身去。结果是他突然转过身来,抱住了她。
突然,头顶响起一声巨大的轰鸣声,灯灭了。
巧玲——民贵猝然大喊了一声,两脚落了地。地窝子一片昏暗,沙尘呛鼻。
十二
多年以后,人们想起这年的五一,都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因为自农场青年储文革死后,许多年都没碰到过这样的天气和这样的事了。想起这天,人们就会联想到储文革和他离奇的死。储文革和民贵相隔二十多年,却都一样吊死在了沙包上,不同的是民贵那天遇到的是沙尘暴和冰雹,而非暴风雪。还有就是,储文革的死因至今是个谜,而民贵,答案似乎是清晰的。
这天中午时分,突然气温骤降,狂风大作,遮天蔽日的黄沙滚滚而来,使这个地处沙包边上的农场瞬间陷入混沌的深渊。据当地媒体报道,十二级的沙尘暴持续了大约一个小时,将农场二十多万亩棉田的地膜撕裂掀起刮走,随后而来的大到鸡蛋、小到花生米粒般的冰雹,持续了近半个小时,将沿沙包一带的数万亩棉田的棉苗全部打成了光秆,绝收面积两万余亩。民贵的两百亩棉田正好处于过雹带。
这天,外地来的人对这里都仿佛有一种世界末日来临了的感觉。街道上,到处是刮断的广告牌和树枝,一根折断的路灯杆正好砸在一辆红色雪铁龙的前挡风玻璃上,玻璃渣子溅了一地,交通阻断。道路两边几乎所有的树枝和房屋顶上,都挂着一条一条的地膜,像伤兵的绷带。一辆辆小车,急匆匆地穿过大街往地里驶去,车轮将农田边的土路碾压得尘土飞扬。场里的领导,部门的领导,保险公司的负责人,电视台报社的记者……都蜂拥到地里,查看报道灾情。
他们惊讶地发现似乎到了葬礼现场,到处是蹲在地上哭的人,有女人,也有男人。潘老三的女人穿一件红毛衣,醒目地坐在地头,两腿叉开,伸得直直的,一边挥动两手把大腿拍得啪啪响,一边哭号道,老天你不长眼呀,你是不叫我们活了啊!
郝场长走过来时,潘老三的女人便停止了哭号,一骨碌爬起来,冲进人群,揪住郝场长的衣袖,用几乎是吼的声音叫道,都是你,推行啥能人牵头大户承包,鼓动我们多包地。地都包下去你好升官发财,一场雹子把我们全砸地里了!你说,我们该咋办?
围在旁边的分场领导连忙七手八脚把女人拉开。女人头发散落一脸,挣脱了又扑上去。潘老三跑过来抱住她。女人挣了几挣没挣脱,就伸手啪啪打男人耳光。一边打,一边喊,反正活不成了,还要这脸干啥,老娘豁出去了!
放开她!郝场长走过来对男人说。
潘老三看着他不敢撒手,女人停住了哭打,一双眼睛愤怒地瞪着他。
放开她。郝场长又说,脸上充满悲悯和感伤。他把保险公司的总经理,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推向前,让潘总给大家说说保险的事。
潘总谦虚地弓了下腰,用平静的语调说,大家不要担心,你们场今年给所有承包棉花的职工,都垫付资金买了保险,不会亏的。我们会尽快安排工作人员来实地勘测定损,保证在一个月内为大家赔付到位。
保险?真的?女人用手捋了捋散乱的头发,露出还算清秀的眉眼。
那还有假?分场领导白了她一眼,赶紧回去吧,别在这号丧了。
郝场长左右看了看,转脸问,民贵呢,咋没看见民贵?
人们这才发现地里没有民贵。出这么大的事咋不见民贵呢?
巧玲也赶到地里来了,她把她家的承包地都跑遍了,也没看到民贵。此刻她远远地站在人群外,呆呆地望着他家那一大片只剩下一溜一溜光杆杆的棉田。棉秆下堆积着凌乱的绿色棉叶和汤圆样的白色冰雹。地边沙包的红柳、芨芨上挂着一条条白色的地膜,像坟头飘动的白幡。
巧玲。郝场长看到了巧玲,远远就叫了一声,向巧玲走去。
巧玲没有回头,木然的,一动不动。
巧玲,郝场长走近了,民贵呢?
巧玲?
巧玲肩头哆嗦了一下,扭过脸,满眼眶的泪终于噙不住滚了出来。她上牙咬着下唇,白皙的脖颈上爆出一条青色的血管,蚯蚓一般微微颤动。
民贵咋了?郝场长顺着巧玲的眼光也望向沙包。
巧玲向沙包跑去。
郝场长愣了片刻,迈开大步撵去。人们莫名地相互望望,也都跟着朝沙包走去。
翻过一个沙包,爬上另一个沙包,巧玲站住了。这时,西沉的太阳撕破乌云,迸射出绚丽的霞光。巧玲周身裹在光里,她的红色外衣像一团燃烧的火,刺疼了所有人的眼睛。人们眯着眼加快步伐向坡上冲去。走到巧玲身边的郝场长站住不动了,一个个爬上来的人站在他们两边也不动了。
在他们的脚下,这个沙包和前面一个沙包的半坡上,一把鐵锹横在一个地窝子的半拉门框上,几股麻绳悬在锹把上。霞光从坡上洒下来,把民贵纸片样黑色的半边脸映红了。
你个憨怂!巧玲喉咙里呜咽了一句,扑通跪倒在地。
十三
一个星期后,场里遭雹灾的棉田大都犁了,种上了其他作物。可民贵的地巧玲却不让动。她说啥也不种,就让它长棉花。这还咋长棉花?人们都以为巧玲受了刺激,也不便多劝,反正种不种意义都不大,有保险公司,赔不了。谁会想到一场雹子竟把民贵给赔掉了呢。
你没告诉民贵场里给他的地买了保险的事?郝场长陪巧玲坐在沙包上。一个星期以来,巧玲每天都要在沙包上坐上许久。
巧玲摇摇头,我们很久没有讲话了。
为啥?
春节前那个晚上,他去了餐厅……
咳,这个憨怂!怪我没给他说清楚。郝场长叹,那你咋办?
我要种棉花。巧玲的眼睛红了,脸上的红晕却消失了,谁也看不出她是甘肃人了。
太阳照样升起,日子照样过,但奇迹总会在人们不经意的时候降临。
半个月后,民贵地里那些光秃秃的棉秆上忽然生出了一片片绿叶。这些叶子长得飞快,在四月份的时候需要一个礼拜,如今两三天就长成了,而且真叶数竟然达到了每株二点三片,比未受灾的只少零点一片。人们无法相信,都跑到地里去看。那些受灾户看在眼里,疼在心上,悔不该当初都犁了种了别的,感叹巧玲这个女人命就是好,赔偿拿上来,棉花也长出来了。可他们忘了,民贵没了。
我哪有啥先见之明,巧玲说,我只是不忍心把民贵辛辛苦苦种的棉花犁掉。
棉花叶子生出来,巧玲也辞去了餐厅的工作,每天守在棉田里,中耕、施肥、打药、打顶整枝,一环扣一环。从春到秋,巧玲看着棉花的叶子由绿变黄,棉桃由青变黄再吐出白絮。她的脸也由白变红,腰身渐渐坚实有力,一双柔细的手打满了茧子。儿子一放学就来帮她,每天傍晚,人们都能看到巧玲和儿子的身影被夕阳长长地拖在越来越茂盛的棉花上。
潘老三常常拄着铁锹伸着脖颈往民贵的地里瞅。他的地里种了些萝卜白菜葵花,这些七七八八的庄稼高高低低,像曹家坡的花花田,这使得他一进到地里就不由得唉声叹气。除了感叹自己的命不好,也常为自己跟民贵生隙打架心生歉意。虽然他还不会将民贵之死跟自己和他打架联系起来,但心里老是揪着,似挽了个疙瘩。
潘老三往民贵的地里瞅,不仅是瞅棉花,更多的是瞅巧玲。看到巧玲,他身体里就丁零当啷一片乱响,他觉着巧玲无论哪样都比自己的老婆强。她那个老婆除了撒泼就是贪玩,很少下地,而且饭也不给他好好做。好多次他干完活饿着肚子回到家,冷锅冷灶的,老婆还在商店门口打麻将。有次恼火得他跑去把麻将桌掀了,招了一群女人的唾骂笑打。巧玲是多好的女人呐,她辞去餐厅体面清闲的工作,把民贵丢下的地接过来,像喂养孩子一样莳弄那些棉花,他老婆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这天,他踅摸到巧玲的背后,舌头在干燥的嘴唇上来回舔了两圈,终于说,妹子,我帮你吧?这活哪是女人干的。
巧玲在给棉花打顶,弓着的背上白底粉花的衬衫湿了一片,可以模糊看到胸罩的带子。
巧玲立直身子说,三哥,那我给你打凉粉吃。
潘老三说,我不稀罕凉粉。
那你稀罕啥?
我……这你还不清楚吗?潘老三嘿嘿干笑,眼睛斜觑着巧玲的胸脯和屁股。在曹家坡,死了男人的女人在未改嫁前,可以選择一个愿意帮助她的男人帮助她种地收割,因为一个女人是做不下这些活的,而这个女人得把这个男人当自己的男人对待。
那咱去问问民贵。
民贵已死了。
民贵没有死。
潘老三就望向沙包,眼里的火渐渐熄了,讪笑着走进地里帮着打顶,晚上再去巧玲家吃两碗凉粉。
十四
秋天,民贵承包的两百亩棉花获得丰收,皮棉单产创全场最高。郝场长发明的矮密早品种,以其超强的抗灾能力试种成功,获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科技一等奖。也该着巧玲命好,这年棉花市场突然火爆,收购价比往年涨了近一倍,还清贷款、管理费和上交的利费,民贵的两百亩棉花挣了五十多万。
他们买的楼房也交工了,许多人开始搬家,巧玲却学了驾照,买了一辆“金杯”面包,拉着儿子回老家过年。第二年开春,巧玲把民贵的父母和兄嫂一家接了来住进楼房,自己和儿子仍住在安置房里。巧玲依然承包了沙包边的那两百亩棉花地,手把手教民贵的父母兄嫂种。秋收后,民贵的父母兄嫂就决定不走了。 你为啥不住新楼房?
十一的晚上,郝副师长到巧玲家吃浆水面。往年的十一,人都在地里摘棉花,是过不了节的。这年场里买了采棉机,棉花采摘提前了一个星期结束。郝场长开春升任副师长后,来农场的时候少了,但来了就会去吃碗巧玲做的浆水面。巧玲家的院门敞着,院子中间摆了饭桌。儿子吃完饭跑出去玩了,她和郝副师长面对面坐着,郝副师长吃面,她打毛衣。这是给民贵打的毛衣。本来去年就该给民贵打新毛衣了,民贵的毛衣袖口和领口都破了。但她先给郝场长的老婆孩子和郝场长打,就耽搁了。秋收完她买了毛线,想赶在明年五一前打好,烧给民贵。
月亮虽然缺了一块,但仍旧很亮,水一样铺满院子。
这是我亏欠民贵的。顿了下,又说,我想去开店。
开店?郝副师长心头一震,不由多看了巧玲几眼。民贵走后,眼前的这个女人似乎多了许多主见,不再是那个需要他呵护接济的弱女子了。
我想做自己能做民贵也喜欢我做的事。巧玲沉静坦然地看着郝副师长。她明白,在那个霞光迸射的傍晚,她身体里的那些螺丝钉子啥的,都掉落在了棉花地边的那个沙包上。
民贵要活着,多好!郝副师长仰脸看了看偏西的半牙月亮。
他……憨!
第二年秋天,在农场新落成的商贸城东侧的门面房里,有一家叫做“民贵”的甘肃特色小吃店开张。店面不大,但生意很好,啥时客人都坐得满满的。师部有人到农场来出差,都会拐到这家小吃店买两份酿皮子或者凉粉带回城。这家的凉粉和酿皮子筋道、爽滑,好吃。浆水面更是醉酒后的男人的最爱,只要吃上一碗浆水面,那酒自然就醒了。商贸城周围建起了电影院、广场,十字街头安上了红绿灯,这个沙包边的农场,已俨然一座城市。
商贸城左右店面的老板很快就发现,自小吃店开张后,过上一段时间就会有一辆三菱越野车开到门口停住,走下一个领导模样的男人,还没进门就喊:
巧玲——
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便应道:
五一哥……
责任编辑: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