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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权制-现代化-个体化:娘家研究的演变梳理*

2017-04-15

妇女研究论丛 2017年5期
关键词:娘家个体化家庭

刘 洁

(中国社会科学院 研究生院 社会学系,北京 102488)

父权制-现代化-个体化:娘家研究的演变梳理*

刘 洁

(中国社会科学院 研究生院 社会学系,北京 102488)

娘家;父权制;现代化;个体化

娘家研究走过了从“沉默”到“显现”的发展历程,这与不同时段现实和理论的既定状况相关联。娘家研究的演变与女性地位的流变密不可分,女性弱势则娘家不彰、娘家研究亦被边缘化,女性状况改善则娘家兴、娘家研究也获得认可,并且这一脉络嵌入在从父权制到现代化再到个体化的发展线索中。过去父权制话语的统摄压制了娘家研究的地位,之后随着现实流变和范式革新,娘家研究在现代化与个体化的推动下得以兴起,出现了不少富有价值的成果。娘家研究能够带给性别研究以更多的活力。

KeyWords:Niangjia(maternalresidence);patriarchy;modernization;individualization

Abstract:Studies ofNiangjiahave undergone a process of development from“silence”to“emergence,”all in correspondence to specific conditions of practice and theory at the time,in close connection to the rise and fall of women’s status.When women are oppressed,Niangjiais are in a disadvantageous position,andNiangjiastudies would be marginalized.When women’s lives are improved,Niangjiabecomes then prosperous,andNiangjiastudies will grow.The changing trajectory ofNiangjiastudies is embedded in the development from patriarchy to modernization and then to individualization.In the past,it was patriarchal domination that suppressedNiangjiastudies.Then in time of social changes and paradigm shift,Niangjiastudies have grown driven by modernization and individualization.Valuable research inNiangjiastudies has emerged,contributing to the grown of gender studies.

在中国社会,富有本土色彩的娘家的意义常被低估,以中国地方社会的娘家为对象的研究也相对有限。所谓“娘家”,是指已婚女性与其出生家庭间搭建的关系网络,首要包括基于血缘亲情的父女、母女和姐妹、兄妹与姐弟纽带等,并可能会随着女方亲属成家缔结的姻亲关系而有所扩大,或发生其他变化。由此,可归纳出娘家和女性的关联在于女性本位与亲密纽带两个方面,前者指娘家是从嫁女的主位角度构成,有别于以男性为中心的父系亲属格局;后者表示娘家对嫁女来说意味着天然的血缘联结与深厚的情感关系,“娘家人”的譬喻便从此衍伸得出——这也折射了在正式而严苛的等级秩序之外,娘家所承担的“补偿性亲属关系”*关于这一概念,可参见〔美〕维克多·特纳著,刘珩、石毅译:《戏剧、场景及隐喻:人类社会的象征性行为》,北京:民族出版社,2007年。之角色。这两点映射在对娘家的研究中,就导致了如下两个特质:一为女性视角,即作为性别化亲属网络中的一支,娘家与女性由原生家庭的女儿到出嫁家庭中的妻母等多重身份有关,研究娘家就要对女性经验予以重视;二为生活取向,即不论在过去的父权制家庭还是如今的核心化家庭,娘家都没有在主流设置中占据一席之地,但受情感、伦理与现实等的影响,它也有机会活跃在嫁出女儿的日常生活里,娘家研究便从此出发。

回溯文献发现,学界对娘家的研究经历了一个从“沉默”到“显现”的转变历程,这种状态的更迭关联于女性沉沉浮浮的现实处境,并呼应了从父权制到现代化再到个体化的社会变迁与范式转换的脉络。

一、父权话语主导下沉默的娘家研究

在漠视女性经验的父权制主宰的话语体系内,娘家研究也相应地处于噤声状态。这既是对研究对象现实的反映,也渗透着研究者的观念取向。

对男性统治无意识的接受导致很长时间里,包含父居、父权和父系三要素的父权制[1]家庭模式都占据着相关研究的绝对主流。不论是丹尼尔·哈里森·葛学溥(Daniel Harrison Kulp)提出的以家族利益为价值判断依据的“家族主义”[2]、许烺光概括的祖先荫庇之下的“父子一体关系”[3]、费孝通描述的单系偏重的“绵续性的事业社群”[4](P 57)、林耀华界定的“采取血缘与地缘兼有的团体的意义”的“宗族乡村”[5],还是莫里斯·弗里德曼(Maurice Freedman)对作为一个“法人财产共有团体”的宗族模式的分析[6],皆属此类。

一方面,这样的研究取向反映了传统社会生活——特别是女性的境遇实际。在传统中国社会的父权制度语境中,女性地位低下,她们大多数人的一生由于嫁娶婚和从夫居及更广泛的性别差异安排而很少具有连续性,“一般都要经历以结婚为标志的居处、生活内容以至归属的转变”[7]。而且转换前的娘家关系是边缘、不正式、非制度性和没有合法地位的,只是作为女性“于归”后的宗亲关系之陪衬与附属而不被重视地存在着,譬如诸多针对嫁女回娘家的节日禁忌的根源就在于她由父母的女儿到娘家“外人”的身份转变[8]。在依性别、年龄和身份确定的父权制等级中,一则女儿在娘家作为“出姓的人”,既无继承权利也无赡养义务;二则父系宗族观念决定了出嫁到婆家的女性往往身为传宗接代和家务劳作的媒介,处于丈夫与公婆等人的剥削之下。换言之,传统的父权制度理念和实践通过出嫁这一事件而将女性从娘家抛到婆家,又使女性在婆家被剥夺了自主权与主体性,并且她们这样的弱势地位得到了经济、法律及习俗等一系列安排的维持,“是真正的被社会抛弃在一边的牺牲品”[9](P 309)。这时娘家对已婚女性的意义主要是情感性的,娘家成为出嫁女性倾诉心声、寻求温暖、寄托思念的港湾与依恋。例如“有所娶无所归”在古代婚姻制度中被列为“三不出”的情况之一,这一方面反映了女性一生对父或夫的附庸,另一方面也体现了娘家之于嫁女的后盾意义。

但总体而言,受父权话语的现实规约,在社会性的伦理道德、称谓体系、继嗣制度和生活规范等方面,与女性联结的娘家都处于被贬低被压抑的静默状态。而且更为宏阔地看,娘家的这种沉默契合着作为“一个家庭社会”而运转的俗民社会[10](P 74)逻辑,可以说娘家是家国同构模式发挥效力的结果与助因,如朱爱岚(Ellen R.Judd)就指出父权制已深入到了中国更宽泛的等级制关系复合体中[11](PP 198-199)。父权制统治的势力不仅将娘家建构为对女性而言的(至少是制度上的)否定性存在,更突出娘家相对于主流家庭模式的非合法地位和在公共领域的“销声匿迹”,使娘家成为了体现、延续并强化家与国层面的父权制这一压迫性话语的牺牲品。女性身份的劣势型塑了娘家组织的边缘地位,也就导致了娘家研究在学界的数量(相关文献寥寥)和内容(即使得到些许关注,也是缘于娘家与父系家族的联系)上的沉默。

另一方面,忽视娘家的研究状况也契合了当时学者们所贯彻的理论范式。特定的研究取向往往限制了进入研究视野的特殊材料,如本部分开篇所枚举的基本上无涉娘家的研究就都偏好于正式的亲属关系(official kinship)而无视女性的独特存在。显见在这样男性中心的研究取向里,关注边缘化的娘家的研究便难以获得学界的认可与支持。

如果对这一阶段的娘家研究进行时间上的界定,则其研究对象——被排斥的娘家镶嵌在社会实体和价值观念都属于“传统”的阶段,而娘家研究的沉默状态则一直延续到20世纪七八十年代,直至“现代”的因素更加深入社会之前。

二、现代化进程中娘家研究的兴起

(一)现实和理论条件的奠基

现实总在不断演进。从全球范围来看,伴随工业化的推动,由夫妻二人(与其未婚子女)组成的小家庭作为一个相对独立而完整的行动体登上历史舞台,家庭的形式也从制度型家庭(institutional family)转向友伴型家庭(companionate family)。这一新的家庭形态不仅表现出适应工业社会发展的结构核心化和脱离传统亲属体系束缚之趋向,同时也出于团结互助的需要而仍然多少维系着包括代际合作在内的亲属网络。在性别视角下观照中国,首先是新中国成立后由于对男女平等的意识形态宣传,多子女家庭在子女成家后的分化一方面越来越松动了对女性与娘家联系的限制,另一方面娘家和婆家这一主一从、一正式一边缘的同源对立系统[12](P 4)现实中却依然具有约束力。到了以改革开放为标志的转型时期,推行一胎化政策导致独子户家庭的增多,凸显了父系权威削弱、情感联系密切的核心家庭的功能和归属;同时家庭福利的不足与代际关系理性化的合力推动,又使得小家庭成员根据现实需要和彼此关系而有选择地调整、运用亲属网络愈发合理必要。这反映在学术研究上就表现为,很多关于当代中国家庭的研究都证实了小家庭与其关联的亲属团体在解除了制度性的角色束缚和功能规范后,彼此又在情感交流、物质支持与服务提供等方面表现活跃的辩证现实,并且其中往往呈现出偏娘家的特点,如王跃生就指出“当代中国,家庭核心化已经实现。核心家庭是夫妻共同主导的家庭,妻子与娘家发展关系更为方便,因而亲属圈中与妻族的交往变得重要起来”[13]。探究这一现象出现的缘由,与个体特别是女性的崛起紧密相关。正是伴随着女性“社会性成人”(social adults)身份的获得[14](P 6)及地位的提升,娘家所具有的情感性与功能性价值才被更多更合理地发掘了出来。

自主个体在社会发展中的重要性已是不争事实,现代化背景下人的独立、自由、价值和权利等都得到了更全面更深刻的尊重与追求。其中尤为引人注目的是女性地位的上升,她们的改变对家庭和公共生活都产生了巨大影响。传统时期女性与娘家的关联曾被形象地比拟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虽然存有“娘家情结”),可见对男性中心秩序里的女性和与之相连的父权体系下的娘家而言,二者的身份及诉求都被粗暴地压制和排斥着。然而在“性别是想象和渴望现代性的中心形式之一”[15](P 19)的背景下,当现代化进程中女性整体的地位与权益通过自主争取和社会变革得到(部分)认可后,映射到微观生活中的她们和娘家之间连带的建构与经营也就随之“光明正大”了——无论在情感还是经济方面,无论指养老还是抚幼功能。曾经“既嫁从夫”的已婚女性在背离传统壁垒压制、张扬自我主体性的现代化中,得以合法地被纳入了娘家亲属的往来纽带,自20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姻亲关系在农村地区经济和社会生活中发挥重要功能的事实[16]与女儿赡养行为的成为现象且受到关注*相关研究如唐灿、马春华、石金群:《女儿赡养的伦理与公平——浙东农村家庭代际关系的性别考察》,《社会学研究》2009年第6期。便是其例。从这个意义上说,娘家的活动可看作一种性别化的实践,娘家的从“弱”到“强”从侧面展演了女性的“她的历史”(herstory)。

但从性别平等的角度看,娘家的兴起既关联着女性地位的显著提升,也复制着女性角色的刻板印象。从漫长的人类史到今天,作为建构、延续与变革性别关系的基础性制度,“家庭既以血缘关系为基础,又以不同性别的个人的互补性活动为基础”[9](P 124)。纵然在标榜平等的现代化进程中,性别化的家务分工在家庭文化中依然是常态,对应公私领域分化的男外女内、男性养家(breadwinner)女性持家(homemaker)的性别安排在工业化时期的欧美社会中曾是核心家庭的样板,“即使夫妻双方都工作,两人也不会平等地分担家务,料理家务和照看孩子依然是妇女的责任”[17](P 184),这一代在今天的中国社会同样如是。并且如前所述,现代社会中的核心家庭并非孑然孤立,它在情感拉力与理性考量的作用下,依然和互惠互利的亲属群体保持着往来。那么当在性别法则中被期待承担更多诸如照料家人等日常实践的婚姻家庭中的女性有需要也有权力向外寻求帮助时,建立在血缘亲情基础上的、作为原生家庭的娘家无疑更加契合她们的选择偏好。于是在女性和家庭发生变化与性别角色偏见惯性的新旧共同作用下,娘家往往成为主妇一样的存在,使夫妻间的性别分工转换为代际间的年龄分工,履行了工具性、情感性和伦理性等功能的娘家的地位也在一贯的家庭女性化现实里发展得愈加重要了,这反映在日常生活中的实例就是被建构为育儿主力的母亲和与之亲密的娘家的身影在家庭育儿组合中出现得越来越正当而频繁。所以娘家在现代的活力不仅具有积极性的一面,它也在一些情境中顺应了不对称乃至不平等的性别规范。总而言之,女性的地位牵连着娘家的形态,也相应带来了现代化进程中娘家研究的兴起。

除了现实的推动,理论的革新也对娘家研究具有显著作用。这方面的重要变革至少包括两点:一是对日常实践的重视,如20世纪80年代起对实践逻辑的重视就主张所谓亲属制度“并不是一套既定的系统,而是行动者在实践中构建出来的并不断被实践所选择和重构的”[18];二是对女性的重视,其中女性主义思潮无疑极大地唤起了学界对女性种种的关注。并且,注重日常和注重女性这两方面的理论取向还是相互交融的:不仅女性主义研究强调对日常世界的关注,如多萝西·史密斯(Dorothy Smith)就主张在女性主义中采取将日常生活世界作为问题来源的研究策略[19](PP 46-47);同时对日常生活的关注也必然绕不开对女性的倾听,如杨善华指出进入普通妇女的生活并揭开其重复单调的表象便有助于我们去把握生活世界的意义结构[20]。这两方面的理论进展恰恰对应了娘家研究所具有的女性本位和生活取向之特点,为娘家研究的兴起奠定了学理层面的基础。

概言之,随着实践与理论的嬗变,娘家研究开始走到前台,显著体现为个体、性别、实践和日常等之前被忽略要素在其中的“活动”。

(二)这一阶段的经典研究成果

梳理现代化进程中出现的娘家研究,发现对娘家的最初关注是由海外学者基于中国社会的调查经验而完成的,这方面的经典包括卢蕙馨(Margery Wolf)通过台湾乡村调查而提出的“子宫家庭”(uterine families)概念[21]、朱爱岚首次明确将“娘家”作为论述对象的研究[22]与植野弘子对台湾汉民族姻亲关系的实证考察[23]等。其中,卢蕙馨将“子宫家庭”看成以母亲身份的女性为中心而形成的家庭定义,包括女性成婚后作为女儿与(旧)娘家以及女性生育后作为母亲与(新)娘家的联结,仍受传统约束的女性在社群中的现实影响力即由此获得;随后她又发现对中国城市女性来说,较年长者比青年者更强调子宫家庭的运作[24]。朱爱岚则于20世纪80年代后期在山东三个村庄进行调查,通过回归日常生活的研究路径而聚焦于主流婚姻模式之外的娘家,她指出已婚女儿与娘家间存在着非制度化的惯常实践:“既包括她们在婆家通过生子而成功地向成人生活转型,和自己的父母保持绵延一生的情感-道德联系,也包括根据各种情境而持续帮助自己的娘家”,因此“妇女并不仅是父权制度的牺牲品,而且是日常亲属关系实践的能动者”。可见,卢蕙馨和朱爱岚都摒弃了视女性整体为被动的从属形象的父权制研究旨趣,走出了娘家研究的沉默格局,去关注作为具有主动意识的能动者的女性在娘家的鲜活经历。与此研究取向一脉相承的学术成果还包括李霞的《娘家与婆家:华北农村妇女的生活空间和后台权力》[25]和杨华的《隐藏的世界:湘南水村妇女的人生归属与生命意义》[26]等。李霞通过在山东村庄的调查发现在父系父权的亲属制度下,生活家庭由女性主导的互动取向使农村女性得以借助娘家的“外势”来在娘家与婆家之间完成自己建立生活家庭、构建亲属网络的实践目标;同时娘家对女儿的关照则更具文化与伦理色彩,女性终其一生都处在的从娘家人向婆家人过渡的阈限状态,只有到了丧礼中才得以最终完成。杨华在理解传统外婚制下娘家与嫁女的关系时沿循了人生归属与意义世界的范式,他通过在湘南水村的调查指出,纵然出嫁使女性与娘家的关系从亲子转为亲戚,但娘家依然与女儿维系着密切联结,诸如娘家督促并支持女儿归属婆家,也敦促婆家接纳女儿的种种努力,都是为了使女性尽早尽好地归属于夫姓家庭、家族和村落,农村女性亦由此而拥有安全感、归属感和对人生意义、生命价值的体验。

这类研究强调在现代化带来种种变革的大架构下,置处于传统父权制既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冲击又在某些方面延续下去的现实之中,娘家与出嫁女性在互动时所彰显出的主体性和能动性。明显不同于传统父权话语的想象,嫁女与娘家虽然在社会生活的正统规范中仍彼此被疏离,但在实践的动态联结中二者又往往保持着亲密关系,娘家与出嫁女儿的来往“是在一个关系网络之中互动博弈的结果”[27]。除此之外,娘家研究还涉及其他内容,如关注国家政策流变对娘家的影响[11][28]、透视与“回娘家”相关的种种民俗[8][29][30][31]、对比娘家与婆家的地位和角色[32][33][34]……它们都体现了娘家研究所具有的女性视角和生活取向两个特性。

安东尼·吉登斯(Anthony Giddens)指出,现代化让“传统权威的形式仅仅成为其他权威中的某些权威”[35](P 229),这反映在娘家研究上就使之由于中国社会传统与现代要素间的持续张力而呈现出丰富面貌。娘家研究中不仅有对当下现实的调研,还有对其历史面貌的挖掘;不仅呈现了许多立足特定时空的实证材料,还会在国外理论的启迪和对话中丰富拓宽分析;不仅包括人类学、民俗学与历史学学科对娘家个案的描述和解释,还涉及社会学和人口学专业通过统计数据而揭示的娘家整体现状。这些娘家研究成果提出了现代化进程中有关娘家的共性发现:随着政治、经济与文化等的发展变迁,特别在社会主义革命及实践带来的宗族势力解构、平等意识播化、家庭核心化程度提高、女性地位上扬、老龄化和少子化的人口学变化以及传统性别规训仍然存在等社会事实的影响下,与女性有着天然而深厚联系的娘家的主体地位及重要作用日趋显现。已婚女性和娘家的互动程度不断增强,双方对彼此的需要与支持提供能力都在上升,并且娘家和出嫁女儿的联结内容发展为包括经济、家务及感情等诸多面的双向来往,从而对性别格局、家庭关系和社会生活都产生了影响。但是,这其中也有一些不足值得反思:比如从地域来看,或许是为了在与父权体系的对比中突出娘家受现代化作用而发生的变动,既有娘家研究的范围过多局限在新旧交锋更为明显的农村地区,城市中的娘家文化被过分忽视了;再如从主体来看,目前的研究多聚焦于娘家与女儿之间,未能将娘家网络内的各种关系及其动态纳入考察。在今后的娘家研究中,这些都有待于更深入更全面的探索。

三、个体化社会对娘家研究的启示

挣脱了传统的父权体制束缚,经历了现代化进程对性别秩序的改造,在开始迈向“第二次现代性”“晚期现代性”“后现代性”的今天,娘家的地位和作用又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呢?无疑,现实大环境变迁中的一股重要力量就是兼具全球与本土特性、混合结构与能动意涵的个体化,正如乌尔里希·贝克和伊丽莎白·贝克-格恩斯海姆(Ulrich Beck & Elisabeth Beck-Gernsheim)指出的那样,个体化进程将会带来生活世界结构中社会意义与模式的变化[36](PP 1-25)。今日,个体化也正在浸润全球化的中国田野间刻划出其独特的轨迹,如阎云翔认为,整体而言中国社会的个体化是一个发展中的过程,具体到农村社会,一方面年轻女性“发挥的积极作用最终导致了家庭等级制度的瓦解”,但另一方面她们的权力发展受到了锢于家庭生活特定方面与短暂性这两个限制,而“很少挑战男性中心文化”[37](PP 177-200)。对当前及日后的娘家研究来说,个体化社会的事实至少在下述四个方面可以带给我们启迪。

其一,个体化的创新性与利他性。个体化直接意味着“为自己而活”,在风险社会中自主设计生活的逻辑显得极其重要。但一面需要因应社会化生产出的“风险和矛盾的职责和必要性正在被个体化”的挑战,一面“个体并非单子,也不是自足的”,这时蕴涵极大可能空间的亲属关系就成为个体可资利用的资源,以建构出选择性亲密关系[36](PP 26-34),即在个体化时代“虽然个体主义凸显,但这并不意味着家庭重要性的下降”[38](P 35)。娘家作为“当代家庭具有‘形式核心化’与‘功能网络化’特点”[39]的典型代表、作为“易变性和灵活性显然是当前亲属关系实践的最重要的特征”[37](P 145)的新时代的能动者,是女儿与娘家这亲子两代人及两家间积极主动的创新性选择。同时个体化还蕴含有朝向“利他个人主义”发展的倾向,即一种“既注重个性化又注重承担对他人之义务的新伦理”[36](P 246)。由此来看娘家对女儿在生产生活中的牵挂与支持以及作为“累积性责任”的女儿赡养行为[40]的普遍和常态,无疑都呼应了个体化中的这一利他性质素。

其二,个体化的四个基本特征。贝克夫妇概括了个体化进程的四个基本特征,包括去传统化、个体的制度化抽离和再嵌入、被迫追寻“为自己而活”并缺乏真正个性以及系统风险的生平内在化[36](P 7)。可以说,第一点——兼从家庭核心化与女性崛起的双重去传统化出发——奠定了娘家在今天发挥越来越重要作用的基本前提,第二点描述了娘家与女儿互惠往来的制度性内涵——个体从传统的亲属网络中解放出来,并能动地使之从控制个体的机制转为可以利用的资本与风险分担的单位,第三点和第四点则分别从微观与宏观的角度凸显了娘家和嫁女彼此在回应需求、应对危机方面的功能性。这意味着:如果说过去娘家的意义体现为一种自上而下的“标准化人生”之规定,那么今天的娘家就越来越运作着自下而上的“选择性人生”之逻辑,娘家在“女缘”人际网[41](PP 265-274)中从被动的沉默到积极的活动的转变就印证了这一点。

其三,个体化里的性别政治。个体化对女性来说意味着更大的机遇,贝克夫妇将此时女性的生活环境概括为“从‘为他人而活’迈向‘一点属于自己的生活’”[36](P 62),这也使与女性连带的娘家具有了存在的合理性(因为是女性建构的)和功能的重要性(因为它可满足需求)。性别政治一方面意味着女性作为个体的反身实践带来了其自我地位的上升与对娘家关系的自主构建,因此她们在面对风险时通过主动诉诸娘家网络而寻求或给付有关娘家的支持力量;但性别政治另一方面也往往包含了女性因其性别而在“平等修辞”下仍不对称地承担更多耗力耗时且被贬值的家务活动的事实,这时娘家更可能因为先天的亲密而被女儿选择出来,成为分担女性负担的得力助手。面对当今女权与母职、工作与家庭、干得好与嫁得好等的冲突性博弈,娘家提供的支撑在沿袭未经反思的性别分工的同时却也有助于女性个体去更好地平衡家庭担负与工作期许的紧张,以实现其理想的自我形象。

其四,个体化的本土性。个体化在不同的社会形态中并不具有唯一的均质面孔,对中国这样具有“压缩的现代性”[42]特质的后发型社会来说,其个体化常表现出混融的特性,即会根据具体情境与卷涉力量而展现出多样模式,当今女儿赡养体现出的“利用家庭的‘现代’资源补充传统体制缺失”[43]的实践就可看作混融的例子。由此出发,可以说娘家不属于纯粹意义上的传统或现代性社会存在,它是在当今中国社会传统亲属网络退场和现代福利保障缺位的情形下对女性和家庭提供的一种补偿,也是对既有性别意识形态改建、调整却又顺应的矛盾式产物。

上述四点有关个体化社会的认识启发我们在娘家研究中,需要抛却单线式、西方中心、带有价值判断的进化论认识。与其说娘家是“前现代模式的残余”、体现了对现代化“具有强大的抗逆力性和适应性”的传统家庭凝聚力[44],不若说娘家是行动者出于责任伦理、工具理性与情感惯习等而有意识地生发出的前现代模式的创新,并且塑造着一种新型的家庭凝聚力。同时,我们也能看到正是传统家庭观念在延续中激活了娘家等亲属网络,使亲代往往竭尽所能地为嵌入风险的子代提供保障,这样的“家庭化”趋势[45]弱化了个体化时代女性作为个体“为自己而活”的自反性及其自我实现的强迫性[36][46],使娘家在变迁中也渗透着延续的痕迹。可见在个体化社会中,娘家研究对娘家的理解并不囿于非此即彼的对立判断,而是有比实用主义或传统回潮更多元和动态的解释。

四、总结与讨论

娘家研究从无到有的变革虽然不多么显眼,却蕴含着丰富的意义。对娘家议题的新思考,是与社会现实和理论更迭特别是其中关于家庭关系与性别实践的变迁及讨论联系在一起的。娘家的兴衰纠缠在父权制话语、现代化话语和个体化话语之中,它从无到有、从弱到强地在女性自身的人生轨迹与家庭组织的生命周期中获得新的意义和更高的价值。娘家研究对娘家的关注呈现出从规范下的束缚到日常中的互动的转变轨迹。梳理娘家研究所嵌入的历史条件与结构内涵,可以说娘家的出现是崇拜男性统治、主张男尊女卑的父系权威结构的意外后果(unintended consequence),娘家的兴起则是以将男外女内作为特征的核心家庭为主流的现代化发展历程的意外后果,今天的娘家还在个体化社会经历着更丰富的体验,一方面频繁流动可能带来嫁女与娘家之间的空间分离,另一方面娘家串联起的亲子纽带又具有时间持久性和情感稳固性这些其他社会链条难以匹敌的优势。娘家本身就蕴含着能动的力量,娘家研究无疑拓宽延展了性别与家庭交叉研究的视域,并且由于其与女性的特定关联而能够带给性别研究以更多活力。特别当更加多样的性别形态与家庭样式等变化出现后,探究娘家的含义又是否会继续发生改观,并关注它怎样凝聚资源、维系联结、建构认同、促进互惠,在娘家研究中显然都富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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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绘山

Patriarchy-Modernization-Individualization:ChangesinStudiesofNiangjia

LIU Jie

(InstituteofSociology,GraduateSchoolofChineseAcademyofSocialSciences,Beijing102488,China)

C913.68

A

1004-2563(2017)04-0098-08

刘洁(1991-),女,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2016级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性别与家庭。

*致谢本文在写作过程中得到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研究员吴小英的热忱指导,特此致谢。文责自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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