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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群星存在那样存在

2017-04-17鬼金

湖南文学 2017年4期
关键词:卡特银子

鬼金

“呼……吸……呼……吸……深呼吸……”

这是银子每次遇到什么事情自我调节的方法,来自曾经练习过的调息。银子会感到整个身体变得舒展开来从身体内部向外充满了力量和那种强烈的存在感,调节过呼吸以后,她慢慢睁开眼睛,眼皮是僵的,像生锈的卷帘门,可以听到眼毛簌簌的声音,直到卷帘门升上去。车厢内的人已经蠢蠢欲动,收拾东西,拿起行李箱准备下车。望城车站马上就要到了。银子从座位上站起来,车厢像经历了黑夜之后疲惫地伸个懒腰似的,耸动一下,她被人群裹挟在中间,身不由己,肉身,那一刻只剩下肉身,银子被一个个肉身相拥着,这些肉身经历黑夜,体味堆积着,禁锢在车厢内。银子来到车门口,还没站稳,就被人推下去了,她忍着没让自己发火。身后的人陆陆续续下来,她置身在站台上,清新的空气让她身体一冽,她贪婪地呼吸了一大口。

银子上中学的时候,父亲从轧钢厂下岗,在菜市场上卖鸡,父亲每天早上天不亮就开着三轮车去郊区或农村的养鸡场,把收上来的鸡装在笼子里,它们挤在一起,仿佛预感到死亡即将来临,它们紧紧地依靠着。有的显得躁狂,用嘴啄着别的鸡们。父亲收完鸡,再开车,载着满车的鸡从十几公里之外返回城里,把十几个鸡笼子摆在摊床后面,像一道城墙竖立在身后。那些鸡们戗着毛,在笼子里等待死亡。有人来买的时候,用手指着笼子里的某一只,然后,父亲从笼子里拎出来,右手掐着鸡的两个膀根,左手拿刀,(父亲是个左撇子)一刀下去,只一刀,血射出来,部分溅落在父亲挂在胸前的黑色皮围裙上,部分血射向虚无的空气之中,鸡脖子上的气管漏气似的咕噜一声。买鸡的人躲得远远的。父亲一手拎着鸡,把鲜血淋漓的鸡插进一个桶內,控一会儿血后,再扔到脱毛的机器内(那是一个铁桶,好像是汽油桶改装的,里面有很多手指似的橡胶棒,旋转起来),几分钟过后,一只赤裸裸的白条鸡就出来了。一些绒毛仍旧存在,如果买主挑剔的话,父亲甚至会戴上老花镜,一根一根地把那些细小的绒毛拔干净。

银子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想到这些。

站台上,银子望着火车已经启动奔向下一座城市,她就像刚刚被火车吐出来似的。冷空气扑面而来,她打了一个喷嚏。前面的一个中年男人回头看了她一眼,她歉意地低下头。那男人转过身去。 “我回来了。”银子在心里喊了一声。这声音震颤着,到达喉咙,就被她拽回到胸腔里,在胸腔里回荡着。但声音总想冲出去,遍布五脏六腑,遍布每一根血管通道,还是没有冲出去,又回到胸腔之内。这么一喊,问题出来了,心里面百味杂陈了,像剃刀从心上划了一道,眼睛湿润了,噙泪了,但银子还是忍着,没让眼泪流下来。她掏出手机看了看,没有任何人的信息。没有。这令她有些失望,又庆幸。她把手机卡从手机里取出来,扔到车站广场的垃圾箱内。这个手机里的朋友和一切人际关系,都再见了。再见。

望城火车站已经幡然一新,充满现代气息,原来的两座钟楼消失不见了,代替钟楼的是一个LED电子显示屏,但上面除了广告,根本没有时间显示,这给人一种茫然。之前,每次走在街上,根本不用看手表之类,只要抬眼看看火车站的钟楼,心里面就有数了。是几点了。现在,时间消失了,那种茫然包裹在空荡荡的感觉里,从血管里面往外翻涌着,人也失去了方向感。这座城市故意在车站省略掉时间似的。这座城市和人都害怕被时间打败似的。其实又有什么不能被时间打败呢?失去了钟楼的火车站总让人觉得不伦不类。车站广场看上去大很多,还铺了大理石地面,两边种上银杏树。树叶已经开始泛黄,耳朵般倾听着城市的隐秘与衰败。可以看到几对年轻的情侣在银杏树下的椅子上卿卿我我的。一位女孩黑色丝袜包裹的长腿坐在男孩腿上,一人一只耳机塞在耳朵里听着什么。他们的脸上爬满了爱情。银子找了个位置坐下,在火车上那种莫名的累,有了重量,让她身体有些僵、滞、沉了。她想休息一会儿。不远处,距离出站口的位置,有一个盲人(他看上去五十多岁,一身黑色,还戴了一个黑色礼帽。脸因为白化病,显得不同于常人的肤色,像从面粉里钻出来的)坐在那里,拉着小提琴。盲人面前放着一个铁盒子。偶尔,有路过的人往那个铁盒里扔几个硬币。银子坐在那里看着,他拉的乐曲,她没听过。一个白裙子的长发女人站在盲人面前停住,好像是乐曲抓住了她的耳朵。她足足站了五六分钟,从钱包里拿出一张纸币弯腰放到那个铁盒里,才离开。黑男白女,在那一刻看上去是那么显眼。

银子多少有些感动。

银子口渴了,她从皮包里拿出一个小水壶,筒状,绿色,崭新,那种绿散发着一股植物气息。她拧开瓶盖,贴在苍白、干燥的嘴唇上,轻轻地倾斜着杯子,水润湿嘴唇,流淌到牙齿和舌头之间,直到流进喉咙里。她喝了三四口,才把壶盖拧上,重新放回到皮包里。

回望城之前,银子没跟望城的任何人联系,就这么回来了。这座城市里有她父母,她哥,她小学中学同学,她仅工作两年的露天矿图书馆同事。她没事先和任何人打招呼。她觉得没这个必要。自己是一个三十五岁的女人了,为什么要跟人说呢?我行我素,做自己。这是银子这段时间的自我审视。从某种意义上讲,银子是从南方的那座城市逃离回来的。那个夏天黏稠、冬天湿冷的城市。具体是哪座城市?就不说了。意义不大。

出门前,银子在桌子上给男友留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我走了。

(在写这几个字的时候,银子握着笔的手是颤抖的。在“走”字的最后一笔,还把纸划破了,她听到纸脆弱的声音。她停顿一下,几秒钟,才写“了”字,她变得小心翼翼,害怕再把纸划破,那个针眼似的小洞,看上去有些破坏感。直到她画上那个句号。是的,句号。句号画得不是很圆,近乎三角形。银子长长出了口气。是不舍吗?不是。是一种释重吧。)银子用茶杯压住纸条的一个角,看了眼他们的出租屋,转身,拽着行李箱,开门,关门,锁门,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着,听见齿轮咬合的声音。银子知道门锁上了。她按电梯,进电梯,出电梯,穿过小区的花园。那个花园中间有一个喷水池。因为小区的住户抗议物业公司涨物业费,已经很久没有喷过水了,喷水池中充满了各种污秽之物,散发着臭味。平时,银子每天晚饭过后都会在小区花园里散步,每次都是绕过那个喷水池。

银子在喷水池跟前犹豫了一下,看到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中年男人,转动着轮椅绕过来。银子熟悉这个男人,是那种每次散步都看到的那种熟悉。具体男人是干什么的?为什么会坐在轮椅上?叫什么名字?银子都是陌生的。她只记得很多个傍晚,和煦的日光下,中年男人坐在轮椅上在花园里的树木下面看书。有一次,银子从中年男人身边经过,瞄了一眼男人看的书封面,是一本叫做《局外人》的小说。银子当然知道这本小说。那个叫加缪的法国人。银子更喜欢那篇《西西弗斯神话》。因为那本《局外人》,银子对这个轮椅上的中年男人另眼相看了。在这个时代,还有人在阅读,银子心里竟然有一种心安。那天散步回来,晚上睡觉的时候,她竟然梦见中年男人从轮椅上站起来,走近她的床边,她在床上很紧张,她的男友在她身边已经打起了鼾声,隆隆的。那是两人做爱后的疲惫让男友过早沉入睡眠之中。银子紧张地盯着中年男人问,你要干什么?中年男人说,不干什么?我只是想给你朗诵一下《局外人》的结尾。银子说,谢谢了。我书架有这本小说。中年男人说,哦。他的目光落在银子裸露的乳房上。在她左侧乳房下面有一块红色胎记,像从身体里洇出来的血,像一枚徽章。银子连忙用被子遮住胸前,她能感觉到中年男人身体里的那种灼热气息,随时都可能扑向自己,包裹住自己。银子说,我要睡了。中年男人说,好。中年男人脱光了衣服,扔到地板上,来到银子身体的另一侧轻轻躺下,他和她男友把银子夹在中间。银子说,你不能这样。中年男人说,为什么?银子说,不为什么,反正你不能这样,我不是那种放荡的女人。男人说,我也不是放荡的男人,我只是想睡在你身边。银子不再说什么,但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心跳加速。直到她的梦醒了,坐起来,看到身边只有男友躺在那里,像一具僵尸。从那以后,银子看到那个男人在小区的树林里的时候,都会绕开。今天,要离开了,银子注视着男人,就那么看着,在心里面默默地告别。那个男人也看到了银子,轮椅转到银子的面前,说,你要离开吗?银子怔了一下,这应该是两人在现实中的第一次说话,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离开呢?银子看了看行李箱,也许是它泄了密,她什么都没说,拉着行李箱,从他面前过去,走出小区大门。她听到轮椅转动的声音。在小区门口拦辆出租车,从车窗,银子看到那个轮椅上的男人仍旧孤零零地坐在发臭的喷水池边望着她。她叫司机快走,司机问,你还没说去哪呢?银子说,火车站。那一刻,银子看着窗外竟然眼泪汪汪的,眼里特别亮,像洞穿。好久都没哭过的她,这次哭了。因为司机的存在,她一直都没让自己哭出声音。就那样,默默地哭,任眼泪在脸上流淌。

在火车站广场旁边的银杏树林里坐了半个多小时,银子还是决定先不要回家,而是找个旅馆住下。她的目光掠过火车站周围的酒店、旅馆,都处于喧嚣的闹市之中,想想,心里面都觉得闹腾。又坐了一会儿,银子想起卡尔里海海边也有很多旅馆。她曾经在那儿住过,还是考研之前。那时候,她还是露天矿山的图书馆管理员。她对自己说,就那里。银子从椅子上站起,头有些眩晕,她坚持着站了一会儿,眩晕得到缓解,她才拉着行李箱走出火车站广场,到路边拦出租车。一片金黄色的银杏叶夹在行李箱轮子之间。她看见了,轻轻地把那片金叶子拿出来,下意识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莫名的香味。她翕动着鼻翼,好像要把叶子的气息都吸纳到身体里,她近乎贪婪地吸着之后,一只手从皮包里掏出来一个黑色钱夹子,把那枚金色的银杏叶子夹在里面,又把钱夹子放回到皮包内。一辆红色出租车停在她的跟前,司机透过开着的车窗问,去哪儿?银子说,卡尔里海。司机犹豫了一下,说,五十块钱。司机看银子也在犹豫,又说,不贵的,现在经济不景气,活不好干,一天也挣不了几个钱,再说,卡尔里海路远不说,回来,我几乎空跑。银子知道卡尔里海距离市区很远,没说什么,拉开车门,把行李箱放到后座的内侧,自己也进了车内,关上车门,紧挨着行李箱坐着。左侧的乳房隐隐作疼,她依靠在行李箱上,抵着,疼痛得到部分缓解。司机是一个沉默的男人。

没走出多远,就堵车了。银子摇下车窗,注视着人行道上的一个女人和小男孩。小男孩手里牵着一个红气球。他一只手牵着红气球,另一只手拍打着篮球似的拍打着红气球。红气球在他的暴力下,躲闪着他的手,直到,他另一只手疏忽了,红气球从手里挣脱了,摇摇晃晃升到半空之中。小男孩仰頭,目光伸长,盯着半空中的红气球,要把气球拽下来,抓着那根细细的线。可是气球也是有脾气的,荡来荡去,就是不让小男孩的目光抓住那根细线。他气馁了,耍赖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眼泪从眼睛里飞溅而出,哭声也是嘹亮的。女人伸手要拉小男孩起来,他躲开她的手,坐在地上蹬着双脚。女人生气了,眉毛立起来,表情严肃,说,你不起来是不是,那我走了。她沿着人行道走。银子知道她只是想吓吓小孩,以为小男孩会自己从地上爬起来。可是,小男孩没有从地上爬起来,仍旧坐在那里,像生了根似的,眼睛盯着半空中的红气球。红气球悬置在半空中,看着小男孩。它多少有些心疼小男孩了,可是,小男孩之前的暴力让它又绝情起来,板着脸孔,悬在半空中。女人转身回来,把小男孩从地上抱起来,但他拖曳着双脚,就是不起来。腰部白皙的肉从衣服里裸露出来。女人这次在小男孩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又打了一巴掌。小男孩哭得更无赖,都狰狞了。女人一只手伸到他的腿弯,另一只手托着他的腰部把他抱在怀里,嘴里哄着小男孩说,再给你买一个。小男孩倔强地说,不,我就要那一个。女人不管不顾地,绑架般抱着小男孩沿着人行道走去。小男孩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那个悬于半空的红气球。这时候,那个红气球就像被遗弃了似的,在半空中跳跃着,追赶母子二人而去。

路面开始变得畅通。

那对母子和红气球已经渐渐淡出银子的视野。

出租车很快上了高速公路,风大,银子摇上车窗。窗外的事物液态般流淌起来。银子竟然有些困顿,打了一个哈欠,强忍着,没让自己睡。她把水壶拿出来,摇了摇,里面没水了,只好重新放回到皮包里。口腔内顿时觉得干渴起来。以前,没修高速公路的时候,这条路要跑一个小时左右,现在是高速公路,银子想,应该节省一半时间吧?这时候,司机从前面递过来一瓶矿泉水,说,没开盖的,你喝吧。银子说,不用了,马上就到了吧?司机说,还要二十多分钟。银子还是接过那瓶水,但她没喝。她盯着矿泉水瓶上的商标,写着“露天矿矿泉水”。银子问,怎么?矿上也出矿泉水啦?司机说,是啊,多种经营。银子说,哦。商标上的图案就是银子考研前工作过的矿山。但银子没干过重活。银子大学毕业,分配到露天矿粉碎车间。父亲的一个战友是露天矿的工会主席。父亲犹豫了几次,请那位战友帮忙把银子安排到露天矿的图书馆。银子在图书馆也只工作两年,就考研去了南方。起初家里是反对的,但拗不过银子,后来还是同意了。

银子决心离开是因为一个人。

一个男人。

银子手握着矿泉水瓶,触及到了水的凉。她轻轻把矿泉水放到旁边。她听到水在塑料瓶子里涌动的声音。

司机问,怎么不喝呀?没问题的。

银子说,我还不那么渴。谢谢。

司机沉默不语。

银子显然能感觉到司机有些不高兴,是银子忽视了司机的好意,不领情。是银子的戒备让司机沉默,无声中透着隔阂与冷漠。是呀,银子对这个城市,对这个城市里的人是陌生的了,陌生自然会引起内心的戒备。对于出租车司机透出的隔阂与冷漠,银子没放在心上。另一层是司机表现出来的那种熟悉更多因为银子是个女人,准确说是女性,年轻女性。这一点上,银子反倒从心里面鄙视这个司机。

银子同样不想说话,看着窗外的风景,液态般流淌。

出租车到了卡尔里海,银子摇下车窗,可以闻到海水的腥咸味。那味是猛烈的,在银子鼻孔里撞击着,纠缠着。司机问了句,到码头还是去度假区?银子问,码头到度假区大概有多远?司机说,这个我也不清楚,大概十几分钟吧。银子说,那就到码头吧。司机在码头停下。银子把行李箱从出租车里拉出来,给了司机钱。等银子拉着行李箱到了码头的时候,回头看了看出租车还停在那里,司机从车上下来了,站在车右侧,手里拿着那瓶露天矿矿泉水,在那里仰脖喝,很渴的样子。银子才知道自己的戒备是多余的。其实,银子的戒备是有原因的,上初中的时候,班里有一个女生就因为夜里补习课后,打出租车回家,喝了司机给的饮料后,导致昏迷,被人迷奸。那个女生是银子的闺蜜,后来,自杀了。就是从这卡尔里海的一处悬崖上跳下去的,找了几个月的尸体都没找到。这件事成了一个阴影,在银子的心里,伴随了她这么多年。银子看着司机喝着那瓶水,转过身去面对着大海。一艘轮船刚刚开走,航行在波澜壮阔的海面上。码头上只有几个卖海产品的小贩,蜷缩在码头的一个角落里。银子倚靠在码头的栏杆上,望着灰色幕布般的海水绵延而去,不知道揭开幕布看到的会是一场什么样的戏剧?这件事,从来没有人干过。没有。即使是上帝也没有。银子的脑海里闪了一下,出现的只是骸骨。一个意象。

银子听见出租车开走的声音,她没有回头。

银子的脑海里只终止到骸骨这个意象,她没有继续延伸下去。一群海鸟在海面上翱翔着,起起伏伏贴着海面,探寻着海水深处隐藏的秘密似的。除了骸骨,大海同样隐藏着阴谋……这也是银子不想探寻下去的。那艘轮船行驶到海水中央,看上去一动不动,是静止的。没有参照物,就是这样。银子想。海水拍打着码头的堤岸,银子甚至感觉到堤岸的震颤波及到自己的身体里。那力量是野蛮的,是霸道的……银子又站了一会儿,向四周看了看,看到远处的度假村,她拉着行李箱,向度假村走去。银子没回来之前,就了解到望城这两年经济萧条,此刻的海边景象,跟银子之前了解到的相吻合。整座望城的经济就像这寂寥、荒芜、萧条的海滩,充满了人类遗留下来的和从海里面冲上来的各种垃圾物。银子蹙着眉头,堤岸下面的海滩上连个人影都看不到。马路上用白色喷上去的广告。办假证的。房屋出卖的。贷款的。偶尔,还可以看到那种挠首弄姿的穿三点式的女人相片广告,上面写着电话号码,被贴在沥青路面上。(两年前,微信出现的时候,一个女同学和她联系上了,闲聊了些毕业后的生活,还问,银子当初的那个矿山的图书馆管理员的工作多好,还是国企,怎么就离开了呢?再怎么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银子搪塞着说,要求进步啊,考研啊。后来,就扯到另一个叫小希的女同学。那个同学说,小希在南方干那个工作了。银子当然明白那个工作指的是什么。就跟现在地面上那些广告照片上的女人一样。后来,这个聒噪的女同学又风言风语说银子也在南方,不会也……银子就拉黑了这个女同学。)银子拉着行李箱从那些广告上面踩过,行李箱的四个小轮子碾着那些广告,与沥青路面摩擦,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这个行李箱还是当年银子考研离开望城的时候父亲送给她的。

十年。是的,十年了。二十五岁到三十五岁。

银子还是回来了。

海边飘过来的腥臭味,让银子伸出一只手捂住鼻子。前面说是度假村,其实就是两排二层小楼,仿明清建筑风格。看上去已经破败。砖瓦都风化斑驳了。街道上稀稀落落几个人在走着,看上去像是外地的游客。银子拉着行李箱走在街道上,两边旅馆里跑出来人问银子,住店吗?银子摇了摇头。银子走到街道的尽头也没看到适合自己的旅馆。她有些累了,看到一个咖啡馆,里面坐着一男一女。男人是外国人(看上去是一个老头)。女人四十多岁,墨镜像一个发卡别在头上,两只眼睛很大很亮。银子进来的时候,女人抬头看了银子一眼。银子找个座位坐下来。服务员走过来问,喝点儿什么?银子说,咖啡。不加糖。服务员说,稍等。银子坐在那里,能感觉到那种冷清包裹着她。还好,咖啡馆里播放的音乐是银子喜欢的。那个老男人,那个有法令纹的老男人。莱昂纳德·科恩。在唱着《Suzanne》。银子沉浸在忧郁性感的歌声之中,忘记了四周的一切,包括从码头过来,这一路上的衰败,都被过滤掉了似的。服务员过来,这一次,银子才注意到服务员是一个胖女孩。之前,她只瞄了服务员一眼,看到那双胖手上的窝,就厌恶了。现在,银子突然觉得服务员很亲切。尤其是她下巴上的一颗黑痣,看上去倒有几分性感。服务员把咖啡放到银子的面前说,还要什么吗?银子说,暂时不要了。咖啡馆里的一男一女,在那里说着什么,银子没有仔细去听。只见女人用牙签扎了一个水果放到男人嘴里。男人一脸甜蜜和满足。银子用匙在杯子里搅了搅,她喜欢看咖啡在杯子里旋转呈现出来的漩涡。是的,漩涡。搅过之后,她食指和拇指捏着小匙,两眼盯着杯子里的那个漩涡,好像有什么会从里面出来似的。食指和拇指感觉到小匙上凸起的图案,银子动了动手指,发现那个图案是美杜莎,那个一头蛇发的女人。那个胖服务员依靠在吧台旁边,银子不禁想起在哪本小说里看过这样的话:“身体胖墩墩的全是肉,仿佛夜里落了一层无声的厚雪。”胖服务员在指甲上涂抹着。银子的鼻子闻到那股久违的指甲油味道。银子把小匙放到杯子里,举起杯子喝了一口,烫,但是可以接受的那种烫。瞬间,整个人的精神为之一振,整个人仿佛都有了光,从身体里散发出来。她的目光还在瞄着那个胖服务员,看看自己的指甲。是啊,多久沒有涂过了。

这两年,她和男友同居,她的生活已经失去了颜色。说是男友,其实是室友。两人合租一个双居室,共用一个卫生间,一个厨房。在这个男友之前,银子也经历过几个男人,在学校里,还为一个男孩流过两次产。但后来,都不了了之了。对于肉身,银子反思过,好像那些经历都是对肉身的惩罚。研究生毕业,银子在一家公司找了工作,所谓的白领。每天除了工作,银子还接了一家杂志画插图的兼职。她这样忙碌着,每天都筋疲力尽的,她就是要让时间填满身体,而不是男人的那东西。尽管这样对于身体也是有伤害的,但对心的伤害要少一些。后来,房东因为还不上贷款,那套房子被拍卖了,银子一时找不到房子就跟人合租了。这个室友叫李哲南。在一家软件公司搞游戏开发。刚搬进来的时候,李哲南还养了一条叫卡特的狗,就是因为这条狗,银子和李哲南才有了那种男女关系。银子从小就很讨厌狗,她小时候被狗咬过,至今小腿肚子上仍留有栗色的伤疤。夏天的时候都不好意思裸腿。那天下午,当银子和李哲南约定去看房的时候,一打开门,卡特就冲出来欢迎银子。银子吓得连忙后退,脸色煞白。李哲南戴着一副眼镜,头发凌乱,脸色看上去灰滔滔的。李哲南看到银子被卡特惊吓的样子,连忙喊着,卡特,回你的窝里去,回去。卡特摇晃着尾巴,用身子在李哲南的腿上蹭了一下,撒娇了,回头,看了眼银子,不高兴地走了。李哲南解释说,家里很久没来生人了,卡特是欢喜的。李哲南这么说,银子还没有缓过来,心脏在胸腔里扑腾扑腾地撞击着肋骨。银子很想转身回到电梯里,但她看到卡特再一次回身看了她一眼,那种目光让银子不那么惊惧了。李哲南又说,卡特很乖的,从不咬人。你不要怕。银子说,我不喜欢狗,如果你答应减我一百块钱的房租,我也许可以考虑一下。李哲南说,你真是会找借口来杀价,其实,要不是为了给卡特买狗粮,我才不租呢,我也告诉你,要租给你的那个房间本来是属于卡特的,现在,整个中国都经济危机,我开的工资再应付卡特的狗粮,我有些吃不消。我才网上登出决定出租的消息,你不是第一个来看房的。银子说,别废话,你答应,我就租下来,不答应,我转身就走。李哲南说,我也有一个条件,就是你不能带男人回来,就这个条件,你答应,我就给你减一百块钱的房租。银子的目光透过李哲南的身体看到卡特趴在地上,看着自己,她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恐惧。李哲南问,怎么样?银子让步了,缓和一下,说,我可以进去看看房间吗?李哲南说,请。银子仍旧胆战心惊地问,你的狗不会咬我吧?我可是有恐狗症的。李哲南说,放心吧。狗其实是人类的朋友。李哲南又跟了一句,其实很多人类不如狗的。我也不想委屈卡特的,可是,我现在的工资确实有些应付不过来。银子脑子里想着李哲南,人类和狗的说法,心里面划了一下弧,心想,这是说我吗?也许是自己太敏感了。银子跟着李哲南进了屋门。李哲南在身后把房门关上了。李哲南、狗、银子,随着关门的那一刹那,这屋子成了一个封闭空间。银子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被这陌生空间禁锢,她有些呼吸困难似的。李哲南领着银子看了房间。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其他什么都没有。银子翕动着鼻子闻了闻,没有闻到那条叫卡特的狗的味道。李哲南转身出去接了一个电话,回来,问,你看怎么样?又一个要租房的。银子说,我租。李哲南说,那么就是说你同意我刚才说的条件了?银子问,什么条件?李哲南说,你不能带男人来这里。银子说,我倒想带了,可惜没有。李哲南笑了笑。最后,银子以每个月七百块钱的价格租下了这个房间。第二天,银子就拉着她的行李箱住进来了。卡特老是在客厅里走来走去,银子仍旧恐惧着。但卡特看上去已经把银子当成了这屋子里的另一个主人了。关在屋子里的银子觉得这栋房子就是两个世界。她的世界。李哲南和卡特的世界。第一个夜晚,对于银子来说是紧张的。一个女孩和一个养着一条狗的男孩居住在一栋房子里,只有一个门相隔。银子总是不放心,再说,厕所又在靠近客厅旁边李哲南房间的旁边。这种紧张是女人的本能吧。

有一天,在银子去厕所的时候,看到李哲南和卡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是网络电视。银子瞄了一眼,是美剧《越狱》。卡特依偎在李哲南的身边。李哲南和银子打了声招呼,说,不看电视吗?这个美剧不错。卡特在李哲南身边也向银子摇了摇尾巴,从李哲南身边跑到银子身边。银子站住,身子一僵,但发现卡特是温顺的,她心里面也多少解除了戒备。她还伸手摸了摸卡特的头。李哲南说,看来,卡特跟你很亲的。银子没吭声。李哲南继续说,我有个请求。银子眼睛看着电视,问,什么?李哲南说,你做卡特的“干妈”吧?银子没吭声。李哲南说,其实卡特是我从街上捡回来的流浪狗,那时候,它还很小,刚刚睁眼睛……银子没接话,去了厕所,过了一会儿,回来,路过李哲南和卡特的时候,她没有停下脚步,直接回屋了。

那段时间,银子在给一本叫《迷鸟》的小说做插图,作者沉郁的文字述说让她陷入了精神迷宫之中。那只不漂亮的迷鸟在末日般的世界上空,把看到的一切,倾述出来。她一直不能从文字中找到准确的关于迷鸟的形象。是飘忽的,像一个空中的灵魂,像上帝。她手里拿着刚冲上的咖啡,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来到窗边,拉开窗帘,看到城市昏暗的灯火,那每一处的灯火都仿佛是迷鸟的眼睛。是的,眼睛。一只身上长满眼睛的鸟。她回到电脑前,在画板上勾画着,上色之后,银子笑了笑,笑出了声音,说,就它了。她被那些眼睛盯着,整个人都被吸进去似的,她突然又在那些瞳孔深处画出各种生命状态的赤裸人形。整个画面看上去有些笨重,不轻盈,她开始擦拭去一些眼睛,突出主体,让一些眼睛和瞳孔里的人形成为背景。她拿起咖啡杯喝了一口,用手机拍下来,发给编辑,把脚翘起在桌子上,眼睛还在盯着电脑上的画面,那些眼睛像星群密布在地球上空,在悲悯地注视着这个世界。那一刻,银子竟然眼泪忍不住流了出来。

是孤独攥住了她……她仿佛成为了那些星星中的一颗,她看到的是故乡望城……那个被探讨将死或重生可能的重工业城市……在各种媒体上已成为话题……要不是这些信息,银子几乎忘记了望城。尽管还有亲人在那里生活。白天在办公室上班的时候,就有同事把报纸递给她,看看,你是东北这个地方的吧?银子看了内容之后,瞬间觉得自己矮了半截,她低头,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都低着头慢慢咀嚼,悄无声息,她能感觉到那些蔑视的目光,只因她来自东北的望城……银子想,那一切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呢?你们干嘛要这样看我,把一个城市的衰败萧条附加给一个曾经在那里生活过的人呢?她记得小时候看过一个电影,说的是父亲是小偷,儿子就一定是小偷。她吃完,送托盘的时候,听见人背后悄悄说,这个女孩就是来自东北那旮旯的……他们的语气里仿佛在谈论守灵人旁边即将腐烂的尸体……他们的语气仿佛在谈论一個脖子上挂着破鞋的荡妇……

银子真想转身把托盘里的剩菜剩饭泼在他们身上,但她克制了。因为这件事,她一直很压抑,在工作中出了几次小差错,被经理找过去谈话,还警告说,如果再这样,就要炒她鱿鱼。

手机微信响了一下,银子拿起手机。是编辑的。编辑说,好。就这个形象了,画十二张插画。你现在这张做封面更适合,其他的你根据小说情节和内容画。银子回复一个微笑的表情。她扯过一张纸巾按去眼窝的泪滴,从椅子上站起来,下意识走出房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李哲南看到她过来,连忙让出一个位置,她坐下来,手里端着咖啡杯。卡特也贴过来,依偎在银子的腿边,她没躲,感受着来自卡特的温暖体温,伸出一只手抚摸着卡特。他们看上去就像是一家人。银子刚刚在房间里的坏情绪得到了缓解,青天白日了。

银子咖啡喝到一半的时候,那个外国男人和中国女人勾肩搭背地走出去。眉眼中,银子总觉得那个女人过于献媚了。银子喊过胖服务员,她带着一身胖墩墩的肉走过来,问,还需要什么吗?银子说,我想问一下,这附近有没有干净一些的旅馆。胖墩墩转动着眼珠,想了想,说,离这里不远,有一家2666旅馆,是新开的,不错。银子说,这个经济状况还有人新开旅馆啊?胖墩墩说,那个老板看上去像一个文化人,开旅馆好像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一个情结。银子问,什么情结?胖墩墩说,我也不清楚。胖墩墩不时用嘴吹着还没有干透的指甲油。黑色的,竟然是黑色的。这是银子没有想到的。银子看着那些涂了黑色指甲油的指甲就像一只只眼睛。银子涂过很多颜色的指甲油,唯独没有涂过黑色的。银子问,这咖啡馆的效益还可以吗?胖墩墩说,不好,老板说了,再这样下去,就要关门了。银子说,哦。胖墩墩说,去年还可以,说不行就不行了,也不知道咋回事。银子尽管从一些媒体上知道一些,但她同样不明白,而且很多人在看东北的笑话……

银子岔开话题,问,这科恩的歌是你喜欢的吗?

胖墩墩说,谁是科恩?

银子说,就是现在这个唱歌的啊?

胖墩墩说,哦,我不知道唱歌人的名字,但我喜欢他的歌。这是我男朋友喜欢的,也是他留下来的一盘CD,他去外地打工了,我想他的时候,就拿出来播放……

胖墩墩说着,眼里闪着晶莹的泪光。

银子问,你怎么不外出打工呢?

胖墩墩说,我爸是露天矿的工人,去年查出来矽肺,很严重的那种,随时都可能……我就在附近谋一份工作,等父亲有个结果再说吧……

银子问,你说什么?你父亲是露天矿的?

胖墩墩看了眼银子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激动。

胖墩墩说,是呀!干了三十多年了,现在查出矽肺,只好……

银子说,我以前也在露天矿工作过两年。

胖墩墩眼睛一亮,上下打量着银子,说,你现在是……

银子说,离开露天矿很多年了,现在是刚从南方回来……

胖墩墩表情惊诧地盯着银子问,回来探亲吗?

银子说,回来……我也说不好,就是想回来……

胖墩墩问,还走吗?

银子说,不知道。

胖墩墩伸出手指瞅着十个黑指甲,与白皙的肌肤结合在一起,就像是一幅黑白插画。

胖墩墩说,你要是不走的话,过来玩。

银子说,好的。

窗外的店铺门前来了一辆大卡车,从上面跳下来几个民工。银子以为要发生什么事呢。神经紧张起来。在南方,银子有一次就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从卡车上下来几个民工样的人,手里拿着铁棒对着一个饭店一通打砸……直到……整个店面面目全非,破烂不堪,窗框上的玻璃犬牙交错……围观的人群挤得水泄不通,都目瞪口呆了。之后,那几个民工相互吆喝着,又跳上车,消失在街道尽头。那些围观的人群才水般流淌开去。从店内出来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坐在门前的废墟上,号啕大哭起来,嘴里哭喊着,这还让不让人活了?啊!

银子问胖墩墩,外面那辆卡车干什么?

胖墩墩说,对面原来是一个西餐厅,现在经营不下去了,是搬家。

银子哦了一声。

只见那几个蓬头垢面的民工把一些椅子和桌子抬上车。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满脸愁容地站在旁边抽烟,眼睛盯着那些民工在干活。

胖墩墩也看着窗外,嘴里说,那个抽烟的男人就是老板,听说当初是从银行贷款来这里做生意的,没想到……现在,这些桌椅都要拿去拍卖了。听说,还把城里的两栋房子也卖了还贷款……你来的路上有一片药厂,几十家都是空壳,说是招商引资,其实,钱都到了当官的手里……现在……望城就一个轧钢厂是唯一的经济支柱,但这两年钢材市场又不好……我父亲工作的矿山就更不好了……

胖墩墩边唠叨着,边不时看看手指甲。

银子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苦,还是苦。她开始理解在南方时,那些人对她的鄙视,其实,不是鄙视她,而是鄙视望城……谁叫自己是从望城出去的呢?但她还是觉得有什么东西把她的心撕扯得生疼。目光从窗外收回来,银子的耳朵仍能听到那些桌椅扔到卡车上和铁板碰撞的声音,甚至还有餐具稀里哗啦的声音。银子还是抬起头,她想看看那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只见那个男人蹲在路边抽烟,萎顿的样子,好像随时都可能栽倒在地上。他的嘴唇狠狠地啄烟,像是要把半截的香烟吃进去似的,从嘴里喷出来的烟雾让他的脸孔变得恍惚,犹如隐藏在烟雾后面的幽灵。

这时候,银子看到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从卡车旁边经过。银子睁大眼睛,不能相信那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她的脑海里出現居住在南方的住在小区里的那个男人。那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银子从椅子上站起来了。只见那个男人灵巧地转动着轮椅从卡车旁边过来,经过咖啡馆的落地窗,看上去像一幅画了。胖墩墩看见银子从椅子上站起来,问,你认识他吗?银子说,不认识。胖墩墩说,他就是2666旅馆的老板。银子说,哦。胖墩墩好像自言自语说,他这可能是去码头。今天是星期六吧?银子说,我不知道今天是星期几。胖墩墩说,每个星期六都有一群人从海上过来,去他的2666旅馆。银子问,干什么?胖墩墩说,我也没去看过,听人说,他们在他的旅馆里搞什么诗歌、小说朗诵会。那些人好像是从全国各地来的……银子说,哦。胖墩墩的描述让银子处于一种幻觉之中。什么诗歌?什么小说吗?这些距离她的生活似乎很遥远。对于文学的阅读更多是来自在露天矿图书馆那两年,考研之后,毕业,找工作,她确实很少接近文学了。(如果业余时间画插画算是跟文学沾边的话,那么她还有一些。)银子又坐下来,想,在这样的经济状况下,这个人竟然玩起这些,也是个怪人。银子心想,今晚就住在2666旅馆了。其实,这些年不接近文学,也是怕揭起内心里的痛核。

银子问,这个2666旅馆的老板叫什么名字?

胖墩墩说,不知道,这海边熟悉他的人都叫他茫然先生。

这个名字让银子更加感到神秘了。她在心里面默念着,茫然先生,茫然先生。对什么茫然呢?

茫然先生。2666旅馆。

总让银子处于一种虚幻之中。

胖墩墩接了一个电话,从说话的语气上听,应该是她的男朋友。胖墩墩的声音是甜蜜的,像裹在棉花糖里。

银子看了一眼胖墩墩。胖墩墩脸上害羞起来,腮部绯红。

银子问,你男朋友吗?

胖墩墩说,嗯。

银子从心里面羡慕胖墩墩。

李哲南每天除了上班就是早晚和他的狗在一起,也看不到他做饭,吃饭,偶尔,他会叫外卖回来,然后,把吃剩下外卖盒扔到垃圾袋里,刚开始银子给他扔过几次,后来,干脆不管了,直到发出腐烂的气味。银子因此警告过李哲南说,你是房东,我是房客,但现在这栋屋子里不只是你一个人生活,你也应该考虑一下我的存在。那些垃圾,还有你上厕所每次都要冲干净了,你的尿液不要滴落到马桶边沿上……银子数落了李哲南一番。李哲南手在抚摸着卡特,一边听着银子数落,一边点点头说,是的,是的,下次,我注意,我会注意的。对不起。对不起。

周六、周日休息的时候,银子有时心情好,会给自己炒两个清淡的小菜,端回自己的房间,打开一瓶红酒,一边听着电脑里的音乐,一边自斟自饮。卡特闻到香味会跑过来撞门,李哲南就在客厅里呵斥着卡特说,你干妈不认你的,你不要这样。银子竖起耳朵在房间里听着,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她能听到卡特嘴里委屈的呜咽。她心疼了,把门开个缝隙让卡特进来,从菜里面挑出几个肉丁,给卡特。卡特贪婪地吃着,像一条饿狗。李哲南透过门缝看到了,冲进来说,你给卡特吃什么了?银子满脸疑惑地看着李哲南说,肉丁啊。李哲南吆喝着卡特说,吐出来,吐出来。银子在一边问,你干嘛?李哲南说,卡特只吃狗粮的,吃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它会拉肚子的。银子觉得一阵恶心。李哲南说,你虽然是卡特的干妈,希望你要爱惜它,不要给它乱吃东西。银子说,哦。我没承认我是卡特的干妈。难道每一个入住的房客你都要他(她)和卡特产生一种亲属关系吗?李哲南不吭声了,吆喝着卡特从银子的房间里出去。他重重地关上门。银子喊了一句,你干嘛?她的话被门板挡了回来,啪叽,掉在地上。银子眼睛看着关上的门,恨恨的,想冲出去,又按捺住了,拿起酒杯,把剩下的半杯红酒一口喝光。就在李哲南拿话敲打她的时候,不让她给卡特吃东西的时候,她的心里就滋生出一种黏稠的羞耻感。莫名的。无来由的。她也没想到,这么多年,自己都是拒绝和狗亲近的,但卡特是一个意外,让她有一种亲近感,也让她对狗有了新的认识。李哲南还在客厅里训斥着卡特,就像训斥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你不能乱吃别人的东西的。记住没?再这样的话,我就要惩罚你了。你忘了,上次,你拉肚子了吗?你发烧,我半夜背你去动物医院……记住没?

银子突然笑了,心想,这哪是在跟狗说话啊?

有人敲门,银子听出来是外卖的。

李哲南说,怎么才过来?

外卖说,路上堵车,警察都在抓骑摩托车送快递的。我是绕道才赶过来的。李哲南说,哦。

银子听到关门声。

外卖的走了。

银子依靠在椅子上,没有急着收拾桌子,在网上找了一个李沧东的电影《绿洲》,看起来。之前,银子特迷恋金基德,把在网上能找到的电影都看了一遍,有的还看过两遍。现在,她不那么喜欢金基德了,突然喜欢起李沧东,还有一个叫洪尚秀导演的电影。这样的心态变化,银子也不知道为什么。其实,当年喜欢金基德是受一个人的影响。现在,她又找到了李沧东,洪尚秀……

银子两只脚搭在床上,脚趾甲上的指甲油已经褪色了,但那仍旧是几个剔透的精灵般的脚趾头。

银子看完电影,开始收拾桌子,把剩菜折到一个盘子里,下一顿微波炉热热还可以吃。她拿着碗筷去厨房洗碗。看到客厅里的李哲南搂着卡特睡着了。银子闻到一股酒味。茶几上果然放着一瓶空的二锅头。电视没关,还在播放着一个烂俗的穿越剧。银子没管,一边用洗洁精刷碗。突然,觉得腿上一阵温暖,她还是毛骨悚然,浑身一颤,是卡特在蹭她的腿。卡特一副需要安慰的样子,就像在说,求求你爱我吧……但银子想起之前李哲南说过的话,她没搭理卡特,继续刷盘子和碗,弄出很大的声响。她想把李哲南惊醒,好把卡特唤回去。被冷落的卡特悻悻地坐在地上眼神巴望着银子。即使这样,银子也没搭理卡特,洗完碗,就回房间了。卡特跟着她到了门口,她连忙把门关上了。银子拿起洗漱用具,去了卫生间,简单冲了一个澡,从里面出来,看见李哲南还萎顿地蜷缩在沙发上,她轻轻地踮着脚从他身边经过。这次,卡特没理她,看上去很绝望地趴在沙发旁边。银子回屋,从里面锁上门,躺在床上翻看一本国外的画册,睡了。

火车。绿皮火车。那种通往矿山的小绿皮火车。车厢内。只有银子一个人躺在过道上。两边的座位空荡荡的。火车在铁轨上行驶着。车轮碾压着铁轨的声音。开着的车窗带着风声。银子问梦中的银子,你怎么了?怎么就你一个人?躺在地上的银子说,我死了。银子问,你怎么会死呢?那个躺在地上的银子說,我就死了。银子说,哦。那好吧,我给你守灵。可是,守完灵之后呢?难道这火车将跟随你一起埋葬吗?躺在地上的银子不吭声。车厢内异常沉默。火车发出鸣叫声,仿佛在通告那些路上的鬼魂们,我又给你们送来一个。那些田间的、树林里的、河里的鬼魂们纷纷跑过来,狂欢般爬上车窗,翻身进了车厢内,它们围在地上的银子身边,端详着……有一个鬼魂说,嘿嘿,还是一个不错的小妞。另一个鬼魂说,去你的。我们要在天黑之前把她带到旷野中去,你最好去车头把司机控制住,不让他停下来,拖延时间,直到黑夜来临……银子坐在躺在地上的银子身边,看到那些鬼魂们,她问,你们要干什么?那些鬼魂们说,我们要带她到自由的世界里去……银子说,自由的世界吗?那些鬼魂们近乎异口同声说,自由的世界。鬼魂们问,你是谁?银子说,我就是她啊!银子指了指躺在车厢过道上的银子。鬼魂们说,这里已经没你什么事了,你回到属于你的世界去吧……银子说,不。我不想就这么抛下她。鬼魂们说,那我们就不客气了。银子说,你们想把我怎么样?几个鬼魂架起银子,把她从车厢内扔出去……

银子从噩梦中惊醒,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在了地上。她坐在地上,隐隐觉得浑身的骨头疼。

这时候,银子听到卡特痛苦的呻吟声,同时,她也听到李哲南的呼噜声。他还睡在沙发上。银子缓慢地手扶着地板,从地上站起来,噩梦带来那种寒彻还滞留在身体里,仿佛骨头上都蒙上了霜。她伸手揉了揉疼痛的膝盖,回到床上,躺下来。卡特的呻吟慢慢消失了。银子躺在床上睡不着了,身体不光是噩梦的寒彻,还有悲伤,冰渣般,不能融化。在那梦里自己看到自己死了,她竟然没掉眼泪。这个问题,她纠结了很长时间。银子用被子包裹着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不知道。

绿皮火车驶进黑暗之中……那些鬼魂们欢笑着,带着银子从火车上爬出来,在荒野上奔跑着,头上繁星满天……

银子跟李哲南第一次做爱是在卡特心脏猝死后,两人安葬完卡特回到家里的那天晚上。

是一天早上发现卡特突然死去的。李哲南说,之前就检查出卡特有心脏病。但李哲南还是哭了,很伤心。那天,李哲南班都没上,就在家里守着卡特,给它穿上从网上买的衣服,还找了些木板钉了一个棺椁,看上去有一米多长。银子晚上下班回来,看到李哲南坐在盛装着卡特尸体的木箱子旁边,泪流满面的。整个脸都哭花了。银子看到卡特竟然穿了件中山装样式的深蓝色的衣服,看上去像一个老干部,多少有些滑稽,让人怀疑那个躺在木箱子里的卡特是他祖父。银子什么都明白了。(银子早上上班走得早,要坐地铁一个半多小时才能到单位。)银子不知道怎么安慰李哲南。银子回到屋里,仍能听到李哲南的抽泣声,好像什么东西被一次次折断似的。银子做了晚饭,第一次让李哲南一起吃。李哲南拒绝了,说,我吃不下。银子端着饭菜回屋自己吃了,不知道为什么,也觉得菜饭都没了滋味,她吃了几口就收拾碗筷了。想想半年来,和卡特相处的日子,银子竟然也掉下眼泪。银子从屋子里出来问,要我帮忙吗?李哲南红肿的眼睛看了看银子说,卡特死了。银子说,我知道。李哲南说,卡特就这么死了。银子说,我知道。李哲南说,你作为它的干妈,你就不难过吗?银子不知道说什么。李哲南见银子不说话,他说,一会儿,等我给卡特开追悼会的时候,请你参加,之后,你要帮我,一起去把卡特下葬了。银子听了李哲南的话,心里面想笑,觉得他像个孩子似的,是那么天真,一条狗,还什么追悼会,还下葬……银子表情严肃地说,好的。

这时候,银子接了一个电话,是《迷鸟》的编辑。银子回到房间里接电话。编辑说,那个小说触及了某种底线,被上面枪毙了,不能出版,抱歉,你的插画也不能……银子说,明白。明白。编辑安慰银子说,下次再合作哦。银子说,好的,好的。撂了电话,银子心里还是空落落的。银子听到门响了一下,李哲南出去了。现在,屋子里只剩下银子和卡特的遗体,银子顿时觉得恐惧起来。透过门缝看着那个木头箱子,尤其是卡特的那身装束,真是不敢恭维,犹如一个时代的背影……银子不知道李哲南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审美。疑惑。银子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听着,她没敢出去,仿佛卡特会突然复活似的。过了一会儿,李哲南从外面回来,手里拎了一塑料袋东西。银子这才从房间里出来。只见李哲南一样样把东西掏出来,放到卡特身边。都是卡特愿意吃的小食品,以前我不敢给它多吃,现在,可以了。李哲南眼泪汪汪地说。银子看了眼李哲南,不能理解他的哭,一个大男人哭唧唧的。没劲。可是,李哲南并不在乎,仍旧用眼泪祭悼着卡特。李哲南把买来的东西都安置在卡特身边,扭头问银子,可以开始了吗?银子问,什么?李哲南说,卡特的追悼会啊!银子怔了一下,说,开始吧。李哲南从兜里掏出两朵小白花,递给银子一朵。银子的手僵在空气中,心想,不至于这样兴师动众吧?但银子还是伸手接过那朵小白花插在胸前。银子问,可以吗?李哲南说,可以。那一刻,银子的心里多少有些惶恐。李哲南看上去是那么郑重,沉浸在悲恸之中。悲恸在某些时刻某个环境之中是可以传染的。银子就被传染了。银子和李哲南分别站在卡特的两旁,李哲南拿出手机播放了一段交响曲,是节选自贝多芬的《命运》。李哲南还像模像样地拿出一张纸,上面写着给卡特的悼词:

我亲爱的卡特,在这座城市让我遇见你,这也许就是生命中的缘分吧,这几年来,感谢你陪伴着我,在我孤独痛苦的时候,你就是我的唯一。对于很多人,你可能是他们眼里的敌人,但对于我,你是我的朋友,忠实的朋友,我爱你。现在,你离开了,我非常悲恸,我会想你的……(李哲南泣不成声,停顿了一下,继续念着)卡特,我爱你,你会变成一颗星星,令我仰望的。安息吧!安息!卡特。

银子站在那里也眼泪汪汪的,但她心里还是不能理解李哲南的这份悲恸,总觉得有些虚假。但从入住这栋房子以来,银子确实发现李哲南没朋友。这么想想,李哲南表现出来的悲恸又是真实的。银子突然有些同情起李哲南。卡特的追悼会就这樣结束了。银子不知道下一步是什么,看着李哲南。李哲南看了看窗外,说,先休息一会儿吧,等天黑了,小区里没人了,我们再下去。银子说,好的。我回房间休息一会儿,你到时候叫我。李哲南说,好。在十一点多钟的时候,李哲南开门下楼去了。他再回来的时候,银子躺在床上都要睡着了。李哲南敲门。银子问,现在开始吗?李哲南说,是的。两人此刻的状态总让人觉得神秘、诡异。银子帮着把木头箱子放到李哲南背上。李哲南吩咐银子把装在口袋里的卡特日常用品都带着。银子给李哲南开门,按电梯。在电梯里,银子说,沉的话,你就放到地上。李哲南说,没事儿。但银子明显听到李哲南因为负重的喘息声。电梯里是安静的。银子一直害怕中途有人上来。她是紧张的。还好,没人上来。两人出了电梯,李哲南背着卡特在前面走。走了十几分钟,银子问了句,远吗?你要是觉得重就歇息一下。李哲南说,不远了,就在小区北门的树林里。银子说,我好像记得不是有宠物公墓吗?李哲南说,那个买不起,一个墓位跟人的一个价钱。银子说,哦。天气燠热,银子能感觉到李哲南汗水淋漓的声音。两人沿着人行道的树影里走着,来到北门旁边的树林里。银子已经闻到了泥土的腥味,眼前出现一个一米五长、一米左右宽的坑。李哲南把盛装卡特的木头箱子放到土坑旁边,他从一棵树后面拿出一把铁锹回来,插在旁边的土堆上。从银子拎着的袋子里找出两根绳子绑在箱子上。他告诉银子和他一起拉着绳子,把箱子放到坑里。那一刻,银子拽着绳子,绳子上粘的泥土蹭了银子一手。她没想到卡特那么沉重。直到把卡特放到坑里,把绳子拽出来。银子已经汗流满面,手扶着一棵树,在那里喘气。树林里一丝风都没有。那些树叶耳朵般竖立着,在倾听着什么。一只夜鸟受了惊吓,飞过树梢,翅膀发出扑棱扑棱的声音。银子一阵紧张。她看到李哲南也紧张起来。直到夜鸟消失在黑暗的天空中,四周又变得寂静下来。李哲南站在那里,手扶着铁锹,嘴里在喃喃着什么。银子听不清。李哲南的样子让银子怀疑他是有信仰的,后来,才知道他什么都不信,他只是那个等待被时间消耗掉肉身的男人。

李哲南拿起铁锹往土坑内扬着泥土,差不多一半的时候,李哲南停下来喘着气,一副无力的样子。银子拿过铁锹说,我来。李哲南没有推让,把铁锹递给银子。最后,银子问,还要隆起土包吗?李哲南说,不用,要是被小区管理员看到了,说不定会把卡特挖出来的,就这样。李哲南还在泥土上面踩了几脚,看了看天说,我看天气预报了,下半夜会下雨,一切都会被淹没,看不出痕迹的。银子抬头看了看天空,乌云堆积着,好像要从天空上滑下来。她似乎闻到了雨水的味道,从远方裹挟着的泥土和植物,及这座城市的各种气味即将席卷城市。那些树叶已经在摇晃着开始了前戏。它们更加敏锐地预知雨水的蛮横,不讲道理地浸淫着万物。

李哲南说,回吧。银子在前面走,李哲南还不时回头瞅瞅,好像卡特能从坟墓里面跑出来,跟在身后似的。但身后什么没有。没有。一道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射过来的光,落在李哲南脸上,他看上去已经跌入一种虚弱的恍惚状态之中。那样子好像随时都可能摔倒在地上。银子问,需要帮忙吗?李哲南说,帮什么忙?银子说,你没事吧?我看你好像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李哲南说,还好呀!银子说,哦。两人都不吭声,回到楼上。李哲南以前很少抽烟,这次,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找到半包烟站在阳台上开始抽起来。喧嚣的城市灯火因为他失去了卡特,让他变得更加孤独,那种孤独挤压着他的皮肉,他的骨头,要把他的骨髓都挤压出来似的。银子回来就去卫生间洗澡了,当她从卫生间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穿着一件裸露着长腿的睡裙,走到客厅的时候,李哲南从阳台出来,迎面走过去……他的身上带着烟味,把银子抱在怀里,扔到沙发上。银子喊叫着,你要干什么?我要喊了。李哲南说,你喊吧。她大腿那近乎透明的皮肤反射着灯光。银子说,我会告你强奸的。李哲南说,告吧。银子用双脚蹬着李哲南的鼻子,蹬他的脸。李哲南的鼻子流血了,银子心里面一惊,说,你鼻子出血了。李哲南不管不顾地搂住她的双脚,放到自己怀里。她被束缚住了。银子看到李哲南瞳孔里深切的悲恸,冒着寒冷的光,她心软了。如果他瞳孔里闪烁的是贪婪性欲的话,银子还会挣扎的。现在,银子看到的是李哲南眼中失去卡特后的悲恸之光。是的,恸。竖心旁。云。力。恸。这目光是之前银子经历过的男人不曾出现过的目光。银子没再挣扎,抓过沙发上的纸巾,递给李哲南。他小心地把银子的两条腿夹在左腋下,伸出右手接过纸巾,擦了擦,血蹭到了两边的颧骨上,看上去像戴着一个面具。一滴血在擦拭的过程中,还是滴在银子的腿上,红得惊艳了。但两个人都没注意到。距离银子跟上一个男友分手已经两年了,她都没再跟男人发生过性关系。李哲南出血的鼻子没有用纸条塞住,很多鼻血都滴落在银子的睡裙上,但银子已经不管不顾了,紧紧搂着李哲南,仿佛要把他整个人都拉到身体里似的。李哲南这时已经脱了上衣,赤裸着上身,银子的指甲在他的背上抠破了皮肤,渗出血珠。窗外这时候,已经狂风闪电的,暴雨倾盆而下。雷声撼动着窗户,好像随时都可能扑进来似的。她战栗着。在身体即将涌上浪峰的时候,李哲南突然软下来,僵持在那里,一脸沮丧。银子有些急躁地问,怎么了?李哲南说,不知道,突然就……银子没有气馁,安抚着李哲南,直到他再一次坚硬起来。银子翻身在李哲南身上,耸动起来,直到她看到了朱河,是的,她在高潮的时候,看到了朱河……那个矿山上开大卡车的男人……他站在一条幽暗的马路上,是一个背影。但银子认出来是他,是他。银子在李哲南的身上僵了一下,再一次猛烈起来。窗外的雷声传递到她的身体里,她跟随着震颤起来。她闭着眼睛,在心里祈祷着那个叫朱河的男人能回头看看她,但朱河没有,仍旧是一个背影。银子从李哲南身上下来,说,上来,操我。李哲南多少有些力不从心了,但他仍旧坚持着,坚持着,直到银子喊叫起来,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银子静静地躺在那里,那种战栗感,波及全身。但那个朱河还是没有转过头来。过了一会儿,银子从沙发上下来,去了卫生间清洗自己,回来后,直接回自己的房间了。李哲南坐在沙发上看到银子过来,说,对不起。银子没吭声,回到房间,把门关上。李哲南走过去,敲着门,在门外说,对不起。对不起。银子在里面呜呜地哭着,最后,还是回了一句说,我没事。

银子听到李哲南说了一句,这卡特不在了,这屋子好空。

窗外的雨仍在凶猛地下着,闪电会透过玻璃闯进屋子,企图要撕裂什么似的。

從那以后,银子总是企图在和李哲南做爱的过程中寻找朱河,但很多次都是失败的,沉溺在肉身之中,让银子无比空虚,那空虚随时都要撑破骨架似的,直到那天,她决定离开,回望城……

银子入住2666旅馆,房间在三楼。这是一个圆形建筑,看上去像一个塔楼,有五层。银子本来想要二楼的房间,服务员说,二楼的客满了。银子说,哦,那就三楼吧。银子拿着房卡到了房间,被子和床单都很干净,屋子里好像还喷了空气清新剂。银子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卫生间,衣橱都看了一遍,仿佛那里面藏着什么人似的。看了一遍之后,银子把鞋甩到地上,把自己扔到床上。突然想起什么,又去了一趟卫生间,放了放淋浴的水,是热的,她又把自己扔到床上,床垫很软,弹力很好,她的身体被弹了起来。这样躺了一会儿,银子起来,推开房门,站在圆形的走廊上向下看着,下面的大厅里几个工人把一个大牌子抬进来,上面写着什么,银子看不到。银子回屋,锁上门,开始洗澡。她洗得很慢,很慢,回到这里来,仿佛整个身体又将交给那个叫朱河的男人,但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那只是她的幻觉。她洗着,要把滞留在毛孔里的南方的尘土都清洗干净似的。她先是在浴缸里泡着,睡着了,整个身体都膨胀起来,她呛了一口水,才醒过来。这一路在火车上颠簸,累了。她放空了浴缸里的水,又放了一缸热水,皮肤都发烫了,发红了。她屏住呼吸,在用力,企图把毛孔里的污垢都排挤出来。这样,过了一会儿,她才站在淋浴下面,把水流调到最大,让水流冲洗着自己,她的手在下面清洗着,在手指伸进温热的体内的时候,银子控制不住哭了起来。但她的手指没有停下来,直到她感觉到了疼,好像要从里面拽出什么似的。眼泪和水流混合在一起,在她的身体上流淌着。就这样,直到银子认为自己变成了一个干净的人,她才拿起浴巾擦拭着,从卫生间里出来。

刚才手指用力过猛,下面火烧火燎的。疼。

银子从行李箱里找出之前洗过的内裤穿上,看到镜子里的身体多少有些臃肿起来。腹部和腰间已经有了赘肉。她感到自己是那么丑陋,不堪。找出睡衣穿上。在翻找睡衣的时候,竟然发现了一小瓶红色的指甲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遗落在行李箱的,哪年的?银子也搞不清楚了。她坐在那里猶豫了一下,看了看手还有脚,她掏出指甲刀,开始修剪着指甲。等指甲都修剪好了,她拧开指甲油的小瓶,用那个跟瓶盖连接在一起的小刷子,慢慢在手指甲上涂抹着,先是左手,等左手干了,又涂抹右手的。看上去鲜红欲滴了。她躺在床上,两手平放在床单上,等着它们彻底干透。这时候,银子才注意到天花板竟然是一面两平米大小的镜子,她整个人都映照在里面了。镜子里的那个人要从镜子里落下来,砸在自己身上似的。银子恐惧了十几秒钟,很快就适应了。她拿过右手在嘴前面,吹了吹,发现已经干了。她坐起来,开始涂抹脚趾头,先是右脚,然后,是左脚。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是无聊,还是之前胖墩墩勾起了她涂指甲的欲望。她不知道。盯着红色的十个脚趾甲,还有十个手指甲,她突然觉得这个叫银子的人已经与那个南方彻底没了关系。是的,没了关系。银子喃喃着。她像在做梦。但仰躺着看到镜子里的那个银子,这一切又都是真实的。自己回望城了。她看到那十个红色的指甲突然觉得不舒服,总觉得像个卖的,她在行李箱里翻找着洗甲水,却没有找到。她开始用指甲锉慢慢地像擦拭鲜血似的,把红色的指甲油都锉去了。她去卫生间洗手,觉得舒服多了。

这时候,肚子叽里咕噜叫起来。

银子懒得下去,可能是洗过澡之后,身体的疲惫涌上来。她慵懒地给服务员打电话问,有没有吃的?服务员说,没有,不过,一会儿,有一个朗诵会,会有吃的,而且是免费的。银子说,哦。尽管饿,银子躺在柔软的床上还是迷糊着了。直到下面麦克风的声音把她惊醒。银子穿着睡衣从床上起来,推开门,只见走廊里站满了客人,她抬头看着,楼上的走廊里也站满人,都在看着下面,下面就像是即将上演角斗的角斗场。银子的肚子咕噜噜叫起来,她想起服务员说的一会儿有免费的食物。她转身回屋换了身衣服,还对着镜子看了看,是那个天花板上的镜子。银子顺着电梯来到一楼大厅。大厅里已经挤满了人。银子观察了一下,之前那个抬进来的牌子上写着“诗意的故乡”朗诵会。对于“诗”字,银子一下子敏感起来。这个字曾经跟朱河是那么的紧密相连。这个字像锤子般敲击着她羸弱的心脏。她躲在角落里,没有挤进人群。她突然悲伤起来,是的,悲伤。只见茫然先生转动着轮椅来到舞台上,人们给他让出一条道路。有人把麦克风递给茫然先生。

茫然先生说:

感谢各位来2666旅馆,我永远欢迎你们,这就是你们的故乡。今天有从北京、上海、成都、云南、新疆、西藏等地赶过来的诗人,我感谢你们,如果说我是一根火柴的话,那么你们就是火焰,我需要你们,需要你们的温暖。望城是我的故乡,离开快二十年了,我回来了,是坐着轮椅回来的。至于期间发生了什么,那是一个故事,我今天就不说了。还有,今天也是我哥哥朱河十周年的纪念日……下面朗诵会开始,大家可以一边听朗诵,一边吃东西、喝酒、聊天……2666旅馆随时欢迎你们到来……

茫然先生讲完话,转动轮椅下了舞台,在人群中跟人握手交谈起来。背景音乐是许巍的《故乡》。有人拿起麦克风上去朗诵。

银子在刚才听到茫然先生说到朱河,而且是他的哥哥,这可是银子没听朱河说起过自己还有一个弟弟。而且,今天自己回来,竟然是朱河十周年,这是自己不知道的,难道真有这样的巧合吗?还是冥冥中……她透过人群的缝隙看着茫然先生,眉眼间还真的跟朱河有些像。银子靠近了看,尤其右眼的眉毛,在眉梢处隐藏着一块红色的胎记。这时候,茫然先生抬头看了眼银子,怔了一下。银子连忙躲到别人身后,绕过去,端着盘子拿块点心,走到人群边缘,慢慢地用小叉子吃着。她咀嚼得很慢,很慢。一滴眼泪竟然滴落在点心上,就像被点心吃掉了似的,渗进去。银子没有停下来,继续吃,咀嚼着,听到牙齿碰撞的声音,点心缠绕着舌头,黏稠地包裹着,令她发出声音,她吞咽着,吞咽着,嘴里开始有了空隙,她又插了一块点心放到嘴里,这块点心里有了眼泪的咸味,勾着她的眼泪,再次潸然而下。银子转过身去,怕人看见,上了楼,回到房间里,把自己的身体扔到床上,号啕大哭起来。涕泪汹涌。整个房间都跟着震颤起来似的。

这样不知道哭了多长时间,骨头都哭疼了,在泪水中,整个人被腌渍着。如果就这样让身体缩小,回到婴儿的状态,回到母亲的子宫里,多好。银子想。她躺在床上睡着了。

那是刚上矿上图书馆工作的时候,每天要坐通勤车。从火车站到矿山那站需要一个小时左右。绿皮火车。慢车。六点半就要到火车站,矿山的通勤职工有一个专用的通道,直接进入站台。那不是专列,而是通往沈阳方向的。矿山只是其中一站。当火车从丹东方向开过来,这些职工和乘客们一起涌上火车。认识的都相互占座位,银子没有认识的,常常没有座位。那些职工一上车,就抢座位,在火车启动后,他们就玩扑克。有的女人还打毛衣。银子没有座位的时候,常常在车厢连接处,看着外面的田野、山峦。再看那些车内的矿山职工,银子会感觉到悲哀,是的,悲哀,自己也许在不久的将来也会变成他们的样子。为了缓解这样的心情,银子更喜欢看着窗外,仿佛整个人都在窗外了……而那些打扑克的男女的叫嚣声不时传到她耳朵里,破坏了她的兴致。没有座位的时候,银子喜欢在车厢里闲逛,从车头到车尾,再从车尾到车头,这样时间就过去半个多小时了。那种车厢封闭的气味,人的气味,烟的气味,让银子总是幻觉处于一群幽暗的鬼魂之间,而她就像是一个游魂。银子不屑跟他们抢座位的,有两个女职工因为抢座位还打了起来,互撕起来,其中一个女人专玩埋汰的,把另一个女人的裤子撕开了,露出里面的红色内裤,嘴里叫嚣着,要撕了对方的那个器官。车厢里围了很多看热闹的人,有矿山的职工也有乘客。那两个女人就像两只公鸡。那个被撕了裤子的女人哭起来了。

窗外的田野上,庄稼都已经割过了,空旷,一群牛在追逐,奔跑着。

在两个女人争的座位旁边坐着一个男人,捧着一本书,他可能是听到了那个女人的哭泣,从椅子上站起来,眼睛眯着,可能是看书有些疲劳过度。他说,闹什么闹?不就是一个座位吗?我的让给你们……那个男人从两个女人中间走过来,经过银子跟前的时候,看了眼银子。银子瞄了眼男人手里的书,是《神曲》的《地狱篇》。男人靠在車厢连接处,旁若无人地继续看书。有去厕所的人喊他一句,书呆子。那人也不抬头。银子想,这个人是乘客还是矿山的职工?下车的时候,银子留意了一下,果然看到他出现在上班的队伍之中。银子看到他向汽车班那边走过去。银子停住看了一会儿,直到他消失在汽车班的休息室内。银子才继续向前走,二十多分钟到了图书馆。图书馆的工作很清闲的,除了有几个技师偶尔来查找资料,也没什么人来借书。空荡荡的图书馆,像一个城堡,散发着书籍的霉味。本来还有一个女人,但那个人生孩子在家歇产假。

那天下午的时候,银子去食堂吃过午饭后,就有些犯困,坐在椅子上,拉过来另一把椅子把双腿搭上去,像一张床了。她想迷糊一会儿,刚刚进入睡眠的门槛,就被敲门声惊醒了,她满脸不情愿地说,现在,午休,有事吗?门外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那对不起。银子问,你要干什么?男人说,那我下午有时间再来。银子说,你要干什么?男人说,找一本书。银子问,什么书?男人说,《四个四重奏》。银子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服,把双腿从椅子上拿下来,说,进来吧。男人推门进来。银子发现是那个在火车上看《神曲》的男人。银子瞬间充满了好感。银子说,你说的书是一本什么书?我没留意过。男人看了看银子说,你新来的吗?银子说,是的。男人说,哦。男人在书架间走着,对这里是那么熟悉。他在一排书架的里头找到了《四个四重奏》,说,就这本,我之前有一本的,后来,借人,给我弄丢了,我与那个人绝交了。银子跟在旁边说,哦。银子心里想,至于嘛,为了一本书跟人绝交。后来,银子知道这个人确实是一个爱书如命的人。他登记完,看了看银子。银子看了眼登记上的名字说,你叫朱河。男人说,是的。银子直爽地说,我喜欢这个名字。男人羞涩地说,哦。银子说,你可以随便看,什么时候看完再还回来,也没有人借这样的书。朱河说,谢谢。我会尽快的。

从那以后,银子把文学类的书都归置到两个书架上,自己偶尔也看看小说什么的。诗歌,她总觉得高深,看不懂。两人就这样认识了,在上班和下班的火车上,朱河常常给银子占座。坐在看书的朱河身边,银子总觉得有些心跳过速。后来,她也常常把一本书带在身边。火车上的他们就像是一对异类,跟那些打扑克贴纸条的打毛衣的职工们形成鲜明对比。刚开始,有人还讥笑朱河,冷嘲热讽的,但朱河根本不理他们,那些人只好撇嘴,白眼。偶尔,朱河会在看了一会儿书之后,去车厢连接处,抽一支烟。那个样子,若有所思的,一脸忧郁表情,脸上缭绕着烟雾,让他看上去又是孤独的,与这车厢里的人是那么格格不入。银子有时盯着他看,会有一种惧怕感。那双眼睛仿佛能看到人的骨子里。朱河抽完烟,回到银子身边会继续看书。银子翕动着鼻子吻着他身上的烟味。朱河问,怎么了?银子害羞地说,没什么。

一个秋日的午后,银子坐在窗前享受着从窗户照射进来的阳光。秋日犹如豹子斑斓地闯进她的内心。她长发低垂,坐在椅子上,看上去就像是一幅油画。她在出神地想着朱河驾驶着那种车轮两米多高的大卡车在山上运送矿石。相对于整个矿山,任何事物都是渺小的。不时有炮声从山上传过来,整个图书馆会为之颤抖一会儿,然后,恢复平静。刚来的时候,银子不能适应因炮声引起的震颤,现在,她适应了,如果没有炮声,她反倒觉得缺少些什么似的,已经变成了一种生理反应。那种涂了红色油漆的实木地板反射着阳光,银子转移目光落在书架上。那些书籍在炮声震颤过后,笼罩在灰尘的光柱之中。昨晚上,她上床睡觉之前,接到朱河的一个短信,说,我爱你。她躺在床上失眠了,她没有给朱河回信。她好像害怕什么,是什么?她也不知道。大学时候遗留下来的爱情伤害症,至今还残留在她心里。她怕。是的,她怕。毕业后,回到望城,父母多次张罗着给她介绍对象,都被她拒绝了。现在,突然,有人对她说,我爱你。犹如梦境。银子知道这个年代,找到一个可以解决生理需要的男人很容易,尤其是女人,只要她敢于脱裤子,但是爱,真的很难,很难。大街上的包法利夫人们比比皆是的。尽管银子还没有走进婚姻,但她已经见识了太多,看到的,听到的。她的中学同学们很多都已经结婚生子,有一个女同学就因为寂寞,在网上跟人裸体视频被人诈骗,最后,被赶出家门。银子躺在床上陷入迷惘之中。性变得简单,而爱情倒变得复杂起来。是这个世界出了问题还是人出了问题呢?银子拿起手机盯着那三个字,它们看上去很轻,又很重似的。银子想回复说句什么,但还是没有。在她二十几岁的心灵上她早已苍老。

银子盯着地板上的阴影。那阴影好像是有力量似的,在把她拉过去……

朱河失踪好几天都没有出现。

银子的心神稳不住了。几次,想去朱河工作的汽车班问问,都走出图书馆,要走到汽车班门口了,最后,还是放弃了。她变得焦躁起来,心情抑郁。图书馆内就像是一个黑屋子,她把自己关在里面,午饭也不去吃了。在下班的绿皮火车上,有座位,她也不去坐,而是喜欢待在车厢连接处,就仿佛朱河在身边抽烟。

……直到后来,图书馆成了他们的初欢之地。

在远处的炮声之中,在书架上那些书籍的注目下,他们……他们的肉身紧紧地镶嵌在一起。他们回到肉身,周围的一切都不复存在。那只是他们两个人的世界。是二变成一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他们的肉身激荡着,搏斗着,在彼此的身体里战栗,直到极乐。那是肉身的终极。而银子从朱河的收割中感觉到他的恐惧……那恐惧来自什么,银子也不知道。每次做爱之后,朱河谈论更多的是诗歌、宇宙、囚徒、尘埃、灵魂。银子有时候听不懂,就依偎在他的怀里静静地倾听着。他在她身边是熟悉的,又是陌生的。

银子第二天早上起来,头有些疼,她冲了个澡,把自己打扮了一番,下楼,从电梯里出来,几个清洁工正在一楼的大厅里打扫着夜晚留下的狼藉。她怔了一会儿,好像看到了什么似的。一个纸片上打印着诗句,她弯腰捡起来,看了一眼,发现清洁工在看她,她连忙把纸页揣在兜里,出了2666旅馆,走了一段路,才拦到一辆出租车。她要去矿山。从卡尔里海这里只要穿过一个隧道,半个小时,就可以到达矿山了。透过车窗,银子再次看到一艘大船在海面上巍然不动。停止。那是失去参造物的原因。但那静止不动的大船总给银子一种幻觉。大船随时都可能沉没。沉没在海水之中。直到出租车开进隧道,银子才看不到那海水中坐标般的大船。头疼仍旧折磨着银子,颅腔内仿佛有一把尖嘴的锤子在敲打着颅骨,欲裂了。昏暗的隧道也给她一种窒息感。她的手指在按着太阳穴,企图阻止那个敲打的锤子,但隔着头皮、颅骨,手指变得徒劳起来。她还记得以前并没有这个隧道,她和朱河到这边来玩,坐车要绕道很远。那次,在海边他们看到一具从海水里漂浮上来的尸体,已经看不出性别……傍晚,回到那家破旧的蟑螂满地、钢丝床吱呀作响的旅馆内,银子还处于惊惧之中。两人开始在窗外海潮的声音中做爱,一次次,在做爱中抵抗着对死亡的恐惧,直到筋疲力尽睡去。本来,他们打算在海边住两天的,但那具尸体扫了他们的兴致,他们提前回去了。

“大海的棺椁也无法隐藏人类的痕迹,最后,还是把尸体吐在洁白的沙滩上……腐烂、丑陋,直到白骨毕现……山河在星辰下,沉默……”

这是银子还能回忆起来的朱河写下的诗句。

从车窗可以看到矿山了,山体被解剖似的,裸露着,但围绕着开膛破肚的矿山四周的景色是怡人的,是北方的秋天了。那色彩,层次分明,像画了。油彩的。丙烯的。水彩的。但那裸露的山体看上去更像是伤口,百孔千疮的……看上去跟四周的景色是那么的不协调。那些草木的色彩犹如一件女人的花裙子,在花裙子里裸露出女人疮疖堆累的身体……

银子在车站下了车,通往山里的路口已经架设了栏杆,上面缠绕着铁丝网。矿山恢复了山的沉寂。银子站在栏杆外,门房里伸出一个光亮的秃脑袋问,干什么的?银子说,我想进去。那人说,矿山已经停产了。银子说,我想进去看看,我以前在这里工作过,拜托。银子哀求着。那个中年男人看了看银子说,进来吧,自己把栏杆抬起来,注意别被铁丝扎到手。银子说,谢谢。银子抬着栏杆,挪出一个缝隙可以让自己进去。那人从门房走出来,问,以前在矿上哪个地方工作?银子说,图书馆。那人说,哦。可是,图书馆已经不在啦,一次泥石流把图书馆淹没了。银子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惊讶地说,是吗?那人说,都好几年前了。银子说,那我也想去看看。那人说,一片荒地了,有什么好看的。银子说,我对那里有感情,就当是一次凭吊吧。那人说,随你好了。你这是从外地回来的吗?银子说,是的。那人还想说什么,银子已经顺着路往矿山里走了。路上依稀可以看到羊屎的颗粒。这样,走了一会儿,银子回头看着,那人还站在那里,盯着银子看。她有些紧张,连忙扭过头去,继续朝前走。她似乎闻到了以前的气息。

一切。旧时的。在她感官里再一次复活……

可是,眼前的一切都面目全非。她在寻找着熟悉的坐标,好确定图书馆的位置,最后,看到那些停在那里犹如远古动物般的大卡车,她才辨认出图书馆的位置……那里已经一片荒芜,野草丛生,荒凉得像一座坟墓……银子鼻子有些酸,眼泪在眼眶里盈满……银子顺着一条羊肠小道向那里走去,她脚步很轻,但踩在那些枯草上还是发出噼啪折断的声音,像踩在骨骼上,细小的。她在辨认着,在脑海里复活着图书馆原来的样子。那些书架上的书籍,还有那透过窗户照射到地板上的日光,还有他们镶嵌在一起的肉身……可是,现在除了萋萋荒草,还是萋萋荒草……风中的荒草挽歌遍地延伸到整个荒野之中……银子浑身的汗毛跟着簌簌起来,她知道自己脚下就是原来的图书馆所在地……她怔在那里,幻觉中,一切都回来了。她做了一个坐在椅子上的动作,虚空的椅子是不存在的,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荒草高过她的头顶,仿佛在述说,而在倾听着……一个暴雨之夜……雨水疯狂地落下来,山体被雨水浸泡,泥土和石头开始松动起来,直到变成了液态似的,向山下滑落,是的,滑落……湮没了图书馆……

银子的心已被扯开,四分五裂了。那些嘶声力竭的书籍哀泣着,声音足以撕裂银子的身体。她浑身无力,躺在草叶和碎枝之上,成为这荒草的一部分。她在躺下去的时候,看到对面山上,一群山羊在山坡上行走。银子慢慢把身体躺下去,刚开始还觉得是坚硬的,慢慢的適应了,她开始感觉到草叶和碎枝,还有那些小石子都是柔软的。

天空是蓝的。

一架银色的飞机在云层里。

一架银色的飞机在云层里。

一架银色的飞机在云层里。

一架银色的飞机在云层里。

一架银色的飞机在云层里。

一架银色的飞机在云层里。

一架银色的飞机在云层里。

……

一架银色的飞机从云层俯冲下来,一头扎进银子的身体里,冲撞着,银子迎合上去,挺起腹部吸纳着飞机,要把它包裹进自己的身体。这样持续着,银子呻吟起来,四周的荒草跟着合唱。在高潮的上空盘旋。银子已然泪流满面……黑暗中,那个人,那个叫朱河的男人,一个虚幻的人形,慢慢地从她的身体里离开……向荒野深处走去……一个决绝的背影留给银子泪水漫溢的眼睛……在她的瞳孔里渐渐消失……整个瞳孔因此而空洞下来,随之,整个身体也空了……她觉得下体灼热,疼,抬头,看了一眼,只见,红色的,血,从裤子里洇出来……

那天,朱河在矿上开着大卡车,在尘土飞扬的山路上,奔驰着。矿山开始放炮了,朱河停下车来,在警戒线外。他点了支烟,想起银子,会心地笑了笑。这时候,一颗山体炸裂过程中飞过来的飞石,击中他的头部,让他穿越到另一个时空中去了。

银子没有恐惧,躺在那里,日光是温暖的,她成了山的一部分。她从兜里摸出那个纸片,上面写着:

……像群星那样存在

在仰望的时候,我看见你

你也在看着我

这个世界早已百孔千疮

未来的时间里

你在荒野中

——重生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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