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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中国革命与性别平等/解放的理论再思考

2017-04-15王玲珍

妇女研究论丛 2017年5期
关键词:政治经济女性主义资本主义

王玲珍

(布朗大学 东亚系,普罗维登斯 RI 02912,罗得岛州 美国)

关于中国革命与性别平等/解放的理论再思考

王玲珍

(布朗大学 东亚系,普罗维登斯 RI 02912,罗得岛州 美国)

大家好,这次会议议题很重要,因为重述中国革命跟中国妇女解放不仅对中国当下回顾历史、展望未来具有重要作用,而且对反思世界历史上性别革命和女性主义运动有不可低估的意义。中国社会主义革命跟中国妇女解放为全世界社会政治文化实践提供了重要另类资料、探索和想象,而当今世界女性主义理论和运动所面临的困境再次要求我们对历史上的不同地区和体系里的妇女运动和性别革命实践进行重新思考。也就是说,中国社会主义革命中的妇女解放实践/资源已不仅仅是属于中国的,它也是世界的,并且是当今资本全球化世界致力于性别革命实践者亟需索取和批判继承的重要资源。所以我非常感谢中国人民大学中共党史系和《妇女研究论丛》编辑部举办这个具有重要时代意义的会议。

因时间仓促,没能撰写一篇参会的论文,所以我今天的发言具有口头交流形式,有些想法不是很成熟,思维逻辑可能也不够严谨,还望各位学者同仁包涵。我今天的发言是围绕这样一个问题展开的,即:我们需要建立一个怎样的新视点或框架来重新审视中国社会主义妇女解放。在过去的几十年中,特别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性别研究受到后现代主义思潮和资本主义社会中20世纪70年代产生的保守的文化相对/本质(异曲同工)论的影响,挑战宏观现代叙事,更多注重对日常生活、个体主观经历和记忆以及文化文本和细节的研究。这些研究虽然揭示并批判了西方现代主流霸权话语的压抑性,但这种碎片化以及文本化的研究方式却抹灭了西方主流话语在世界历史上的政治经济霸权的存在,并对当下性别研究和女性主义实践中亟需建立的新的政治社会伦理和宏观价值体系产生遏制作用,从而在性别研究领域中产生了非政治化的倾向,背离了女性主义应有的政治和社会立场。

我这里谈的新的框架首先是对非政治化研究的一个逆动;同时,这个新的框架必须具有社会历史的宏观性。这里的宏观性不是认同资本主义扩张进程中或资本现代性主流话语中提倡的国家、市场、自由和个人主义等实践和概念,而是批判性审视这些资本现代实践在世界范围内的政治经济、社会以及文化效应,并在批评反思的同时形成新的具有世界意义的、同政治经济社会密切联系的新价值体系。妇女解放、性别革命、女性主义实践在历史上向来都是世界政治经济发展和社会文化变迁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而当今资本全球化则迫切要求女性主义实践者联手开创出具有世界宏观意义的理论和实践。

那么在这样的世界历史宏观背景下,在当下和未来亟需新兴价值取向和理论的当口,我们怎样重新综述和整合中国社会主义妇女解放的实践和经验,这就是我今天想集中谈谈的问题:How to remap and re-theorize Chinese socialist women’s emancipation in world history。我个人认为,当今世界的政治经济文化和女性主义运动的发展已经将这个问题提到一个迫切的日程上,而我们对社会主义妇女解放的研究还比较集中在中国历史的范畴之内:一方面将妇女解放作为一个中国历史(过去)经历,另一方面将其视为中国的独特经验。其实,在历史上来看,中国社会主义妇女解放本身就是一个世界性事件和实践。刚才应星教授讲到世界革命史怎么从欧洲开始的,而我们知道晚清妇女平权和解放的概念从一开始也是在西方现代资本殖民的世界扩张中带到中国来的,其扩张具有非正义的霸权性质。当然,后来的中国社会主义妇女解放还受到国际社会主义革命和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影响,特别是苏联革命的影响,因而带有另一种世界规范的图景并对资本主义殖民现代性具有批判。妇女解放的世界或西方起源要求我们进一步研究具有不同世界景观和规范的妇女解放观念是怎样在世界上传播并经过怎样不同的历史和政治途径被整合进不同地区,又是怎样在各地的政治社会历史上起到不同的作用的。在现代国家民族独立革命的进程中,各种社会运动和理论的本土化以及本土特色的政治、军事以及妇女解放实践常常成为本土主流话语的重点。同时我们不能忽视的是,与本土化同时并存的再世界化。我们同样需要不断研究的是,地区政治经济和权力的变动又是怎样不断重新规范世界,产生新的世界常态或价值取向的。

近半个世纪以来,同社会主义政治经济文化发展直接相关的,也同研究社会主义妇女解放实践密切相连的世界规范/世界化是20世纪40年代末至90年代初一直影响到当今世界格局的冷战。也就是说不管你情愿与否,中国社会主义实践和妇女解放在这半个多世纪中是被纳入了世界冷战的格局之中。冷战不仅给中国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实践带来直接影响和干预,而且也对中国在世界格局中的定位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因为冷战总体上以社会主义阵营内部的矛盾以及西方资本主义政治经济和话语霸权的优势而告一段落,所以西方冷战意识形态在20世纪90年代后(所谓冷战结束后)反而在世界范围内起到更大的影响,这种影响直接穿越到原来社会主义阵营内部并在那里形成强劲话语。也就是说,冷战结束后西方冷战思潮更进一步达到了普世效应,重新规范了以西方资本主义保守价值为中心的世界格局。这也就是为什么20世纪60年代在西方内部还有关于中国妇女解放的不同声音,而1976年第二次冷战以后,特别是20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西方阵营的保守力量再次崛起并结束冷战之后,西方冷战思潮对中国妇女解放的评估才成了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世认知,并直接影响到20世纪80年代中国内部对社会主义实践和妇女解放的评估。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冷战的重新世界化是需要我们特别警醒的现象。正是在这样的新的世界化过程中,社会主义中国的妇女解放受到了歪曲和否认。

今天,当我们说我们要有一个新的世界的视点和框架,我们所面临的任务是十分艰巨的,因为我们不是从零做起,而是从一个全盘负面的世界格局开始。我们需要首先批判性地重新梳理以西方为中心价值取向的世界地图脉络,将被广泛接受的自然化的“普世”价值和结论去自然化(denaturalize),并揭示其后面的冷战政治经济和社会文化立场。这也就是说,西方冷战意识形态里产生的一些东西,因为借助西方霸权在世界上传播的时候往往是被当作真理来接受的,所以必须揭示其政治经济霸权的影响力。

我们发现,我们的研究常常徘徊在进退两难的境地,因为我们已经被霸权话语安排在一个特定的历史世界格局里,并且常常在不知不觉中将自己的这个位置承继下来了。这也就是说,西方冷战意识有时已经通过资本政治经济霸权渗透并上升到原社会主义阵营的意识层面。冷战意识对西方学者特别是西方女性主义学者的影响更深入到了自然、无意识的层面。比如说我们经常谈到的四本20世纪80年代在美国出版的关于中国社会主义妇女研究的专著[Judith Stacey,PatriarchyandSocialistRevolutioninChina(1983);Phyllis Andors,TheUnfinishedLiberationofChineseWomen,1949-1980(1983);Kay Ann Johnson,Women,theFamilyandPeasantRevolutioninChina(1983);and Margery Wolf,RevolutionPostponed:WomeninContemporaryChina(1985)],这些作者的观点和立场其实并不完全一样,有的比较同情中国革命和中国妇女解放,有的则完全质疑中国共产党的妇女解放,其著作从一开始就发问:中国的妇女解放为什么失败了?如果一本书一开始就问这个问题,我们当然明白作者就是在寻找负面答案。但这里要强调的是,西方冷战意识的渗透性可以转化为个体研究学者的具体体认。这四本书作者的出发点并不完全一样,对中国革命的态度也不完全一样,但是她们的结论却让人感到不合理地惊人相似。仔细分析她们的论述,则会发现她们的论述中常常矛盾重重,逻辑中出现明显断裂和漏洞(gaps),可是都有意无意地、执着地奔向一个结论,即:中国社会主义革命是失败的,中国女性解放是不成功的。在冷战意识形态比较强的作家那里,她一定还要加上一句,就是社会主义跟资本主义相比,资本主义体系更有利于女性解放,因为妇女解放的最重要支柱就是个人主义。我在以前一篇文章中还分析了西方女性主义在20世纪70年代以本质女性主义为代表逐渐转向保守资本主义价值的走向,所以这四本专著其实是本质女性主义同冷战意识相结合的产物。

我觉得当下最重要的任务并不是采取简单的敌对态度来驳斥冷战意识,这样做只能从侧面强化冷战的普世性。二元对立的方式往往是对资本主义中心的世界规范的一种变相维护。同时,原社会主义阵营的矛盾和问题以及很大程度上的失败也不再为我们提供一个敌对的和不变的立场,它反而要求我们对过去的实践和经验进行批判性的反思和提取。那么也就是说,我们现在重新审视社会主义妇女解放的目的不是将其真理化或自然化,也不是走实证主义的道路,相反,而是要凸显其特定历史条件下的政治经济和社会意义,并将其政治和社会伦理诉求同当今世界的需求联系在一起。社会主义妇女解放同当今世界的相关性并不表现在它具有任何“真正”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性,而是说明当今世界政治经济格局和价值走向成为产生类似社会主义妇女解放运动的物质政治前提;也就是说,社会主义妇女解放有它存在的政治历史意义,尤其是在资本主义体系内产生的女性主义实践面临空前危机和低潮的时刻。所以,在我们需要挑战现存的世界政治经济体系并创建新的世界价值走向时,这个世界价值首先是具有政治和历史意义的。

社会主义妇女解放的一个重要特点在于,它同整体社会主义政治经济革命的相互依赖性。这种相互依赖性对于社会主义革命来说是它合法性或政治意义的一个关键体现,也说明妇女解放是社会主义革命定义的一个有机部分,都是要通过革命瓦解资本主义政治经济结构并推动彻底社会变迁、建立社会主义体制。西方资本主义体系内的女性主义实践往往强调同主流体制的独立和分离。20世纪70年代出现的本质女性主义、自由女性主义、文化女性主义以及后来的后现代主义都强调一种同政治经济体系的分割,可是结果不仅没有产生真正能独立于资本主义体系的性别体系(gender/sex system),反而将女性主义实践同社会政治运动、同对资本主义批判、同阶级和其他社会经济问题抽离开来,失去了改变社会结构的政治能动力,使得女性主义实践在20世纪80年代以后迅速演变成日常个人化的甚至商业化的中产阶级女性自我时尚的一个标签。更关键的问题在于,这种同主流政治经济体系分离的方式遮蔽了在资本主义体系内部产生的女性主义实践得益于资本主义政治经济资源并同某些主流价值同谋的历史现实。当然,再退一步看,这种分离/独立的女性主义实践本身也是资本主义进一步发展促使社会文化层面实践碎片化,以消解后者对资本扩张有效抵制和批判的结果。这种表面上同主流政治经济体制结构分离/独立,实质上却又迎合主流政治经济分离效果的个人主义和文化主义女性主义实践,在资本全球化的当今是我们要面对的另一个世界化的“负面”结构。虽然在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美国的黑人女性主义、第三世界女性主义以及后殖民女性主义都质疑这种唯性别独尊以及摒弃种族、阶级和地区的西方白人中心的“独立”女性主义实践,但这些女性主义理论和实践自身更多地侧重文化批判和身份(identity)建构领域的重叠和交叉性,最终亦没有脱离资本主义政治经济体系将批评理论和社会实践隔离化的困境。

当今,在资本主义市场全球化、西方冷战思潮的世界化以及女性主义理论和实践日趋隔离的普世化情况下,中国社会主义妇女解放和社会主义革命的实践越发成为重要的世界和历史资源;历史唯物主义女性主义理论才再次显现它的全球政治意义。换个角度看,中国妇女解放实践/资源的世界性也是对资本、冷战、市场普世价值发展的一个必要回应。但现存的关于社会主义妇女解放的研究/论述并不能自然而然地就具有世界性质和价值,它需要在新的框架下重新整合,摒弃一些自我封闭的研究倾向,需要对自身历史局限进行反思并对世界未来走向进行新的构建;同时中国社会主义妇女解放的重新综述需要同其他具有新兴世界意义女性主义实践互动合作。那么我们所谈的开创或挖掘新的宏观视点和新的世界价值体系在当下有哪些其他帮助探索的理论途径和资源呢?

我个人认为,目前关于女性主义实践的世界整合虽然还没有形成特别有效的途径,但已经成为一种不可逆转的趋势。世界女性主义实践者在不同地区都已开始意识到女性主义实践“世界性”(全球性)的重要性和必要性,比如第三世界女性主义代表(Chandra Talpade Mohanty)在新世纪调整了她们在20世纪80、90年代侧重批判白人女性主义的文化立场,开始呼吁世界女性主义者联手面对资本全球化。在近20年的女性主义理论发展中,比较具有世界宏观视点又保持持续性发展的女性主义理论实践有跨国女性主义(Transnational Feminism)和唯物主义女性主义(Materialist Feminism),这里概要介绍下这两种理论。

跨国女性主义是20世纪90年代在美国崛起的理论实践,立足点是针对并批判当时汹涌澎湃的跨国资本、技术和人口在全球的流动和发展。它的理论资源来自后殖民主义、后现代主义以及第三世界女性主义,还借鉴些马克思主义理论(Inderpal Grewal,Caren Kaplan)。限于时间,我在这里不具体展开,只做些简要性的说明。总体上来说,跨国女性主义从名字上就可以得知它的世界意识,但不同于传统的国际主义以及全球主义女性主义,它批判前两者西方中心和资本主义普世主义的世界意识。它的“跨”同“跨国资本主义”的“跨”虽然有语义上的相似性,却在政治意义上相对立。跨国资本是为了全球资本流通跨越国界和一切区域机制,但它在发展世界资本市场时并不质疑资本现代性的主流价值观包括现代国家的霸权,它反而需要借助国家霸权以及国家合作以达到资本扩张;跨国女性主义强调打破原先离散状况下的各地为阵的女性主义实践,批判资本现代性中的国家霸权(对外对内)和男性中心以及不同地区的传统父权意识,特别揭示跨国资本带来的新的世界等级制度和新殖民体系。所以跨国女性主义的“跨”对西方资本中心的世界观极具批判性,也是对当代资本全球化、父权多样化最具“瓦解”作用的世界女性主义实践;同时它号召女性主义实践要具有世界视野和跨国流动性。

跨国女性主义是产生于西方资本主义体系中的批判话语,所以它也难免有自身的局限。第一,它对世界冷战格局的“无视”已经达到无意识状态;从另一个角度看,它其实在无意中默认了西方冷战意识的世界性。第二,它对历史上社会主义阵营的漠视正是它挣扎在资本主义批判话语体系中而无法建树别样理论实践的原因之一。跨国女性主义的优势体现在它的批判性,特别是对当下的世界主流价值,包括现代资本主义、新自由主义和不同地区的父权制等的批判,但它缺乏构建新的世界价值体系的设想和资源。

唯物主义女性主义从20世纪70年代在西方学界出现后经历了很多变化,从早期马克思女性主义(强调阶级)和社会主义女性主义(强调经济/阶级和普世文化父权压迫)到20世纪80年代受后现代主义和意识形态话语理论的影响而强调文化/话语物质主义,再到20世纪90年代后期批判性回归历史唯物主义,强调反对全球资本主义,重新重视社会经济生产、阶级分析,重视女性解放和社会结构变革。我所说的唯物主义女性主义主要指20世纪90年代后期兴起的,侧重批判后期资本主义内部批评话语精英化、文化化现象,提倡变革资本主义社会和政治经济结构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唯物主义女性主义自20世纪70年代的历史变迁也为中国社会主义女性主义实践及其在80年代的独立文化转向提供了一个世界性的参考。20世纪90年代以后的唯物主义女性主义为世界女性主义重审历史上的马克思主义理论以及批判继承社会主义实践包括中国社会主义妇女解放资源打开一条重要途径,也对揭示和批判西方冷战意识提供了重要武器。跨国女性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女性主义在20世纪90年代的崛起,一方面说明了西方中心的资本文化女性主义的困境和无望,一方面说明对新的世界结构和价值的寻唤。

中国社会主义妇女解放资源的批判梳理,应该呼应并引领这种世界性女性主义实践的新走向,一方面致力于批判主流资本现代性、冷战意识世界化、各种传统父权意识和女性主义实践在世界范围走向隔离、保守、精英化和文化化的潮流,一方面同其他地区抵抗资本主义全球化的女性主义实践结合,取长补短,挖掘出历史实践中可以给当代女性主义提供理论思考、物质实践基础、历史政治策略以及另类社会价值想象的资源。中国社会主义妇女解放毕竟是世界上成功推翻私有制和资本经济殖民,并建立新型政治经济体系和社会价值的体制性实践。虽然它在世界历史上具有一定“独特性”,并有自身的各种历史局限,但它在实践中对政治经济结构性变革的坚持,对社会伦理新价值的执着,对未来世界愿景的追求,以及它在社会主义革命实践中的有效机制化,它的大众走向、无产阶级化和在新体制的建立中起到的前卫作用都将使它成为当今女性主义发展宏观视点和建立世界新价值体系过程中最重要的理论和历史资源。谢谢大家。

责任编辑:含章

D4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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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4-2563(2017)05-0014-05

王玲珍(1964-),女,美国布朗大学东亚系教授、博士。研究方向:跨国女性主义理论、女性主义电影理论、性别研究、中国文学和电影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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