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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革命史:问题与方法

2017-04-15

妇女研究论丛 2017年5期
关键词:革命史社会学史学

应 星

(中国政法大学 社会学院,北京 102249)

新革命史:问题与方法

应 星

(中国政法大学 社会学院,北京 102249)

我今天发言的题目是“新革命史的问题与方法”。近年来,社会学研究的历史转向已经成为一个令人瞩目的态势。这个历史转向确实是现在从事社会学研究的很多老师、朋友的一种共识,就是无论是对中国传统社会的研究、民国社会的研究还是中国革命的研究,以往的社会学研究都比较忽略,但是这些年来发生了较大的变化。在这种转向中,将中共革命的研究纳入社会学的研究视野尤其值得关注。广义来说的革命社会学并不是一门新生的学科。自从有社会学这门学问以来,无论是马克思、韦伯(Max Weber)还是托克维尔(Alexis de Tocquerille)都是基于对革命的研究。因此在某种意义上说,把革命带回来,实际上是对社会学的原生形态的回归。说回归,是因为进入20世纪初以后,社会学的历史视角被遮蔽,当时社会学受功能主义的影响,这种带有历史性的革命研究被划归到了历史学的研究中,但是这种趋势在海外逐渐有了变化,特别是自20世纪70年代末期以来,随着国家回归学派的兴起,革命主题重新出现在欧美的社会学著作中,这里的代表人物包括摩尔(Barrington Moore Jr.)、蒂利(Charles Tilly)、斯考克波(Theda Skocpol)等等。今天,宏观比较历史社会学已经成为美国社会学一个重要的分支。我们回过来看中国的社会学,它是从1979年恢复重建的,但是30多年来关于中国革命的研究在社会学界很少得到正面的呈现。为什么说社会学很少去研究中国革命呢?我想除了研究主题有一定敏感性、资料有一定局限性外,最重要的原因是对社会学的认知有问题。现在的社会学研究格局是什么,我把它称为“双峰并峙”,即定量研究和个案研究的对峙。但是这是一个过于狭隘的经验研究取向和对专业分工的偏执。社会学重建的领头人费孝通先生,在晚年的时候已经有所反思。他晚年反思中国社会学这几十年的重建,就提出要重新扩展社会学研究的传统视野,纠正重生态研究轻心态研究、重科学取向轻人文取向这样一些问题。他的文章是在20世纪90年代初发表的,但是直到最近才开始慢慢地有了一些反响。这是社会学界的一些情况。

今天在座的主要不是社会学者,更多是专门从事革命研究的,所以我也想稍微回顾一下革命史的研究传统。中国革命研究这些年来当然已经有了很大的成就,但还存在一些问题,值得进一步拓展。我想这些问题有这么几个方面:第一个是所谓宏观政治史和微观社会史的分割。这个问题并不是一个新的问题,我们可以看到早期的革命史研究基本都偏重宏观政治史,而最近一二十年来,无论是海外还是国内,都开始倡导微观的社会史研究,比如海外以革命研究中的斯坦福学派为代表,国内以张静如先生为代表,使微观社会史在革命的研究中已经取得了很大的成果。但这里面可能有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从一极滑向另外一极。以往我们觉得宏观政治史话语过于宏大,意识形态化的倾向比较突出,现在我们更多用实证的方式,但是这里面带来一个所谓碎片化的问题,就是各种微观研究对于理解中国革命的意义究竟在什么地方?第二个问题是所谓地域社会史和革命史的研究还没有得到很好的对接。这里可能是因为党史研究和史学以往是被分割开来的。党史研究如何更好地去借鉴既有的史学传统,这是特别值得思考的。在这方面,南开大学有一个很好的传统,在魏宏运先生那里,华北乡村社会经济史和革命史研究有很好的结合。可惜这种情况还不多见,尤其在对南方的革命史研究中。这是我要讲的第一个问题。

第二个问题是革命历史的连续性的断裂。这种断裂包括了两层含义。我们知道共产主义是从欧洲传过来的,从欧洲共产主义运动到苏俄苏维埃运动再到中国共产党,那么这三层革命是什么关系呢?这些年来杨奎松先生、沈志华先生等人已经在苏俄革命和中国革命之间的关联上做了大量扎实的研究工作,但是欧洲的共产主义革命的理念与运动和苏俄、中国的共产主义到底怎么关联的?这一层现在还很少得到梳理。第二层隔离指的是,20世纪以来中国社会发生了三场革命,用北京大学王奇生教授的话来说叫高山滚石,从辛亥革命到国民革命到共产主义革命,这三场革命存在着一个深刻的连续性。而以往学界的研究也是隔离开的,因为这分别属于三个学科:晚清史、民国史、中共党史。其实这三场革命期之间存在着一些深刻的连续性,值得我们去关注。这是我要讲的第二个问题。

第三个问题是成败意识背后的目的论问题。这是说现在的革命研究过多地被政治上、军事上的成败问题所牵引,我们思考的宏大问题更多是围绕1949年中国革命为什么会取得胜利或者苏维埃制度在江西为什么会失败、为什么美国1949年会丢掉中国大陆这些问题。如果从政治上去理解,这些问题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但是如果要从我所谓的政治文化角度去思考革命问题,可能要复杂得多。那种以成败为中心的历史观容易陷入一种目的论。例如,如果从成败的角度去研究苏区史的意义就没那么大,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苏维埃制度后来遭到了失败。而我这些年花了很大的工夫来做苏区研究,这是为什么?因为苏区时期是中国共产党独立掌握军队、开创政权、建立国家的时期,它的组织形态也是在这个时候经历了集中和民主的复杂磨合,毛泽东所提倡的农村调查研究也是在这个时期开始走向成熟。我经常引用陈寅恪的话,我们的研究要“察其渊源,观其流变”,首先要知道源在哪儿,才能深刻地理解后来的流变。缺乏对江西时期的研究,就难以真正理解延安时期。因此如果我们要从政治文化的角度去达成对中国革命的总体理解,需要跨越一些人为的时间界标,比如说1934年、1949年等等,我们需要有一个长时段的历史眼光。

我要说的最后一点是所谓求真和求解的关系问题。杨奎松教授把最近60多年来中共党史的研究趋势归纳为从政治宣传走向学术研究。的确,现在中青年的党史学人更多地采用实证史学的方法来研究党史,这在求真上是很好的推进。但是这样一种实证化的研究常常也带来在宏观问题上求解的困难。我认为实证史学当然有它的力量,这个力量就是它的实证性——言必有据,讲每一句话,做每一个判断,都要找史料依据,这是它的力量和魅力所在。但是实证史学也有薄弱的地方,尤其对总体革命的理解是不够深入的。因此在这个意义上社会学以它兼具的人文关怀和实证品格,以它奠基在历史研究基础上的社会学想象力,可望给革命研究带来一种新的冲击力。这是我对既往的革命研究一个简单的述评。

下面我想非常简略地谈一下我这些年去思考中国革命的问题意识是什么,想从什么样的角度切入。社会学这门学科的基本问题是围绕资本主义文明的兴起以及对18、19世纪大革命的反思来展开的。而我们从社会学的角度来研究中国革命,就需要思考中国共产党独特的政治支配性结构、精神气质是如何形成的,这种结构和气质与中国传统文明是如何发生互动关系的,这种互动又是如何影响中国革命实践的。我想这是可以把它放在和资本主义文明兴起对勘的共产主义文明兴起的角度去思考。另外一个角度也许可以从中国现代最伟大的史学家陈寅恪先生那里获得启发。陈寅恪的文化史观、其所研究的汉唐以来尚武民族和佛教对华夏文明的冲击、其所提出的“不古不今之学”,可以启发我们如何着眼于从历史的源流和传承来分析在各种思潮风波中形成的一种独特的文明的形态。我们更关心的不是一个简单的政治上、军事上的胜败问题,而是中国共产党从苏俄、从共产国际那里到底承袭——传承和沿袭了一种什么样的政治文化,这种政治文化在面对中国社会实际问题的时候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异,中国共产党在汇聚既有的思想史、社会史的传统基础上形成了什么样的自己的独特的文化,那么这种文化的沿革是如何展开的。如果借用年鉴史学派的术语,革命的胜败只是短时段意义上各种露出水面的泡沫,更重要的是要追寻中时段和长时段意义上那些水泡下的各种潜流,这种潜流是光辉时刻和灰暗时刻、胜利者和失败者、外部和内部、高层和底层共同参与塑造的。当然我这里讲政治文化其实很容易引起误解,因为这个概念被用得非常滥,因此我想简单做一点补充。首先我所谓政治文化,并不是与政治制度研究相对的东西。因为既往对中国革命的政治制度史并没有进行很深入的研究,因此我们需要把传统的制度层面的研究和所谓文化层面或者心态、气质层面的研究结合起来,这是更广义的政治文化概念。其次,我们要从中长时段来进行研究,要能够把中共政治文化放到从欧洲共产主义文明到苏俄革命再到中国革命的历史光谱中来观其流变,另一方面则要看到现代中国三场革命之间的关联。最后,我强调这种研究要力图克服立场先行的倾向,因为我们知道中国革命的研究具有高度的政治敏感性,在这里面极容易成为左右激烈相争的战场,但是这种相争常常容易有意无意地忽略了问题的复杂性。我一直倡导要像韦伯那样,坚持“理智的政治诚实”,要去挖掘那些可能让对立双方都不舒服的东西,因为历史的复杂性恰恰就是在这些地方。我们的研究不是通过立场鲜明、酣畅淋漓、非左即右的党派宣言来体现的,而是要通过真正复杂的历史研究去展现出来的。

关于中国革命的社会学分析框架,我今天没有时间去展开,我这里只是讲一个大体的想法。我们现在比较习惯套用西方的术语,比方说政治文化,我们想到的是用政治正当性、组织架构、程序惯例、符号仪式、方法技术,等等。但我这些年越来越强调我们的研究如果要体现本土社会学的味道,那就不是简单地引用西方概念,也不是随意地发明概念,而是要精心地去发现概念。什么叫发现?发现就是它本来就在这儿,但以前人们不会认为那是理论概念。比如,单位制研究是中国社会学取得很大成就的领域。其实单位并不是一个发明的概念而是一个中国当代社会习焉不察的概念,而单位制研究赋予了单位的独特韵味。中国传统社会研究中,面子、关系、气、人情等等,这些都是常用语,但是这些常用语,你看我们在本土社会学发现这些概念之后就赋予了它们独特的理论含义,这是社会学想象力的体现。在新革命史的研究中,我们也不是把一个西方概念直接拿过来。很多时候它是不贴切的,我们要重新去思考那些习以为常甚至不会认为这里面有太多值得琢磨的东西。比方说我们通常讲的中国共产党三大路线——政治路线、组织路线、群众路线。我简单举个例。我们都知道毛泽东那句话,我们革命者都来自五湖四海,我们为了一个共同目标走到一起。但是毛泽东这里讲的革命者五湖四海的出身都被革命熔化,这其实还只是一种理想的状态。革命者在走入革命的过程中,他那些特殊的关系、出身、亲缘、地缘、血缘、业缘,真的完全不发生作用吗?当然不是。那么,我们就必须研究传统的社会关系和党性原则是如何发生非常复杂的作用的。

最后,我简单谈一下研究方法。我从两个方面来说:一个是从史学外部来说,一个是从史学内部来说。史学的外面比方社会学,它的一个特点是喜欢讨论概念,忽略做艰苦细致的文献工作,这一个是我批评得比较多的。我近来强调社会学要像实证史学那样去摸材料、摸文献,要像史学那样去思维。但是另外一方面,我也认为实证史学无论是在思考总体图景上还是在处理材料上,都有它自己的一些问题。在这一点上,社会学的思维有它的优势。因此在这里面如何把这两个方面同时结合起来,是一个关键。这种结合说起来很容易,其实是非常艰难的。一方面我们要像史学那样,下决心要做“灰暗的、细致的、耐心的文献工作”,要舍得坐冷板凳,花大量的精力,同时又要能够把社会学的想象力一点点地带进来。我想这个可能是一个非常艰难的工作。虽然说新革命史研究还只是刚刚开始,到底怎么走还值得摸索,但是我觉得这里面确实是一个富矿。我记得北京大学王奇生教授在好多场合都说过,现在做革命史已经成了一个热潮了,已经不仅仅是党史学人在做,而且做民国史的,做近代史的,甚至做社会学的、政治学的、法学的,都有人在做。这已经成为一个具有很大学术潜力的研究方向。我相信新革命史中妇女研究一定会占据一个重要的位置。我就说到这,谢谢。

责任编辑: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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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4-2563(2017)05-0005-04

应星(1968-),男,中国政法大学社会学院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历史社会学、政治社会学、法律社会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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